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大宅,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猫着身子往不远处的一面落地玻璃窗走去。她脚边有一只牧羊犬,正学着她的模样,颇为警觉地跟在小女孩身边,机敏地靠近落地窗。
离目的地越近,小女孩便越小心,也越忐忑,毕竟待会儿就要干坏事儿了。
“嘘——”小女孩做贼心虚似的对着狗狗做了一个“不准出声”的动作,尽管只得到狗狗的一个蔑视眼神,但转移了一丢丢害怕的她十分满意地摸了把它的头,算是对它配合态度的奖励。
确定没有暴露的危险,她踮着脚贴近落地窗。窗户上晃来晃去的都是她的倒影,直到她把额头贴在冰冰凉凉的玻璃上,才避开了阳光投射在玻璃上形成的反光,清晰地看到了玻璃另一侧正在书房里埋头苦读的哥哥们。
黎家的书房在别墅区的一楼,内部空间宽阔,有两层楼那么高,房间内沿墙嵌入三面巨型书架,书架顶部直抵天花板,被各种书塞得不留缝隙。如此丰富的藏书堆砌在一起,烘托出一种巍峨的气魄。
这是黎家老爷子黎振海的得意之作,虽然重利是商人的本色,但他很希望给自己身上打一层饱读诗书的儒商光芒。只要在家,他都会带着两个孙子待在书房里,要么坐在书架底部的沙发摇椅上看报,要么站在书架前的螺旋扶梯上找书。幼儿园中班的黎米芸小朋友有幸被排除在“书房三人组”之外,今年只有五岁的她看不懂这些书,还能享受美好的玩乐时光。但每次她站在地面上昂首向上望着几面“书墙”时,都会感受到被知识的力量碾压得难以呼吸的眩晕感。
在为知识的浩瀚力量咋舌之后,黎米芸将目光落在两个哥哥身上。大哥黎米笙已经十一岁了,长成了小少年的模样,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全神贯注地翻阅放在他面前的厚厚的德文期刊。二哥黎米樾今年九岁,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稚气未脱,虽然面前也敞开着一本英文读物,但他左顾右盼,时不时偷瞄坐在书房另一个角落,看财经杂志的爷爷黎振海。趁开小差没被发现的空当,他撕了一张小纸片,对着空气吹着玩——只要不看书,无论什么都可以拿来当玩具。
蓦地,他注意到落地窗旁脸快被玻璃压成一张饼的黎米芸,瞬间咧开一个大笑脸。他冲妹妹挥挥手打招呼,还不忘扯着哥哥的肩膀,无声地指着窗外,示意哥哥看过去。
至此,兄妹三人成功接头。
黎米芸冲着哥哥们招手,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出“出来一起玩”的提议。黎米樾眼睛一亮,非常心动,可随后想到一旁监督他们认真学习的爷爷,立时又蔫了。
黎米笙没有搭理身边的弟弟,他注视着外面正嘟嘴挤眼、努力用表情催促他们出去的妹妹,眉目间的温情慢慢浮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欣赏完黎米芸活泼可爱的肢体动作,他才用手指了指窗外安静地站在一边的牧羊犬,又微微示意妹妹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爷爷。此刻,爷爷摘掉老花镜放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后仰靠着椅背,正捏着鼻梁缓解眼部疲劳。
黎米芸接收到哥哥的指示,颇有默契地点点头,转身对牧羊犬下达命令:“金豆豆!”
牧羊犬立刻前肢离地,站立在地上,昂首挺胸。
“去拿爷爷的眼镜!”
牧羊犬的智商不愧是“犬中博士后”,它立刻冲了出去,转弯进了别墅。
不一会儿,书房里就蹿进了一条狗,紧接着是黎爷爷严厉呵斥的声音:“金豆豆!给我放下!”
但金豆豆不为所动,它完美地执行小主人的命令,身姿矫健地叼着老花镜往外跑,动作之挑衅气得黎爷爷只匆匆对兄弟俩留下一句“你们继续看,不要分神”,就追着狗走了。
计划成功。
黎米樾蹦起来:“哥,走走走!我们快点去跟妹妹玩!”待在书房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如坐针毡,他心急得很,生怕爷爷马上回来。
黎米笙不为所动,慢悠悠地站起身,从桌角拿起一枚书签卡插入刚刚看的页面,才把书合起来。
“哥,你快点!”
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黎米樾很看不惯大哥的磨磨蹭蹭,于是急性子地一把拉起大哥,用小牛犊般的力气闷头往外冲,与外面的黎米芸会合,一起偷溜出黎家大宅。
三人停在别墅区另一边的后湖。十月中旬的午后,阳光不太热烈,却仍旧和煦温暖,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黎米芸被黎米樾恶作剧地揪了一下头发,于是追着他在湖边的草地上疯狂乱跑,黎米笙坐在草坪上玩魔方,时不时地停下来伸手帮忙拦一下跑得太快让黎米芸追不上的黎米樾。游戏没有太多趣味性,但他们不管,开心就好。
过了一会儿,完成调虎离山计重任的金豆豆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迅速加入这场追逐游戏。
黎米樾“咦”了一声:“金豆豆,你回来啦?爷爷呢?”
他也就是随口一嘀咕,看到黎米芸马上要追上来了,立刻忘记说过什么,撒丫子继续跑起来。
黎米笙不由得感慨弟弟金鱼般记忆的脑袋瓜。
爷爷?爷爷应该正在发火吧。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黎振海艰难地从狗嘴里夺回他的眼镜,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要找个宠物驯养师来家里再好好调教一下金豆豆。结果一回到书房,发现两个孙子都不见了,他整个人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声怒喝:“人都跑哪里去了?”
