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在山门的霍乱病人尸体,招来的苍蝇黑云般飞来,香炉山迎来了最危险的时刻,一个茅坑、一碗剩饭,就会招来灭顶之灾,霍乱比日军的飞机大炮还厉害,山上的每个人时刻面临瘟疫的威胁。
陈小娴管理着山上的卫生,几百人呢,谁受了伤,没把脓血处理干净,谁吃完饭,没把碗舔得锃亮,谁出去解手,没把屎尿深埋,都会被她把耳朵扯成猪八戒。还有山上马匹牲畜,专人看护屎尿,牲畜刚排完粪便,不消片刻,就要掩埋干净。所有发霉的东西,不管是谁的,不管多么舍不得,一律烧掉。
这群平时不爱讲卫生的大老爷们,在陈小娴的管束下,每天喝三遍郑心斋配制的草药汤,干净得放屁都忍着,生怕冒出的臭味招来苍蝇和蚊子。
郑心斋领着一群壮汉,冒着草房子燃烧的大火,用锹镐、铁钎子、撬棍等工具,将燃烧的檩木捞出来,再设法把砍下的青藤塞进去,拖到石灰窑前,扔进熊熊的炉火中。
张天一拖着带伤的身体,坐在搭好的石灰窑前,督促大家加煤鼓风,赶快把石灰石烧透,石灰的多少,决定着香炉山的生死存亡。
日薄西山时,一窑接一窑的石灰烧成了,人们推着大碾子,把石灰轧成粉末。郑心斋爬上山崖,计算好角度,将所有的石灰运到和山门垂直的崖顶。一声令下,生石灰瀑布般从陡峭的山崖上流泻下来,砸向堆积的尸体,急促得苍蝇都没来得及飞走。
刹那间,白色的粉末漫山飞舞,香炉山像笼罩在茫茫云雾中。石灰的粉尘最终散去时,人们看到,山门被生石灰直接堆成了大坟丘,所有霍乱病人的尸体被掩埋得严严实实。
此时,三里外的杜三秃子正在对马兰亭赞不绝口,这等妙招绝招损招,也就是他副队长兼军师能想得出,只有这一招才是不战而胜的高招,他们沉浸在等待山上的人被瘟死的幸灾乐祸中。山上的石灰瀑布般骤然而下,杜三秃子顿时怔住了,望着完全被白烟笼罩住的香炉山,心中诧异,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生石灰?
没等杜三秃子醒过腔来,山上两个营的弟兄们用头巾蒙着口鼻,披着一身白灰,骑着快马,在郑心斋的率领下,蹚过山门,野狼般杀出,转瞬间就攻到近前。
“讨伐队”七松八散地随地而坐,他们以为尸体堆在山门,瘟疫是最牢固的封锁,没人敢下来,他们的忐忑不安,不是怕打仗,是怕被传染上,所以懈怠得很,甚至枪都架在一起,子弹都没压进枪膛。当一群白人从云雾一般的白灰中闯出时,他们没有丝毫的作战准备,被打得个猝不及防。
“讨伐队”刚刚组建,上过战场的没几个,大多刚刚被杜三秃子招兵买马进来的,第一仗就被打得稀里哗啦。反应快的,转身就跑,唯恐中枪。受过训练的,忙抓过枪,就地卧倒,举枪射击,慌乱中子弹却偏离方向,反倒被悲愤的义勇军就地击毙。
身在不远处的李树祯,闻听枪响,带着他的一团人,立刻从缸窑岭增援上来,局势骤然大变,“讨伐队”面临着两面围攻,许多人干脆放弃抵抗,跪地举枪投降。
杜三秃子和马兰亭反应飞快,两个人让别人抵抗,他们却骑上马,逃向冮家屯,那里有他们可以仰仗的日军大队人马,他们的身后只跟随着小部分丢盔卸甲的人。
十几个日本防化兵,还没来得及督战,战场的局势就一边倒了。那时,他们占据了离香炉山不很远的明性寺,弄得佛门净地也不安静了,和尚们被撵出禅房,他们躺在禅房的炕上,舒适地休息。
觉知和尚坐在大雄宝殿面对佛祖敲着木鱼,一个日本兵穿着骷髅一般的带防毒面具的衣服,扮成鬼的样子,跳到觉知和尚的背后,想要吓唬一下。觉知和尚心无旁骛,沉浸在诵经的境界里,无视那名日本兵的存在。日本兵拿起一根木棍,学着敲木鱼的样子,狠狠地敲着觉知和尚的秃脑壳,敲出了接二连三的青包,可觉知和尚闭着眼睛,连眉头都不皱,依然如故地敲木鱼诵经。
