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幕中,我们的主人公将在高空驾驶战斗机,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并继续喝酒。客串:查克·耶格尔、哈达克船长,以及杰森·伯克医生。
半成宿醉不过是毁了前一夜和第二天早晨。
——克莱门特·弗洛伊德
现在,我正坐在内华达沙漠的某个飞机库里,在双翼机、台球桌和摆满酒的吧台中汗流浃背。点唱机放着肯尼·罗根斯和埃弗里兄弟的歌。这些都是“王牌空战之精英飞行体验”的内容。
飞行员理查德·“特克斯”·科尔正为我们讲解接下来要做的事。他解释着什么是锤落冲击和机动规避,以及躲避对手的最好方法:“世界上最快的过山车能对你施加3.5的重力加速度,但接下来你要驾驶的这个宝贝——她的重力加速度可是10!”
我没心情听这些:不想听虚张声势的介绍和关于显得有男子气概的胡扯,不想听混战实况或演练,不想听空中特技,不想听重力加速度或在干枯河床上方六千英尺高空做桶滚特技,尤其不想听什么锤落冲击。我甚至不喜欢过山车。
我们要做的团建活动之一是从墙上的板子里选一个名牌,给对方取一个名号,比如“冰人”或者“鹅”。加利福尼亚的自由职业作家抓起写着“毒药”的牌子,兴高采烈地递给我。
今早醒来感觉比昨天更糟。但据金斯利·艾米斯看来,这是个非常好的迹象。其实这是他处理“生理宿醉”的十一步之首:“一醒来,就告诉自己何其幸运能够感觉如此糟糕。这证明了一个事实:经历了一夜狂欢,如果你没觉得非常难受,那你其实还没醒酒。所以在宿醉来临前,你必须清醒过来。”
所以,我显然很幸运。但如果我昨天就能想到这一点,那就更幸运了——赶在静脉注射和赛车之前,在豪华轿车和午餐之前,在几杯玛格丽塔酒和机枪项目之前。现在我正处于宿醉之中。这就像你在试图恢复身材的时候犯了个错:去健身房的那天早晨也许感觉还好,然而接下来的那天,你连下床都觉得浑身酸痛,更不用说驾驶战斗机了。
今早在网站上查看活动细节时,我恰好注意到这行字:“王牌空战中最常见的晕机原因是宿醉。我们都知道拉斯维加斯是个疯狂的地方,不过参加王牌空战的前一天最好早点睡觉!”
倒不是非得给“早点睡觉”加一个叹号,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听从他们的建议早早睡下,然后听从金斯利大师的指示,醒来,然后感到非常难受。不过现在这个沙漠中的飞机库热得像地狱,口干舌燥的我怀疑自己是否在治疗生理宿醉上少做了一个步骤。
在十一条指令之后,艾米斯提出了两种他从没尝试过的所谓宿醉疗法,因为它们一般很难经历到。第一种是下矿井,这听起来不是个好主意。第二种解药是“坐敞式飞机飞行半小时(当然由一位未宿醉的人驾驶)”。
“王牌空战”的手册上显示,他们恰好提供这样的服务:乘坐经典敞式双翼飞机飞渡胡佛大坝,全程45分钟,由专业人员在座椅后方驾驶。这倒是个不错的计划,也是检验金斯利·艾米斯未尝试过的宿醉疗法的绝佳机会。
只可惜特克斯说:“不行。做不到。”据说今天风太大了,不适合开展胡佛大坝的体验项目。我们就应该坚持做空中特技项目,同时试着在该死的天上把对方打飞,大概风力正适合做这个。
穿飞行服前,我去了一趟礼品店,那里正好在卖茶苯海明(乘晕宁)。我知道它会让人犯困,但是在空战中,比起呕吐,我宁可选择打哈欠。我走到停机坪上,胳膊夹着头盔,飞行眼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此时“纽约旅行”刚下飞机,我问他感觉如何。他对我比了个大拇指,却避开了我的视线。想起昨天晚饭后看太阳马戏团的表演时,他请坐在我们前排的小男孩保持安静。那不过是一个在看马戏团表演的小男孩罢了。真希望我空战的对手是他,而不是那位友好的自由职业的年轻人。
我爬进驾驶舱。指导员“好莱坞”就坐在我身后,我的头戴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人如其名,他向我讲得更多的是如何在屏幕上看起来好看的小窍门,而不是如何驾驶。看来驾驶舱里有个摄像头,会捕捉我每一次叫喊和面部扭曲的表情。自由职业者伯班克(他来自加利福尼亚,而不是伯班克)现在正驾驶飞机在我们面前的跑道上滑行。
