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一生贯穿着一个“考”字:考试、考验、考问。生活和灵魂随时都在“考”人,总有一杆秤在“衡量”着。他找到了将自我创造和正义、私人完美和人类和谐统一到一起的观点和方法、理想及达到理想的道路:致良知!
王阳明的一生是一部圣雄人格怎样炼成的大戏,把这部大戏说清楚就又变成了一部揭示传统文化结构特征的大戏。在当时他是个政治人物,与大学士李东阳诗文唱和,他三考进士,在国子监读书,他培养的学生在科举考试中屡屡高中,当大官的学生很多,中小官僚满坑满谷。还有他与宫廷的关系,他父亲王华是给皇上讲课的人,他在政治的链条里终身都是皇上的一个棋子,在朝廷六部里他除了没有在户部干过,别的部都走了一圈,官场是传统文化的主场之一,王阳明给邹守益写信:切勿踏入官场。
王阳明的一生都在突围,从各种“圈子”里突围,起初是从父亲代表的正统圈子突围,杜维明的《青年王阳明》就侧重写了王阳明暗中与他爹较劲儿。包括不稀罕只管一世的状元,要学圣人,等于用永恒的对付现实的,用大的超越小的,这个劲儿也用于对待小朋友。过去那帮小伙伴找他玩耍时,他变脸了,不跟你们玩了,我学做圣人呢,不耐烦和你们“打扑克”了,你们快走吧!他晚年说自己少年时候有抗厉之气。你说你没时间不就完了吗,他不,他非说自己学圣人呢,跟划清界限似的。可以说,一开始他用抗厉之气突围。
然后是前七子诗人圈子、科举考试的圈子,尤其是从政治圈套中突围、从思想窠臼中突围。这些内容以后会陆续讲到。
王阳明检讨他的抗厉之气主要是指他二十八岁中了进士,观政当“见习生”时给皇帝上边务书,大谈边疆防务问题。他不想按部就班地磨到老,他想突飞猛进,早点儿建功立业。一个“见习生”,直接给皇帝写奏折。这种抗厉之气,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强势的强。抗厉就是过分。中国古代是农耕文明,中庸之道是一个近似真理的标准,而中庸就对这种过分特别反对。庸庸碌碌那个叫不及,凡庸的是大多数,出来个别聪明的,欲望大的,这种人往往就要“过”,“过”就是那抗厉之气。现代社会和古典社会有一个区别就是,现代社会鼓励抗厉之气。在这个商业社会,就是要有这种抗厉之气,要没有点儿抗厉之气,你永无出头之日。没有打出一方世界的时候,要去打拼,就要用“强”,没点儿“强”不行,已经强了,就要用谦抑了,这也算阴阳之道。
王阳明这个抗厉之气一直到啥时候呢?一直到被刘瑾打了那四十大板。四十大板其实是把他的抗厉之气彻底打飞了,要没有那四十大板,王阳明弄好了当个大学士什么的,一路顺风顺水的。但是,他不会有后来这种思想成就,不会到今天我们还在讲他。
其实,突围换个说法,就是考过去,他的一生贯穿着一个“考”字:考试、考验、考问。年轻的时候各种修炼都是考试,也包括八股考试,中年军政考验,晚年思想考问,考自己也考别人,生活和灵魂随时都在“考”人。总有一杆秤在“衡量”着,衡量得所有人都精心、细心地活着。
王阳明最想成圣雄,最怕的是白活。少年王阳明体现出一个“精”字,小时候精灵鬼怪地淘气;大一点儿搞各种人性的实验——格竹子,当圣人,筑室阳明洞,想长生不死,学兵法。中年王阳明体现出一个“气”字,做志士仁人、廷杖、发配、讲学。晚年王阳明体现出一个“神”字,致良知,一派神行。最怕白活一场的王阳明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王阳明”,政治、军事、文化三股大绳拧到一起的王阳明,然而还是一个自己做自己看也不怕天在看的王阳明。他始终“返观”着自己,把他的生活返观成了他的思想。他死了,他的思想还活着,所以,他没有白活。
王阳明没有白活的起点在自肯承当,就是认信自性能够成圣。结束在不动心,不动心的心才心即理呢,心体与天理融合为一了,心即理是个目标,不是现成的,而真善美都在过程!就像一部戏的结局在过程中就是开放性的,像安·兰德的《一月十六日夜》。阳明心学在王阳明一生中,一抽象就变成了理学,理学很精密就是有点儿不招人待见。熊十力只挂两个人的像:一是王阳明;二是王夫之。要说博大精深,整个中国思想史上很少有比王夫之更博大精深的。王阳明的特点在能搔人痒处,是一张没有标准答案的问卷,让每个人自己来完成:人人皆可成尧舜。
为了爱而牺牲是心甘情愿(不是为了口号而牺牲),牺牲时感觉到满意,不如此不心安(一生补处),《泰坦尼克号》留下《我心永恒》。我心永恒,就是心即理了。理变成心的本能才能“不动”。