枪声大作,击溃了杜三秃子“讨伐队”的郑心斋,向着明性寺直扑过来,在寺中休息的日本防化兵,不是正规的作战人员,他们的职责是监督“讨伐队”。“讨伐队”溃逃了,他们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丢了笨重的防化服,轻兵快行,撤离了寺庙。
两个营的弟兄大获全胜,缴获了数十杆长枪、一挺轻机枪,还有两门迫击炮。
返回山上时,他们没有闲心庆功,防止尸体的再度污染,是当务之急。缴获的带防毒面具的防护服派上了大用场,他们穿上这些衣服,放心地扒开山门前的生石灰,捞出里面的无名尸,架在木柴上,焚化处理。烧剩下的骨殖,不再分彼此,埋成了一座大墓。
瘟疫攻山没能奏效,香炉山上没人感染霍乱,更没有被封锁住,九师三团的根据地牢固地扎在香炉山。随着亮山退回到老家老烧锅村,李树祯虎踞着缸窑岭,与香炉山形成三个相互支撑的战略要点,钳制住了整个锦西县的北部山区。尽管是半壁江山,背倚着东北军掌控的热河,仍不失战略纵深。
麻烦的不是打仗,也不是日军的飞机大炮,是愈演愈烈的霍乱。杜三秃子从四面八方拉来的尸体,感染了香炉山周边的村落,瘟疫不断夺走村民的性命,哀号之声,昼夜不息。香炉山上的人需要活下去,不可能与世隔绝,若不及时出手,瘟疫迟早要跑到山上去。
郑心斋拎着药箱子独自下山,住进了明性寺中,把寺庙当成诊所,去给香炉山争取民心,觉知和尚顺其自然地成了他的帮手,一俗一僧共同普度众生。
听说庙里来了能治霍乱的活菩萨,附近村落里的人家,或用门板或用抬筐忙把病人抬到了明性寺,沿着山门佛殿外的两个石柱旗杆,排成了长长的队。想根治霍乱,必先阻断传播,抬病人的人,最容易被感染上。郑心斋先熬好了预防的汤药,让沙弥们端着碗到庙门外,送给没患病的人,一人一碗先喝下去。
觉知和尚在寺中的牌楼和钟鼓楼旁下摆下案桌,供郑心斋看病诊脉。第二到第四层佛殿辟为三座病房,供不同症状的病人入住。有意思的是,第二层佛殿中,多了个岳飞的雕像,显然是新摆到神位上的。郑心斋瞅了眼觉知和尚,觉得这不是一般的和尚,觉知和尚只知忙碌,不做任何解释。
病人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寺院,郑心斋坐在诊桌前,望闻问切,对初患霍乱者,他急用针刺四关穴,开发其邪气,再服藿香正气散,调和其中气,清其脏腑,断其吐泻之变。对上吐下泻,病情剧烈者,神志清楚者,则用西医之法,静脉给药,急灌盐水,挫其锐势。而病势减弱者,则配给四君子汤,急补其中气,充盈脾胃,恢复其体质。而病入膏肓者,他只能遗憾地摇头,表示无回天之力。
施治的过程,根据病情郑心斋一人一方,连诊数十人,没有一人重复。对四肢厥冷,舌淡红、苔白浊腻,脉濡缓的湿寒型霍乱,郑心斋以藿香正气散为君药,纯阳正气丸加减为辅药。对腹中绞痛、发热较重、暴吐暴泻、小便黄赤、舌红苔黄腻、脉濡数的温热型霍乱,他则以蚕矢汤缓解,王氏连朴饮加减。
二层佛殿,收治着湿寒型患者,三层佛殿,收治的是温热型患者。四层佛殿供奉着群佛雕像,奄奄一息的病人送到这里,纯粹是终极关怀了,几个和尚在这里念经,送躺在这里的病人去极乐世界,然后按佛家的礼仪,在第五层佛殿前火化升天。
张天一让陈小娴拿出积蓄,宁愿不购枪弹,支持郑心斋在山下拯救苍生。觉知和尚雇来马车,不辞辛苦,四处奔走,给明性寺采购来几百种草药,把真武大帝的佛堂堆成了中药铺。
