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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32年夏天,赤白的太阳,火烧火燎地烘烤,大地上热浪滚滚,燥热不休。

通往锦西县城冮家屯的大道,隔三岔五飞驰来一匹战马,扬起的尘土,浮在绿色的庄稼地上,扯起一条黄带子。骑手们急得快把马屁股打肿了,哪怕跑死了马,跑得自己中了暑,也要抢先赶到冮家屯。接踵而来的骑手,来自全省各县,他们是义勇军的信使,恳求锦西县出兵相助。

蝉们早已憋闷不住,伏在树上,鼓足力气,振翅鸣叫。声音嘹亮而又急促,犹如冲锋号,此起彼伏地响彻,无休止地督促各路义勇军“冲啊,冲啊”。

即使没有蝉的督促,辽沈大地上的汉子们,心也在煎熬。风起云涌的抗日烽火,烧遍了辽东、辽西所有的县,人们纷纷武装起来,急切地效仿锦西,驱逐日寇,收复县城,一雪前耻。然而,顽固的日军,顽强地据守县城,完善的火力配置和充足的物资储备,让各路义勇军伤亡惨重,损失巨大,消耗不已,叫苦不迭。

更可怕的是,日军的到来,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各色人等跳将出来,在义勇军背后捅刀子。常常是县城没打下来,义勇军的老巢却被他们抄了,好不容易筹措的家底,被洗劫一空。义勇军只好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战事越来越复杂。

各路信使纷纷抵达,亮山端坐在前任县长孙国栋的太师椅上,板着一张脸,他的身后,挂着一幅巨幅照片,不是孙中山也不是蒋委员长,而是穿着大帅制服的他自己——刘纯起。

信使鱼贯而入,亮山不但接二连三地拒绝,还让手下人将他们撵得鸡飞狗跳。信使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来,别说混顿饱饭,水都不给喝。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弄不明白了,向来急公好义、打抱不平的亮山,怎么也怕损兵折将、消耗钱财,袖手旁观了呢?

坐在一旁的参谋长张天一心知肚明,义父按兵不动,不是不讲江湖义气,也不是遵守军纪,是他们没把官名叫对。不管央求得多诚恳,恭维得有多肉麻,只要叫他“刘师长”“刘县长”,义父的脸都会耷拉得老长,嫌官儿叫小了,“司令”多牛啊,他喜欢听。然而,遵照南京的指示,北平的东北抗日救国会被迫解散,东北抗日血盟救国军第三十四路军成了没娘的孩儿,只好改编成辽西抗日义勇军第九师,亮山的刘司令没叫几天,就叫到头儿了。

张天一不想说破,听任信使们着急,国民政府抛弃了他们,他们却不能抛弃自己,义勇军也是军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场辽西各路义勇军共同发起的“辽沈战役”,是盘大棋,必须号令如山,统筹用兵,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义勇军接连失利的教训告诉他们,各自为政的后果,就是各个击破。眼下的战略要点是收复锦州,没有辽西抗日义勇军总监军朱霁青的命令,即使义父答应了出兵相助,他也会上前阻止。

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九师是辽沈大地抗日义勇军中唯一的机动部队,是留给打锦州的总预备队。这是张天一与朱霁青的共识,仗要打出章法,打出战术配合,改变以往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绿林习性。

有个机灵的信使,忽然看到亮山那幅貌似张大帅的照片,恍然大悟,忙改口叫“刘总司令”“刘大帅”。亮山挠着他的秃脑壳,笑逐颜开地站起来,准备集合队伍。张天一正颜厉色地看着那个信使,让人拉出去,打他二十军棍,辽西义勇军有条军规,不许叫错军衔,哪怕省略个“副”,也要军棍侍候。亮山马上求情,称自己又不是没当过司令。

两个人正在争执,一匹战马涉过女儿河,飞也似的驰入县城冮家屯,径直踏入县政府。来人是张天一盼望已久的总监军的传令兵。传令兵跳下马,一步不停地跑进来。用不着张天一去阻止亮山了,朱霁青的命令已到,刘纯起的第九师即刻起程,助攻义县,分割锦州。