儿子早年因病去世,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黯然神伤了一阵子,幸好还给他留下两个聪明的孙子。自此之后,他带着要提早培养接班人的决心,请名师在家里授课教导,还经常带着他们往公司跑,各种熟悉人脉的商业宴会也不落下。他下了大力气来培养这两个孙子,尽管知道学习枯燥,小孩子难免会坐不住,但看到两个孙子真的趁他不注意就偷溜出去玩,还是止不住恼火。
他转身就要叫人去找黎米笙和黎米樾,却与专程来送果盘的程锦对上。
“父亲?”书房门口,程锦看着自家公公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疑惑,“笙笙他们人呢?”
“还不是跟着小芸一起跑出去了。”黎振海猜到是孙女捣得鬼,正生着气,难免迁怒,逮到人就发火,“你整天闲着,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小芸天天来找她哥哥们玩,让他们还怎么安心学习?”
说到这里,黎振海怒火更胜,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跟你说,米笙和米樾这两个孩子以后要继承黎家这一大摊子家业的,不能跟小芸这个小疯子一样天天就知道玩。你再不管好她,我以后就让你带着她住出去,免得影响到别人,米笙和米樾可是我们黎家的希望!”
程锦性格温柔内敛,不喜欢跟人辩驳。她虽然觉得公公对两个儿子的教育抓得过紧,不利于小孩子的身心健康,但也不会当面反抗,只是背地里支持女儿来找儿子们出去玩。如今被黎老爷子一通警告,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坚持贯彻“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的方针。
后湖,黎米芸和哥哥们玩得十分尽兴,最后跑得失力,一个腿软摔倒在地。她的手掌心刚好按在一粒碎石上面,皮肤被蹭破,流出一点点血。她愣怔地看着伤口,还没感觉到痛,黎米笙跟黎米樾就已经飞快地跑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本能地对着伤口吹了吹,接着观察妹妹的神色,企图把她的泪水扼杀在摇篮里。
“不哭,芸芸,哥哥帮你呼呼,”黎米笙哄着妹妹,“等下哥哥带你去吃蛋糕,好不好?”
闻言,黎米芸刚想咧嘴大哭的动作就中断了。
“还有你爱吃的巧克力,”黎米樾瞧着,补上一句,“妹妹摔倒了没有哭,很勇敢,我把我那份也给你吃。”
黎米芸完全忘记了手上的小伤,重重地点头:“嗯!我们一起吃!”
“好。”两个哥哥应道。
想到等下就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甜点,黎米芸笑得露出洁白的小牙齿,眼睛眯成一道弯。
黎米笙拉着她站起身,黎米樾牵着她另一只手,三个人手拉手回家去。
时间宛如一本相册,一翻页就过了三四年。
黎振海仍旧面容严肃地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房里看财经新闻。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风风火火的。
“爷爷!”放学归来的黎米樾推开书房大门,把书包重重地摔在黎振海面前,他气都没喘匀,就质问道,“为什么要让妈妈带着小妹离开黎宅?”
黎米樾这个毫无教养的举动让黎振海额间的川字纹更加深了几分。他抬起眼皮,注意到了黎米樾身后的黎米笙,虽然未开口,但流露出的怒意并不比黎米樾少。
察觉到大孙子的情绪,黎振海的嘴角下垂了几分,他开口解释:“是程锦说想回去看看娘家人,才带着小芸一起去你们外祖家。而且你们母亲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我们这里冬天的气候又不太养人,你们外祖家居住的小岛如今正适合避寒温养,对你们母亲的身体有好处。”
黎米樾想到母亲身体娇弱,被这个理由说服,气焰稍稍熄灭:“可是也不用走得那么着急,怎么不等我跟哥哥回家再说?”
“你自己去问她吧。”黎振海摆摆手,懒得再回应,又继续浏览新闻。
“爷爷……”黎米樾又要发飙,肩膀却被黎米笙搭住,微微使力制止了他的暴脾气。
黎米笙的声音不急不缓:“爷爷,那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自然是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了。”黎振海拉低眼镜,一双锐利的眼睛带着警告的意味,直视黎米笙,“程锦的事,我作为公爹不好过问太多,这些事情就不要再问我了。你们兄弟两个,一晃都长大了,自然要更懂事一些。黎家家大业大,以后都要交到你们的手里。爷爷也不求其他,只希望你们以学习为重,不要总这么幼稚,担不起大任。”
气氛凝滞了几秒钟,黎米笙搂过弟弟的肩膀,以防他再生气,随后应答:“好的爷爷,您放心,我跟弟弟会更努力地。”
“那就好。去学习吧。”
黎米樾气呼呼地挣开哥哥的手,故意步伐很重发泄愤怒,在地板上踩得啪啪作响,向书房中他与哥哥的座位上走去。
黎米笙没精力再去管教弟弟的这点小叛逆,心里牵挂着已经不在黎宅的妈妈跟妹妹,一时之间,思绪有些发散。
“哥,晚点我们打电话让妈妈早点回来吧。”黎米樾在笔记本上唰唰写下一行字,推到哥哥面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哥哥。
黎米笙点头。
时间继续往前滚动。
黎家的别墅灯火明亮,装扮一新,宾客陆陆续续地进门,笑意盈盈地来到黎振海面前,对他送上一句“祝贺您家大公子十六岁生日快乐”,再接着说“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孙子都已经长成翩翩少年了,好福气”或是“再过几年就能接您的班,您也能好好享享儿孙的福了”这些让黎老爷子开怀的恭维话,宾主之间的气氛十分融洽。
当事人黎米笙同样也很高兴,他带着弟弟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谢过来参加他生日宴会的客人们,眼神却一直认真地注视着院子前面的那条路,希望他和弟弟朝思暮想的两个身影尽快出现。
昨晚,妹妹黎米芸在电话里说,她今天会跟妈妈一起回来给他庆祝生日。
那年她们离开,妈妈说岛上的气候很适合她调养身体,黎米芸也转学去了那里,陪着妈妈。她们俩一年中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回舟曲市的黎宅小住的。
黎米笙和黎米樾起先不太习惯,后来慢慢用“就当是在学校里寄宿,每年寒暑假才能回家见到家人”这种见鬼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至此才接受和最亲的家人分别的事实。但每天晚上,三兄妹都要在视频里见面,分享每天发生的新鲜事,联络完感天动地的兄妹情后才肯入睡。
“也不知道芸芸给大哥准备了什么礼物,我昨晚问她,她硬是不肯说,就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十四岁的黎米樾比过去成熟了很多,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哎,小孩子真是越来越难带了。”
“你才多大?”
