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智识

如果我们所关注的那种法国式的友谊，只不过是那些彼此相处融洽的人之间流溢出的亲善情感，那么，我不会对它抱什么希望。那将是最容易，也最无用的一种友谊。而我认为那些建立了这个名为“法国友谊协会”的人，心里想着的必定不是这个——他们想要的是另一种更困难的友谊，它要求人付出努力。为了避免屈从于便利或是落入自鸣得意的陷阱，我将利用接下来的这十分钟发言时间仅仅向你们指出一点：这项事业是多么困难。而指出这一点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谈论一直在妨害友谊的东西——换句话说，谎言和仇恨。

事实上，如果我们不能摒除谎言和仇恨的话，就无法对法国式的友谊产生任何助益。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显然没能摒除它们。我们现在才汲取这个教训已经太迟了。而且，或许希特勒主义最后也最长久的胜利，就藏在它给那些最激烈地与之战斗的人心灵上留下的耻辱的伤痕中。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这个世界困于一场空前的仇恨爆发，已有数年之久。这四个年头里，我们在法国国内见证了那种仇恨的合乎情理的表达。许多和你我一样的人，他们的双手早上刚刚抚摸过孩童头顶，几个小时后，同一双手就将一丝不苟地将他人处以极刑。这些人成了施行仇恨和酷刑的官僚。这四个年头里，他们让一座座村庄里的孩童尽成孤儿；一连数枪打在男人们的脸上，直到最后没人能认出这些人本来的模样；将孩童的尸体硬生生地塞进过小的棺材里；在姐妹眼前折磨兄弟；批量制造懦夫和胆小鬼，并摧毁那些最骄傲的灵魂。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实行统治的。这些故事看上去在海外并不被采信。然而，在这四个年头里，我们这些深陷战争创痛的人无可避免地相信了这些故事。这四年里的每个早上，每个法国人翻开当天的报纸，就会领到自己那份仇恨和羞辱。而这些仇恨和羞辱必然无法从我们身上根除。我们心中留有仇恨。我们心中留有那种嗜血的冲动，正是这冲动那天在第戎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扑到一个被私刑处死的通敌者的尸身上，划花了他的脸。我们心中留有暴怒，一想到某些画面、某些面容，这暴怒就会整个吞噬我们的灵魂。处刑者的仇恨又唤起了受害者的仇恨。处刑结束之后，法国人心里仍然残存着一部分无处发泄的恨意。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中仍然带着仇恨的痕迹。

而这就是我们必须首先战胜的东西。我们充满怨毒的心必须得到治疗。我们与未来的敌人之间最艰难的一战，注定是在我们内心的战场上展开的，我们需要付出卓绝的努力，才能将对仇恨的欲望转变为对正义的渴望。不向仇恨投降，不对暴力做出让步，遏制住自己的激愤使之不致盲目——这些是我们为了弘扬友谊、抵制希特勒主义所仍然能做的事。即使在今天，某些报刊还在肆意宣扬暴力和侮辱，但这么做其实只是在向敌人投降罢了。相反，我们有必要确保批评永远不要降格为侮辱；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敌人也有可能是对的，而且无论如何，他们自己的行事理由尽管可能是坏的，但也并非必然出自他们的一己私欲。简言之，我们有必要重铸我们的政治心态。

让我们停下来思考一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保卫智识。当初纳粹党刚刚攫取权力的时候，戈林曾对他们的哲学做过一个精准的概括，他宣称：“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到‘智识’，我就要掏出左轮手枪。”而且这种哲学并不是德国人特有的，当时整个欧洲的文化界都在争相指责智识过度的危害和知识分子的缺陷。知识分子们自己也欣然参与到这场攻击之中。直觉的哲学在各处大行其道，与其相伴而生的还有重情感而轻理智的浪漫主义谬论，就好像这两者能被分开一样。然后战争就爆发了，我们随即战败。维希政权告诉我们，智识要为战败负主要责任。我们的农民读了太多的普鲁斯特。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巴黎晚报》、费南代尔和贸易联盟的宴会，这些都是智识的标志。似乎那些让法国败亡的领袖之所以这样平庸，全是因为他们书读多了。

即使到了现在，智识仍然遭到冷遇，而这只证明敌人尚未被击败。只要你试图不带成见地去理解事物，哪怕仅仅是提到“客观性”这个词，你就马上会被指控为诡辩和装腔作势。不，我们不能这样！这种状况必须被改变。我深知智识过度可能会带来哪些危害，我也深知知识分子是个多么狡狯的物种，随时可能倒戈。但这些都不是正确的智识。我们在讨论的那种智识是以勇气为后盾的，那种智识在这四年里付出了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以守住自己的尊严。如果那种智识被彻底消灭，独裁的暗夜就要降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要保卫它，保卫它所有的责任和权利。当且仅当我们做到了这一点，“法国式的友谊”才能有意义。因为友谊是一种唯自由人才能获取的学问，而智识和彼此间的相互理解则是自由的必要前提。

最后，我想直接对今天来到这场集会的学生朋友们说几句话。我无意向你们宣扬美德。有太多的法国人将美德和冷酷无情混为一谈了。如果我有任何权利这样做的话，我宁可向你们宣扬激情。但我实际上希望的是，那些将在未来代表法国智识界的人，至少能下决心永远不会在下面一两件事上投降。我希望，当别人告诉他们说，智识永远不讨好，或是人可以为了成功而说谎的时候，他们不要屈从于这些说辞。我希望，他们不要屈从于轻信、暴力或是惰性。到了那时，或许“法国式的友谊”便可以不再仅仅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或许在一个自由而充满激情地拥抱真理的国度里，人们便可以再次开始对彼此心怀那种珍贵的情感，而只有那种情感，才能让世界免于沦为一片巨大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