信使们都傻了,白跑来一趟,这场东风没借成。朱霁青得知有人找亮山搬救兵,及时地把传令兵派过来,同时也让这群信使捎回口信,将各地日军画地为牢,不准放出一兵一卒增援锦州。

那个机灵的信使,确实机灵,立刻回答,执行命令,转身就走,屁股上的二十军棍被大家忙忘了。

张天一没有随队出征,朱霁青单独给他下了命令,让他带着九师第三团,配合郑天狗攻打兴城。清扫完外围,会师锦州,总攻沈阳。此次殊死之战,若能成功,便可以去他妈的国民政府,去他奶的“满洲国”,理直气壮地迎请回少帅,重掌东北,再竖五色旗,自立为王。

霎时间,整个冮家屯人喊马嘶,尘土飞扬,树上的蝉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吓得满天乱飞,发出撕裂的叫声。队伍集聚完毕,亮山骑到马背,大声训话,弟兄们,挺直腰板打出去,日本关东军第八师团主力去了黑龙江,被马占山拖住了,锦州的司令部成了太监的卵子,空了,小鸡巴玩意儿硬不起来了,杀他个狗日的。

大家哄堂大笑,齐吼几声,杀他个狗日的,九师上千人马便列队出发。冮家屯的街面上,只剩下人数最少的三团,总共才一百多人,大多是原通裕公司不肯走的煤矿、铁矿、锰矿的矿工,领队的是少东家陈小娴。他们背对着亮山的队伍,面南而立,随时准备出发,帮助郑天狗打下兴城。

听说队伍要开拔,母亲张崔氏赶忙唤来小叔子张恩发,带上几个老邻居,急三火四地赶着大马车,去了女儿河畔的西瓜地。过了大暑,瓜田里秧蔫草盛,快要罢园种白菜了,挑选称心如意的好瓜已属不易,张崔氏偏偏执拗地找好瓜。

瓜田外,女儿河浩荡地流淌,硕大的水车“吱吱扭扭”地响,汲出的水,浇灌着张家偌大的田地。河水顺着渠道,分流进垄沟,干渴的烟田、棉田孜孜不倦地吸吮着河水,像吸吮母乳。在水车声中,瓜田里的几个人,出出入入忙得浑身是汗,等到装满一车西瓜,准备送到街里时,他们看到,亮山的大队人马已经涉过女儿河,精神抖擞地向北开去。

好在儿子的队伍没走,依然站立在街上,张崔氏督促快马加鞭,赶紧把西瓜送去。张恩发把鞭子甩得像炸雷,急促的銮铃穿越过街巷,撞向凤凰山,又折回张天一的耳鼓。自家的马车声,张天一怎能不熟?恰好他还有一些事情没安排,不可能拔腿就走。

张崔氏跳下马车,一排排壮小伙子挺立在她的眼前,孩子们就要奔赴沙场了,下次回来,能不能见到,都是未知数,真是让人心疼。她拍着每一个小伙子壮实的胸脯,递过去两个西瓜。西瓜装进麻绳编织成的网兜,每两个网兜结成一对,既可护住西瓜别在搬运的时候炸裂,又可褡裢一般搭在肩上,前胸后背,各背一个,可放开双手,自由行走。张恩发和几个老邻居,忙着给小伙子们发西瓜。

父亲没了,母亲操持着偌大的家,虽说雇了几个长短工,也不乏西五会的故交帮忙,可要强的母亲,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无论什么活儿,母亲都是学着父亲,打头干。才半年多的光景,母亲的手就磨得和砾石一样粗糙,再也不能拈针绣花了。

张天一眼里沁着泪,母亲为多打几斗粮,多挣几块大洋,日夜操劳在田地里,还不是想给他们多供一点军粮,多买几箱子弹,多杀死几个小日本,不忘父亲被日本人剥皮的仇,勿忘丧失国土的耻,别让父亲白死一回。