不动心的最低标准是不分心,如高手过招不分心时就是不动心时,这个好理解,难理解的是不动心还能发挥出或更能够发挥出高水平,道理何在?道理在不动心时合了理合了道,后天接了先天,不动心才能接先天,如同没用妄念才能找到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可以理解成先天。在天理高于常理的意义上,而不是天理与常理矛盾的意义上,不动心接通了天理、能够接通天理。
王阳明找到了自性,从而能格心格物一体化(知行合一)。后来练气还神悟了心即理,用“乐”来传圣脉,兴高采烈讲学、剿匪、平叛、办学。最后用致良知一统宇宙、人心。
王阳明精神不死靠的是他的学说,学说的推行靠的是书院。“人力资源”则是他的学生。事实上,等于他用办学突围成功,不但突破了政治旋涡的戏弄,而且突破了科场理学的窠臼。
孔子被后人层层加冕,唐末一个大臣为了抵抗攻城的部队,居然提议再给孔子的封号上加一个字——以为这样就能退敌了。不管后人怎样追封孔子,都因为孔子是中国民间办学“第一人”。王阳明那“三不朽”立德立言毫无疑问是靠讲学,其实他的功业也主要在办学,剿匪平叛只是一时的功劳,办学则功在千秋。他一生的主要精力也是用在办学上了。剿匪半年,平叛一个月,但他走到哪里都办学、讲学。先是在龙场,办了龙冈书院,后来去了贵阳,主讲文明书院。他在赣州建了社学性质的五所书院以教化民俗,修复濂溪书院大讲心学。他和他的学生把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等理学的大本营改造成了心学培训基地,把精魂注入东林书院中。他的学生南大吉为他修复稽山书院,这样,明代的四大书院,都成了王学中心。南大吉在朝廷禁毁王学的时代,专门在绍兴开办阳明书院!嘉靖七年,王阳明在南宁建立了敷文书院,并要求梧州府照着敷文书院的规模建立一所书院。他死了以后,他的学生方献夫为了抗议禁毁伪学令,公然在皇城庆寿山房聚会一百四十多名官员定期宣讲阳明学。长江以南他的学生办的大大小小的书院真是不可计数。
稷下学宫其实就是这种王阳明办的书院的源头。中华文化的命脉就体现在这种书院,这种书院的魂就是“独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像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培养了多少英才!中国要是没有这几大书院,宋代以后中华文化的生态也许就会不一样。书院是从清朝开始彻底凋敝的,清朝把全国的书院都办成“复习班”,不再是自由讲学的地方了,一点儿思想的火花都没有了。
明朝书院遍天下,书院之所以这么兴旺,主要贡献就在王阳明。王阳明是从民间“火”起来的,他一生都是逆潮流而动的。朝廷不让讲学,他偏讲学。有人对他说,你只要不讲学,就可以入阁,你哪样都好,就是这讲学的毛病不好。王阳明说我什么毛病都能改,就是这个毛病改不了,我就得讲学。王阳明在滁州做“弼马温”主要是讲学,剿匪时大部分时间用于讲学、办学,平叛决战时还在讲学,奉旨休闲时更是大讲特讲,去思田路上还一路讲学。他做对了,他要是不讲学,在明朝像他这样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太多了,所以必须要有创造。王阳明在民间有自己的作品,你看他的学生,都是他的作品,他学生办的书院也是他的作品。
王阳明办学也是一路突围,用的也是突围的方法。譬如,贵州提学副使席书请王阳明主持贵州的文明书院,王阳明让学生静坐找本来面目,其他教授说这是禅。王阳明说不管禅不禅,只管悟不悟。王阳明教“九声四气歌诗法”,深受学生欢迎,学生们的学习热情陡涨。府学教授来考试,其中的学生都有大进步,他们不得不服。王阳明训练学生一“发想”即“省察”:心地法门、念头功夫、恢复礼乐教化。
王阳明教学生射箭,要心箭合一。有人说武举才考这个,咱们是文举,王阳明说这是孔门真学。王阳明又教学生驾车,又被讥笑,王阳明说这是孔门必备,练的是仪态、团队精神。又教学生各种礼仪,没有反对的声音了,于是演示成人礼、士相见礼,等等。王阳明又教学生算数,又有人反对。王阳明说孔门真学是这六艺,没有“数”怎么通《周易》。成人成才要全身心地修炼,不是只背诵那几行书。
