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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论笑

我说要去演喜剧,人家听了都笑。不过你瞧,现如今他们可笑不出来了。

——鲍勃·孟克豪斯

笑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种类繁多,不一而足。塞缪尔·约翰逊 在《定义喜剧之困难》一文中称,人类智慧虽千差万别,笑却总是大同小异;然而,此论颇值得怀疑。关于出声的笑,语言表达异常丰富:咯咯地笑、嘎嘎地笑、哧哧地笑、轻声地笑、尖利地笑、暗暗地笑、愤怒地笑、放肆地笑、痉挛地笑、朗声而笑、粗声狂笑、纵情大笑、捂嘴偷笑、咆哮地笑、嗤嗤地笑、狂野地笑、放肆地笑、轻蔑地笑、傻傻地笑、哭闹地笑、刺耳地笑,凡此种种。笑起时,或狂暴而至、席卷而来,如狂飙,如罡风;或柔若涟漪,或急如湍流;或高声鸣响,声若号角,或细如涓流,旋转萦绕,或穿云破空,啸啸作响。论到微笑,也是品类繁多:粲然而笑、得意而笑;咧着嘴笑、觍着脸笑;讥笑、傻笑。微笑触动视觉,笑声触及听觉,不过,T. S. 艾略特在《荒原》中曾用一行诗将二者融于一体:“浅笑在耳畔回荡。”

嘎嘎地笑、捂嘴偷笑等说法,意指笑的不同形式,涵盖诸如音量、声调、音高、速度、力量、节奏、音色、时长等性质。此外,笑也能传达一系列情感态度:欢乐、讥讽、狡诈、喧嚣、温煦、邪恶、嘲弄、鄙夷、焦虑、释然、冷嘲、会心、得意、淫邪、质疑、尴尬、癫狂、同情、轻佻、震惊、好斗、讽刺,更遑论不含丝毫愉悦、纯以“社交”为目的的笑。 [1] 诚然,上述所列之笑的形式,多与幽默关系甚微,或是毫不相干。虽然兴奋时,目之所见会显得趣味盎然,但出声的笑更多源自情绪高昂,而不是忍俊不禁。笑的形式与情感态度可以衍生出多种组合,因此,窃笑可出于紧张,也可出于轻蔑;尖声大笑可出于善意,也可出于挑衅;咯咯笑或是出于惊诧,或是出于愉悦;嘎嘎笑或是出于赞赏,或是出于讥讽;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如此便生出一个悖论来:虽然笑本身纯粹是能指问题,仅有声音,没有意义,但社会生活却将其彻彻底底编了码。它是自然发生的身体行为(至少多数情况下如此),却带上了特定的社会意义,就此栖身于自然与文化之间。笑一如舞蹈,均为身体语言(笛卡尔称之为“含混不清的爆炸性呼号”), [2] 但身体亦深陷更为概念化的意义当中。即便如此,在那个曲高和寡的领域,它绝不会百分之百地安生自在,总会多出些粗粝的物质性,突出于意义之上。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得以尽情享受幽默。笑也鼓励我们坦然接受身体与意义间的失谐。特别是闹剧,往往能将身体与头脑间这宿命的冲突,生动地展现出来。

笑纯是发声,除其自身,不做任何表达,因而它不具备内在意义,一如动物的叫声。可尽管如此,它却充分承载了文化意绪。在这点上,它与音乐沾亲带故。笑不仅缺少内在意义,当其最为恣肆癫狂时,也会将意义解体,正如身体将话语撕成碎片,本我将自我抛入暂时的混乱。就像悲恸、剧痛、极度的恐惧或无端的愤怒,喧嚣之至的笑声意味着身体失去自控,那一刻它挣脱缰绳,使人退回身体缺乏协调性的婴儿状态。说到底,它就是一种身体失衡。下文中我们将看到,失当的笑为何常遭人诟病,认为它具有政治危险性,上述即原因之一。笑包含着令人不安的动物性,其重要原因在于,笑声如呵呵声、嘶吼声、咯咯声、嘶鸣声、咆哮声,令人意识到我们与动物的类同性,这点颇具反讽意味:动物自己并不会笑,或者至少不会笑得这么明显。 [3] 在此意义上,笑兼具动物性与显著的人性:模仿兽类的叫声,而自身又不具兽性。当然,笑是无处不在、司空见惯的人类乐趣。在《笑忘录》中,米兰·昆德拉援引法国女权主义者安妮·莱克勒克 的观点:“无拘无束的笑声爆发出来,反复回旋,激荡冲突,这是肉体欢愉的笑声,是笑的肉体欢愉,去笑就是去恣意地生活。”

如此看来,笑确有所指,但它也将指意分解成纯粹的声音、痉挛、节奏与呼吸。一个人笑得倒地抽搐、不能自已时,很难说出头脸齐整的句子来。在众多笑话中,连贯的意义断裂了,这体现在笑本身的解构性质上。这一暂时的意义混乱,最为明显地表现在各式荒谬、滑稽、无意义、超现实当中。然而,若说它是一切成功喜剧不可或缺的特质,似乎还值得商榷。一方面,笑体现了符号王国暂时的崩塌或分裂,而在这个王国中,意义本是有序而明晰的;另一方面,笑从未脱离对这个王国的依赖。除非只是给人挠了痒,或为了化解抑郁,抑或暗示同伴有他/她陪伴甚为快乐,我们的笑总会指向某些事物、事件、言谈、情境。因此,探讨笑这一现象需要使用概念,这也是为什么某些评论者声称,缺乏语言能力的动物不会笑。笑是一种言语,自身体的力比多深处腾跃而出。然而,它也有认知的维度。一如愤怒或嫉妒,笑也涉及信念与假设。后文中我们会看到,实际上,某些形式的幽默首先涉及智性,比如说风趣。滑稽剧也许会将人类行为转化为纯粹的身体动作,可即便如此,这些动作也依赖于意义世界。婴儿几乎一出生便懂得微笑,可要笑出声,得等到三四个月大;这或许是因为出声的笑需要大脑的参与。

诚然,笑能够自内积蓄一股难以驾驭的力量,于是,刚笑没多久,我们便会忘记起初为何发笑,抑或觉得自己是为了笑而笑。这就是米兰·昆德拉再次援引安妮·莱克勒克时所说的“笑是如此好笑,它引人发笑”。 [4] 还有一种笑具备感染力。我们发笑只是因为他人在笑,并不需要知道人家觉得什么如此好笑。你笑了一场,却并不能确定笑自何来,就像是某些疾病,不知是在哪儿惹上的。然而,总的来说,笑改变了头脑与身体的关系,却并未将这一关系彻底悬置。