“最好把你的墨镜摘掉,”“好莱坞”说,“这样我们能看到你的眼白。”我怀疑它们现在不是很白了。茶苯海明无疑开始起作用,但我完全没觉得变好,还感觉更糟糕了。我流了更多汗、抖得更厉害、精神越发紧张。这时螺旋桨转动起来……
直到几个月后,已经远离了战斗机、躺在医院里的我才发觉一个重要事实:我对茶苯海明过敏,它会导致许多严重的宿醉症状——恶心、流汗、焦虑、肌肉疼痛,以及易怒、心悸,还会产生幻觉。
“准备好起飞了吗?”头戴耳机里的声音说道,“完毕。”
我竖起大拇指,就像“独行侠”那样 。
在《虚荣的篝火》中,汤姆·沃尔夫描述一位记者头部的“膜囊”,里面储存着他大脑的“卵黄、汞和大量有毒物质”。一旦他起身,“膜囊”就会“移动、翻滚,然后破裂”。这是现代文学中关于宿醉最值得称颂的描述之一。
但是在《真材实料》这部沃尔夫写的关于美国战斗机飞行员(最终成为宇航员)的纪事中,飞行员们的血液酒精含量同样很高。沃尔夫描述了人们心目中的飞行勇士在一个寻常早晨的安排:“早上5:30起床,喝几杯咖啡,抽几支烟,然后拖着可怜的、颤颤巍巍的肝脏到场地开始新一天的飞行。”
显然,伟大的查克·叶格 首次突破音障时的感受应该和我的感受非常相似。沃尔夫写道:“查克·叶格几天前因醉酒从马背上摔落,因此在那场历史性的飞行中,他摔断的肋骨其实还没好,而且他还在宿醉中。他别无选择,只好用一把锯掉的扫帚将驾驶舱门拉上。剩下的事则载入了音爆 的史册。”
终于升上高空,“好莱坞”让我操控飞行。我现在感觉好一点了。毕竟,飞行是真正的解放,而且高空中也没有什么可以碰撞的物体。我也能当飞行员。没错,我是个飞行员啦,一名该死的飞行员,天空是如此蔚蓝而晴朗。接着我想到,天空不应该这么晴朗。我又想起特克斯在培训室说的话:“要是丢失对手的行踪,那你的战斗也失败了。”
该死的伯班克在哪儿?
“在你后面。”“好莱坞”就像是用了读心术似的回答。接着他又说:“完毕。”这让我有点恼火。我应该躲闪着移动,但是我在这一刻莫名地决定摘下墨镜,这样摄像机就能拍到我的眼白。我试图把墨镜挂到我的飞行服上,而这时伯班克正向我靠近。
“你在搞什么?完毕。”
我试着挺直身体,曲折飞行。现在,我终于开始做他们教我的动作了:旋转和翻滚,下潜和下落。空战开始了,不过这部分不太有趣。锤落冲击、桶滚特技、翻筋斗,这一系列动作下来,我最关心的就是不要呕吐。
你可能觉得空战在“宿醉时不该做的事”的清单上居于榜首,你是对的。只不过这也是为数不多的能真正治疗宿醉的项目之一。就像汤姆·沃尔夫解释的那样:“有些飞行员到的时候不只在宿醉,而且还在醉酒。他们来这儿,非要戴上锥形氧气面罩,想挥发掉身体里的酒精,接着就飞上天空。他们事后评论:‘你懂的,我并不推荐这么做,但它确实有用。’(言下之意:假如你有‘真材实料’的话就能这么干,你这个可怜的绣花枕头。)”
但我没有什么“真材实料”:没有氧气罐,徒有虚弱的肠道和似乎要卷土重来的宿醉。很难说现在打败我的是什么:是重力加速度、未消化的酒精,还是(回想中)那该死的茶苯海明?这就像是在倒着流汗——汗水不是从头骨往外冒,而是回流到大脑。这影响了我的视觉。我在地面上空迷失在自己的头脑之中,不清楚哪个方向是下方。我是一个扁平的人形振荡器,纺织机中的轴承,一个可悲的绣花枕头飞行员。我又找不着伯班克了。我失去了地球的位置,迷失了方向。也许地狱在头顶而非脚下。我想我快要疯了……
我的太阳镜掉在地上,镜片在驾驶舱里弹来弹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完毕。”“好莱坞”问道,但我没法回答他。我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完全陷入一场反胃的旋涡中。比起被击落,我更不想吐出来,尤其是在摄像头面前。我闭上眼,只能看到这样的片段:由呕吐物、咒骂和摔碎的倒霉飞行眼镜组成的万花筒。与此同时,伯班克正在“射杀”我。他已经击中我两次,现在又飞到了我的机尾处。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眩晕中,我竟然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戒酒。但英雄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我睁开眼,忍住恶心感。我驾驶着飞机不断攀升,远离地球,直入云霄。一番翻转、扭转和下降之后,我现在在他后方了,那个瘦削的自由职业者。我正在对着他射击。
