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登斯 ——这是她的名字,可惜,这名字实在与她不相称。普鲁登斯·德尔沃在特拉普镇附近的一条林间小路上停了车,心不在焉地,在十一月冰冷潮湿的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此时是傍晚五点,暮色降临。这是个伤感的时间,尤其在这样伤感的月份和伤感的景色里。但她还是轻轻地吹起口哨,时不时弯下腰捡起一颗栗子或一枚红叶,她喜欢那样的颜色。她自嘲地问自己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以及为什么在和她可爱的情人在可爱的朋友们家里过完一个可爱的周末之后,她会突如其来地感到自己需要停下来,迫不及待地停下她的菲亚特,走出来,走入有着缤纷落叶的令人忧伤的秋天里,无法抑制地,渴望独自一个人走走路。
她穿着一件优雅的罗登呢大衣,大衣正是落叶的色调,颈上围一条真丝方巾,她今年三十岁。脚上一双大方得体的长靴,让走路都变成一种享受。一只乌鸦划过长空,发出嘶哑的叫声,很快,一整群乌鸦跟上它,弥漫了整个天际。很奇怪地,这叫声虽然熟悉,但骤然飞起的乌鸦令她心跳加速,一股莫名的恐惧袭来。普鲁登斯不惧怕流浪汉,不惧怕寒冷,不惧怕刮风,亦不惧怕生活本身。她的朋友们甚至一叫她的名字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说,这个名字配上她本人,是个活生生的悖论。只是,她讨厌她不了解的东西,也许那才是唯一令她害怕的:不明白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这时候,她突然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她仿佛置身勃鲁盖尔的风景画中。她喜欢勃鲁盖尔的画。她喜欢热腾腾等候着她的汽车,和车子里她将打开的音乐。她喜欢想象在今晚八点,和那个爱着她、她也爱着的男人相聚,他的名字叫让-弗朗索瓦。她也喜欢想象他们共度良宵之后,她打着哈欠起床,一口喝下他或者她自己为“对方”煮好的咖啡。还有,她想到明天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跟马克谈广告的事情。马克是个出色的朋友,她跟他共事已超过五年。他们嬉笑着说,要让某个牌子的洗衣粉卖得好,最好的方式是证明这款洗衣粉能把衣服洗得更灰,因为人们更需要的是灰色而不是白色,是灰暗而不是耀眼,是喜新厌旧而不是经久耐用。
她喜欢这一切。事实上,她挺喜欢自己的生活:很多的朋友,很多的情人,一份有趣的工作,甚至一个自己的孩子,还有对音乐、书籍、鲜花和炉火的喜好。但是当那只乌鸦飞过天空,后面跟着铺天盖地的鸦群,那一刻,她的心也被某种东西划破了。她无法描摹它,也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它,任何人,甚至(而这正是最严重的)她自己。
前方向右分出一条岔路,那里立着一块告示牌,表明前方是“荷兰池塘”。想到落日余晖下的一泓池水,芦苇依依,荆豆殷红,也许还有几只野鸭在游弋,她立刻被这想象中的场景引诱得加快了脚步。的确,池塘就在那里,几步就到了。池水灰蓝,虽然没有满池野鸭(甚至连一只野鸭的影子都没有),但水面铺满了落叶,它们彼此簇拥着,徐徐沉入池塘。所有的落叶旋转着坠落的姿态,仿佛在做最后的、无望的求助。每一片落叶都带着奥菲莉娅式的神情。她发现了一段树干,也许是哪个粗心的伐木工人遗忘在这里的,于是她坐了上去。她越来越强烈地质问自己,究竟在这里干吗。她肯定要迟到了,让-弗朗索瓦会担心的,让-弗朗索瓦会发火的,让-弗朗索瓦是有道理的。当你身在福中的时候,你可以做让自己开心(同时也让别人开心)的事,但你不能在一个以前闻所未闻的池塘边流连,独自一个人,坐在废弃的树干上,吹着冷风。她可没有“神经病”。别人都这样称呼那些不幸的人——总之,说的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人。
为了让自己安下心,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同时很欣慰地在另一个口袋里摸到一只“克里凯”瑞典打火机,点了烟。烟雾温暖辛辣,香烟的味道令她觉得陌生。可是十年来,她抽的都是同一个牌子的烟。
“真的,”她自言自语道,“也许我只不过是需要一点儿孤独?也许我太久没有一个人待着了?也许这个池塘具有某种魔力?也许并不是偶然,而是命运把我带到这个岸边?也许有一连串的巫术包围着荷兰池塘……既然名字这么叫……”
她把手垫在屁股下,撑在树干上。手掌接触到木头的质地,凹凸不平的表面,却被磨损得光滑,也许,是因为雨水,也因为孤独。(还有什么能比一棵死去的、被砍断、被遗弃的树,一棵已经百无一用——不能生火,不能变成木板,也不能做成一把情人靠椅——的树,更孤独、更悲哀呢?)手掌与木头的接触,在她的心中唤起一股柔情。令她自己都吓一跳的是,泪水竟然涌上她的眼眶。她仔细地观察木头的纹理,尽管它的纹理已经很难辨认——灰,近乎白色——因为这段木头也已经变灰、变白。(“真像,”她自言自语道,“像老年人的血管。你看不到血液在其中流动,你知道它在里面,但你听不到,也看不到。”)这棵树也是一样。它的树液已经不在了。树液,是它的元气,是活力,是激情,是“做”的欲望:做蠢事,做爱,做工作……是去行动,是无论做点儿什么……
所有这些念头像过山车一样闪过脑海,这时候,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她忽然想好好看一看她自己,而之前的她,被生活填得满满的她,从未审视过自己,也从未试图审视自己。她突然看到这样一个女人,穿着罗登呢大衣,在一潭死水的池塘边,坐在一段枯木上,抽着烟。身体内有一个她,百分百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回到她的汽车上,打开车里的音乐,立即上路。她有千百种办法逃避死神,一个灵活的驾车人自会有千百种招数避免事故,那个她,急切地想要回到让-弗朗索瓦的怀里,回到巴黎的咖啡馆里,回到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所挚爱的“杜松子酒、茨冈人、虹吸管与电灯光”当中去。但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她,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或者说,是在此之前她从来不曾去了解的人——那个她,想要看着夜幕降临,看着池塘隐没在黑暗中,感受手掌下的木头变得冰冷。也许,为什么不呢?……然后,她想要走向这潭水,先是冷,然后隐没、消失在水中,直到池塘的最深处。那里是金色和蓝色的沙地,铺满了白天从水面陷落的枯叶。在那个地方,躺在枯叶上,周围环绕着温柔的鱼群,那个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松弛下来,回到摇篮,回到真正的生活,也就是:死亡。
“我疯了。”她想。而一个声音在她耳畔低语道:“我向你保证,这才是真相,这才是真实的你。”这似乎是来自童年的声音。而另一个声音,成熟的声音,穿过三十年的幸福人生,那个声音对她说:“我的小姑娘,你必须回去,吃些维生素B和维生素C。你身上有些东西不太对头。”
当然,第二个声音占了上风。普鲁登斯·德尔沃站起身,放弃了枯木、池塘、落叶和生活。她返回巴黎,返回她的长沙发上,返回酒吧,返回人们所谓的存在中。她回到那个名叫让-弗朗索瓦的情人身边。
她打开车里的音乐,格外小心地开着车,她甚至为刚才那半个小时的犯痴而微笑起来。但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忘记荷兰池塘。足足两个月。总之,她自始至终没有对让-弗朗索瓦提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