持续十余天的诊治,方圆几十里,除了少数人逝去,大多数霍乱病人痊愈,瘟疫横行的势头被遏制住了,数十座村落再也见不到朝发夕死的路倒,听不到哀声四起的出殡鼓乐。
瘟疫挡在了香炉山之外,山上的人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们爬到山顶的香炷之上,点起粗壮的艾绳,向苍天敬香,感谢上苍派来个救命的活菩萨。
郑心斋立刻制止了造神行为,他知道,香炉山的灵魂是张天一,有人吹嘘自己,就等于给香炉山钉楔子,他抱着张天一的肩膀,向大家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人间的奇迹,靠的是团结起来的我们自己。
听着郑心斋的说辞,大家云里雾里,面面相觑。郑心斋说,这说的是《国际歌》,唱的是共产主义,干这些事的人叫共产党。大家起哄地喊着,啥叫共产党?郑心斋一时语塞,突然想到,这群苦力出身的人,没读过几天书,大道理得慢慢教。于是,他以眼前的事情为例,循序渐进。他说,就是张天一参谋长教导你们的,官兵平等,东西平分,当官的不吃小灶,营长不让勤务兵伺候洗脚,连长不能打骂下属,要给讲道理。
大家似乎懂了,七嘴八舌地说,原来这么简单,就像一家人,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活儿同干,营长是大哥,班长是小弟,参谋长是爹,少东家是妈。
一番话把张天一的脸说红了,把陈小娴说跑了。郑心斋瞅了眼张天一,不由自主地笑了,承认了大家的比方。
满香炉山响起开心的笑声。
到底是年轻体壮,张天一很快康复了,明媚的秋阳下,他又能健步如飞。此时,他站在香炉山上的崖壁前,在强烈的阳光下,一幅接一幅地瞅着山崖上的远古岩画。那些用赭石深深刻进岩石里的画,历经千年风霜雨雪,依然清晰可辨,栩栩如生。岩画上的四角麋鹿身姿昂扬,鸟儿展翅欲飞,群鹿聚集嬉闹。
杜三秃子领着日军攻山时,迫击炮瞄准的是草房子,若是落到崖壁上,这些岩画就毁了。
转过身去,背靠山崖,放眼望去,南票煤矿的黑色灰尘,缸窑岭挺拔的烟囱,暖池塘冒气的温泉,远方玉带般飘向东北方向的女儿河,依次进入张天一的视野。还有刚刚红穗的高粱,渐渐变黄的谷子,翠绿欲滴的白菜,五彩斑斓的大地把整个世界编织得如梦似幻。
张天一感慨万分,多好的河山啊,可惜正在被日本人日夜蚕食,守护住它们,需要的是比高粱还红的鲜血。
正在无限地遐想,张天一忽然发现,一辆马车从南向北疾驰而来,鞭声一声接一声,迫不及待地回荡进山谷,清脆得如同枪响。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是不要牲口的命了。再细看下去,突然怔住了,大车怎么这样熟悉?他举起望远镜,把马车拉到眼前,立刻辨认出了赶车的正是他的叔叔张恩发,躺在车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张崔氏。母亲脸色蜡黄,抱着棉被还打着冷战,显而易见,病得不轻。
张天一马上冲山路上的岗哨喊,我妈来了,赶快去山门,接老人家上山。喊话一程接一程地传下去,不消片刻,就传到了山门,守山门的卫兵打足了精神,迎接老夫人上山。张天一忙三迭四地从山顶往山下跑。
距离山门仅有几十米的时候,张恩发突然拉马停车,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声音里带着哭腔,让守卫山门的人别过来,他嫂子被传染上了瘟疫。本来欢天喜地跑过来的卫兵,突然定住了脚步,他们亲眼看到了霍乱的横行,真的把老夫人接到山上,霍乱肆虐进香炉山怎么办?
