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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张天一坐在灯塔山上,举起望远镜,眺望大海。

灯塔山高高地耸立在葫芦岛港,山顶上的灯塔昼夜不息地闪烁,对遥远的大海发出生生不息的呼唤,无论少帅的舰队有多远,只要想家了,哪怕看不到陆地,也能看到山顶上闪烁的航标灯。

其实,凭着张天一异乎寻常的眼睛,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让他望眼欲穿的东北军的军舰。即使海平线上的船只比蚂蚁还小,也逃不出他的视野,可他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期盼着望远镜带给他奇迹。

他多么渴望,遥远的海平线上,少帅乘坐他的炮舰,和越升越高的太阳一道,昂首挺胸地露出来,大张旗鼓地驶进葫芦岛军港,宣示东北军真正地回到了东北,宣示少帅依然是东北的主人。

辽沈大地上,各路义勇军正在和日军苦战,沈阳打得几进几出,锦州围成了铁桶,辽东、辽西还有辽南,把日军都逼进了县城,民众的反抗如同汪洋大海,日军只能龟缩在孤岛中。千千万万个手持土枪土炮的民众,甚至手持铁锹锄头的庄稼汉,把命都豁出去了,不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图的是啥?不就是图个少帅率军回家,收拾旧山河,和老帅一样,让东北人过上好日子吗?少帅就是东北人的魂儿,你一去不回,那不是眼瞅着家乡父老丢魂吗?

张天一的眼睛盼得比大海还蓝,可是除了几只扯篷的渔船驶进他的视野,看不到一艘冒烟的军舰。眼下,正是大战的节骨眼儿上,少帅统兵回归,那就是风卷残云,会成为压垮日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帅率海军归来,是这场辽沈大战的关键节点,就像围棋里的生死劫,谁占了先手,谁就是赢家。这是他和朱霁青早就谋划好了的,校长曹凤仪冒着生命危险,远赴北平,就是讨少帅一个态度。天赐良机呀,日本海军去了上海,关东军的主力增援去了黑龙江,战线拉得这么长,义勇军都有能力趁机壮大,更甭说是少帅的正规军了。

记得曹校长回来时,激动得手舞足蹈,讲述少帅看着作战方案时,连连叫绝,击拳拍掌,信誓旦旦,打回老家。按照作战方案,约定的登陆葫芦岛日子已经到了,张天一把眼睛都望酸了,大海依然蓝得发紫,遥远的天际间,找不到一丝军舰拉出的黑烟。

这是国家大事,是他们和少帅约好了的战略决策,千千万万的血肉之躯正在奋不顾身地苦战,这不是游戏,也不是演习,更不是儿戏。此时,少帅若是言而无信,那可真是天塌地陷,血流成河呀。

张天一放下望远镜,俯视下去,军港里一道道船坞,空空如也,一群海鸥在寂寞地飞翔,拍上码头的浪花,是那样苍白。同样空荡荡还有八号楼,本是一幢恢宏的大楼,在山顶上看,是那样渺小。

撵走日军时,楼里暗藏着无数的炸弹,倘若日军抢占了港口,八号楼就是他们的坟场。若是少帅回来,这里就是弹药储藏库,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拆除炸弹,运上战场。

张天一正瞅着八号楼,看到一头黑色的毛驴“嘚嘚”地跑过来,步幅不大,速度却不慢。骑毛驴的是个半壮小子,径直奔向八号楼。幸好张天一在那里留了几个卫兵,日夜看守,怕的就是有人擅闯八号楼,误碰爆炸机关,丢了性命。

半壮小子和卫兵争执了一会儿,没多久,就有卫兵扯着嗓子喊,参谋长。

坐在山顶上的张天一无奈地摇摇头,不管他付出多少辛苦,只要不进军营,训练个一年半载的,卫兵就改不掉乡民的习性,遇事就乱喊乱叫,也不会打个旗语,或者跑到山顶喊声报告。他抬起屁股,拍了拍灯塔,仿佛在说,老伙计,盯紧点儿,便跑下山去。

半壮小子捏着一个漆黑的信封,总是重复一句话,有人催我给张天一送信,还能赏给我一块大洋。每次重复,他都强化那个“催”字。

张天一追问了句,你从哪儿来?