“那也比芸芸大,”黎米樾骄傲,随后再次询问,“哥,你就不好奇芸芸的礼物吗?”
黎米笙不正面回答:“你这么关心干吗,又不是给你的。”
“问问又没事。再说了,你的就是我的,我们不分彼此。”
黎米笙不接弟弟这种“你的就是我的”的占便宜歪理,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知道。”
“什么?”
“不知道芸芸送的礼物是什么啊。”黎米笙说起妹妹,神情也变得柔和,“可能是她自己做的手工。上次她说去海边捡了很多小贝壳。”
妹妹是温暖的小棉袄,送的礼物一直很有心意。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黎米樾抓住重点,随即抗议,“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联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她捡贝壳这件事?你们两个不带我玩!”
黎米笙被弟弟吵得有点烦躁,难得翻了个白眼:“你上次跟人打篮球回来,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聊天的时候,你睡着了。”
闻言,黎米樾消停下来:“哦,那我倒是得看看那丫头做了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迟迟没有等到人。
天色黑了下来,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等到宾客们全部尽兴而归,接程锦和黎米芸的人依旧没有回来。黎米笙面上的客气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拨打给程锦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黎米樾越来越担心,急得双眼通红:“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有把人接回来?”
黎振海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带着一贯的威严淡淡地说:“就这点事情,你都能急红眼?不沉稳。”
说完,他又闭上眼,静静地等着。
黎米樾习惯了爷爷见缝插针的挫折教育方式,也不想多跟他计较,把头扭到一边懒得理他。
一旁的黎米笙同样没把爷爷的态度当回事,他拿出手机打给司机,说:“李叔,你把车开出来,送我跟弟弟去接人。”
心里莫名有种不踏实的慌乱,黎米笙不确定这种感觉源于哪处,只希望这种不安感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他想尽快见到妈妈和小妹,确保她们安全无虞。
这时,黎振海的手机响起。
黎米笙跟黎米樾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爷爷那边,目光灼灼。
黎振海看到是派去接人的属下打来的电话,接起电话,打开外放功能。
“喂。”
“董事长,出事了。黎少夫人跟黎小姐乘坐的船失事了。”
世界一下子失去声音,黎米笙跟黎米樾脸色苍白到失去血色,大脑已经来不及做出什么指令,身体却疯了一样冲进雨中。而黎老爷子已握不住手机,整个人失去力气般瘫软在沙发上,双眼失去了光彩……
一串优美的钢琴铃声从桥西镇广播中流淌而出,预告着今天的课程结束。下一秒,身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从各自教室鱼贯而出。
乐优昙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套着肥大的校服,背着书包从教室里狂奔出来,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同学中穿插而过——虽然只是穿着一双十几块钱的地摊帆布鞋,可硬是跑出了运动会中百米跨栏的气势。
她在跟学校只隔一条街的一家菜店前停下,乖巧地对着店老板叫了一声“大叔”。老板似乎就在等着她,看到她出现就弯腰拿起脚边的一袋子菜递给她。
“小昙花,今天卖菜剩下的一些菜叶子,我挑拣了一下,这些都是好的,够你跟你爸爸吃两顿了。”
“谢谢大叔!周末我来帮您看店。”
“没事没事,快回家去吧。你爸爸还等着你做饭呢。”
“好嘞。那大叔再见。”
乐优昙抱着那袋菜叶,再次朝店老板鞠躬致谢,然后转身一溜烟朝家里跑。
“这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又要上学读书,又要回去做家务。”菜店旁边的一个摆小吃摊的大婶如是感慨。
她在这里摆摊摆了好几年,以前乐优昙也会在她这里买点零食解解嘴馋,但自从乐优昙的爸爸受伤瘫痪之后,乐优昙就再也没买过了。
菜店老板摇头,惋惜道:“还不都是穷闹的。这孩子小的时候,她妈妈得了癌症,家里给她妈妈治病借了不少钱,最后人还是没能留得住。不过,那时候她爸爸还能在工地上干活,所以欠债也不怕,慢慢还总是可以还掉的,日子还算是有奔头。可谁能想到,她爸爸也出了事。”
桥西镇地方不大,发生点事情不一会儿就能全镇皆知,所以乐家的事情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吃摊大婶想到一件事,说:“不是说他受伤是因为在工地上救了一个大老板吗,那个大老板还给他付了医药费。”
“医药费是给付了,还给了一笔赔偿金,加上他们公司之前给他买了保险,拿到的钱是可观的。可还了小昙花妈妈治病欠的钱就所剩不多了,加上他伤病在家,每天的药费、营养费也是要花的,加上没有收入,早就用得差不多了。”这时,菜店老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一家子的事情全落在小昙花身上了,苦啊!”