有一个事实值得关注:以上所言大多也可用来讨论哭泣。 [5] 詹姆斯·乔伊斯在《芬尼根守灵夜》中提到“笑泪”,而他的同胞塞缪尔·贝克特在《莫洛伊》中写到一个女人,她的小狗刚死掉,“我觉得她就要哭了,理该如此嘛,可相反地,她却笑了。也许这在她就是哭。或许是我搞错了,她真是在哭鼻子,只是听上去像笑。泪与笑,在我看来十足是盖尔人 的风格。”实际上,笑与哭并不总是易于区分。查尔斯·达尔文在其情感研究中指出,笑容易被误解为悲恸,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下,泪水都会汹涌而至。在《裸猿》一书中,人类学家戴斯蒙德·莫里斯 [6] 论到,笑确乎自哭进化而来。简言之,笑并非一开始就是在笑可笑之事。在中国、非洲、西伯利亚等国家和地区,笑曾是致命的传染病,据称会歇斯底里地突然爆发,致使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1962年,在当时的坦噶尼喀省 爆发了类似的案例,整个学区接连数月处于瘫痪状态。因为失控绝不会令人深感快慰,所以笑轻易便会惹人不悦。在其《词典》中,塞缪尔·约翰逊将笑定义为“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快活”,但这种体验并不总是愉快的。这与被人搔痒有共通之处:快感与难耐奇妙地混合着。就像观看一部恐怖片,欣喜、不安、激动、不适的感觉会同时降临。猴子龇牙咧嘴,看似微笑,实则是发出警告。托马斯·霍布斯在《利维坦》中将笑写成做鬼脸。那些尖声大笑的人,大口喘着粗气,偶尔会突发心脏病,沦为我们的谈资。劳伦斯·斯特恩所著《项狄传》中的叙述者满嘴跑火车,居然告诉读者,有次他笑得太狠,一根血管爆了,两个钟头便流掉四品脱的血。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 阅读一本喜剧小说时笑得中了风,这番遭遇他自己的读者倒未必会有幸经历。 [7] 尽管笑有着潜在的灾难性,它也能显示出人类的进步:只有当一种动物学会用手拿、而不是用嘴叼物体时,才可以腾出嘴来发出轻笑或窃笑。

创立笑或微笑的符号学不无可能。那样的话,便可以在复杂的指意系统中,标示出笑的每个类型或者面部表情的每个样式的具体位置。简言之,可将笑视作文本,或拥有多种地方话的语言。例如,英国上层男士笑得更加刺耳,而中产女士笑得更为清脆。伯利兹人有一种笑,在伦敦上流住宅区难得耳闻。将军们不大会咯咯乱笑,教皇亦不会嘎嘎傻笑。扮作圣诞老人的也许会粲然微笑,但偷偷窃笑就不大合宜。不大能想象施瓦辛格忸怩作笑,可他奸笑的画面很容易浮现脑海。世界银行总裁可以开怀大笑,却不便笑得歇斯底里。

就笑的样式与性质做出评判的能力,属于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实践智慧”(phronesis),意为实践性社会知识,比如明白幽默何时恰当、何时不当。例如,对一个在大教堂里做祈祷的老修女,最好别讲这个笑话:“黑白相间躺在阴沟里的是什么?——死修女。”我的一个孩子五岁时就犯过这个错。下面是另一例不当的幽默:

医生:是这样,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患者:先说坏消息吧。

医生:坏消息嘛,是你只有三个月了。

患者:那好消息呢?

医生:好消息是,我马上要和一位绝世美女共赴摩纳哥度假。

这位医生的玩笑太过残忍,或者说太不得体,简直骇人听闻;他应有的行为与实际的行为形成巨大反差,因此,这则笑话令人忍俊不禁;我们心中些许施虐的快感,又为二者间的张力平添了趣味,只是可怜了那个背运的病人。对这位恣意妄为的医生,我们有的是感激:他公然无视人类同情与职业操守,而我们,借助他的行为,释放了内心离经叛道的渴望,摆脱了责任那令人厌烦的束缚。一时间,同情心放下了对良知的重压,不再为难我们。对他人的窘境幸灾乐祸,令我们心存愧疚,而此类黑色幽默,却能将那窘境以笑话的形式传播开去,与友人分享,这样,人们便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它,我们的愧疚感也随之缓解。

面对死亡朗声大笑,也能收获快乐,从而看淡生死。打趣死亡,就是将其切成小块儿,减弱它令人生畏的影响;下面这位医生就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患者: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十。

患者:十什么十呀?十年,十个月,还是十天?

医生:不,不:十、九、八、七……

以虚构形式对抗一己之死,意味着自我能够暂时达到超越自身的状态,短暂地品尝到永生的滋味。这让人想到伍迪·艾伦的祖父;他的孙子动情地回忆到,老人在弥留之际,将一块手表卖给了他,借此象征性地战胜了死亡。人终有一死,难免病痛,而笑呢,多少给我们一些安慰。尼采说得不错,人之所以是唯一会笑的动物,就因为他遭到骇人的折磨,迫切需要发明此等安慰剂,以应对痛楚与煎熬。而绞架笑话与坟地笑话则不仅是对死亡的拒斥。轻描淡写地打趣死亡,是为了发泄胸中的恶气——谁让它搅得人心神不宁!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无意识中对所惧之事的渴望。弗洛伊德谈到死欲,也就是死亡冲动,摧毁了意义与价值,因此与我们熟知的幽默,即瞬间的意义错乱密切相关。这种狄俄尼索斯式的力量与幽默如出一辙,它扭曲意义,搅乱等级,混同身份,抹平差别,为意义的坍塌而狂欢,而这一切狂欢节都做到了,因此它从未远离墓地(即死亡)。狂欢节将一切社会差异从根基处抹杀,强调万物绝对平等;然而,此等做法煞是危险,再跨一步,就沦为粪便论,即万物如粪便般毫无差别。若狂欢中人的躯体没有差异,那么在毒气室中也便同样如此。或许可以说,死亡扯平了一切。狄俄尼索斯是醉酒狂欢之神,亦是性爱狂喜之神,但同时还是死亡与毁灭的预言者。他所承诺的欢愉 可能是致命的。