“到时间了,”“好莱坞”说,“完毕。”
“去你的,”我嘟囔着说,但是在驾驶舱里嘟囔和说话一样,“完毕。”我补充道。接着我再次瞄准伯班克。
再来一击定胜负。不过我真的不在意输赢——这对我来说很罕见。我只想赶紧着陆。我想跪下。我要忏悔。我正想着,伯班克又击中了我。
“‘毒药’被击倒。”“好莱坞”说。在公开频道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快活极了。我驾驶着飞机,宛如离弦之箭穿过天空,接着降下机翼,使头脑和五脏六腑恢复水平状态。拉斯维加斯在视野中闪烁着。在天空中,在“好莱坞”重新掌控飞机前,我还看见了秃鹫和燃烧的仙人掌。
当你描述古罗马时,你会发现有些地方像极了拉斯维加斯:一个粗俗而纵欲的地方,放眼望去尽是衣着暴露的女人、臃肿的浑蛋和大杯酒水。借古罗马历史学家科鲁迈拉的话形容便是:“我们彻夜狂欢酗酒,白日赌博或睡眠,还视自己为幸运之人,因为我们不曾目睹日升日落。”
在古罗马成为最早的“罪恶之城”前,两百年间,它曾是禁令颇多的干旱之城,是辽阔无情的沙漠,而非纵欲放荡的绿洲。那时有成千上万的酒神信徒遭到众人猜疑,接着被制裁,后来被追捕和屠杀。从许多方面来看,这就是人类文明对广泛禁酒的初探,最终饮酒带来的影响与今日无异:腐败、寻欢作乐、疯狂和全新体验的宿醉。
古罗马从干旱到湿润再到沉浸在酒精之中的这番转变,源于其早期的繁盛。随着帝国发展,其军队也不断壮大。尽管古罗马人早期崇尚节俭,但他们深知酒精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想要取得更多胜利,就要打更多仗,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酒,一段时间后(毫无疑问是在一些酿酒者的游说之下实现的),酒水在上层社会流行起来。就像一个青少年终于搞到了一箱啤酒,贪婪的帝国很快将柏拉图关于会饮的“适度、平衡、理性”等烦琐理念忘得一干二净。纵饮狂欢的时代来临了。
老普林尼曾描绘庞贝的酿酒人在公共浴池中,一边泡着极热的水一边大口饮酒的样子:“他们赤身裸体,气喘吁吁,抓着一个巨大的罐子……仿佛在向人们证明他们巨大的酒量,一口气倒下罐中所有的酒……他们突然又吐了出来,然后再喝另一罐酒。整个过程会重复两三次,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浪费酒,又像是只有经过人体作媒介,这些酒才能被倒掉。”
就生理宿醉而言,人们有几种不同看法。有些人相信在按摩池或桑拿室中流汗有助于排出人体内的毒素,而在清理身体系统上,肠胃的逆蠕动比任何方法都有效。但话说回来,身体过热会加剧脱水,且如果你已经呕吐过,此时补水只会让身体内的酒精毒素被充分吸收。
不论这些饮酒方法是加重还是减轻了生理层面的宿醉,它们确实都在精神方面制造了一场大灾难。关于宿醉,正如普林尼所写:“第二天,呼吸里弥漫着葡萄酒桶的臭味,其他事全然忘记,记忆已被封死。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及时行乐吧!’当别人每天失去昨日的时候,这些人却也失去了明天。”
说来奇怪,呕吐在古罗马风靡一时,甚至滴酒不沾的人也是如此。古罗马帝国元首奥古斯都在需要喝超过一品脱葡萄酒时就会通过催吐来避免醉酒。但到了第三任君主(卡利古拉)的统治时期,王座已经变成了疯狂醉酒的高位。
竞争古罗马的统治权时,马克·安东尼成了一个纯粹的、狂欢纵饮的热切符咒。夜晚他和克利奥帕特拉同床共枕,早晨吐在自己的凉鞋上,抖掉呕吐物,然后率军上战场。在他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他还装扮成狄俄尼索斯的样子。
施虐成性的卡利古拉在醉酒后荒淫无度,还公开任命他的马为主执政官。而下一位古罗马帝国君主的故事过于丰富,精神病学家直到今天仍在试图研究他。在一份2006年的案例研究中,弗朗西斯·R.弗兰肯堡(Frances R. Frankenburg)博士写道:“我,克劳狄一世,有妄想症、轻度躁狂症,嗜酒成性,腹痛成疾。我的家庭关系紊乱,我的妻子想杀死我。我是怎么了?”
