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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我几乎看过所有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作品,但怪得很,提到他,我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张单人铁床,一个瘦女人侧着身子,下巴搁在同样瘦的男人的肩头;男人鼻下留一撮胡子,修剪得整齐,头枕着白色蓬松的棉花枕头,闭紧眼,嘴巴微微张着,睡得香美的样子;女人也是睡得很沉的样子,或许在做梦。两人手牵着,穿着衣裳,感觉是在外奔碌一天,回到家,累得不行,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上床睡了,并一下睡死过去,昏天黑地的,酣得很。

这是1942年2月22日,地点是巴西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男人就是茨威格,女人叫伊丽莎白·绿蒂,是他第二任妻子,时年33岁,花样的年华。我要伤心地告诉你们,他们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而且,更伤心的是,他们不是被人杀的,而是自己杀的,靠的是不知名的毒药。总之,他们是服毒自杀的。

说到自杀,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谈作家的自杀,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吓死人!随便说吧,莫泊桑、杰克·伦敦、海明威、叶赛宁、弗吉尼亚·伍尔夫、茨维塔耶娃、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更熟悉的名字,是我们本族的,有王国维、杨朔、徐迟、海子、顾城、老舍、傅雷、三毛,当然还有屈原,等等。这些都是在我一时想起的,如果去查资料,从古及今,国外国内,自杀的名单至少可以翻几番。虽然没有考证过,但我几乎可以大胆认定,作家是自杀率最高的职业,可能不是“之一”,是第一。为什么作家跟自杀这么近距离?这说来就话长,这里暂且不说。

话说回来,茨威格是个犹太人,这也是他自杀的因素之一。在希特勒滥杀犹太人的时代背景下,作为奥地利的一个出身优渥、养尊处优、感情细腻、尊严感极强的犹太人,离死亡比任何人都近。同时作为犹太人,茨威格也不失犹太人聪慧、勤奋的基因,读中学时就开始发表诗歌,而且出手不凡。二十岁,还在读大学时,便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他先后在维也纳大学和柏林大学攻读文学和哲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哲学是父亲,美学是母亲,它们生下的儿女叫文学。用现在的话,他出身科班,文学功底和修养是十足的。

茨威格一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并且体裁多样,诗歌、戏剧、小说、散文、游记、传记,样样涉足,遍地开花。散文和游记且不说吧,一个作家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总会留有这些笔墨,像一个画家总会有些素描、速记作品一样。这是点心,是路边野花,是顺手摘一朵的意思。分析一个作家,这只能作为旁证,无法下定论,除非是分析专业的游记散文作家。茨威格当然不是这样的作家,我们来分析他创作走过的路程,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他从诗歌出道,然后创作戏剧,再创作小说,再创作传记,虽然中间有些交叉、穿插,但总体是这么一个进程,从诗歌出发,途经戏剧、小说、传记,止于自传。

那么这是什么样的进程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其实也是恰当的——诗歌是天上的东西,“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有的是一种心情、一种意境,是空灵的;戏剧有情节、有人物,但没有小说的现实感——锅碗瓢盆、山川河流、街头巷尾、活色生香,总之是少了人世间的烟火气、红尘味;传记就是史实,匍匐在真实的物是人非上,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虚构——自传更是如此。虚构是小说飞翔的翅膀,到了传记,尤其是自传,翅膀被彻底折断、拆掉,只能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深思细想一下,从诗歌到戏剧、小说、传记、自传,其实是一个不断从远到近、从虚至实的过程。

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诗歌是苍鹰,翱翔在天际的老鹰,孑然一身,有影无形,无声无息;戏剧是大雁,成群结队,有阵形,有声音——雁过留声嘛,甚至有羽毛飘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而小说就是麻雀,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偷食拉屎,活灵活现,直接切入我们的生活;那么传记就是传记,比不了的,它就是自己,就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一样又不一样,他们是非凡的、独特的,青史有名,后世不忘,被镶在画框里,或者竖在城市广场上。

茨威格一生创作了大量传记文学,一部分是文学家传记,如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卡萨诺瓦、司汤达、列夫·托尔斯泰等,都在他笔下复活;另一部分是历史人物传记,如欧洲人文主义先驱伊拉斯谟、卡斯特里,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等,也都被他倾情泼墨。