“她也能撑得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才十多岁的孩子,所以我们能帮的也就帮一点。”
只是大家都生活艰苦,能帮到的也不多,只是一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乐优昙住在一个违规搭建的小窝棚里,环境破旧逼仄,里头光线昏暗。当初为了给她妈妈治病,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了,一家人搬到了这里。现在,里面躺着她腿脚不便的爸爸。
屋内摆着一高一矮两张床,稍大一点的上面躺着乐爸爸,另一张小床是乐优昙的。其实这张小床是用木头架子搭起来,晚上用于睡觉,白天充作书桌。厨房就在门口,与卧室之间用塑料薄膜隔着,免得晚上透风。此外,一些生活杂物就整齐地靠墙摆放,一旁还放着一只长条形的泡沫箱,里面种着邻居们送来的铜钱草、吊兰……
虽然整个房间很简陋,但不难看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热爱生活。
乐优昙早就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环境。她放下书包,跟爸爸打了一声招呼后,叽叽喳喳地又说起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手上也没闲着,麻利地将那袋子菜叶倒在塑料盆里,然后淘米煮饭,把淘米水倒在菜叶上接着洗菜。
乐爸爸从床上直起身,看着女儿熟练地把那些没人要的菜叶子清洗干净,分成叶子和菜梗放两堆。被苦难磨砺得没有血色的面容上满是心疼,他暗自狠狠地捶了几下腿,但不痛不痒,他真的残废了,像个垃圾一样还要拖累女儿。
做完这些事,乐优昙擦干净手,搬着塑料凳坐到小床前,边打开书包边问爸爸:“爸爸,你饿了吗?”
“没有。”
“那爸爸今天腿疼吗?”
“不疼。”
“那就好。”她不懂这个不疼并不是一件好事,只知道她爸爸不受苦痛折磨就放心了,“爸爸,你要加油。我也一起加油。”她的尾音每次都习惯性地上扬,听上去有一股活力,在这个房间里显得生机勃勃。
“好,爸爸听你的。”
“那我先做作业,等饭熟了我再炒菜。”
她面带尊敬地看着父亲,从父亲虚弱的脸上得到认可和鼓励后,心满意足地低头,专心写起作业。
四十多分钟后,乐优昙把书包收拾好,马上又去炒菜。她把菜叶跟菜梗分别做成两道菜,一道清炒,一道酸辣。
她从一旁拿出一张小折叠桌,摆在大床上,把菜端过来,又去端了两碗米饭。
“爸爸,你多吃点,我放了油进去。”乐优昙想起送油来的邻居奶奶说的话,“张奶奶说,要多吃点油荤你才能好得快。”
“好,爸爸听你的。”看着面前这张稚嫩的小脸,他心里突然酸涩,低头夹了几根菜梗。
忽然看到女儿手指间有一道血痕,应该是刚刚切菜时不小心割的,乐爸爸看着若无其事的女儿,几度自责得想要落泪。
乐优昙又给爸爸夹了一筷子菜,抬头对上他快要哭了的双眼,不禁一愣,问:“怎么了?哪里痛吗?”
“没有,爸爸心疼你。”
“可我没事啊。”乐优昙很诧异。她还小,没有太多想法,而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女儿的懵懂戳中了乐爸爸的泪点,他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挤出笑容:“看你对爸爸这么好,爸爸很开心。”
乐优昙眯起眼笑得很灿烂,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对你好啦,你是我爸爸呀!”
另一边,黎家书房里,黎振海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眉头紧锁地翻看着资料,秘书齐程正在给他汇报情况。
今年是黎氏企业成立的四十周年,为了扩大企业的社会影响力,企划部和公关部联合制订了一系列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帮扶本市的低保残障家庭。
而黎振海手上拿着的是这次活动的帮扶对象资料,其中有一个家庭被秘书罗列为汇报重点。
“乐景明。董事长,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这个人?”齐程介绍,“三年前他在我们负责开发的黎明府小区工地上做事,恰好您那天带着人去视察,在查看三楼阳台的时候,因为护栏没有焊死,您扶在上面差点摔下去,是乐景明拉回了您,但他自己因为没有站稳而摔下了楼。”
黎振海脑子里清晰地记起那天的惊魂一幕,现在想想,仍是后怕。
他低头看着资料上乐景明的照片,这些足够让他意识到,这三年里乐景明的生活有多艰难。他说:“我记得我们后来还给了一笔赔偿金。”
“对,赔偿都到位了。可是乐景明家里本来就欠了高额债务,还完债后,所剩不多,他后续的治疗就没有再继续了。”齐程低下头,“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后面看他没有联系我们,也就没再跟进了。”
黎振海知道这并不能怪齐程,原来的秘书潘思贤两年前调岗到东南地区分公司任副总,齐程是那时候新招进来的。
“那你再去联系一下他,带他去医院里再详细检查,让医生们拿出一个治疗方案来。”
“好的,董事长。”
“顺便,也帮他把家里安排好。”
“是。”
处理完一件事情,黎振海这才想到家里的另外两个人。
他问:“孩子们呢?”
齐程迟疑了一会儿后,尽职尽责地汇报:“大少爷今天去了城南一家新开的酒吧,二少爷据说是跟新交的朋友出去玩了。”
“混账东西!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他们还这样不求上进!”老爷子把桌上的资料挥在地上,“再说,程锦跟小芸只是意外,既然悲剧已经降临,那我们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可他们居然连家业前途都不想要了,到处厮混,要不是我就只有这两个孙子……”
齐程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也不敢出声安慰。
黎振海强行平复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怒。他疲累地挥了挥手,说:“算了,你去忙吧。”
齐程低头应答:“是。”
半夜,窗外轰隆的雷声让乐优昙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腾地坐起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硬是回忆不起来刚才做的梦到底是什么内容,居然能让她满头虚汗。
屋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加上外面雷鸣不断,让乐优昙莫名产生了些许恐惧。她用手背擦掉冷汗,准备躺下去继续睡觉,忽然,天边劈过几道闪电,她在一闪而过的光亮中无意瞥见隔壁床上似乎没有人。
爸爸呢?
乐优昙凑到大床前,小手在床上一通乱摸。确认床上没有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爸!”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了出去,慌乱地撩开透明膜,看到灶台边坐着一个人影。见状,她的心稍微安定下来,语调重新上扬道:“爸爸,你怎么下床了?”