在弗兰肯堡医生看来,克劳狄一世的问题是酗酒和铅中毒引起(或者至少是加剧)的精神和生理疾病。她建议患者补充锂盐,配合精神治疗和“健康饮食教育,并针对酗酒后的高危行为进行咨询”。
但其实,由于罗马统治阶级偏爱被仆人和奴隶时时斟满的精致铅酒杯,克劳狄一世的情况在整个帝国里也非常常见。到了尼禄执政时期,他打扮成女祭司和新娘,嫁给了他的一位骑士,那时罗马的空气就像是疯狂、亵渎神明的言行和酒精这些易燃物的混合体。
当烈焰燃起,尼禄操办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狂欢之一,醉酒的他置身于火海之中却全然不在意,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阳从废墟的余烬间升起。这就像用大量酒精构建一个王国,然后再用一些酒来摧毁它。
此刻我站在美国最高的露台上,俯瞰拉斯维加斯夜晚的灯光,我准备从这里跳下去,此时我能听到的只有猛烈的风声。如果一定要说我在想些什么的话,我在思考恐惧。
从云霄塔(Stratosphere Tower)跳下被称为“可控的自由落体”,这个矛盾修辞非常精准,直到最后一寸,恐惧仍然奏效。你会系着安全带和缆绳从平台上跳下。接着下降,不断下降,直到某个位置,下降的速度减缓。理论上你可以双脚着陆。它是世界上此类蹦极高度之最。
刚刚来的路上,我们五个人一起搭电梯,包括现在的《花花公子》年度“玩伴女郎”。她的公关团队认为和几位记者一起从高楼跳下对她来说是一项很好的宣传。如果你觉得电梯里就够尴尬了,那不妨想象,电梯上升的终点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想去的地方。
同行人正要聊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而我还在为今早的空战眩晕,我的大脑过于饱和,满脑子都是喝酒、开车、飞行;写作、阅读、采访;我那想结婚的女朋友、我那恐高的爸爸、我那认为自己能飞的宝贝儿子。但最主要还是在想莱维·沃尔顿·普莱斯利(Levi Walton Presley)。
2002年,莱维·普莱斯利16岁,他爬上了云霄塔109层的两堵围墙,然后跳楼身亡。他于18:01:43跳下,落地时间是18:01:52。我读过太多类似的报道,主要是因为我花六年时间写了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个代写自杀遗书的人的故事。直到乘了这么久电梯,我才突然想起来:我将和莱维从同一个地方跳下去。于是我想起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遗憾,想到自己几乎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还有那些梦想完成的事,比如驾驶赛车和战斗机,从来都是忙于应付而没有完全投入。
到了大概60层时,我试图判断自身的存在,我是否“置身于此”,但失败了。可能是昨天和今天的重力加速度、100%的纯氧、咀嚼片之类的东西、给孩子的电话打不通、枪支以及脱水感的缘故。或者,谁知道呢,可能还因为喝酒?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到85层左右时,同伴们绝望中的打趣戛然而止。寒暄的话说尽了。现场一度沉默。接着大英雄们开始嘟囔。“我第一个跳。”“爱荷华蜡笔”和加利福尼亚的小伙子异口同声地说。“怎么没人说‘女士优先’了呢?”《花花公子》的“玩伴女郎”说。
之后再没有人吱声。电梯停下了。门已打开。地球就在我们的脚下。我们看着一对陌生的新婚夫妇一前一后跳下去,那位丈夫跳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此时我们都发觉:谁先跳并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超越自己的本能纵身一跃。但对于最后一个跳的人来说,看着别人跳下,恐惧感越来越强,真正跳的时候只剩下自己了——会产生不必要的垫底恐慌,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真正有所感受。
“我最后跳吧。”我说。
于是现在我在露台上独自面对恐惧。它就像这罕见的沙漠之风一样吹打着我。有个人身着背带,头戴耳麦,手里还拿着一个带钩的竿子。他正在试图抓住那根在黑沉沉的天空中甩动的铁丝。在他完成之前,我身上什么见鬼的东西都没系。其他人应该都已经回到地面了。他们到底是兴高采烈还是精神不振,是受了伤还是在咯咯笑,抑或死了,我都不知道。下方巨大的赌场与我的距离在二百五十米以上,看起来就跟“大富翁”游戏里的酒店一样大。我用大拇指就能把它完全遮住。
此刻大风呼啸,刚才那个人正冲着耳麦咆哮,对马上要从密西西比河西侧最高的塔上跳下去的你来说,这绝对不是你想听到的:“最后一跳!后面没人了!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最后一位!”