从高高在上、灵空务虚的诗歌到戏剧,到小说,到真实得不容虚构的传记文学,这一路走来,其实是一路的“入世”。作为一个犹太人,他生活的时代在一路冷落他、歧视他、抛弃他,以至整个欧洲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没有读者、没有尊严,如一只丧家犬,只能沦落异域,漂泊他乡。他要“入世”,但世界不要他,他的心路和身世完全背道而驰。这便是撕裂、是挣扎,最后挣扎不了,撕开,断绝,以自杀结束,这几乎是一道加法题:像一根绳子,在越加越大的拉力下,终归是要崩断的。

我们假想一下,如果他创作的历程是反过来的,掉个头,从实出发,向虚而去,始于传记,止于诗歌,我想他大概不会自绝人寰。或许他会去当隐士,或许会遁入佛门,好吃不如茶泡饭,好活好比晨钟暮鼓。当然,我说过,人世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话再说回来,茨威格能在文学界立世,靠的还是小说,而且主要是中短篇小说。给我印象深、滋润大的也是中短篇小说,如《朦胧之夜的故事》《灼人的秘密》《热带癫狂症患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不见的收藏》《象棋的故事》等。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时,这些小说都是我照虎画猫——不是照猫画虎——的范文。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象棋的故事》,但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可能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因为徐静蕾和姜文把它搬上了银幕。今天我们要解读的就是这篇小说,这里面跳动着一个女人极端痴情又凄凉的心,你要准备为它流泪,反正我是为它流过泪的。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封长长的信,一个女人痛痛的心,你感动了吗?流泪了吗?我认为,这是世上最凄婉动人的一封信之一。你,一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唐璜似的男人!我,一个13岁就痴情于你的少女,一个为你付出全部爱情的女人,一个为你生下孩子的女人,一个把你孩子养大的女人,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一个已经苦得没法活下去、准备去死的女人,用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写下这封惨绝人寰的绝命书。

我真觉得这是一封惨绝人寰的信,她为你失去了少女的天真烂漫,姑娘的芳心恋情,生为女人的骄傲、娇宠、尊严、贞洁、妇道、孩子、生命……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因你而随风飘散,你却有眼不识,不知不晓;她为你低下头,弯下腰,跪下来,趴下来,钻到缝里,舔你脚趾,低到尘埃里,你却视她不如尘埃。天若有情天亦老,但天在她面前残酷无情,失去了天理。

我要问,这是一个误会吗?我要说,正因是误会,所以更为惨绝!我要问,这是女人自找的吗?我要说,正因是自找的,所以也更为惨绝!这不是一个故事、一篇小说。作为故事和小说,它缺乏故事和小说应有的理性,或者说逻辑性,也可以说纪律。小说的参照体是现实、是生活,生活中这样的人和事毕竟少,缺乏普遍性。以前,我看过王安忆的一篇文章,写的是她看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的感受,里面有一段话讲的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王安忆说:“这是一部纯粹虚构的小说。我说‘纯粹虚构’,意思不是说还有不是虚构的小说。小说当然是虚构的性质,但小说是以现实的逻辑演绎故事。我在此说的‘纯粹虚构’,指的是,史铁生的这部小说摆脱了外部的现实模拟性,以虚构来虚构。追其小说究竟,情节为什么这样发生,而非那样发生,理由只是一条,那就是经验,我们共同承认的经验,这是虚构中人与事发生,进行,最终完成虚构的依附。而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完全推开了这依附,徒手走在了虚构的刀刃上,它将走到哪里去呢?这实在是很险的。”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是这样,这里面的人,这个陌生女人,她缺乏现实基础;她是个案,是奇人轶事。怎样用一个特殊人的一桩特殊事,去打动一个普通人、一个被现实逻辑统治的读者,这是需要技术和窍门的。我们古代,自魏晋南北朝起,有大量“志怪”和“志人”小说,包括“唐传奇”,讲的多是奇人轶事,或者轶事轶闻,新鲜刺激,好看得很,也好记得很,听了就可以转述,但你很少也很难被感动;你可能会惊心动魄,但不会撕心裂肺。为什么?因为缺乏现实逻辑,缺乏人之常情、世之常理的依托和支持,你不会把自己放进去;你会觉得,这是古代的事,天上的事,落不了地,更不会落到你身上,所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这种旁观的心态;你会把它当作谈资,不会化作心智。这是这类小说基因里的风险:搞不好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东西,浅薄得很。

茨威格的许多小说,比如《象棋的故事》《看不见的收藏》《旧书商门德尔》《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都是这类小说,主人公不是疯魔的痴情,就是天赋异秉;不是置身怪诞乱世,就是身处怪力乱神之中。《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尤其如此,她不但让作家陌生,也让我们陌生。我们不禁会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是神经病嘛。当你这样发问时这小说已经处于坠落悬崖——被你抛弃——的风险中;当你最后确实认为这是一个犯神经病的女人时,这篇小说彻底失败!