回头来看那个医生笑话。它让我们暂时放松下来,不必表现得中规中矩,也不必对他人关怀备至。同时,因为它,我们面对死亡结局时那无从排解的痛苦,也暂时得以缓解。幽默是一种排解;这一观点为影响深远的所谓“宣泄论”奠定了基础。十七世纪哲学家沙夫茨伯里伯爵 认为,于天生自由不羁却饱受世俗羁绊之灵魂,喜剧不啻为一种宣泄;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将笑视作“高企的盼望瞬间化为乌有时产生的效果”, [8] 将宣泄论与失谐概念结合起来。维多利亚时代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 也沿用此法,称“烦人的焦躁后,愉悦的心情涌上心头,带来欢声笑语” [9]

在《笑话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中,弗洛伊德坚定地认为,笑话代表心理能量的释放,而人们通常用此能量维持某些基本的社会性压抑。 [10] 为了舒缓对超我的压抑,我们减轻了该压抑所要求的无意识压迫,将节省的能量转而用于玩笑,以及出声的笑。可以说,这是笑的经济学。如此看来,笑话便是扇超我一记不恭的耳光。这般俄狄浦斯式的遭遇战 令我们兴奋不已,可良知与理性也是我们尊崇的人性特征,由此便在责任感与放纵之间产生出张力来。黑格尔在其《美学》中指出,无法遏制的感性冲动与高尚的责任感之间的冲突,造就了荒谬可笑之事。此冲突反映在喧闹的笑声中;此前已经说过,这等笑声可以令人警觉,也可以令人愉悦。也许,想到能把父亲(即权威)拉下宝座,大多数笑话就不由得引起尴尬的轻笑声。害怕因如此的不恭而招致惩戒,目睹父权跌下宝座的欣喜便免不了伴有内疚的尬笑,继而促使我们越发轻笑出声,借以对抗内心的不安。我们笑得紧张,是因为这种越轨的欢乐令我们既提心吊胆,又乐在其中。正因如此,我们一边畏畏缩缩,一边掩口窃笑。然而,负罪感给快乐羼入某种别样的趣味。尽管如此,我们也清楚,这纯粹是临时的胜利,是纸上的胜利,毕竟笑话只是一段话而已。因而,我们大可肆意攻击偶像,同时放下内心的罪责感,因为我们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么一次小叛乱不可能将父亲(一个终归令我们爱恨交加的人物)永久地废黜。丢掉王位,尊严扫地,不过是暂时的。狂欢夜亦复如此,像一场空幻的革命,快活后的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照见一千个空空的酒瓶、啃过的鸡腿、失却的贞操,日常生活回到正轨,人们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或者,来看看舞台喜剧。观众从不怀疑,台上人物欢天喜地地撕碎的秩序,终将得以恢复,甚至就因为这一短暂的颠覆企图,会进一步得到加强。于是,在观众的内心,无政府主义的快感与一丝矜持的自诩混杂一处。就像本·琼生 的《炼金术士》、奥斯丁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与苏斯博士的《帽子里的猫》,在父母角色缺席的时候,我们会无法无天、大闹天宫,可听说他或她也许一去不返,便会伤心欲绝。

弗洛伊德指出,在较为温和的笑话中,受压抑的冲动得以释放,幽默油然而生;在粗俗或侮辱性笑话中,幽默源自压抑本身的缓解。渎神的笑话也让我们身上的禁忌得以松解,比如教皇与克林顿死于同一天那个笑话。由于官僚主义错误,克林顿被送上天堂,而教皇被罚下地狱。不过,这个错误迅速得到纠正。二人上下交错之时,得以相交一语。教皇说迫不及待要见到圣母玛利亚,而克林顿跟他说,他晚了十分钟。

在弗洛伊德看来,笑话的那些有趣的形式(文字游戏、胡言乱语、荒唐联想,等等)或许一时间使超我放松警惕,令无政府主义的本我得到机会,将遭禁的情感推到明处。弗洛伊德将笑话的语言形式称作“前乐” ,它放宽了禁忌,让人松弛下来,以此来劝诱我们,去接受笑话的性与攻击性内容;换作他法,或许很难说动我们。在此意义上,笑击败了压抑;然而,我们之所以感到趣味盎然,是因为冲破禁忌的举动,本身就等于承认了禁忌的力量。因此,如桑多·费伦齐 所言,一个道德完美的个体不会比一个恶贯满盈的个体更爱笑。前者原就不会隐藏见不得人的情感,而后者不会承认禁忌的力量,所以在打破禁忌时,也不会倍感兴奋。 [11] 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我们觉得自己道德高尚,其实未必;我们认为自己道德低下,其实也未必。一如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宣泄论语境中的笑话也是妥协的产物,融合了压抑行为与受阻的本能。

所以,弗洛伊德眼中的笑话,是个两面三刀的恶棍,同时侍奉两个主人。它对超我的权威卑躬屈膝,同时也不遗余力地促进本我的利益。在俏皮话引起的小暴乱中,我们获得了造反的快感,同时又矢口否认,因为那终究只是个笑话。在《第十二夜》中,奥利维亚指出,为世所容的愚人是无害的。与之相反,嘲弄习俗的专业丑角虽似有害,却纯粹是个传统角色。的确,他的不恭之言也许反而巩固了社会伦常,因为这言论令世人看到,社会伦常具有何等惊人的弹性,能笑对任何嘲弄挖苦而屹立不倒。最为持久的社会秩序是最为自信的,不但能容忍偏常,也能积极主动加以鼓励。

大量幽默涉及弗洛伊德所谓的反崇高 。当某种崇高的理想或高贵的第二自我被粗暴地戳穿,投入其中的能量便释放出来。维持此类理想需要一定程度的紧张感,因此,放弃维持便会令人如释重负。此时,受人尊敬的道德外表无须继续维持,人便可以毫无顾忌,变得粗鄙不堪、玩世不恭、自私自利、迟钝愚笨、侮慢无礼、道德冷漠、情感麻木、恣意放纵,并对此甘之如饴。不过,人们亦可以开心地从意义创造的急迫感中解脱出来。弗洛伊德称此急迫感为“逻辑强迫症”,即将不受欢迎的限制强加给自由不羁的无意识。因此就可以理解,为何在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里,我们钟情于超现实与荒诞的事物,比如BBC电台有一期《愚人秀》 [12] 就曾说,“二战”期间,有一部巧妙的仪器,将与英伦三岛等大的纸板模型浮于海面之上,令其漂离开去,以迷惑德国轰炸机。十九世纪哲学家亚历山大·贝恩 曾谈到“生活中众多的清规戒律,迫使人们摆出别扭刻板的姿势” [13] ,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尤其会注意到这些限制;幽默能让我们暂时摆脱的,也正是这种古板的世界观。日常生活中,为了维持脸面,人们虚构话语,比如即便是最普通的朋友,我们亦深切关注其健康与幸福;我们从不曾有片刻想到男女之事;我们对勋伯格的晚期作品耳熟能详,诸如此类。能够暂时摘下面具,与人性的弱点建立喜剧同盟,令人深感快意。亚历山大·贝恩进一步将宣泄论与优越论相结合(关于这个论题,我们后文详述)。目睹高高在上之人被拉下神坛,我们欢欣雀跃,因为这种反转令心理紧张得以放松,其原因之一,是如今我们可以居高俯视那些曾令我们畏惧的人。下文中我们将看到,一些理论家如何从这个切入点将不同的理论融合起来。