半壮小子答,兴城。

看着一个字都没有的黑信封,张天一立刻明白了,掏出一块大洋,给了送信人。半壮小子吹了口大洋,放在耳旁听听,听到了嗡嗡作响的声音,欣喜地骑上毛驴,拍了下驴屁股,一转身就跑出了老远。张天一目送着半壮小子,心里赞赏着,真是头好毛驴。今后的日子,流动作战会越来越多,养个毛驴队驮物资,比养战马省草料,挺划算。

用不着拆信,张天一就知道,这封信是跑出连山,躲在兴城,给日本人当警察局长的舅舅写给他的,信封的颜色和半壮小子重重吐出的“催”字,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他,写信人就是崔黑子。

不知为什么,张天一扯信封时,撕裂的声音那样刺耳,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展开信,里面只有一行字:10日,四艘军舰登陆葫芦岛,速撤。他的脑袋嗡的一下,涨得老大,毫无疑问,四艘军舰,决无可能属于少帅,肯定是日本海军赶了回来,吩咐固守兴城的日军联合作战,重新夺取锦西,接通辽西走廊。舅舅得到消息,担心他的安危,才冒着风险给他报信。精明的舅舅无落款,无署名,字是仿宋体,雇的是孩子送信,即使信被日本人截获,也与他无关。

毕竟血浓于水,当了汉奸的舅舅,还没完全沦落成冷血动物。可是,张天一的血却冷了,少帅的爽约,给他兜头泼了盆凉水,把他从三伏推到三九。他让所有的人都离开,去找陈小娴,自己钻进了八号楼,面对墙壁,号啕大哭。空荡荡的大楼里,到处弥漫着张天一悲壮的哭声。

少帅是他们的主心骨,也是家国的象征,只要少帅想回家,东北的魂就没丢。从前,即使一次次对少帅失望,还能燃起希望,这一次,是彻底绝望了。日本军舰重回葫芦岛,少帅回家的大门就被关闭了,抗日义勇军成了没有祖国的军队,他的心空落得像断了线的风筝。

陈小娴赶到八号楼,张天一将一切和盘托出,问道,怎么办?陈小娴淡淡地一笑,既然有人喊出后羿万岁了,那就把少帅当成少儿,彻底丢弃他,把自己塑成军魂。

一句话说到了心坎上,张天一终于露出了笑容,盯着陈小娴,没想到这么安静的女孩,内心比他这个大男人还要强大。

辽西会战如火如荼,少帅缺席,没有动摇他们的决心,国民政府解散了“救国会”,也不能阻止他们护国的决心,出了个“满洲国”的皇帝,更不可能让他们妥协,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傀儡。国破山河在,热血护家园,义勇义勇,就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数十万热血汉子,高唱义勇军军歌,冒着敌人的飞机大炮,前进。

亮山扫清了义县外围之敌,朱霁青率部将日军逼进狭小的县城,铁桶般围住,让他们失去了增援锦州的能力。辽西抗日义勇军总司令宋九龄调兵遣将,各部主力齐聚锦州,准备包围东北交通大学,一举消灭盘踞在那里的关东军第八师团司令部,粉碎日军侵占热河的图谋。

黑山的老梯子,海城的老北风,辽东的邓铁梅、唐聚五,沈阳的耿继周,他们各自为政,不让主攻锦州的辽西义勇军有后顾之忧,一口吞掉关东军第八师团的指挥部,掀掉这个贼窝,让他们的主力回不了锦州,直接滚回日本。

亮山率领九师原本是增援锦州,闻听张天一和郑天狗没有打下兴城,着急了,这根钉子不拔掉,早晚会起脓疮,何况他与户波打出仇来了,没像歼灭古贺那样歼灭户波,始终是他的遗憾。他率部反身转向连山,向张天一靠拢。此时,郑天狗也快速地平息了叛乱,与亮山一起向葫芦岛港会合。

宋司令对张天一的情报深信不疑,派传令兵快马赶到葫芦岛,命令九师和郑天狗部阻止日本海军登陆,为打下锦州争取时间。传令兵跑得口干舌燥,一口喝下一壶水,告诉了张天一另一个惊人消息:少帅辞职了。

张天一没有惊讶,既然心里已经放弃了少帅,有没有少帅已经无关紧要了。他转过身,重新登上灯塔山,掐断通向塔顶的电线,熄灭了闪烁不停的航标灯,不给日本军舰入港导航。

举起望远镜,张天一极目远眺,努力地搜寻着。大海里除了几只渔船扯篷孤行,依然是寂寞一片。忽然,一群海鸥兴奋地叫起,一团白云般向大海的深处飞去。海鸥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敏锐几百倍,喜欢追逐大型轮船,不劳而获地捡食被螺旋桨打碎的鱼虾。