在空中和大风斗争的过程度秒如年,现在我的思绪又飘走了:我在想我儿子以及莱维·普莱斯利,在想“摇滚乐之王”和金斯利·艾米斯,在想婚姻与死亡,在想再也不喝醉和再也不清醒,在想作为最后一个跳的人和 会不会成为这里最后一个跳的人 ,在想许下承诺和 是否许下承诺 。我站在离地面855英尺的地方,现在只想保持呼吸。
终于,手里拿着钩子的人抓住了缆绳。他转向我的时候有些重心不稳,我走向他,手里没抓任何东西。他给我绑好防护装置就撤回去了,留我一个人站在世界的边缘,迎风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阻拦我往下跳。但这当然只是出于本能,是单纯的恐高和(或)畏惧死亡罢了。这种经过精准设计的蹦极可能比开车去杂货店更安全。我慢慢地弯曲小腿,脚趾蜷缩,体会这番恐惧以及体内残存的胆汁,眺望着拉斯维加斯。我的头脑变得迟钝,只剩下三个毫不相干的想法:
1.保佑你这个不幸的人,莱维。
2.你觉得这怎么样,金斯利?
3.人生值得一搏。
然后我纵身一跃。
如果你撑开双腿跳下并迎风伸展四肢,你在开始下落前会瞬间上升。就在那一刻,一切开始了。惊恐中,你的大脑拼命想让你伸手抓住点什么,翻跟头穿过虚无,穿过一切,然后又回到你身体里,你的身体吓坏了,试着调整姿势……
此时你在空中。你从未停留在空中如此之久。你一边飞行一边下落,融入拉斯维加斯的灯光中。
你看到了这些东西:你的一生从眼前一幕幕闪过,一幢大楼的侧面贴着一张十层楼高的《花花公子》模特的海报,像一个在往上飘的巨大鬼魂,《宿醉3》的广告牌在她身后,整个世界急速上升。你尖叫又大笑,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你不可能及时停下,然而身体和大脑已经超越了一切。你实现了辉煌的一跃。
也许这就是金斯利提起矿井和敞式驾驶舱这些内容时想表述的理论。恰到好处的惊吓(与打嗝一样)会把宿醉从你身体中震慑出去。也许这是有可取之处的。肾上腺素激增能使人体超越生理极限,这在应对压力时尤为明显。为了让你的身体在肾上腺素完成使命后不会立刻崩溃,你还需要其他的辅助。你需要某种足够震慑你的肉体和精神,让身体系统重启的东西。
我脚先落地,从地面弹起,边叫边笑,还不断大吼。
就这样,我被重启了。我能这么肯定,因为现在我只想吃晚餐,喝酒。
这就引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你如何得知宿醉何时停止?人们容易在深奥的措辞中找寻答案,就像我们说到恋爱时会说:感觉来了你就懂了,你不再问这个问题时你就真的懂了。但是我开始相信,理解宿醉应该更简单,它与心碎的感觉差不多:你准备开启新一轮宿醉的时候,你的宿醉就已经停止,真正结束了。
这么说来,从云霄塔上跳下这件事将我体内迟迟不去的残存的宿醉感一扫而空。现在我们再一次上到拉斯维加斯的一家屋顶餐厅,我感到情绪高涨、饥肠辘辘、所向披靡。我点了菜单上近一半的餐点,接着翻开酒水单。灯光下,酒水单有点反光,而我在寻找心仪的那款酒。
自古以来,尽管原因不明,无数的演说家都列出过形容人们属于何种醉酒的名单。伊丽莎白时期的诗人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e)在《贫穷的皮尔斯,他对魔鬼的恳求》的即兴重复中,根据人类和野兽之间古老的关联,列举了八种类型:醉如猿猴,形容那些享受酒后美好时光的人;醉如雄狮,形容那些颇具攻击性的人;醉如猪猡,形容那些邋遢凌乱的人;醉如绵羊,形容那些自大的“万事通”;醉后多愁,这一种不指动物,专指酒后多愁善感的人;醉如燕子,指的是因喝太多酒而变得清醒的人 ;醉如山羊,这种人是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醉如狐狸,这种人万万不可相信。
根据二十多年的个人经验以及现在由此演变出的调查,我很确信宿醉同样有着多种类型。这是让写宿醉与治宿醉一样棘手的众多原因之一。所以,考虑到上述情况,虽然在调研的过程中我的头脑也有些混乱,我仍尝试着归整宿醉,把它纳入有意义的不同类型中。我给它们取名为“醉酒七害”,尽管有三类并没那么糟糕。
就像一个恶心反胃的骑牛士走出出场通道,或是贪婪的作家陶醉于隐喻之中,大多数现实生活中的宿醉很可能同时“骑着”好几种类型,然后被其他类型绊倒,最后摔在锯末里。但事实就是这样,这种不平衡就是矫正性化学要素、目的明确的清单以及任何牛仔竞技表演的本质。接下来,我就不卖关子了,下面就是“醉酒七害”和一些可能有效的治疗方法。