老夫人进山的声音在香炉山上接力般往下传时,郑心斋正在半山腰,他怔了一下,张天一采纳了他的建议,防止瘟疫蔓延进来,下令封山,与外界彻底隔离。无论是谁,不得靠近山门一百米,哪怕是辽西抗日义勇军总监军朱霁青派来的传令官,抑或师长亮山与副师长李树祯也不行,尽管近在咫尺,也只能飞鸽传书。杜三秃子已经把瘟疫当成了武器,千方百计地传染给各路义勇军,企图不费一兵一卒地攻陷抗日队伍。与外界彻底隔离,切断一切可能的传染源,成了香炉山的一条铁律。
老夫人的到来,蒙蔽住了张天一的双眼,他只看到亲情,忘记了自己定下的铁律,一心一意地想接老妈上山。郑心斋意识到,非常时期,老夫人突然投奔儿子,不会那么简单。他抱住张天一的腰,硬是将张天一拦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母子见面。他命令穿着防化服的人,奔跑下山去,其他人杜绝和老夫人接触。
守山门的卫兵迅速撤回山上,穿上防化服的士兵持枪替他们站岗,郑心斋自己独自拎着药箱,徒步过去。远远地,郑心斋就闻到了一股酸腐热臭,看到老夫人身子蜷成一团,紧捂着肚子,嘴中的呕吐之物如同泔水。
典型的温热型霍乱,郑心斋跳上车,掀掉老夫人的棉被,扒开衣服,用银针扎向承筋、府舍等穴位,止住抽搐、呕吐和腹泻,然后开出黄连、黄芩、栀子等十几味药,派人马上到明性寺,抓回十服汤药。
给老夫人和张恩发换了衣服,马车远远地丢在山门之外,马匹送到明性寺饲养,车上携带来的东西,包括衣服被褥统统烧掉,安顿完这些,郑心斋才让穿着防化服的士兵背着老夫人上山,放进山中一座单独的石头房里。石头房里,除了一直在身旁的张恩发留下照料老夫人,其余人等,包括张天一在内,一律不得探视。
生命垂危的张崔氏,在郑心斋的精心治疗下,一天天地好转。张恩发早晚两次喝着郑心斋特意熬制的汤药,神奇地没被感染上。七天过后,张崔氏走出了石头屋子,远远地和崖壁前的儿子打着招呼。
张天一发现,母亲大病一场,死里逃生,变成了另一个人,两眼晶亮,说话神神道道,不着边际。
母亲与儿子相拥而泣时,是在半个月之后,时令已过秋分,大地刚刚开镰,收获五谷。郑心斋才允许张天一结束与母亲遥遥相望的日子,张天一这才奔跑到半山腰那座狭窄的石头屋,背着母亲来到山崖下的石木屋中。香炉山上,只剩下这幢房子没被杜三秃子摧毁。
伏在儿子背上,母亲说,阎罗殿上走一圈,你爹的魂儿附在我身上,阎王爷害怕了,不敢收,送我去了九重霄,玉皇大帝拍了我的背,把我推回了人世间,就这一巴掌,你妈有了天神附体了,你爹没白在虹螺山顶陪着玉皇大帝。
张天一心不在焉地应着。
虽说有机会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可他时刻准备出击打仗,山上还要深挖洞、囤足粮、备弹药,寻求身后守热河的东北军给予物资补给和军事支撑,共同拟订作战计划,还要稳固周边刚刚控制住的疫情,忙得不亦乐乎,没时间照顾母亲。
老夫人的日常饮食起居,陈小娴主动承担过去了,照顾得细致体贴,如同亲生女儿,哪怕去到崖下晒太阳,她也是挎着老夫人的胳膊,怕老人家身子虚,哪一脚不慎,踩滑了。