爸爸没有回她。
她以为声音太小,爸爸没有听见。于是,她又问了一句:“爸爸,你是口渴了吗?我给你倒水。”
乐优昙一靠近便闻到一股血腥味,慌道:“爸爸,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雷声在耳边炸开,她从墙上的挂钩上摸索到一个小手电筒,打开。
然后,屋里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号。
医院的手术室外,送乐爸爸来医院的村干部浑身湿透,一步一个湿脚印地跟着护士去交手术费用,离开前安抚地拍了拍乐优昙的肩膀。
乐优昙没力气说话。她拒绝了要带她去换衣服的护士姐姐,独自坐在手术室外,脑海里仍旧是爸爸垂头坐在血泊中,紧闭双眼的模样。
村里的叔叔们说,她爸爸是不忍心拖累她,而选择了这条路。可为什么不忍心拖累她,就忍心离开她让她变成孤儿呢?
她一定要向爸爸问清楚,明明说好一起努力的,为什么要扔下她呢?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慢慢氤氲成一小摊水渍。她莫名很是委屈,怎么也停不下哭泣,心里像是破开一个大洞,四面而来的风呼呼往里灌,让她不得安宁。
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双黑皮鞋,乐优昙以为是村里的叔叔回来了,但她现在哭得一抽一抽的,非常伤心,根本不想打断自己的情绪,于是难得任性地不想抬起头。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浑身穿着黑色衣服的叔叔不是村干部,他在乐优昙身边坐下,轻声询问:“小朋友,陪你来医院的叔叔呢?”
乐优昙抬头,脸上还挂着泪,她警惕地看着这个出现得很突兀的叔叔:“叔叔马上就来。”
“好,那我在这里等他。”
乐优昙没有再理他,扭头看向另一边的手术室。
没过几分钟,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村干部拿着医院开出的各种单据急急忙忙跑回来。
陌生男人率先站起身,伸手跟村干部握手:“你好,我是黎氏企业的董事长助理齐程,这次是代表我们董事长来的。”
做过介绍,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乐先生三年前救过我们董事长,这次我们集团有帮扶活动,正好乐先生符合我们的要求。所以接下来,我们会承包乐先生的治疗费,请国内外医生来给他重新诊断,有可能的话能让乐先生恢复行走。”
村干部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他为乐景明的峰回路转而激动,忍不住对乐优昙说:“小昙花,听到了吗?你爸爸有救了!你赶紧谢谢他!”
乐优昙在听到爸爸有希望能恢复行走时,耳边就似乎炸响了烟花,再也听不见其他。她恍惚地看着难掩欣喜的村里的叔叔,顺着他拉扯的力气站起来,机械地弯腰鞠躬。
她的爸爸终于有救了。
一年后,黎家大宅。
欧式装修的卧房外面连着一个小书房,此时,一个少年正坐在书桌前,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握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一些要点。他的无线耳机里传来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视频会议内容,这正是黎氏企业公司内部的投标会议。
黎米笙刚满十八岁时便在黎振海的安排下,开始接触公司的一些项目,经过锻炼,如今处理一些简单的公务也算是得心应手。
好不容易看完黎振海给的会议视频,他揉揉眉心,扭头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突然忆起往事——
见他一直在看书,一个小女孩提醒道:“大哥,老师说,看半小时屏幕就得看一下窗外。嗯……要不然你就看那边。”她肉嘟嘟的小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远处山上一个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小点的地方,“妈妈说,你就盯着那里的山看一分钟,眼睛就休息好了。”
回想到这里,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
别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黎米笙想,至少两年时间这个药效并不太好。尽管他接受了妈妈和妹妹遇难离世的事实,并决定继续生活,可他还是很容易想起她们。
他翻出手机中他们一家人的合照,手指指腹轻轻触碰照片上的爸爸、妈妈和妹妹。
他这辈子的遗憾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早早地失去至亲之人。小时候父亲去世,再大一点是母亲和妹妹坐船遇难。如果较真地论起来,母亲和妹妹的突然离开是他最难以接受的。
后来他在网上看到有网友提问:亲人的哪种离世最让人痛心?
他很赞同那个问题的答案——意外。
因为难以预料,活着的人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天人永隔的悲恸。
手机的振动声打断了黎米笙的思绪,只见屏幕上方跳出来一条消息提醒。
另一边,黎米樾戴着副茶色墨镜躺在花园里的躺椅上,非常懒散地拿着硬币往前一抛,要是能听到轻微的入水声,那就说明扔进了喷泉池里。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扔进去,黎米樾顿时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拿起手机百无聊赖地跟大哥黎米笙发消息。
“哥,我好无聊。”还好有个更无聊的大哥能让他骚扰。
“去找你女朋友。”
“刚分手。”
……
“大哥,无聊的话,弟弟邀请你来花园里一起晒太阳。”
迟迟没有得到回复,黎米樾认清大哥不会再理他的事实,总算死心了。
“为什么我的大哥就不能再健谈一点呢?”他对着空气感慨了一句。
给黎米笙安了一个莫须有的“无趣”标签,黎米笙伸了个懒腰,又喝了一口旁边放着的果汁,哼着歌继续举着手机去骚扰手机通讯录上的其他人。
人来人往的舟曲市机场出发大厅,乐优昙嘟着嘴耷拉着脑袋推着爸爸的轮椅,缓慢地朝安检口走去。