即使你从未喝过酒,也应该能认出它在第一章出现过。当你醒来不可思议地感到还好时,爬行者正在房间的角落里暗中观察着你。它整个上午都跟着你,只为等候一个绝佳的时机(比如反向坐在一辆豪华轿车里的时候),接着它伺机而动,跳上你的后背,咬穿你的肾脏,它那长长的尾巴缠绕在你的脖子上,蜿蜒而下。这时你不住地呕吐和摇晃,试图摆脱束缚,而它却不断收紧。说真的,你必须屈服。你要挣扎前行,理清思绪和肠胃,喝点椰子水,然后爬回床。一旦你再次入睡,它就会爬去别的地方。
本条是向酗酒的阿道克船长(那位古怪的、滴酒不沾的20世纪中叶的记者丁丁 的好友)献上的半信半疑的致敬。该死的臭贝壳会施加持续的紧张感。从你一醒来开始,它会纠缠你一整天,即使睡着也根本不得休息。糜烂感使你精疲力竭也烦躁易怒。因此,尽管阿道克勇敢又洒脱,他还是有些坏脾气,尤其是在醉酒后的第二天清晨。“该死的成千上万的臭贝壳!”他会因为踢到脚趾或是一不小心喝了一口水而咆哮,然后吐掉水,用朗姆酒把水的味道都冲掉。不妨用一盘腌鲱鱼来削弱该死的臭贝壳的味道,然后开始新的冒险。
这种类型因饮酒者和重大问题而得名,这就是当你应对颇具挑战性的宿醉时会有的结果。这也许就像推进一天的工作一样,或简单或艰巨,你的努力会催生出一系列新症状。或许像《虎胆龙威》中的约翰·麦克莱恩那样,你正酣畅痛饮,却被一位德国口音的炸弹狂人给打断 ,四周持续爆破,而你连一片阿司匹林都找不到。又或许你是人称“呕吐者”的大卫·威尔斯,打出了“职业棒球大联盟”历史上第15场“完全比赛” 。士兵需要具备一种使命感,以及一种面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感受。这可能也需要安非他命的帮助。
掘穴动物糟透了,而且它会乘虚而入。该死的臭贝壳只停留于表面,使你心烦意乱,掘穴动物则会直接进入你的身体。它在你体内待得越久,也就潜得越深。它会入侵你的脑袋、心脏、肠胃,甚至灵魂。这样一种化学性质的精神寄生虫会榨干你的一切,一寸一寸地挖空你。在这种情况下不要喝太多解宿醉的酒。掘穴动物会借着你第二天喝的酒变强,不仅能反击,还会消耗这些酒。它不断攫取力量,而你会越来越虚弱。实际上,一旦遇上这种情况,你几乎无力回天,从平流层跳下也许还有些作用。掘穴动物喜欢高处的程度和它喜欢肾上腺素一样。惊吓它的宿主,可能就能将虫子抖掉了。
这种令人印象深刻而无休止的宿醉是以现代历史上最持久的宿醉角色命名的。在共88集的电视剧《辛辛那提的WKRP》里,DJ强尼·翡弗(Johnny Fever)博士因两件事而闻名:从不播放热门歌曲和总是宿醉不醒。就其本质而言,只有诚心醉酒的人才能达到“强尼·翡弗狂热”状态(不能与那种顾影自怜的酒鬼混为一谈)。它既是荣誉的徽章,也是永恒的诅咒。想要达成这种宿醉,你需要在永远不会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完成特定的使命。这种狂热的保持者有温斯顿·丘吉尔、查尔斯·布考斯基和基思·理查兹。“强尼·翡弗狂热”需要解宿醉酒——不为治愈,而为持续。
醒来的那一刻,你感觉有些容光焕发,轻微的迟钝感反而使你敞开心扉迎接这个世界的诸多奇想。通常只有艺术家、哲学家和发明家才有这种不寻常的天赋。它有点像是醉酒者的缪斯,很难被随时唤起,且当它出现时也往往会被忽视。其诀窍就在于喝足够的酒,但又不过量,当你迎接无所事事的早晨时,它就会到来。没人知晓它是怎么奏效的,但是当它出现时,在曚昽的日光下,你会像一根醉醺醺的占卜棒(divining rod),周围飘浮着星星点点的灵感。那些学会辨识甚至重复这种感觉的人经常热衷于在夜晚精准地醉酒,盼望他们醒来时能获得艺术上的启发。这就是一些豪饮的作家,从海明威到希钦斯,从多萝西·帕克到我父亲,早晨写作时效率总是出奇得高的原因。我认为这类宿醉不必治。