烈日炎炎,有西瓜相陪,母亲不用担心有人中暑了。看着队伍逶迤而去,她用袖子抹了把泪水,缕缕担忧,挥之不去,本来都是家中的顶梁柱,现在却为国难慷慨奔赴战场。张天一替兄弟们谢过母亲,劝母亲回家去歇息,不用为他担忧,他有鹰视狼顾的本事,不会有危险。

送走母亲,张天一让陈小娴带队先行,还有未尽事宜没安排,一会儿骑马去追。人都走了,冮家屯成了空县城,很容易被坏人乘虚而入,张天一请来校长曹凤仪,嘱托老先生维护秩序,主持县里的大事小情。

两个人站在城东南的凤凰山上,边谈论事情,边目送南北相背而行的人马。亮山带着的北行队伍,已渐行渐远,只能在青纱帐中隐隐约约看到背影,陈小娴带着的队伍从凤凰山脚下穿行而过。城东巍峨的虹螺山,巨人般注视着他们,仿佛向远去的队伍招手。张天一知道,打义县,是啃硬骨头,日军深谙满洲历史,知道锦州是虎视中原的战略要地,岂能甘心让义勇军扫清锦州的外围?大战过后,虹螺山不知又要埋葬多少英灵。

送走了九师,下了凤凰山,两人就要告别,曹校长伸出一双满是骨头的老手,紧紧地抓住张天一,流出两行老泪,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救出伊兰。张天一的眼里也沁着泪水,他何尝不想救出伊兰,只是曹校长不知道,伊兰已融入张天一的生命里,如果没有战争,他愿意为伊兰舍弃一切。

张天一也在叮嘱曹校长,放出几伙暗哨,盯住汉奸杜三秃子,不能让他钻了空子,一旦冮家屯落入他的手里,收复县城洒的那么多鲜血,都白流了。

曹校长硬邦邦的瘦手把张天一都抓疼了,他说,有高荣轩在,东五会还能召之即来,土匪汉奸们还是要忌惮的。

张天一无奈地闭了下眼睛,真是蜀中无大将了。

从凤凰山下来,太阳已偏西,忧心忡忡的曹校长担心县城冮家屯再度沦陷,舍不得张天一走,假设着各种不测,让张天一解答,因此,耽搁了许久。好在父亲生前留给他一匹乌骓马,这匹宝马可日行千里,快得能追上京奉铁路上的火车,即使队伍走出去几十里,追上陈小娴,也是毫不费力。

乌骓马真是好马,飞奔起来,像黑色的闪电,在起伏的山峦间飞驰,快得眼睛都抓不住它的身影。张天一已经不再把乌骓马当成马了,而是父亲的灵魂附在马身上,只要骑在马背上驰骋,两耳边呼啸的风就是父亲对他说的话,眼前一掠而过的场景,就是父亲虚化的脸庞。父亲对他喊,一腔热血给谁?给国,给家,给爹,给妈。

马成了张天一与父亲灵魂交流的载体,他的亲人,它听得懂他的来言去语,辨得清敌友亲朋,闻得出四方路途。每逢给马洗澡,他从不麻烦护兵,自己牵马到女儿河畔,擦洗黑缎子似的腰身,涤净脑门和四蹄上仅有的几撮白毛。

现在,乌骓马不用扬鞭自奋蹄,没费多大力气,张天一就追上了陈小娴带着的队伍。随后,他们抄近路,钻山沟,疾行快走,隐匿前行,天黑时,已望见了兴城古城的轮廓。这座城池异常坚固,易守难攻,三百年前清太祖努尔哈赤十万大军都没能攻克。可惜呀,年初时,兴城县长未放一枪,举着小旗就投降了户波联队,若是像当年袁崇焕那样,军民同心,以一当十,抵抗后金,户波联队只能望城兴叹。

临时受命助攻兴城,没来得及制定作战方案,要打下这么牢固的城,张天一还真是狗啃刺猬,无从下嘴。不过,有一点还算清楚,要打就打他个冷不防,偷袭是上策。可是,派出的侦察兵带回来一个车站的铁路信号工,偷袭的想法便破灭了。