眼光顺着海鸥飞去的方向追过去,张天一忽然发现,一抹黑云笔直地划出海平线,没过多久,四艘火柴盒大小的军舰,浮出海面。尽管没有航标灯,它们也能径直奔来。

张天一立刻命令,进入预设阵地,准备战斗。大家面面相觑,还没看到日本人的影儿呢,跟谁战斗?有人学着张天一的样子,拿望远镜往大海的深处看,可是,除了一波推着一波的海浪,啥也看不到。

一刻钟过后,顺着张天一手指的方向,人们终于发现,天海相接之处腾起一道黑烟,没过多久,拱出了四艘军舰。望远镜里,太阳旗被海风扯平,抖动着鲜红的圆圈。人们不得不佩服张天一,生着鹰一样的眼睛。日本海军就要来了,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各路人马迅速隐藏在工事里。

港口立刻死一般寂静,太阳悬在高空,孤独地照着。

按照张天一的部署,必须给日军造成空港的假象,诱使他们进驻八号楼。日本的军舰真是快呀,刚刚看到一缕黑烟,舰艏就压着浪头飞驰而来,蔚蓝的大海里划出了四道白色的伤痕,扩散开去,久久不肯愈合。机器低沉的轰鸣声传来时,军舰已经成了庞然大物,每艘舰都插着数十面太阳旗,在海风中拼命地摇头晃脑。

看着日本军舰径直驶入葫芦岛港,张天一像被人揪断心弦一般疼痛,日本军舰先进得超越了他的认知,不似东北军的海军,离不开航标灯。他掐灭航标灯的举动,那样地徒劳,显得格外地幼稚。

消息传来得太晚了,没有时间埋炸药,破坏码头。四艘军舰陆续靠岸,日军放出一个班的侦察兵下了舰,向岸上搜索前进,没有发现埋伏,才钻进了八号楼。没过多久,爆炸声从楼里传来,那队日军急忙撤出,改成一个人往楼里摸索,结果还是爆炸,那名日军的尸首从窗口崩了出来。如此这般三五回,日军再也不往楼里派兵了,撤回到军舰上。

张天一相信自己,炸弹隐藏得很隐秘,即使日军派出排爆专家,也照样炸死在楼中。你若上岸,八号楼是军港唯一的住所,若走出港口,四周都是伏兵。他期待着日军全部住进楼里,就像张网捕鸟,让他们个个有去无回。

事与愿违,日军再也不派人下舰了,索性扭转了舰上的炮口,对准八号楼,发射一枚炮弹。那枚炮弹,爆炸声惊天动地,港口外三面环绕的山都在颤抖,随即火焰从坍塌的楼里冒出,接下来,就是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张天一藏在楼里的炸弹,纷纷被引爆,没多久,八号楼就被夷为平地了。

阻击日军登陆的队伍,也有炮,却是可怜的一门,郑天狗打兴城时坏了,现在修好了,拖到了半山坡,既然日军舰炮这么厉害,先摧毁它。他们摇低了炮架,瞄准了日舰上的炮位,打出了港口阻击的第一炮。一切操作都没问题,抛物线计算得相当准确,炮弹正中舰炮的位置,可惜炮弹太小,才有小孩的枕头般大小,威力也不够强大,落在钢铁铸造的舰艇上,只炸瘪了一块护板,炸飞两个日军炮手,没能损坏舰炮。而舰炮的炮弹,粗得像口缸,一个人都抱不动,两个人借助工具抬着,才能送进炮膛,落下来即使不炸,也能将一个大活人拍成肉泥。

舰炮随即反击,瞄准郑天狗的发炮位置,一发炮弹打过来,阻击战中这门唯一的大炮顿时被炸得七零八落,十几个打炮的兄弟,全部命丧黄泉。好在郑天狗是靠前指挥,没被击中,否则,也会连个指头都剩不下。

日军舰炮骤然齐发,凡是怀疑有埋伏的山头路旁,决不放过,一发炮弹,一个排的士兵就全报销了,只要挨近爆炸点,藏得再好也没用,冲击波会瞬间震裂五脏六腑,眼睁着吐血而亡。没人想到,舰炮比飞机的炸弹还可怕,日本海军非比寻常,打古贺,战户波,所有的经验都没用处了,留在原地,就是等死。

他们见识过炮火,却未见识过如此威力巨大的舰炮。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日军不需要与他们见面,更不给他们还手的机会,炮弹魔鬼一般,把他们撕得个支离破碎。更可怕的是,户波带着兴城守军,正在包抄他们的后路。