桑多·费伦齐本着同样的认识指出,保持不苟言笑成功地压制了自我。 通常所谓意义,实为“高大上”的一种表现,造成轻度的压力,而开玩笑便是度一个释放压力的短假。社会现实的构建大费周章,需要不懈的努力,而幽默令人们的头脑得以放松。似乎在人们的理性官能之下,暗伏着一个黑暗、凌乱、玩世不恭的潜文本,与惯常的社会行为如影随形,间或以疯癫、违法、色情幻想或机智调侃的形式爆发出来。潜文本大多以哥特小说等文学形式侵入日常世界。这也让人想到蒙提·派森 [14] 的一个小品:一个店家正赔着笑脸伺候一位顾客,却突然间爆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可一转眼,又恢复了平时谦恭的自我。另一方面,有的幽默出自压抑,而非对压抑的反抗。比如那些健康、干净、友好的玩笑。男童子军的恶作剧与通常男性间的捉弄行为充满攻击性和焦虑感,为的是回避细腻情感与复杂心理,因为后者对他们那个抡起毛巾互抽、密林中赤身敲鼓的世界构成了威胁。

亚历山大·贝恩的眼光尚未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他觉得,要维持日常现实,压抑就得持续存在。我们仿佛都是地道的演员,扮演着日常社会角色,严格地履行规定详尽的职责。可一旦出错,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便会发出婴儿般不负责任的狂笑,笑自己多么荒唐,凭什么装模作样!意义本身就包含一定的心理紧张,它需要摒除从无意识蜂拥而至的种种阐释。若说粪便在喜剧中扮演着关键角色,那么原因之一是,粪便是无意义的典型,将意义与价值的一切差异拉平,成为永远同质的东西。因此,喜剧与犬儒主义仅一线之隔,令人震惊!视万物为粪便固然意味着摆脱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也摆脱了崇高理想的胁迫,获得了可喜可贺的解放,但是,令人不安的是,它离集中营也不远了。若存在某种对人性尊严更为切实的认识,那么幽默便能够以其名义,打击浮华与矫饰。与此同时,幽默也能像伊阿古 那样打击价值概念,而这一概念又取决于意义的可能性。

比如说那个工人的故事。他的工作是每隔几分钟压下操纵杆。这活儿他干了许多年,到头来却发现,杆子另一端空空如也,于是大病一场。该故事最令人不安的,是它竟会有些好笑。由于摆脱了意义的负担,这个情节让人哑然失笑,同时其荒诞也令人骇然。这徒劳无功的结果既令听者着迷,又让他们惊惧。再说个故事。心理病院的一群患者决定一同自杀,可手头没有药片或武器,于是一人立于水桶之中,手指伸入插座,其他人紧紧抓住他,其中一人推上电闸。此故事亦有黑色幽默的一面。这些男女有此极端之举,定是痛苦难熬,令人闻之黯然,而对于他们荒谬的处境,听者却强忍揶揄的笑。经过精心设计,死亡显得煞有介事,一时间,它恐怖的力量得以解除,沦为贝克特式的闹剧,于是,压制“人终有一死”这一事实的能量,便以笑的方式得到释放。上述两例中,幽默残忍地罔顾人的价值,而该价值却一如既往为人所珍视。在那快乐的一刻,人们或许暂时变得没心没肺,却无须承受某些更为可怕的后果。然而,攻击超我若给人以满足,原因之一便是,虽然上述两个故事确有其事,但我们面对的是语言,不是真实。与此同时,弗洛伊德曾在《论幽默》中说,超我也许会同情自我,从而越发使其自恋。也许超我会安慰自我,告诉它其实它坚不可摧,因为世界不过是个笑话,所以没有理由感到焦虑。 [15]

可以看到,笑话反抗的是弗洛伊德所谓“现实原则”的暴政,从而赋予我们婴儿式的满足感——我们退回到先前的一种状态,那时,象征秩序的差异性与精确性尚未得到悉心的维护,而我们也能将逻辑、和谐与直线思维抛到脑后。大笑令身体失去协调,这是回归原初无助状态的外在表现。对成人而言,幽默就像孩子的游戏,将他们从现实原则的专制暴政中解放出来,赋予快乐原则以一定的、审慎规范的自由度。婴儿与学步儿童也许并不具备智巧,知道何时该闭口不言,但他们从荒谬与可笑中获得愉悦,发出咿呀的快乐之声,这在日后便发展为诗歌或超现实的幽默;谢默思·希尼称之为“嘴之音乐”。然而,因为并未掌握既有规范,所以,对于以偏离规范为基础的喜剧,他们一无所知。当一切如此陌生、令人惊异的时候,不可能将一个场景陌生化以激起笑意。

如果狂欢节使崇高猛地跌落,变为低俗,那么性也表现出类似的顿降,从纯洁变为滑稽,从高贵的精神追求沦为日常感官之乐。毫无疑问,性之所以成为幽默的可靠来源,原因之一是人类行为的这一领域压抑最甚,于是解压便产生相应的快感。因为幽默释放了紧张感,令人愉悦,其体验类似于性高潮,所以即便某种幽默与性无关,也会带有些许性意味。性虽为身体欲望,也涉及符号与价值,因此,它居于肉体与符号的交界之处。性位于浪漫与嬉戏之间,位于意义丰富与意义匮乏之间,本质上就是个模棱两可的现象。性如此奇异,同时又如此平常,毫无新鲜可言,这样的人类行为寥寥无几。几英寸长的肉体,或者胯部几下敷衍了事的前冲,怎会令人这般趋之若鹜? [16] 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上若有位旁观者,定会沉思,为何谁与谁交媾这一问题会引起轩然大波,令男人女人嘶号、哭泣、杀戮?