信号工告诉张天一,他们的老对手户波联队驻扎在古城内,盘查得极为严格,非城内居民,甭想混进去,太阳还没落山时,四座城门已经关闭。城外只剩下西城门外的火车站,驻防着一个小队,总共不到二十人,配备着一挺轻机枪、三个掷弹筒。

小队虽小,却是大麻烦,突然攻城,留个尾巴,就是后顾之忧。日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觑,一个小队就能牵制住张天一带来的所有人马。古城墙本来就坚固异常,日军占领后,又层层加固,就算能够悄悄地摸过护城河,搭云梯,爬城墙,偷袭守城日军,成功的概率也极低,何况城墙上不可能不设置响铃、电网之类的防护设施。

张天一斟酌再三,没有内应,也没有周密的战前准备,偷袭的战术,不适应于古城,只适合防守薄弱、人少兵寡的车站。选择消灭车站之敌,就等于选择了强攻古城,这场硬仗,不付出代价,很难奏效。

不管仗怎么打,切断古城与车站的联系,都是必须的。张天一迅速决定,乘着夜色,穿插进西城门与车站之间,等到郑天狗大队人马到齐时,再商量作战方案。

城外的住宅,被日本人扒得所剩无几,很空旷,好在夜很黑,又缺少狗吠与蛙鼓,很容易地掩护了他们的行踪。漫长的等待,是煎熬的过程,张天一想侦察到更多的敌情,他的眼睛找了很久,才在身后发现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他匍匐过去,爬到树上,举起望远镜,向着城内观望。

城里灯火辉煌,孩吵娘骂驴吼狗叫声不绝于耳,丝毫没有感觉到城外有伏兵,这是好的兆头。不好的是,树再高,也高不过城墙,张天一看到的,除了四座城门,就是半截钟鼓楼,还有城墙上戒备森严的日本兵。

坐在树杈上,张天一陷入沉思中,他多么渴望自己那双犀利的眼睛能穿透厚厚的城墙,看见他日夜思念的伊兰。此时,他们近在咫尺,却天各一方。他挖空心思地想过怎样救出伊兰,然而,却始终无计可施。多田将伊兰置于古城,又包裹在重重叠叠的日本人中间,与世隔绝了,即使想救,也无从下手。

今晚,虽说是个机会,可以把收复兴城和解救伊兰一并进行,可仗怎么打,他心里还没有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对户波的城防布局一无所知。

几个月来,乌骓马驮着张天一驰骋在辽沈大地,会同老梯子、耿继周等义勇军大闹沈阳城,干了许多大事。火烧沈阳工业区,四百多家和兵工相关的工厂,无一幸免。还有摧毁皇姑屯关东军粮库,日本人在这里炸死了老帅,我就在这里还以颜色,别人帮他调虎离山,他骑着乌骓马飞驰而入,闯进粮库,向粮囤甩出十几支火把,数十座粮囤烧了半宿。

唯独打兴城,救伊兰,他始终束手无策。

当然,他也做过后悔的事儿,和黄显声的秘书、中共地下党刘澜波密切往来,给黄显声当信使,成功地策反了沈阳县长谢桐森、公安局长张凤岐,密谋杀死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及日伪要人,推翻沈阳的伪满政权,与各路义勇军一起收复沈阳。然而,本庄繁是何等地精明,说错一句话,递错一个眼神,都能猜出是什么意图。密谋的事情最终败露,日本宪兵将县长和局长赤身裸体地捆绑住,泼上烧得“咕咕”冒烟的沥青,活活地烫死了,遗体漆黑成坨,连装老衣都穿不上。

经历过父亲被活剥皮的痛苦,想到沥青浇人的惨景,张天一的心也被烫疼了,若不是那么急,让两个人从长计议,等到义勇军总攻沈阳时再里应外合,何至损失得这么惨重?