再撑下去,会是全军覆灭,别无选择,趁着部队没有更大的伤亡,撤退,远离舰炮的射程。

残阳如血,辽西走廊锦西通往锦州的各条道路,拥挤着数千撤退大军,他们抬着伤兵,扛着辎重,一路向东。队伍还没从舰炮爆炸的惊恐中走出来,脚步慌乱,神情慌张,好在方向没错,也没丢盔卸甲。

最终九师与郑天狗部会合在塔山,开始重新集结队伍。清点一下人数,除了阵亡的几十个人,有上千人当了逃兵。没办法,靠“义”字聚集起来的队伍,讲血性,不讲规矩,总摆脱不掉散兵游勇的坏毛病,胜的时候蜂拥而聚,败的时候四散逃离,离家没超过一百里,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缺乏毅力,更缺乏铁的纪律。

还好,主力还在,总归没有伤筋动骨,跑的大多是没有枪的人,枪是义勇军的命根子,携枪而逃,抓回来就枪毙。亮山与郑天狗放心了,队伍以营团为单位,选择高地,立刻挖战壕。按照第二套作战方案,在这里打阻击战。两个人击掌为誓,不惜代价,守住塔山。

从塔山到白台山,只有五六里这么窄的通道,这是辽西走廊另一个咽喉地带,也是通往锦州的最后屏障,如果挡不住,锦州就危险了。张天一明确地告诉大家,不要害怕,日军舰炮再厉害,也不能从军舰上卸下来。他不信数千人马,挡不住日军的进攻。

没有经历过大凌河阻击战的人,不会懂得日军的攻击力有多么强,舰炮用不上了,日军还有迫击炮、掷弹筒、机关枪,筑牢工事,是第一要务。张天一把自己队伍安放在塔山的最前沿,右翼是义父亮山,左翼是李树祯,郑天狗在后侧做预备队。

借着太阳的余晖,争分夺秒地挖战壕,修工事。陈小娴带来的矿工,个个都是凿岩的高手,挖战壕更是小菜一碟。塔山村里的老百姓看到过兵了,跑得精光,家家户户的门板、柜子都被抬出来,用来构筑工事。张天一也不想骚扰百姓,可减少伤亡是头等大事,顾不得这些庄户人家的感受了,打赢仗再说。

日军的跟进速度极快,四辆坦克在前边开路,步兵藏在后边。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军舰的肚子里还能装坦克,这个铁家伙,横冲直撞,无所顾忌,能轻松地跃过他们的战壕。阻击战又遇到了大麻烦,日军用上了精锐的海军陆战队,他们刚刚在上海打完大胜仗,士气正旺,根本没把他们这群民间武装放在眼里。

双方相距四五百米时,坦克傲慢地停下来,旋转一番顶上的炮口,一发接一发地向塔山阵地发射炮弹。炮火很密集,威力却远不及舰炮,张天一趴在工事里,躲过了第一轮轰炸,工事却矮下去了一大截。搭设工事的木头着火了,照亮了夜空。好在北风及时挟走了硝烟,没能阻挡他们的视线。

坦克继续前行,双方的距离只有几十米了,凭借着地形的优势,还有郑天狗赠送给他们的手榴弹,张天一率领大家甩向了坦克的后边,阻止日军步兵贴着坦克前进。

第一轮进攻被打退了,坦克没有碾轧战壕,而是后退了几十米,僵持在手榴弹甩不到的地方,继续打炮,掩护后续的步兵跟上坦克。一番激战过后,张天一的前沿阵地完全暴露了,接下来,日军炮火更加猛烈,坦克炮、迫击炮、掷弹筒一股脑地砸过来。

张天一凭借着超凡的夜视能力,瞄着坦克后边的掷弹筒射手,接二连三地命中目标。坦克上的炮管抓住了他的位置,总是追着他移动,他凭借敏捷的身手,不断地在战壕里转换位置,机灵地躲过。

有那么一刻,张天一突然看到,一辆坦克上的炮口火光一闪,便预感到了不妙,就势一滚。这一次,他没能躲过去,炮弹在他不远处爆炸,他只是感觉身体被气浪掀了出去,飘浮在空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天一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窗玻璃,明媚地照射进来。剧烈的疼痛从下腹蔓延到全身,脑袋也沉得像块酱斗,他呻吟了一声,耳朵里还在鸣响着隆隆的炮声。一个弱弱的声音穿插进他的耳中,醒了。

他知道,自己没死,可他的心比死了还难受。阻击战的结果在坦克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他们没有反坦克的训练,更没有准备能摧毁坦克的炸药包,血肉之躯怎能抵挡钢铁大物?阻击战失败,收复锦州会战就会无果而终,好不容易将日军驱逐出去的锦西,毫无疑问地将又一次沦陷。