张崔氏摸着陈小娴的手,感叹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儿好福气呀。
陈小娴听得懂,她没说话,闭了下眼睛,她想到了孙伊兰。
接下来的日子,张天一渐渐理清楚了母亲上山的来龙去脉。母亲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儿子,逼她上山的罪魁祸首又是杜三秃子。
母亲从来没有离开家的打算,丈夫的命被杜三秃子夺去了,偌大的家业都落到她一个女人的肩上,虽说西五会的老故交常过来当帮手,可春种夏铲秋收,那么多土地,那么多活计,哪一样少得了她打理?除非头疼脑热,身体不舒服,干不动活儿了,她才会让小叔子张恩发套上车,去趟曹田屯,和闺女月娥亲热几天,算是休息了。然后,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继续侍弄庄稼,浇灌菜蔬。儿子那儿还有一百多号人呢,人吃马喂的,每天都要消耗,没有钱粮,咋能替他父亲报仇?
然而,随着日军的卷土重来,母亲三个季节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日军重新站立在女儿河大坝上时,看到了昏黄的落日下,硕大的水车下一个渺小的身影正在劳作,他们并不知道,那个辛勤的女人,肩上扛着两个巨大的男人,前赴后继地与他们作战。
伴随着河水“哗哗啦啦”的流淌,水车“吱吱嘎嘎”叫着,与女儿河一唱一和。水车硕大的轮辐绞在太阳上,忽红忽黑地旋转,大地上的巨大黑影越滚越长。一个渺小的人影,惊慌失措地晃动了几番,或许她懂得了逃跑也没用,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就像一截木桩,牢牢地钉在土地上。日军没有理会那个渺小的影子,甚至不知道那个影子何时消失的,他们齐整整地站在大坝上,齐刷刷地吼日本国歌《君之代》。
残害张崔氏的,并不是日本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自打杜三秃子赶到冮家屯,一切都变了。杜三秃子原以为,瘟疫攻山的奇招妙计,无懈可击,更无人可破,待在山下,坐等收尸。没想到,山上的人居然洪水般冲下来,把他的人马杀得七零八落,大把扔出的金子招兵买马,转瞬间化为乌有,这般气恼,他全转嫁在张崔氏的身上。
涉过女儿河,顾不上拧干身上的湿衣服,杜三秃子便带人气势汹汹赶到龙王庙,他薅住张崔氏的头发,把她拖出屋子,不由分说地点燃了房子。这幢全村最好、黄花松为梁、果松为檩、青砖回廊、雕梁画栋的房子,就这样不消一个时辰,全烧落架了。
看着熊熊烈焰吞噬了二十几年日夜相守的家,张崔氏悲恸欲绝,房子是她生命的归宿,也是她活着的寄托,更是对丈夫怀念的寄托,屋里的每一寸土,每一粒尘,都深深地印着丈夫的影子。
冲天燃烧的大火中,张崔氏突然看到丈夫张恩远硕大的身影被烈焰托起,悬浮在半空中,洪钟般对她说起生前的话,别哭,国亡了,留着家有啥用?