张天一凝视着黑夜,夜黑得像烫死人的黑沥青,只不过闪闪的星星给人以希望。他恨不得伸出双手,摘下两枚星辰,化作炸弹,炸塌所有的城墙,让郑天狗自由地驰骋进古城,吞食日寇。可这是怎样的妄想,神仙也做不到。

半夜时分,郑天狗来了,护兵轻轻地敲了几下树干,张天一就明白了,下了树,匍匐进壕沟,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郑天狗。一年前,两个人同属东北军,同在北平,有一份战友的情谊,马上就要并肩作战了,见了面格外亲。

郑天狗带来了两千多人,隐藏在城外三里的西河套,还拖来了一门山炮,由一辆大马车专门拉着。张天一欣喜异常,炮可是个稀罕物,与日军作战,屡屡受挫,就吃亏在没有炮上了。这是郑天狗第三次夜袭兴城,前两次只弄出个人山人海的气势,连一块城墙上的砖都没崩下来。天亮之后,日军飞机增援,眼见得炸弹落入人群,吃了大亏,急忙撤退了。这一次不同了,辽南的义勇军毁了日军的机场,飞机不能从营口起飞了,何况这次还有了大炮。

两个人躲避在壕沟,商量着战术配合,郑天狗也觉得,日军在古城与车站形成掎角,一旦交火,两面作战,很容易形成被动之势,必须掰掉一个掎角,先偷袭掉势单力孤的车站之敌。

护兵用油布搭出个隐秘的空间,张天一点亮马灯,拿出铁路信号工画出的车站示意图,标注出了日军岗哨的位置、其他十几个日军分别睡在哪个房间。两个人轻声交流过后,郑天狗率部悄悄地接近车站,搞掉哨兵,迅速地形成包围圈,一声号令,飞蝗般的手榴弹同时投进去,没等日军反应过来,车站已炸成火海,一个小队的日军瞬间被消灭,密集的爆炸,连一杆完整的枪都找不到,更莫说缴获掷弹筒和轻机枪了。

城内的日军,果然打开西城门,放下吊桥,准备出城接应,张天一率部趁机冲上去,想趁乱一举夺下城门。然而,日军只是试探性出城,出了瓮城,过了吊桥,步子比乌龟还慢,发现有人出击,忙缩了回去。张天一率领的人马,几乎接近了出城的日军,可他没敢继续率队往里攻,一旦进入瓮城,日军拉起吊桥,关上城门,居高临下地圈住他们,那可真成了瓮中之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能坐以待毙。

张天一马上停止了即将首尾相连的追击。

爆炸声就是冲锋号,埋伏的两千多人一跃而起,呐喊着将四座城门围得个严严实实,气势如虹地发起进攻。户波联队经常向多田讨教,总结了一套对付义勇军的办法,他们固守在城墙上,打开上面的探照灯,扫向城外,一旦发现有人试图越过护城河,这个人就成了活靶子。

城墙近在眼前,想冲过去却是寸步难行,他们冲着探照灯打枪,土枪火铳汉阳造根本够不到,何况,郑天狗带来的队伍,大多数是光杆兵,除了手榴弹,没有枪。手榴弹虽然有威力,太远,顶多撇过护城河,甩不到城墙上。即使有几杆好枪,枪法不准,也打不中探照灯。

纷乱的枪声中,陈小娴找好掩体,安静地举起步枪,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地击灭了探照灯。

别人看不明白探照灯是怎么灭的,却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张天一,灯灭与一杆三八大盖的枪声是同一个频率。他甩过头去,一下子就发现了陈小娴,从不多言多语,也不显山露水的陈小娴,居然练就了百步穿杨的功夫,枪法不亚于曾经的神枪手张准和猎户郑世吉。

张天一看傻了,他总以为,陈小娴是她父亲陈应南甩给他的累赘,不拖累他就烧高香了,没想到是巾帼不让须眉,他真的刮目相看了。

没有了探照灯,难不住城上的日军,他们打出了照明弹,甩下火把,照样弄得城下如同白昼。

坚固的城墙,密集的防守,深壑般的护城河,莫说是攻城,接近城墙都很难。好在兴城眼下还是孤城,没有援兵,攻城没有后顾之忧,可老天能给他们多少时间?淞沪之战失利,国民政府签订的停战协议,等于认同了日本对东北的实际占领,若是日本海军从上海赶回来,重新登陆葫芦岛,打兴城又成了变数。锦州战役迫在眉睫,必须先把外围扫清,所以,他们只能分秒必争,强势攻城。