一着错,全局输,与日军的辽沈大战,只因没有占住葫芦岛港,前功尽弃。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张天一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陈小娴掏出手帕,擦掉了他的泪水。

张天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可他看到的却是个模糊的世界,就连檩子上的木纹都看不清晰了,他揉揉眼睛,眼前还是像罩上层水雾,怎么揉也不能把眼睛揉得透彻。爆炸摧毁了他鹰一般的视力,让他的眼睛沦为平常。

尽管如此,他还能看清,自己住的是平房,又瞅瞅窗外,外面秋阳似火,向日葵金灿灿地开着,满脸的媚态,丝毫没有丧失家园之痛。他问了句,这是哪儿?

陈小娴说,锦州。

张天一判断得出,此时的锦州,又成了虎狼之窝,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可身体却不给他做主,散了架般,除了胳膊,哪儿都不能动。他知道,自己伤得不轻。

陈小娴接着说,不用担心,灯下黑,不来锦州,上哪儿找救你命的大夫?

张天一看了眼陈小娴,以前真是小瞧了这个小女子,胆大心细,居然深入龙潭虎穴救他性命。他还有很多话想问,队伍伤亡多少,都去了哪儿?义父亮山安否?宋司令、朱监军撤退到了哪里?可他憋尿了,憋得挺难受,他想尿,却动弹不得,大男人尿炕,那得多么羞耻。人有三急,多大的事儿,也得先解决掉它们。

陈小娴看出了张天一的焦急与顾虑,她索性掀开遮着张天一身体的被单,坦率地露出他的私处,拿起一把尿壶,给他接尿。

张天一扭过头去,羞愧难当,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小姑娘乱摸,真的让他无地自容。一时间,他无法尿出,可小肚子憋得鼓鼓的,撑得伤口撕心裂肺地疼。

陈小娴安慰道,没关系,昨夜大夫给你手术时,我打下手,已经摸过了,好歹没伤到命根子。

张天一索性闭上眼睛,就当躺在无人的旷野中,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这才尿了个翻江倒海。重新把被单盖在张天一的身上,才把他从羞耻的深渊中拉出来,再次和陈小娴对视时,他的眼神中便饱含着一种赧然,一种温情。

陈小娴安静地握着张天一的手,默默地坐着,两个人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近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她不紧不慢地告诉张天一受伤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张天一知道了,炮弹皮崩进了他的小肚子和大腿根儿,幸好他的乌骓马一跃而起,垫住了他的身子,才没摔得骨断筋折。陈小娴是骑着张天一的乌骓马,驮着他连夜来到锦州。陈家是锦州大烧锅、裕隆绸缎庄、祥和旅馆等十几家商号的幕后东家,掌柜的都是陈家的铁杆,藏一个张天一,还是绰绰有余。安置进离医院最近的住所,请来全城最好的外科大夫,给张天一做了全身麻醉,手术足足做了一个多时辰,取出了十几块弹片。

大夫敬佩张天一是个英雄,面对陈小娴的重酬,居然分文未取。只是吩咐,日伪也有大量伤员,虽说是夜半三更,离开医院久了,日本人找不到他,会被怀疑,不能继续给张天一治疗了,留下好几支盘尼西林,教会了陈小娴打针。

送走了医生,陈小娴立刻动身,将张天一转移进这处秘密宅院。她不是不相信医生,而是警惕所有潜在的危险。

对于自己,张天一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的队伍。陈小娴下面的讲述,就有些悲观了,日军的坦克冲上塔山阵地,如同洪水冲过了泥做的堤坝、大象踏进了蚂蚁窝,九师和郑天狗部被冲得七零八落。朱监军和宋司令得知塔山没守住,恐怕被反包围,弄得全军覆没,迅速撤离了锦州。命令辽西义勇军化整为零,各自为政,亮山退守冮家屯,李树祯退到缸窑岭,他们的部下则撤进了香炉山。

张天一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不是因为身体疼,而是心疼。这该是国家之间的战争,国家一味地忍让退却,不敢对日宣战,民间的自发武装,怎能抵抗得住日本的国家军队?他再一次感觉到身体飘浮起来,比断了线的风筝还要轻,还要飘摇不定。

他攥牢了陈小娴的手。 EQiCZddgb6dS//hKp4IxUgDzqh1sbMEXdenN44RJ11W8FqCS5C3vLdSaVPFFrQ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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