这种类型的宿醉很严重,它是自然界中唯一已知的自我造成的、半蓄意的伤害。“彻底崩溃”时你会觉得自己快死了,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此时你祈求死亡,即便你想活下去。这绝非“崩溃”。(你也许已经经历过这几种类型,但有些情况并不需要分类。因为它们本质上都是“一场非常糟糕的宿醉”。)“彻底崩溃”结合了最糟糕的生理和精神宿醉,以及极端的不可靠、内心的崩溃和纯粹无边的混乱。“崩溃”伴随着排尿和呕吐,而“彻底崩溃”则带来血液、粪便和晕眩的灵魂,常常导致以下后果:进医院、进监狱、军队出动、有组织地犯罪、宗教崇拜、家庭干预,甚至被送去戒酒康复治疗。“彻底崩溃”可能会改变你的人生走向。如果你已经忘记了自己遭受的“彻底崩溃”,我祝你好运——也许还能再来一回“强尼·翡弗狂热”。
一头撞进我那升级套房的巨型紫色沙发里,我眺望着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过山车,等宿醉医生来。我之前看过他的照片,读过他写的文章,采访过他在“宿醉天堂”的同事,甚至和他通过电话,但我还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因为昨晚酒保多给我们提供了几杯酒,我们就得浪费一整天的假期吗?”伯克医生在他的网站上提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不这么认为。依照我的治疗方案,我保证你能从神志不清、抱着马桶吐、仿佛被车撞到的宿醉状态,变为准备好挑战世界的感觉,用时不超45分钟。我认为这是医药界的重大进步,我们能够为喜欢派对和玩乐的人们解决重要问题……尤其是在拉斯维加斯这片土地上。”
随文附上的那些照片看起来就像一名医生的电视宣传照。更具体地说,就像一位冠军冲浪手转行做演员,为一部肥皂剧中“伯克医生”角色试镜所拍的头部特写。他那金色长发和他写的介绍一样,很难说到底是为了表达刻意的讽刺还是极度的诚恳。如果你问他手下的员工如何描述他,他们会说他是位“天才”“某种天才”和“有点像天才”。如果哪天发现他属于“科学教派”,我都不会意外。
正如伯克医生在自己的刊物上所写:“他是美国第一位正式致力于veisalgia研究的医生,‘veisalgia’是宿醉的医学术语……医疗界在解决宿醉问题上做得很差,现在是时候根治这一‘祸害’了。”
“veisalgia”是近年出现的医学词汇,来源于挪威语“kveis”一词,意思是“大吃大喝之后的不适”。但是闭着眼躺在紫色沙发上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祸害”这个词。它几乎就是个拟声词。忘掉“宿醉”吧,我们应该叫它“祸害”! 你今早感觉如何?噢,有点祸害……
随后,敲门声响起。
伯克医生长得完全符合我的期待,甚至比我期待的更标准。他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消毒服和我的沙发是一个颜色,一头金发闪烁着希曼 的光辉。他拥有古典文学研究的学士学位。他为人真诚且随和,既不爱挖苦人也不爱开玩笑,仅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劝诫别人。
“你上次的注射量很大。”他一边说一边支起点滴架。他的声音就像玻璃杯里融化的弗吉尼亚冰,那张英俊的脸庞对称得令人走神,“如果你等了足够长的时间来宿醉,现在已经没再醉酒的话,你可能还是需要注射两袋药,一袋不行。但考虑到你的行程安排,我们只有输一袋的时间了。”
“抱歉。”我说。我真的感到抱歉。为我没刮胡子的脸、充血的双眼、搭错的袜子、身为作家的体格、糟糕的赚钱潜力、缺乏自律、各种坏习惯,尤其是我这张可怜的不对称的蠢脸。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伯克医生说道。
“宿醉。”这个词说出来就像一面投降的白旗迎风招展。也许这就是他的魔力所在:通过他强烈的存在感——穿着非常整洁,身材非常匀称,非常健康,存在感非常非常强烈——让你觉得,与他相反,你已深深堕落。因此你无路可走,只能振作。
“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大约是上次的一半。”我说,虽然我真的不太确定。
他从拉杆箱里拉出两个袋子,开始挂上第一个。这和我上次输的是同一种东西:梅尔氏鸡尾酒。“我们来试试同时输两袋。”他说着,将针头扎进我的胳膊。他调节好药液袋开始输液,然后开始准备氧气。
他没有对我评头论足的意思,但我觉得应该为自己辩护一下。“我肯定不是第一个人,”我说,“还有别人来的时候不是宿醉,而是醉酒吧?”