传统喜剧中,没有什么比婚姻更具中心地位。它完美地统一了身体与符号;两个身体的结合成为心灵结合的媒介。然而,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这类喜剧也提醒我们,此种完美结合缺乏合理的依据,因为毕竟两个人可能向来存在差异,也许就在几场前还格格不入,躯体与灵魂不可能无缝对接。如果说剧中的帕克过于躁动难驯,则那些工匠便太过生硬刻板。《暴风雨》中的爱丽儿与凯列班也具有相似的两极性。人性的核心处有一道裂痕,幸福的结局无法轻易将其弥合。天性与文化在性这点上相遇,可二者的邂逅总不免尴尬。或许正因如此,在某些喜剧的结尾处,总有些执拗而不可消弭的元素,比如说坏脾气的马伏里奥 拒绝参与欢庆,为的是提醒我们,这样的结局本质上是虚构的,纯粹是投人所好,在其他情况下,或许只是巧合。

马修·贝维斯写到,人“这种动物认为自身的动物性不是令人厌恶,便是妙趣横生”,还俏皮地说“我们本身就是双簧”。 对乔纳森·斯威夫特而言,我们所知的人性,是肉体与精神的矛盾综合体,天生就包含了某种怪诞或顿降的喜剧成分。温德姆·刘易斯 评说道:“人注定是好笑的,因为他们本身是物,或者说物质肉体,而行为却是活生生的人。” 西蒙·克里奇利论道:“说到底,滑稽的是我们拥有一个躯体。” [17] 更确切些,我们可以这样说,身体与精神的失谐指的是我们既不完全拥有躯体,又不完全是具躯体。简言之,无须讲笑话,我们本就是滑稽的生物;大量的幽默均利用了这一天生的裂隙或自身分裂。乔治·奥威尔说:“笑话的目的不是贬低人,而是提醒人他已经被贬低了。” 说到人是语言动物时,这一失谐变得更加严重。因为人能够将自身的动物性客体化,却依旧无法将之割裂,人这个物种的基本构成就包含某种反讽。正如格列佛在斯威夫特小说结尾处表明的那样,彻底否弃动物性存在是疯狂的做法,然而,人若只有一个躯壳,则不过是耶胡 而已。人的构造使我们能够超越肉体局限,此种情形通常称为“创造历史” 。如此,我们既属于自己的身体,又能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是聪明绝顶的蛞蝓也做不到这一点。

顿降(bathos)意为高贵之事瞬间跌落尘埃,同时涵括了宣泄与失谐;后文中我们将看到,失谐是当下最为流行的幽默理论的核心。将事物理想化需要费心劳神,若能以笑获得放松与宣泄,则令人快慰。当然,顿降法并非获致此种心理释放的唯一途径。于所谓宣泄论而言,任何幽默皆有疏泄效果,比如对崇高的瞬间颠覆,将耗用于严肃事物或压制不堪欲望的能量节约下来,转而用于发笑。即便如此,顿降效果在英国喜剧中尤为突出,特别是因为其对等级制度的强调。英国传奇喜剧家如托尼·汉考克、弗兰基·豪尔德及肯尼斯·威廉姆斯 都曾利用猝然而失礼的转折,将中产阶级颇具涵养的语言突变为普通大众直来直去的大白话。这些喜剧演员的身躯,似乎包含了两个争斗的社会阶层,简直就是阶级斗争的活样板。将优雅拉下一两个档次,是司空见惯的英式娱乐,将英国人自我贬低的嗜好与讽刺的冲动结合起来。英式幽默往往围绕阶级文化冲突展开。记得蒙提·派森有一档电视竞赛节目,叫作《总结普鲁斯特》,非常火爆,参赛者要在两分钟内,总结普鲁斯特那部三千多页的小说的情节,不过要先穿晚礼服,后换泳装。

爱尔兰幽默中,顿降亦是核心技法,但究其社会原因,却与英国大为不同。爱尔兰社会文化遗产丰富,以古代艺术、修道院教育、经院主义思想闻名于世。因此,该社会尤其会意识到,一边是渊博的文化,一边是落后的殖民地悲惨的日常生活状态,二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所以,英裔爱尔兰人斯威夫特所作《格列佛游记》的最后一卷,往返于两极之间,这边是高尚到荒谬的慧骃,那边是生性野蛮、浑身屎尿的耶胡,没为读者留下哪怕名义上的中间地带以落脚。生于爱尔兰阿尔斯特省的十八世纪哲学家弗朗西斯·哈奇森 坚持认为,幽默大多源自失谐的结合,如高尚与亵渎、尊贵与卑贱,赞其为诙谐讽刺剧 的精髓。我们姑且认为,他心中所想并非脱衣舞表演,而是滑稽的拙劣模仿。劳伦斯·斯特恩在《项狄传》中将病态般理智的瓦尔特·项狄与其子特里斯特拉姆·项狄对置起来,前者纯是思想,后者唯有肉体。叶芝让疯女人简回击主教, [18] 让农民狂欢般的活力回击令人窒息的正统的精神性。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在斯蒂芬·迪达勒斯的深奥冥想与利奥波德·布鲁姆 的尘俗反思间,划出了截然的分界线。

在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庄严的经院主义传统在我们眼前分崩离析,在波卓 的胡言乱语中沦为一堆碎片。弗兰·奥布莱恩 的小说将深奥的形而上思索与小酒馆里的陈词滥调对立起来。如今,在爱尔兰,一说“斯基柏林的鹰”就会引发顿降感。斯基柏林是科克郡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一战”结束时,镇上《鹰报》的一则社论严肃地跟读者保证,该报正“密切关注《凡尔赛和约》的动态”。有着苦难历史的小国,其民众见到同侪中有自觉高人一等的,往往会觉得特别搞笑。

然而,顿降有着更深的含义。写到批评家威廉·燕卜荪时,克里斯托弗·诺里斯说,前者在《复杂词汇的结构》中所探究的核心词汇如“雾”“狗”“诚实”等,皆各尽其力,造就出“一种实在而健康的怀疑态度……令这些词汇的使用者,对人性需求及其相应弱点达成共识,并以此为基础建立对人性的信任”。 [19] 这里描述的实际上就是喜剧精神。不过,它也指威廉·燕卜荪在别处所说的“牧歌” ,即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认为复杂与微妙的东西隐含在平凡的事物之中。他眼中的“牧歌”尤指一种宽厚的凡人智慧,即明白何时不该苛求他人。你要求自己一定要热爱并尊崇真理、美、勇气等高贵的人类价值。然而,如果普通男女无法达到这样的理想高度,你不必过于沮丧,也不必用这些大概念恐吓他们,令他们因自己的弱点而备受煎熬。因此,“牧歌”式的感觉能力便类似于葛兰西所谓的“分寸感”,即普通人的日常智慧。比起高高在上之人,升斗小民更加谙熟现实物质世界,也便不大可能为天花乱坠的言说所迷惑。威廉·燕卜荪评价道:“最精致的欲望包含在最普通的里面,若非如此,它必是虚假无疑。” [20] 这句话不但运用了“牧歌”概念,也颇有弗洛伊德之风。他承认,相较于他人,某些个体更为敏锐易感,但这点并不见得有多重要;说实话,若不祸乱社会,此类差异对社会或有所裨益。但是,与日常人性相比,最诱人的敏锐心智、最耀目的英雄行为、最震撼的道德力量、最惊人的智力展示都显得苍白无力;无论何时要我们做出选择,最佳的总会是前者。因此,顿降不再仅仅是喜剧修辞法,而是成为一种道德观与政治观。