照明弹虽说贼亮贼亮的,可持续不了多久,熄灭的间歇,足够向前冲几十米。既然开打了,就要一鼓作气,几伙人在机枪的掩护下,冲过护城河,在城墙底下埋炸药,准备炸塌一段城墙。可爆炸之后,城墙并没有损伤,墙基一人多高,每块石头起码半吨重,爆炸的威力根本不起作用。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大炮身上了,大炮一响,城墙炸塌,人多的优势就能显现出来了。

郑天狗已经组织起了一支敢死队,他们盯着大炮,只等炮声一响,城墙一塌,一股脑地冲上去。

可是,大炮架好了,却打不出去,炮手擦着汗,哭着报告,从绥中拉着炮车,奔波了上百里,大炮颠坏了。

攻城之战变得一筹莫展了。

天快亮时,传来个坏消息,郑天狗手下的一个旅长兵变了,一千多人,抄了他的老巢,他必须带兵回去平叛。大队人马“呼啦啦”地来了,又“呼啦啦”地走,攻打兴城只剩下张天一这一百多人,兵力一下子处在劣势。

张天一气得跺碎了脚下踩着的一块青石板,指着郑天狗的后背骂,带着这群乌合之众,靠他们怎能天狗吃日?

剩下的一百多人,远远不是城内日军的对手,好在郑天狗倏然而来、忽焉而去,日军根本不知道城外的变故,张天一最害怕的事情是自己的士兵胆怯,也跟着溃逃,那就真的露馅了。还好,大家都在看陈小娴,只要陈小娴卧倒不动,那批矿工出身的人,没有一个人挪窝,遵守规矩,是他们当矿工时养成的习惯,更是张天一天天训练的结果,哪怕恐惧得腿打了哆嗦,也要执行命令。

张天一本该下令撤退,免得以卵击石,他的坚守是在给郑天狗赢得时间,回去收拾他那个烂摊子,倘若全线退兵,一旦户波摸清了门路,派兵追击,郑天狗将会腹背受敌。这支抗日队伍就彻底垮了。留下来,就是疑兵之计,只要枪声不停,户波就不敢打开城门。

天色渐白,星辰稀落,城东北五里外的首山,巨大壮汉般的剪影,贴在天幕。张天一移兵城东北角,那里紧临东河,河堤是天然的战壕,顺着河堤撤下去,就可以撤上首山。首山的西面是矮一些的窟窿山,两山耸峙,夹着条窄路,那是辽西走廊又一个咽喉,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张天一的脑子是一张活地图,他能迅速地依靠地形,化不利为有利。依在东河畔,藏匿起身子,往城墙上打冷枪。城上的日军,寻找着目标,偶尔也发射几枚迫击炮弹,孤独地升腾出几个烟柱,却没人因此伤亡。

户波牢记了古贺出城“剿匪”的教训,误以为千军万马退潮般撤走,是故意诱敌深入,给他在城外设了个埋伏圈,没敢贸然出城。

天光大亮,太阳却躲在首山背后,不肯出来,就像龟缩在城里的日军。

起风了,刮的是夏日不常见的东北风,吹皱了河水,吹得树冠摇头晃脑。天一下子凉了,昔日吵成一片的蝉鸣,今早突然不叫了。偶尔有一声裂帛般响起,那是子弹打中了它栖居的树,仓皇出逃时飞出的下滑音。

张天一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已是立秋。

本以为借着郑天狗大炮的威力,轰塌城墙,杀进城去,歼灭户波联队,解除围攻锦州的后顾之忧,救出伊兰。谁知道这一夜,打了场雷声大雨点稀的仗。张天一闷闷不乐,他多么渴望告诉伊兰,这次挖空心思地到兴城助战,内心深处是为她而来。

可是两军对垒,谁能把这话捎给伊兰?