这篇小说是从悬崖上开始生长,长在石头缝里,缺土少肥,吃风吃寒,很难长大,长大了可能会被自重和风力拽入悬崖。但最后坠落悬崖的不是它,不是小说,而是我们,是读小说的人。这就是茨威格了不得的地方,他总是铤而走险,而又总能涉险过险,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这当中暗藏着大量技术、魔术性的东西,语言的魅力,刻画的功力,人物的设计,情绪的收放,节奏的把控,细节的精致打磨,等等。现在,我挑两个最表浅的例子来讲:

一个是小说中“我”的身份是一位作家,长相好,名声大,夜生活丰富——经常深夜回家。后面那些且不说,一般都会这么设计。说说作家这个身份,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他不是作家,是富商,或者官员、演员、画家等,小说真实的逻辑性就会受到一定伤害。为什么?因为这封信写得太好了!感情细腻、真挚,措辞考究,表达充分,前呼后应,文学色彩这么浓厚的一封信,一般人是写不出来的。但现在“我”是作家,她作为一个暗恋作家的女人,我们就会给她一个特权:文学的特权。

人在青春期都爱看文学作品,因为单纯,要通过文学来丰盈自己,这给一个13岁少女暗恋作家提供了一定现实基础。她一直痴情于他——一个作家,于是我们可以想象,有理由设想,她一直没有离开文学,至少在反复读“我”的书吧,或许还在心里反复给“我”写信呢。这么多年来,她“文采飞扬”我们也不足为怪,因为逻辑上她和文学的距离是近的,她是文学的邻居,所以她可以获得文学的特权。这权力,如果你是一个暗恋演员或者官员的女人,我们不一定愿意给,给她,我们是愿意的。

其次,因为“我”是作家,我们很容易猜想,这可能是作者本人的经历,有一定自传色彩。作为自传,它本身就是真实的;作为自传小说,作者在这里除了有些自恋之外,更多的是在批判自己,虽然没有直接的忏悔,但隐隐的忏悔是有的。这里面有一种诚恳,这种诚恳将和读者构建谅解的暗道,谅解了,就真实了。打个比方,有人对你撒了个谎,他的谎言让你很生气,但对方马上认错,取得了你谅解,回过头去,那个谎言被你贴上了真实的商标。这就是小说家的把戏,也是小说存在的基本条件。小说,说到底必定是假的、虚构的,你为什么明知是假的还喜欢读?孙悟空会72变,假得不得了,可你照样喜欢看。这就是小说存在的理由,如果没有这个土壤,小说是长不出来的。

好,我们再来说另一个,“我”在信中的第一句话是:你,一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这句话是有丰富的信息量的,它也为小说的真实性提供了依靠。这个“啊”字和感叹号,是感情强度也是时间长度,然后是“你从来也没有认识我”,这说明什么?是暗恋、是单相思,高强度、长时间的单相思,一下把这个女人的某种特性烘托出来:好奇、多情、腼腆、内敛,多少也有些偏执、好强、要面子。

正因为小说开始第一句话给我们提供了这些信息,在我们心里打好了底子,于是后面的一系列稀奇事,我们也都有准备似的收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从标题到第一句话都和读者约定:这不是一部现实小说,它是一部寓言小说。所以你看下去,不会去要客观真实、现实逻辑,你要的是超现实,是现实芯子的东西,不是表面的真实,是芯子里的真实。

小说家和读者的约定必须一开始就建立,茨威格是深谙这个门道的。类似的例子,是把稀奇变成不稀奇,把“铤而走险”化成“有惊无险”,他的小说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读一读,像拆枪一样,把小说拆开来看一看,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想装枪,首先要学会拆枪,从一定意义上讲,小说也是一把枪,它的子弹直穿人心——只穿身体的小说,一定不是好小说。

最后,顺便说一下,茨威格去世后,巴西总统下令为他举行了国葬,正是因为他写出一系列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深情精致的文学作品。没有文学、宗教、艺术,人类也许早已经灭亡,或者变成了野兽,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相聚的意义。

麦家 2fTRX1TL/b4pPjHn2Rp7ebLECPtjgo/Yq9zcB4ssCb1aO6Q/6NrX6Cx89EqNlp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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