在《笑忘录》中,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对比了两种人类存在观,即他所说的天使观与魔鬼观。天使观认为,世界是有序和谐的,意义填满了每一个缝隙。在天使的王国里,万物在形成的瞬间便具有了意义,不允许有一丝含混,令人感到压抑。整个现实清晰易读,却也枯燥乏味。对于重度偏执狂患者,根本不存在随机事件,没什么可以视情况而定。发生的就是必然的,是某个宏大叙事的一部分。在此叙事中,存在的每个特征,都有固定的功能。没有负面的、扭曲的、不健全的或功能失调的事物;这种乏味的天使观认为,人类正满面春风,高喊着“生命万岁”,大踏步向未来迈进。与此观点相应的,是一种颇具教养的笑,是面对一个齐整有序、意义充沛、构思精妙的世界时,发出的愉快的笑声。米兰·昆德拉生命前几十年所亲历的世界,充斥着苏联式信念,便是这类世界的一例。当代美国意识形态也颇为相似;在美式现实中,受到“你能够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这一观念的影响,人们身不由己,拼命积极向上。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世界,没有灾难,只有挑战。昆德拉认为,它所产生的言说“句句实情”,相反,魔鬼观的言说尽是废话。我们已经看到,一个世界若剔除了意义与价值,就只有魔鬼在尽情狂欢。这个世界里,万物皆粪便,难以相互区分。天使观的麻烦在于意义过剩,而魔鬼观深受无意义之苦。

即便如此,魔鬼观亦不乏用途。好比珠母贝里的砂砾、装置中的差错、任何社会秩序中反常而执拗的因素,它对于社会存在的作用,在于打破天使观四平八稳的确定感。这样,它便或多或少与拉康式实在 [21] 相类同。在魔鬼呵呵的嘲笑声中,自命不凡的天使丢了底气,没了先前的张扬。正如魔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说的那样,魔鬼观带有一种任性而执拗的元素,防止世界因自身令人窒息的乏味而不堪重负,倒塌崩毁。魔鬼对伊凡·卡拉马佐夫说,在上帝创造的世界中,他起到摩擦或否定作用,谨防这世界由于无聊至极而萎缩。缺了他,世界将“一无所剩,除了对上帝的赞美”。若清除了这个异端因素,宇宙秩序便会崩塌,令一切终结。魔鬼天生就是解构主义者。

这种幽默,究其源头,在于事物暂时失却其在整体格局中的固有角色,导致失序、疏离与陌生化。我们笑,是因为某些现象似乎陡然失其常态,某些事情突然失去控制、乱作一团。这般滑稽的情形,使人得以暂时脱离清晰有序、不容置疑的世界,获得喘息之机。那是一个失去纯真的世界,它存在于先,人类灾难性地堕入意义在后。滑稽用例如笑话或机智的调侃,搅扰了宇宙的平衡;或者,用蠢笨、怪诞、荒谬、超现实的方式,将宇宙自身连贯的意义涤荡干净。本身毫无意义的笑声把意义的严重流失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魔鬼观与幽默常常相连,便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同样正常的是,地狱中向来就回响着堕落的灵魂发出的下流笑声,窃笑、狂笑、幸灾乐祸的嘎嘎笑。他们自信已经看透了人的价值:揭开其真容,不过是言词虚华的欺诈。托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也谈及这类笑声,认为它带有“恶魔般的讥讽意味”,是“狂呼、嘶叫、咆哮、哭诉、嚎叫、尖叫”造就的“地狱式的快活”,是“地狱中含讥带讽、得意扬扬的笑声”。 [22] 魔鬼与天使的对立,便是伊阿古与奥赛罗的对立,或者说,是弥尔顿笔下郁怒的撒旦与小官僚般饱受压抑的上帝之对立。波德莱尔曾写道:“笑具有撒旦性质,因而蕴含着深刻的人性。” [23] 凡夫俗妇极易轻信,他们热切地认为,那无谓与单薄的意义与价值像铁熨斗一般坚实,真是可悲可叹。目睹这些,魔鬼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大笑,压都压制不住。

阿莲卡·祖潘季奇的喜剧研究颇具新意。她认为“此世界的构成自相矛盾、因势而变”, [24] 笑话即是其缩影。人的意义建构具有偶然性,缺乏依据。笑话的功用在于将这点提升到意识层面。可以说,笑话是藏匿于语言象征秩序内的真实,而该秩序看似自然,实则是现实的理性版本。构成该秩序的能指,实际是随意的符号与声音;若想有效运作,它们必须足够灵活、含混,能够自由浮动,从而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结合,包括荒唐与反常的方式。因此,从逻辑上讲,构成意义的也能构成无意义。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祖潘季奇认为:“普遍的无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 弗洛伊德也持此观点:无意义是意义的根基。雅克·拉康写道:“笑话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利用一切意义实质上的虚无性。” 社会现实的建构随形而变,笑话透了这个底,由此也揭露了现实的脆弱性。祖潘季奇评价道:“在一定程度上,每个笑话都道出了,或者说展示出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与危险性。” 此论也适用于亲属角色的有序结构;它是一个象征秩序,由一套确定恰当组合的规则所统御。在本质上,这类秩序若能正常运作,则必能非正常运作。规范该秩序的诸种规则,能够对众角色进行合法的排列组合,也能够产生出非法的排列组合。乱伦即是一例。

