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南方研究历史,去北方(他更喜欢北方)跟大自然融为一体。
在意大利,他发现我们家的两个表亲,两人都在罗马教音乐。游历佛罗伦萨之前,他读了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花了好几个星期来详细计划每日的参观行程以及次序。定下计划,执行计划。后来,他对博洛尼亚这座城市着了迷。
这时我已经在上美术学校,便向他提起博洛尼亚是莫兰迪的城市。话刚出口,我就灵机一动:他和莫兰迪两人即使对调鞋子穿,也会浑然不觉有差别!他们都没有结婚,都在不同时期和一个未嫁的姐妹同住。他们的鼻子和嘴有同样的表情,在寻求一种无关肉体的亲密。他们都喜欢独自漫步,行走时始终对目光所遇保持好奇。两人的不同在于,莫兰迪是个孜孜矻矻的大艺术家,而我伯父不是,他是个热情洋溢的写信人。
这些话任何一点讲出来都很无礼,所以我只反复说了一句话:他去博洛尼亚时应该看看莫兰迪的画。
莫兰迪,他是个非常安静的人,伯父回来后告诉我。
什么意思?他已经死了,去年死的。
我知道。我只看了他画的瓶瓶罐罐、贝壳、花卉。非常细致,非常安静。他本来也可以当个建筑师,你不觉得吗?
是的,建筑师。
裁缝也行!
嗯,裁缝。你喜欢那城市吗?
它是红的,我从没见过博洛尼亚那样的红。啊!假使我们能明白那种红的秘密……它是一个让人想重返的城市, 下回吧 。
沿着主广场的一些台阶拾级而上,便来到圣白托略大教堂的东面,它像博洛尼亚的很多历史建筑一样为砖石结构。数百年来,人们坐在这些台阶上观望广场上的动静,注意到昨日和今日的细微差别。我正坐在这些台阶上。
没有机动车,只有单车来来往往。我注意到,有些穿越广场的人到了大致是中心的地方,会停下来,背靠着一座伸向天宇的隐形空气塔的一堵隐形墙壁,原地仰视,检查云朵或空阔的天。谈到明日天气,这里的人总是意见各异。
五个少年置身于想象中的绿茵场,展现着他们耍弄足球的天赋。有位老妇人显然大吃一惊,她碰见了一个相识的、似乎是独自在此的五岁女孩。
大约她俩住在同一城区,比如圣多纳托那样的工人公寓区,得坐趟公车来市中心。老妇从街头小贩手里给女孩买了个氦气球。球身是一只老虎,有黑黄相间的条纹。它在女孩头上高高飘荡着,一路跳跳纵纵。
一个提着两只塑料袋的五十多岁男人——他买了点杂货——放下袋子,俯身凑过来问我有没有一根香烟。我掏出一包烟,递给他几根。他的眼睛,属于那种惯于阅读文字而非观看楼房的男人。只要一根!他决然说。他的帆布鞋露了线,灰扑扑的。他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了烟。
从我面对的地方向右步行十分钟,便是博洛尼亚大学,如今有六千名在读生。中世纪,欧洲第一所世俗大学建立于此。
女孩带着她的老虎,走向帕瓦利俄涅拱廊的商店橱窗。她跟自己头顶上的动物一样行着猫步。连真实大小的老虎行走时也有轻盈之态。老虎后面相当远的地方,两幢塔楼矗立,更高的那座建于十二世纪,近一百米高。文艺复兴时期,城里有许多这样的塔楼——每一座均为互相竞争的经商家族为了展示各自的财富和权势而建造的。塔楼一幢又一幢坍塌了,不足百年之后,余存者五指即可数完。十六世纪,罗马兼并此城,其后居民饱受贫困和瘟疫之苦。没有薪水,没有工作,没有出路。十九世纪的最后一二十年,受惠于马可尼、无线电和光学精密工程,这里开始再度繁荣,随后成为熟练工人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