“你应该不是第一个。”伯克医生边说边给我戴上了氧气罩。然后他用不慌不忙的缓慢语调讲起了故事。有个人打来电话,他很慌张,说话口齿不清。他的哥们儿进了拘留所,他们醉得不轻,而他觉得很不舒服,没办法去接他们。
“就这样,我突然想起来了,”伯克医生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然后我问他,‘先生,你现在在开车吗?’”
是的,他是在开车。于是医生指引他进了停车场,轻声哄他入睡。“等你醒来给我打电话。”他说。这个人醒来时照做了。他们把他带回医院,把他治好了。
“我们让他完全恢复健康了,”伯克医生说,“而且没人受伤。”
尽管有一些酒后驾驶的相关内容,但这个故事可能根本不是针对我的。面罩贴紧了,氧气开始流淌,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不过现在有必要问一句,这工作究竟是什么?一个自由职业酒徒或一名宿醉作家,至少是一种靠不住的职业,并且还障碍重重。比如:
宿醉本身。 无论目的是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宿醉的时候你很难有一定精力和必要的财力去报道、挖掘或者挑战已有的观点,并使它们尽可能有意义。
氧气面罩。 宿醉时采访他人一直是个艰巨任务。表明关切是场磨炼,试图集中就像是在吞虫子一样痛苦。在脸上罩一个塑料圆锥也不会让过程变轻松。
世界唯一的宿醉医生。 他是个奇迹:对自己匀称的皮肤感到自信而自在,他的皮肤如此洁净而有光泽,不禁令人怀疑:他有没有宿醉过?我拉下面罩问他。
“我既爱红酒,也恨红酒。”伯克医生说道,仿佛造了个俳句,“我曾是拉斯维加斯‘波尔多协会’的会长,每天早晨带着头痛醒来……那时我意识到: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自从波尔多一事启发了伯克医生创业,宿醉产业就像是充血的眼球里的血管一样迅速扩张。医生将这归功于人们对经济的担忧、对健康的痴迷,以及好莱坞。在此情形下,两项研究和一部电影的出现,适时刮起了一阵旋风。其中一项研究表明,宿醉每年给美国经济造成1500亿美元的损失。另一项研究指出,草药和一些萃取物,尤其是梨果仙人掌,也许可以缓解一些宿醉的症状。接着,《宿醉》成了史上最卖座的一部限制级喜剧电影。一年内,北美的每家便利店都摆满了小瓶的宿醉解药。
“《宿醉》电影系列对拉斯维加斯有益,对宿醉产业也有极大好处,”伯克医生说着挂上了第二袋药液,“他们说第三部就是最后一部了,真可惜。但是我确信,永远会有人宿醉。”
我点头表示同意。伯克医生让药液滴落,然后讲起另一个故事。他们治疗了刚刚说的那个人的宿醉,但他不断抱怨感觉恶心想吐。他有严重的胃酸倒流病史,所以伯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把他送进了急救室。他们给他做了个食道、胃、十二指肠镜检查(这是他们的常规做法),发现一块牛排卡在了他的食道里。这还不算全部。据说,这位病人住在远方的某地,大约一年前他因为相同情况去看过医生。那位医生看到他喉咙里被一块肋眼牛排填满,将他误诊为癌症晚期,并告知他只剩下三个月生命。从此他开始酗酒。
“正如你所见。”伯克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他完美的脑袋。
“确实如此。”我说,感觉完全同意。也许我应该再提一些问题,但我更想放任思绪随着这氧气、维生素、电解质和柔和的舒适灯光飘浮一会儿。我知道很快我将顶着内华达州的酷热爬上山,乘索道下来,然后驾驶直升机,晚些还要再次喝醉。在“罪恶之城”待了三天,我筋疲力尽,睡眠不足。但总之此刻我感觉还不错。我会告诉医生的。
我躺倒在紫色沙发上,闭上眼,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