社会意义的不稳定性,在局外人眼中或许最为明显。所以,从威廉·康格里夫、法夸尔、斯梯尔、麦克林、哥尔德斯密斯,到谢立丹、王尔德、萧伯纳、贝汉, 主导英国戏剧舞台的,是一个个移居来的爱尔兰人。这些作家漂到伦敦,身无长物,唯有兜售其机智与诙谐,进而将其局内人/局外人的混合身份,变为成果斐然的戏剧实践。他们都操英语,其中几位还是英爱混血,对英国本土的社会习俗相当了解,能够做到了然于胸;同时,与那些习俗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令他们能以讥诮的目光,敏锐地发现其荒谬之处。英国人眼中似乎不证自明的假设,会令他们感到假得出奇;喜剧艺术就是从这反差中采撷而来的。自然与矫饰的冲突,是喜剧的恒久主题。最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的,是这些爱尔兰作家。虽然经常流连于英国的俱乐部与咖啡馆,他们却真切地感到,在伦敦文人圈内,自己不过是访客而已。

可见,喜剧存在的目的,就是颠覆宇宙。此处的宇宙,指的是一个理性的、道德的、美丽的、有序的整体。若此言非虚,则某种意义上,它便是个反讽,因为“神曲(神圣的喜剧)”这一表述意指的就是这个观点。 [25] 稍后将会看到,在其形而上学意义上,喜剧反映出准神秘主义信念:虽然看似相违,一切在根本处都与人性相合。《新约》在此意义上便是部喜剧文献,虽然它很清楚,为此信念付出的代价高得骇人,不是死亡,就是自我放逐。舞台喜剧在形式层面保留了秩序与设计感,却用颠覆性的内容质疑这种均衡。似乎形式是乌托邦的,或者合乎天使观,而内容是讽刺性的,合乎魔鬼观。最终,一部喜剧往往从后一状态向前一状态迁移。这个行动或许围绕着象征秩序的某个危机展开。然而,其最终目的是修补、恢复与和解。由此,围绕危机的喜剧让位于围绕宇宙秩序的喜剧。经历一番搏斗之后,天使观战胜了魔鬼观。

最后来看巴赫金,这位最伟大的现代喜剧思想家。其论喜剧的开创性著作《拉伯雷与他的世界》成书于斯大林时代最黑暗的阶段。没错,该书的目的之一,是不动声色地批判斯大林政权,其不同政见也最终让作者遭到流放。巴赫金认为,笑不仅是对滑稽事件的反应,也是独具特色的认知形式。它“具备深刻的哲学意味,”他写道:

是关于作为整体的世界,关于历史,关于人的真理的基本形式之一。它是关照世界的特殊视角,从它看出去,世界面目一新;相比严肃的视角,它看到的或许更为深刻,起码不会肤浅。因此,在提出普遍性问题时,伟大的文学作品不但接受严肃,也容纳笑声。世界的某些基本面仅有笑才能触及。 [26]

就像效果强烈的艺术作品,喜剧以独特的角度照亮世界,且其方式独具一格,其他社会实践形式无从效仿。

巴赫金最看重的喜剧艺术体裁,是狂欢式幽默,后文将详尽描述。他认为,狂欢不仅是大众的欢庆形式,还是包罗万象的世界观,而狂欢式的笑,便是表达该世界观的语言。用巴赫金的话来说,这种语言不但具有哲学性,也具有世界性。他声称,在启蒙后的欧洲,世界与人性的基本真理无法再用此类欢快的语言来表达。这种语言早已从中世纪的正式仪式与意识形态中清除出去,只能在非正式的狂欢亚文化中落脚。巴赫金说:“阶级文化那些严肃的面,都是官方的、权威的,结合了暴力、禁忌与限制,向来包含着恐惧与恫吓的成分。这些成分在中世纪甚为盛行。与之相反,笑击败了恐惧,因为它无所顾忌,不受限制。它的语言从未被暴力与权威使用过。”

巴赫金明目张胆推崇大众娱乐,似乎忘记了“面包与马戏” 的传统功能。当然,他不曾见识电视娱乐节目或右翼喜剧演员,这真是件幸事!他狂热地相信,狂欢式的笑“击败了神权与世俗权力,击败了权威的戒律与禁忌,击败了死亡与死后的惩罚,比如地狱和一切比人世更为可怖的东西……中世纪的笑最本质的元素,是战胜恐惧的强烈意识……一切吓人的东西都变得荒诞不经”。 这样的诙谐实质上是政治性的,它表明“击败了权利,打败了俗世王侯与上层社会,战胜了一切压迫与限制”。 它与“生育繁殖,比如出生、重生、富饶、生育力” 息息相关。“对中世纪诙谐文作者而言,”巴赫金以贸然而夸张的风格写道:

万物无一例外都具戏剧性。笑声和严肃都具普遍性。笑的对象是整个世界,是历史,是一切社会,是意识形态。它是这个世界的第二真理,推及一切,却丝毫不曾损减。可以说,它是整个世界的欢乐面,存在于这世界的一切元素中。它是玩耍与笑声中的世界获得的第二次天启。

是喜剧的,还是严肃的,这是认知的两种对立模式,是关于现实实质的对立阐释。二者并非彼此的替代品,也非不同的话语模式。

严格来讲,狂欢具有时段性。因而,巴赫金大力渲染的胜利,实际上脆弱而苍白。即便如此,他的笑的理论之所以吸引人,在于他将狂欢这一最为奇异怪诞的人类活动,看作现实性的终极形式,在伦理层面与认识论层面上皆如此。为我们展示现实真实感的,是一场盛大演出。作为具有特权的认知形式,狂欢式的笑掌握了世界的真相,即无止无休的生长、腐烂、繁育、变异、再生、重生,从而颠覆了官方意识形态看似永恒不变的纲要。唯有笑能够揭示现实的内质。巴赫金坚持认为,它必须“将世界的快乐本质解救出来,否则,世界便笼罩在悲观的谎言中,而始作俑者,便是一副冷面的恐惧、折磨与暴力”。 维多利亚小说家乔治·梅瑞狄斯 [27] 对喜剧亦有类似论述,他认为喜剧是“解妄想之毒”的灵药。 [28] 对巴赫金来说,这样的幽默既然与狂欢牢不可分,那么它便是实践式认知,而非沉思式认知。只有喧闹的狂欢精神,快乐、无畏、自由,才有胆量断言,现实的性质是易变的、暂时的、未完的、不稳的、开放的,从而摒弃坚实的基础、形而上的保证与超验的能指。喜剧世界观具有的“清醒的乐观主义”,指的是世界去掉了神秘的面纱,清除了意识形态幻想,摘下了面具,露出本质上的暂时性、物质性与多变性。