乐景明虽然舍不得女儿,仍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道:“爸爸只是去国外进行第二次手术,你在国内好好学习,不要老是担心爸爸。”
“可我不想跟你分开。”
虽然知道这次爸爸出国治疗机会难得,心中十分感恩黎爷爷的帮助,可此时此刻,与父亲离别的不舍占据了她情绪的第一位。
“爸爸也不想离开你。但这次的分开是因为爸爸要接受更好的治疗,说不定等你下次看到爸爸的时候,爸爸就可以站起来了。”
“嗯,我知道。”乐优昙眼圈泛红,“但我们要分别好多年。”
她大概听说了治疗的流程,她爸爸去国外先要做几次神经修复手术,然后留在那里接受后续的康复训练,全部完成最少需要三年时间。她从未与爸爸分开这么久,一时间有些惶恐。
到达安检口,他们停下来,乐景明握住女儿的手,事无巨细地嘱咐:“你黎爷爷说,爸爸在国外这段日子让你搬到黎家去住,这样可以更好地照顾你,爸爸也能更放心。我们家麻烦黎爷爷太多了,你在他家乖乖听话,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跟爸爸说。”
“嗯,我知道。爸爸也要照顾好自己。”
“你放心,我身边还有你黎爷爷请的护工照顾我。”
一年前那个晚上之后,乐景明和乐优昙就接受黎氏企业的帮助,因为乐景明救过黎振海的原因,黎振海对他们格外关照。齐程帮忙给他们租房子,给乐景明联系医院做第一期手术,帮乐优昙找对接学校办理入学手续……齐程还跟国外的知名专家发去了乐景明的病例,上个月有一个医生发回邮件愿意接诊乐景明,于是又安排他去国外接受后续治疗。
考虑到乐优昙还不能独立,黎振海特地让齐程转达,在乐景明出国期间,让乐优昙去黎家居住。
乐景明对黎氏的安排感激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回报黎振海的帮助。
别墅区大门外,被擦得锃光发亮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随着雕花铁门的打开,它缓缓停在花园入口处。
“我们到了。”齐程提醒副驾驶座上的少女。
乐优昙压制着心中的惶恐,看着眼前这栋富丽堂皇只在电视中见过的别墅,内心滋生出一种面对未知世界的忐忑。她怯怯地跟齐程说:“齐叔叔,我有点紧张。”
这一年时间都是齐程来代表黎振海跟乐景明接触,时间长了,乐优昙也把齐程当作可以依靠的长辈。
齐程放缓声音安抚:“你不用太担心,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就好了。董事长平时多半是在公司,在家的时间很少。董事长的两个孙子也是,不太爱在家里待着,平时除了睡觉时间,基本都在外面。况且就算大家都没出去,你看看黎家别墅这么大,每天能不能碰上面都不好说,所以不用担心。董事长让你过来也只是你年纪小,让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他不放心。而且黎家的帮佣多,可以更好地照顾你。”
齐程很好地安抚了乐优昙,尽管她内心仍旧踟蹰不定,但那种不安和慌乱稍稍减缓了。
见乐优昙脸色略微放缓,齐程提议:“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好。”
黎家的别墅非常大,乐优昙切实体会到了齐程的话“你看看黎家别墅这么大,每天能不能碰上面都不好说”,因为她迷路了。
齐程带乐优昙坐内部电梯到三楼,拐了几个弯来到她的房间,还没等多介绍他的手机就响了,他出去接电话,乐优昙放下东西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外面墙上的壁画很漂亮,她一不小心看得入迷,人也跟着壁画的延伸不自觉变动了位置。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黎家别墅的哪个位置了。
乐优昙想放声呼喊齐叔叔,但这个时间别墅太过安静,初来乍到的她有了一次莽撞的教训之后,不敢再立刻做太过张扬的事情。她只能绞尽脑汁回忆刚才走过的方向,可并没有多大用处。她左右徘徊,一咬牙选了一个方向就走,没多久就来到一个房间门口,看样子跟她的房间门口差不多,这应该就是这间吧。
乐优昙松了一口气,决定要在这个房间里安安分分地待着,等齐程打完电话回来。她没再多做思考,打开房门大步走进去。
然而,当她进入房间之后,才感觉到事情有一丝丝不对劲。
这个房间的房型跟刚才齐程带她去的房间相差不大,外面一个小书房连着里面的一个卧室,但房间里面的装饰完全不一样,正对门口的玻璃展示柜里放着好多钢铁侠的模型,还有一些乐高玩具。
大概是黎爷爷其中一个孙子的房间。
乐优昙心虚地准备溜出去,余光中瞥见玻璃柜里的一张照片,她如遭雷击,脚步不由自主地靠近。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合照,两个身高不一的小男孩中间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们的前面还趴着一条边牧犬,三个人弓着腰,眼睛直视前面,手指也跟着不约而同地指着镜头,似乎是在让边牧犬往镜头这边看。
乐优昙凝视中间的小女孩,脑海中的记忆翻飞,耳畔似乎响起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小昙花,我让妈妈给我买的巧克力,我们一起吃。”
“小昙花,我有一条狗,叫金豆豆,就是太大了,妈妈不让我带它出来,下次有时间我邀请你来我家玩,我们一起跟金豆豆做朋友。”
“哇,小昙花,这个鸡腿好好吃啊,谢谢你请我吃东西。”
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乐优昙眨眨眼,眼泪夺眶而出,她将视线转移到照片上的两个男孩身上。
“小昙花,我有两个哥哥,对我超级好,不对,是无敌好。没有人比我的哥哥对我更好的了。”
“我哥哥们又被爷爷罚了,太惨啦,他们要做好多作业,看好多书。我想跟我哥哥们玩。”
“我本来让哥哥陪我一起出来玩的,可是哥哥他们出不来。”
“小昙花,你有哥哥姐姐吗?你看我跟哥哥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我妈妈说只有兄弟姐妹才这么取名字。我大哥叫黎米笙,二哥叫黎米樾,我叫黎米笙,是不是听上去就是一家人?”
“小昙花,我知道,你妈妈肯定跟我爸爸一样,都是去天上当神仙啦。你不要伤心,以后我妈妈分你一半,还有我两个哥哥,我把他们都分给你好吗?”