张天一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灵魂飞翔出去,他要俯视古城,寻找伊兰究竟藏在城中哪个角落。然而,他的灵魂在混沌的黑暗中摸不到边界,等他睁开眼睛时,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眼角流下。

仗明显地打不成了,张天一却迟迟不肯退兵,陈小娴明白了,问他,想伊兰了?

张天一用食指揉掉泪珠,嘴里却说,天不助我。

陈小娴望了望天,风推着天上的云朵,疾速飘移,她说,想对她说什么,写在风筝上吧,她能看到。

张天一瞅了眼陈小娴,这个不动声色的小女子,原来这般聪明,不仅能猜透他的心思,还有办法替他解忧。

派人从城外一户人家买来绿绸被面和一块蓝布,张天一在被面上画出硕大的荷叶,陈小娴灵巧的双手完整地裁出,牢固地粘在风筝的龙骨上。张天一又拿出蓝布,画出两朵盛开的兰花,让陈小娴裁出,拴在风筝的后边,既是暗示伊兰之花,也是风筝的尾巴。风筝的线蘸过猪血,虽然很细,结实着呢,放出个几百米,不会挣断。

此时的张天一,虽有千言万语,可是,伊兰深陷囹圄,不知深浅地写上思念的话语,若是伤害到伊兰,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他索性一个字也不写。一片荷叶两朵兰花,冉冉升起,只有张天一和伊兰才会懂的风筝就这样飘了起来,风筝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

太阳很快跳过首山的烽火台,透彻地照耀在大地上,天蓝地绿,一切清晰可辨。风依旧不肯示弱,轻而易举地托起了风筝。此时,陈小娴带着大队人马,躬身猫腰沿着河畔悄悄地撤走了,只剩下张天一拽着风筝线,顺着风向,把风筝释放进古城的上空。

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碧绿的荷叶,编织在铅灰色的古城上空,两朵黄艳艳的兰花,拖曳在风筝的尾巴上,飘舞出灵动的六角星。仰望上空,唯一没有的,只是红色。如此静好,是张天一多么向往的日子,可风筝之下,却有一群刽子手,他们霸占我们家园,杀害我们父母兄弟和乡亲,抢夺我们赖以为生的资源。就这么放手地走开,他心有不甘。

晴朗的天空下,透彻的视野很容易让自己暴露,日军迫击炮很准,得防着这一手。张天一把风筝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躲在很远的地方,藏起身,拿望远镜往城墙上瞅,那是他发给伊兰的暗语,若是心有灵犀,肯定能站在城墙上。

张天一不怕日军追出来,他胯下的乌骓马,是父亲留给他最好的遗产。此时,它正静卧在河畔,深藏得连根鬃毛都看不到,若是户波敢追出来,跨上乌骓马,他会风驰电掣般跑到窟窿山。陈小娴埋伏在那儿呢,两座山中间夹着一条小路,那儿就是户波的葬身之地。

摸着马的脖子,仰望着风筝的方向,张天一陷入冥想之中。乌骓马让他越来越想父亲,这匹战马真好,从大凌河保卫战,到收复锦西县城,奔袭沈阳炸工厂、烧粮库,联络各路义勇军,没日没夜地穿行,没有这匹宝马,哪有他的叱咤风云?

张天一望眼欲穿地看着城墙,父亲壮志未酬身先去,可伊兰却实实在在地活在人间,见一面比牛郎织女还难吗?可是,城墙上莫说是伊兰,连日本兵也没剩下多少,他们没瞧得起义勇军,懒得去追。

太阳拔节般往天上蹿,荷叶风筝无奈地飘在古城的上空,没人搭理。即使等得再久,也等不出他心上的人了,张天一只好跳上马背,留恋地回头张望古城,沿着东河,一路向北,到窟窿山与陈小娴会合。

站在山顶,向古城望去,城小得像张邮票,即使在望远镜里,只能看得见街巷,辨不清人脸。风筝依然孤独地飘在古城的上空,伊兰始终未出现,张天一失望至极。 54Ys4QD7r18wtgxr5pF+WWlvb0AyfTQvo3HrdEtGBr7tSsmB3Bn2/x9eI/wAHy4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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