变化与波动虽会招灾惹祸,在人眼中却弥足珍贵,道理何在?此问题至今没有答案。对巴赫金而言,它们不过是现实固有的特点,任何现实主义的认识论都该对其照单全收。存而未论的是,为什么从认识论角度看到的真实,从伦理角度看竟然也可以接受。众多思想家认为,我们应当与现实对抗,而不是与之合谋。即便如此,喜剧与现实性的关联仍引人遐想。幽默也许能缓和我们的控制欲与占有欲,从而在看待客体时,不带强烈的渴求。若仅仅是我们某种主观意志的一部分,幽默便不再具有意义与价值。没错,笑着的身体无法为意义与价值代言。喜剧驱散了物给人造成的威胁感,由此拉近了人与物的距离;对瓦尔特·本雅明而言,机械复制具备同样的功用。然而,喜剧也驱逐了任何深刻的欲望或情感,并将其推开到一定距离,好令我们在把握它们的同时,无须参照自己喧嚷的要求与欲望。撇清了与现实的直接关联,幽默便与艺术有了某些共通之处。

下文中我们会看到,巴赫金式狂欢或许充斥着暴力与谩骂,然而,此等粗鄙行径却发生在幸福愉快的总体气氛中,获得了充分的情感支持。不过,此刻我们或许该转而关注一个截然不同的幽默理论。

[1] 相当奇怪的是,罗纳德·德·骚萨(Ronald de Sousa)在其《情感之理性》( The Rationality of Emotions , Cambridge, MA, 1987)第276页中,认为癫狂的笑根本算不上是笑。——原注

[2] 马修·贝维斯(Matthew Bevis):《牛津通识系列:喜剧》( Comed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2013),第19页。——原注

[3] 虽然罗伯特·R. 普洛文(Robert R. Provine)声称,某些灵长类会发出与笑类似的声音。见其所著《笑:一项科学研究》( Laughter: A Scientific Investigation ,London,2000)第5章。查尔斯·达尔文也相信,猴子被搔痒时会咯咯笑。见其所著《人与动物的情感表达》( 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 ,London,1979),第164页。——原注

[4] 米兰·昆德拉:《笑忘录》( 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 ,London,1996),第79页。——原注

[5] 参见赫尔穆特·普莱斯纳(Helmuth Plessner):《笑与哭:人类行为极限研究》( Laughing and Crying: A Study of the Limits of Human Behaviour ,Evanston,IL,1970)。——原注

[6] 戴斯蒙德·莫里斯:英国著名动物学家和人类行为学家,1928年出生,其行为学专著有《裸猿》( The Naked Ape )等。

[7] 我要感谢理查德·波士顿(Richard Boston)所著《笑的分析》( Anatomy of Laughter ,London,1974)一书为我提供了上述某些信息。若要了解一系列对喜剧具有洞察力的观点,请参考霍华德·雅各布森(Howard Jacobson)之《有趣至极》( Seriously Funny ,London,1997)。——原注

[8] 康德(Immanuel Kant):《判断力批判》( Critique of Judgment , Cambridge, 2002),第209页。——原注

[9] 出自赫伯特·斯宾塞《笑的生理学》( The Physiology of Laughter ), 收于由查尔斯·W. 艾略特作序的《关于教育及相关话题的随笔》( Essays on Education and Kindred Subjects , London, 1911),第120页。该书出版不久后,J.C. 格里高利(J. C. Gregory)的《笑的本质》( The Nature of Laughter, London, 1924)也为宣泄论大声疾呼。——原注

[10]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笑话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 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 , London, 1991),第167页。——原注

[11] 桑多·费伦齐:《对精神分析问题与方法的最后贡献》( Final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blems and Methods of Psychoanalysis , London, 1955),第180页。——原注

[12] 《愚人秀》( The Goon Show ):英国BBC1951—1960年播出的一档广播喜剧节目。

[13] 亚历山大·贝恩:《情感与意志》( The Emotions and the Will, 3rd edition ,New York,NY,1876),第262页。——原注

[14] 蒙提·派森(Monty Python):英国六人喜剧团体,他们创作的英国电视喜剧片《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 Monty Python and the Flying Circus ),于1969年10月5日在BBC上公开播出。其对于喜剧的影响,不亚于披头士乐队对音乐的影响。

[15] 亚当·菲利普斯(Adam Philips)主编:《企鹅弗洛伊德读本》( The Penguin Freud Reader , London, 2006),第563页。——原注

[16] “趋之若鹜”原文是“launch a thousand ships”。在英国戏剧家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所作《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The Tragedy of Doctor Faustus )第十三幕中,浮士德对特洛伊的海伦说:“难道就是这张姣容使千帆竞扬/并焚毁了特洛伊那许多无顶塔楼?/甜美的海伦,请用一个吻赋予我永生。”("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d a thousand ships/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Sweet Helen, make me immortal with a kiss.")

[17] 西蒙·克里奇利(Simon Critchley):《论幽默》( On Humour, London and New York, NY, 2002),第62页。——原注

[18] 指叶芝短诗《疯女人简跟主教说》( Crazy Jane Talks with the Bishop ),诗中疯女人简在路上遇到一位主教,他试图教育她该如何过纯洁的生活,而她却告诉他,什么是生活的真实。

[19] 克里斯托弗·诺里斯(Christopher Norris):《威廉·燕卜荪与文学批评的哲学》( William Empson and the Philosophy of Literary Criticism , London, 1978),第86页。——原注

[20] 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牧歌的若干形式》( 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 ,London,1966),第114页。——原注

[21] 拉康式实在(Lacanian Real):在拉康看来,实在(Real)不可能想象,不可能纳入符号维度,任何方式都无法达到它。它处于符合与想象维度之外,无法令其屈从。此处参考了迪伦·埃文斯(Dylan Evans):《拉康精神分析入门词典》( 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 Routledge,1996)。

[22] 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 Doctor Faustus, London, 1996),第378页。——原注

[23] 夏尔·波德莱尔:《艺术文学文选》( Selected Writings on Art and Literature, London , 1972),第148页。——原注

[24] 阿莲卡·祖潘季奇(Alenka Zupanèiè):《怪人来了:论喜剧》( The Odd One In On Comedy, Cambridge, MA, 2008),第144页。——原注

[25] 关于但丁与喜剧,请见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之《诗歌的终结》( The End of the Poem ,Stanford,CA,1999)第1章。——原注

[26] 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拉伯雷与他的世界》( Rabelais and His World, Bloomington, IN, 1984),第66页。——原注

[27] 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小说家,著有喜剧杰作《利己主义者》( The Egoist )。

[28] 乔治·梅瑞狄斯:《喜剧随笔》( An Essay on Comedy , New York, NY, and London, 1972),第121页。——原注 d+sc5F07CBbC9fA7U/LDKgX9CX0AwwaapJoc4NHxeARCT9+R5MFgHNpcAfBqSM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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