……
乐优昙小时候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是在她学校附近的公园里认识的。她们长得很像,别人都说她们是双胞胎,她们互相看着彼此,好像在照镜子,继而天生就对对方有一种好感。
她们一起玩秋千,一起捉蜻蜓,一起分享零食,还会头碰头交换各种心事和秘密。每天放学后乐优昙都会在公园里等好朋友来找她玩,时间长了,她知道好朋友有一个很严厉的爷爷,有很温柔的妈妈,有很聪明的大狗狗,还有两个很疼她的哥哥。
好朋友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黎米芸,小时候她并不能记住好朋友的姓,经常喊好朋友“米芸芸”。
可有一天,她坐在小公园里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黑,米芸芸都没有来。
后来,她的好朋友再也没有找她玩了。
她难过了很久,以为米芸芸不想要她这个好朋友了。
米芸芸的照片在这个房间里,以前也说过自己姓“黎”。
米芸芸是黎爷爷的孙女吗?那为什么齐叔叔之前给她介绍黎家的时候都没有提到米芸芸呢?
乐优昙心中疑惑。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时,齐程找到了乐优昙。
刚刚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找不到乐优昙了,想到这是她第一次来,可能是迷路了,所以他赶紧在三楼这层到处找。
他走进来想把乐优昙拉出这个房间,说:“这是董事长二孙儿的房间。我们这样子不提前说一声就闯进别人的房间不太好,会被讨厌的。”
乐优昙无暇解释,反而问齐程:“齐叔叔,黎爷爷是不是还有个孙女?”
齐程微愣,问:“你怎么知道?”
“真的有吗?”乐优昙惊呼出声。
这件事情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入职的时候听前任秘书说了一下,还被好心提醒最好不要提关于董事长孙女的事情。因为黎家两位公子有次在家里听到有帮佣在议论妹妹,便清退了她们。
齐程虽然不了解其中的细节,但秘书守则第一条是安守本分不多嘴,他感谢前辈的提醒,把这件事情牢牢记在心里。工作的这两三年间,他在黎家进出很多次,也没看到过黎家小孙女的照片,久而久之他也快忘了董事长还有孙女这件事情。
怕乐优昙不知道黎家的忌讳,随意多问会引起黎家主人们的不快,齐程尽职尽责地解释:“董事长确实有个孙女,不过多年前就因意外去世了。这件事情对黎家打击很大,他们都不愿意提起,所以你也不要多问。”
乐优昙眼泪扑簌簌地下来,那个可爱得像仙女的小朋友,那个知道她失去了亲人后就想把自己的亲人分给她的善良小朋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跟她永别了。
“你怎么突然哭了?是不舒服,还是想你爸爸啦?”齐程百思不得其解。
乐优昙摇头,她抹掉泪,眼圈红红地突然要求:“我想去找黎爷爷。”
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但齐程也没多说,不管怎么样,先把人带离黎米樾的房间才是正经。
他带着乐优昙离开主楼,准备坐上停在花园入口的车去公司找黎振海。
当然,万能秘书齐程的打算是在车上安抚一下乐优昙,让她打消去黎氏公司的念头,毕竟黎董现在肯定在忙公事。
黎米樾去冰箱旁挑挑拣拣了很久,终于选好了自己想喝的饮品,又拿了杯子和冰块出来,带着饮品重新在躺椅上落座,一边喝冷饮一边玩手机,快乐双倍。
只是,他没躺回去多久,余光中不经意地瞥见了一个不敢提不敢想只能在无数个夜里梦到的身影。
“我这是晒太阳昏头了吗?”
黎米樾揉了揉眼睛,那个身影还拉着齐秘书在走,准备离开。
离开?
不不不,不管你是人是鬼,都不能离开!
黎米樾急得不行,猛地翻身坐起,想喊,但又不敢出声,怕吓到女孩,以后就再也不来看他了。他死死盯着少女,眼泪不断往外淌,嘴角却上扬成一个大大的弧度,但没来由地让人心酸。
可是不叫住她,她就要走了吧。
黎米樾喉咙像是被掐住,憋红了脸才挤出一句:“黎米芸。”然后哭号着又大喊了一句,“黎米芸,你别走了!”
别再离开我们了。
听到喊声,乐优昙和齐程愣在原地。
乐优昙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被他们两人都忽视的角落,刚才进门的时候那个位置上没人,现在怎么就出现了一个哭得歇斯底里的人?
齐程拉住乐优昙,轻轻介绍:“那是董事长的二孙儿,黎米樾。你可以叫他二哥。”
“二哥?”
乐优昙思绪纷飞,原来这就是米芸芸小时候经常说起的二哥——带她去抓蚯蚓,带她钻狗洞,带他玩肥皂水吹泡泡的二哥。
乐优昙想到米芸芸说起二哥时脸上带的笑容,本来止住的眼泪再次落下来。因为米芸芸,她对这位初次见面的二哥也多了几分亲近。
齐程小声提醒:“对,我之前简单和你说过。黎米樾脾气冲,喜怒不定,你和他保持距离比较好。”
乐优昙胡乱地应了两声,但并没有听进去,而是当着齐程的面朝黎米樾走去,想问问他关于黎米芸的事情。
齐程自我安慰:“初次见面,还是得去跟人家打个招呼的。”
走到黎米樾的面前,乐优昙没想好开口说什么,就被难掩震惊的黎米樾抓住,他双手颤抖,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阳光刺得晃眼,他却努力睁大着眼睛,紧盯着少女,感受着掌心中温热的触感。
妹妹……没死?
乐优昙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她正被死死地抓着,好像落水濒死的人抓住那根可以救他的稻草一样。她无法感同身受,但足够接收到黎米樾的忐忑和误以为妹妹回来后的欣喜,她瞬间就懂得了失去妹妹之后他会有多煎熬。
想到黎米芸,乐优昙刚刚平复的泪意便又涌出来了。
黎米芸虽然离世了,可她的家人还是很爱她。黎米樾只当妹妹是出了趟远门如今回来一样。
但是,她仍旧要残忍地打破他的幻想。
乐优昙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句:“二哥,我不……”
“哎!”黎米樾赶紧应答。他嘴唇轻颤,试图通过咳嗽来镇定情绪,但依旧激动过头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是很响亮。
怕心爱的妹妹听不到回应,他又提高声音,应了一句:“哎!”