她真想一头扎进大火中,让亡夫带她一块儿走,杜三秃子死死地抓住她的臂膀。
崔黑子带着警察赶来时,火早已烧完了,即使能把井扳倒,也无能为力,眼看着姐姐的房子烧落了架,无家可归。两伙人端枪,对峙着,怒吼着让对方放下枪,若不是杜三秃子把张崔氏当人质,一场火并不可避免地就要发生。
新仇旧恨一起涌到崔黑子的心头,若不是担心伤到姐姐,他早就不管不顾地开枪了。
“讨伐队”与警务局打了起来,那还了得,多田带着县长王在邦、协和会会长高荣轩,平间带着一个小队的日军,赶赴现场,平息争端。
多田扇了杜三秃子一个嘴巴,尽管烧掉反满抗日分子家的房子是不成文的规定,杜三秃子没做错,可是仍然不能纵容杜三秃子烧杀抢掠的土匪恶习,这有损于大日本帝国的形象。更何况这个老婆子还是警务局长的姐姐,拉拢住一个死心塌地跟着他们的人不容易,不能轻易放弃。
客客气气地把张崔氏交还给了崔黑子,多田还给张崔氏鞠了一躬,敬佩她有张恩远这样的丈夫、张天一这样的儿子,尽管是帝国的敌人,却也是让人敬佩的英雄。
两伙人都被平间缴了械,县长王在邦瞅着多田的眼色,开始善后。房子烧就烧了,不再追究杜三秃子的责任,高荣轩负责重新建一座房子。但张家的大片土地,除了几亩坡地留给张崔氏做口粮田,剩下的作为敌方资产,全部没收,留给即将进驻到冮家屯的日本开拓团。
杜三秃子挨了打,却没吃亏,张家几乎被他连根拔起。崔黑子虽说解救出了姐姐,可姐姐却一无所有了。高荣轩向多田表态,收留亲家母,两家归成一家,吃喝用度都由他管。张崔氏连连摇头,辛苦了一年,眼看着丰收在望,庄稼成为儿子的军粮,却被县长拱手送给日本人,她伤痛欲绝,眼前所有的人,都脏透了,她决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张崔氏选择了留在龙王庙村,就住在村里的大庙中,她不信杜三秃子把庙也烧了。
杜三秃子没有烧庙,他和马兰亭商量了好几天,终于又商量出了一箭双雕的计谋,他们要不依不饶地瘟疫攻山,只不过把尸体变成活人,那个活人就是张崔氏,他不信张天一会把他妈拒之门外。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杜三秃子潜入龙王庙,把霍乱病人的呕吐、排泄之物甩满了张崔氏居住的庙门与窗户上。没有任何防备的张崔氏,果然中招,夜里闻到酸腐之味,热臭难闻,纳闷哪儿来的气味,早晨起来,推开庙门那一刻,苍蝇铺天盖地向她扑来。
不消一个日夜,张崔氏便被染上了霍乱,小叔子张恩发套上马车,找高荣轩想办法,被拒之门外,张月娥哭破了嗓子也没用,一大家子人呢,儿媳妇的肚里装着一个,高荣轩不会拿自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找崔黑子想辙,已遥不可及,杜三秃子早就防着这一手,再三向县长吹风,崔黑子再留在冮家屯,两伙人非火并不可,县城连山防守空虚,别让反满抗日的“土匪”钻了空子。王在邦觉得说得在理,带着崔黑子,回去了。
杜三秃子封住了去慈善堂的路,谁去都行,就是不能让“匪首”的家属去,高荣轩亲自说情也不好使,除非他能把张天一绑回来。老中医给张崔氏配了几服汤药,托人给送过去,被杜三秃子发现,全部扔进河里。
除了投奔儿子,所有的路,都被杜三秃子堵死。
张崔氏说,就让我死吧,去陪你哥。张恩发不甘心嫂子等死,把虚脱得说话力气都没有的嫂子抱上了马车,直奔香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