王阳明与书院里学生的关系,跟过去武术上的师徒关系一样,古人讲入室弟子,就是徒弟年轻的时候,就在师父家吃、睡,跟儿子似的。从他离开龙冈书院给学生的信中可以看出他们同吃同住的细节、亲同家人的情谊。
王阳明首先针对的就是明朝的八股考试这种教育体制,这种“科场理学”已经架空了程、朱(程颢、程颐、朱熹)本人的理学,而程、朱本人是非常令人尊敬的。王阳明对朱子非常敬重,他反对的是“朱子主义”。吴敬梓有诗“为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才”,为何父亲和老师的教训,都要专门培养八股考试的人才。这种“科场理学”的本质就是把理学变成填空练习题、变成标准答案教育。
王阳明是怎么突破的呢?譬如,推行《古本大学》,把诚意放在格物前面。办书院,改造理学的书院为心学的,在他说了算的书院、社学里面大力推广“歌诗”活动,还搞歌诗竞赛。八股考试的制度他动不了,他当了首辅也动不了,他力所能及地引导考生状态,让他们考前还游山玩水,他的“升学率”还挺高。真正改变了学界格局的还是他的心学本身、他的学派对社会思潮的影响。
朱熹在宋朝是受排挤的,被官方宣布为伪学。朱熹本人也是活得极其憋屈的,但是到了元朝,把朱熹树立起来了。元朝起初完全靠武力维护秩序,后来利用理学并树立了朱熹为权威。另外,像二十四孝,也是元朝弄出来的。五四要打倒的孔家店主要也是吃人的礼教,拿什么吃,拿愚忠、愚孝这种强调片面服从的道德吃。朱元璋推翻了元朝的政治统治,却接受了元朝的思想遗产,觉得这个好,用起来顺手,大力推崇元朝化的理学。科举貌似教育制度,其实是干部选拔考察制度,科举吸引千军万马的魅力也在于此。中国文化没有断裂,有人说科举制起了一定的作用。用钱穆的话说它开放政府,吸纳民间精英。一个放牛娃,考好了一下就可以进朝廷,这是很有感召力的。
正德政荒,嘉靖收网。嘉靖比正德坏好几倍,打大臣、杀大臣比正德多得多。而且是嘉靖把王阳明的心学宣布为伪学,一禁禁了三十年的。等到隆庆朝的时候,才把这个紧箍打开。官府一关反而成就了心学“地火”的身份,他的学说证明他突围成功。他年轻的时候,自由探索,做各种人性实验。儒、释、道三教一块儿尝试,诗歌兵法一块儿练习,这些都为他最后的成功做了准备。他是时代的产物,但他超越了时代。最重要的是他战胜了时间。
冯梦龙说王阳明一生是“横来竖去”,这词儿好,能传王阳明的神。王阳明打仗,也是你横来我竖去。要是你横来我横挡,那就是打笨架了。在乱世出心学的年代,王阳明之所以招招制胜,要害就在于这种横来竖去的“巧”。这得力于一发想就省察的静观修炼。王阳明在南京的“静观楼”的门联是:“放一毫过去非静,收万物回来是观。”
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不愿出山,刘备哭泣:“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诸葛亮于是同意出山。梁漱溟说:“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漱溟可以说是中国的最后一个士,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的含义就是志士仁人的意思。1992年我在清华礼堂给学生上大课,我说你们别觉得自己很牛,我是清华的怎样怎样,你们不是知识分子,他们哗然,觉得很受刺激。我说什么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把你的理性用到公共事务上来,你们是用一门技能谋生的。
不动心又“见众生”,合起来就是诸葛亮那一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王阳明也有这么两句,藏不深则化不速,蓄不固则致不远——收心收到心即理,就能给墙安门了。立志就是选择门径,就是开门,努力是上道。老百姓常说不能进错门、不能走差门,“门径”一词强调的是选择大于努力的意思。
心门无量。停下来的地方就是门,不肯停下来就是路。——怕起误解,举个例子,王阳明晚年在老家办学,是停下来;起征思田,又上路了,所以说他死在门外。有为非圣性,王阳明成了雄。但他是个“随众生心,应所知量”的圣雄。他找到了将自我创造和正义、私人完美和人类和谐统一到一起的观点和方法、理想及达到理想的道路:致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