他情绪激昂,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乐优昙的问话,反倒一腔热情地相信妹妹回来了。
他又退开一些距离,捧着她的脸,问出他很想知道的问题:“黎米芸!你这么多年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不到你多伤心!你怎么一直没回来?是齐秘书找到你的吗?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似乎不需要任何回答,没等女孩准备好答案,就又急着说:“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你人回来了就好。”
他放开手,掌心离开女孩手腕的下一秒,残留的温度慢慢消失,让他有些不安。紧接着,他又重新握住女孩的手腕。
要紧紧地抓住她,不让她再有机会能够离开他们。
他的妹妹回来了。
黎米樾刚刚的一连串问题让乐优昙意识到目前的状况,因为她和米芸芸长相太过相像,黎米樾把她错认成了他妹妹。
看到黎米樾欣喜到近乎癫狂的样子,乐优昙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两三次后,乐优昙越发不忍心破坏他此时的心情。
黎米樾毫不知情,他完全被心里呼啸而起的海浪般巨大的惊喜给淹没。
他嘿嘿嘿笑出声,然后两手托着少女的胳膊,将她高高举起,差点就来了一个抛到半空中再接住的动作,还好理智拉住了他。
乐优昙惊呼出声,下意识地照着黎米芸的叫法喊:“二哥,你放我下来!”
“我妹妹没死,回来了!太好啦!芸芸回来了!大哥知道后肯定也会开心!”黎米樾被欣喜淹没,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说到大哥,已经停止运作的大脑才想起还得去通知一声,“我要告诉大哥这个好消息!芸芸,大哥他肯定也会高兴得要疯!”
于是,他轻轻把乐优昙放在地上,没有等人站稳就揽住她的肩膀,转了个弯,带着她一阵风似的刮进房子里,留下站在旁边被忽视得彻底的齐程。
齐程看明白了这一出误会,他没来得及组织语言,黎米樾就已经导演了逻辑合理的认亲大戏。他只能默默地拿出手机将此事报告给黎老爷子。
乐优昙扭着脖子看到被落在门口的齐程,发现指望不上他来处理眼前的事情,便试图让黎米樾冷静下来,说:“二哥,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不,放开你你又不见了怎么办?”
“不会,我回来了就一直会在的。”
“那等我带你去见了大哥再说。”黎米樾的气息有些不稳,很委屈地小声嘟囔,“芸芸,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好吗?失去你和妈妈的痛苦,我和大哥真的没办法再经历一遍了。”
乐优昙仰着头看他微红的眼圈,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哥你快来!有好消息!”
黎家大宅面积太大,压根儿没想起手机的黎米樾像个没头脑似的在别墅里乱跑,激动得已经有些破音,但他仍旧扯着嗓子要把黎米笙喊出来。
乐优昙所有心神都放在她构思得越来越清晰的疯狂想法上。
三楼房间内,隐约听到呼唤的黎米笙揉揉脑袋,心想着弟弟又来祸害自己了,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打开房门,坐电梯到一楼,刚从电梯里出来就撞上黎米樾以及被他搂着的少女。
黎米笙没看清楚黎米樾搂着的人是谁,意外地后退了一步,玩味地看着黎米樾,打趣道:“干吗?带女朋友来见家长吗?”
“不是!大哥!”黎米樾将人推到黎米笙面前,“你看是谁回来了?”他眼含热泪,“是小妹!她没有死!老天也太会给我们送惊喜了!小芸回来了!”
“我……”乐优昙迟疑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有个大胆的想法在阻止她解释这一切。
黎米笙脸上的浅笑凝固了,慢慢地将视线转移到乐优昙身上,看到人后他瞳孔收缩,内心掀起惊涛巨浪。
他反复琢磨着黎米樾说的每一个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几分钟前手机里的大合照。
他曾无数次地想象着,如果妹妹没出事的话,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如今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第一时间想的是——不可能。
黎米樾看大哥没有动作,又将人拉近,让黎米笙可以摸到乐优昙,说:“哥,你看,是芸芸!是我们的妹妹回来了!她没有死!”
乐优昙因为黎米樾的这句话下定了决心,她抬起手,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大哥。”
记忆里的小女孩与眼前的少女重合,他不切实际的想象变成了现实,于是灰暗的世界重新运行起来,变得清朗明亮。
他喉结滚动,眼皮轻颤,双手攥了攥拳,迟疑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妹妹的脸,但刚伸出又顿住,不清楚妹妹是不是还会习惯他。
忽地,他的手腕被女孩握住,轻轻柔柔的力道,却好像是紧紧掐住了他的心,让他陡然呼吸一滞,又重新慢慢地开始血液沸腾。他颤着声喊了眼前人的名字:“芸芸。”
他将人紧紧抱住,低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衣服上留下几点深浅不一的泪痕。
妹妹回来了!
黎米樾看哥哥和妹妹相拥在一起,抹干脸上的泪,也抱住哥哥妹妹。
“我们三个需要大大地拥抱一下。”他说,“这个场面可太感人了。”
少女破涕为笑。
“米樾,这个时候你可以闭嘴的。”黎米笙胡乱揉了一把弟弟的头。
三个人又哭又笑,紧紧地抱成一团。从此之后,他们相依为命,彼此同呼吸、共命运。
“黎米芸”被围在中间,她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两个哥哥的兴奋和激动,真挚到让人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她此刻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安已经被另一种情绪替代。就让她在爸爸不在的日子里变成黎米芸吧,至少她可以让黎米芸最爱的哥哥们重新开心起来,哪怕开心的背后是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