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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忧的男孩

休走过街角,寻找他的母亲,可她不在院子里。有时候她会在外头侍弄花坛里的春季小花——白蜀葵、石竹、半边莲(这些花的名字是母亲教给休的)。可是今天,在淡薄的四月午后阳光下,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前院绿色的草坪上一片空荡。休沿着人行道跑过来,约翰跟在他后头。他们两步跳上门前台阶,然后在背后甩上大门。

“妈妈!”休喊道。

在无人回应的寂静中,他们站在地板打了蜡的空荡门厅里,就在这个时候,休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客厅的壁炉里没有火,他习惯了寒冷的季节里闪烁的壁炉火光,于是在这转暖的第一天,起居室里荒凉阴郁,显得陌生。他打了个冷战,很庆幸有约翰在这里。花朵图案的地毯上,阳光照出一片片红。明亮的红、暗沉的红、死亡的红——“那个时候”的冰冷回忆突然令他一阵心慌。那片红变成了眩晕的黑。

“布朗,你怎么了?”约翰问他,“你看起来好苍白。”

休抖了抖身子,一手扶着额头。“没事。我们去厨房吧。”

“我只能待一会儿。”约翰说,“我有任务在身,必须把那些票卖出去。我吃完就得走。”

厨房里挂着崭新的格子抹布、干净的锅盆,此刻这里算是整栋房子里最舒适的地方。搪瓷桌面上摆着一个柠檬派,是她做的。日常的厨房与派饼让休安了心,他又走回门厅,抬起头,冲楼上喊。

“妈!哦,妈!”

还是一样无人回应。

他说:“这个派是我妈做的。”他很快找出一把刀,切下去——好驱散越来越浓的忧惧。

“布朗,你要把它切开吧?”

“那当然了,莱尼。”

这个春天里他俩都以姓氏称呼对方,除非不巧忘了这个话茬儿。休觉得这样很潇洒、很成熟,而且颇有气派。约翰是整个学校里休最欣赏的男同学。约翰比他大两岁,跟约翰比起来,其他男生都像是一群蠢蛋。他是二年级最好的学生,有脑子——又不至于是老师的乖宝宝,还是最好的运动员。休读一年级,在高中的第一年还没有很多朋友——他多少有点与周遭保持距离,因为他害怕。

“我妈都会准备点好东西给我放学后吃。”休把切下的一大块派饼放在碟子上,分给约翰——给莱尼。

“这个派肯定很棒。”

“这个饼皮是用压碎的消化饼干做的,不是一般面团。”休继续说,“因为做饼皮面团总是非常麻烦。我们觉得这种消化饼干做的饼皮也一样好。不过我妈做一般饼皮面团当然也是没问题的。”

休没法安静下来,他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吃着捧在手里的一片派饼,紧张地扒梳却弄乱了棕发,和气的金棕色眼睛里满是苦涩的茫然。约翰一直坐在桌前,感觉到了他的不安,约翰跷起腿来,两条瘦长的腿互相别住。

“我确实有事在身,我得去卖合唱团表演的票了。”

“先别走。你有整整一下午呢。”休害怕这栋空荡荡的房子。他需要约翰,他需要有人。他最需要的是听见他母亲的声音,知道她在家,跟他在一起。“也许我妈正在洗澡,”他说,“我再喊一喊。”

回应这第三次呼喊的依然是一片寂静。

“我想你母亲一定是看电影去了,或者买东西什么的。”

“不会的。”休说,“如果真是这样,她会留张字条。每次我回家她不在,她都会留字条。”

“我们还没有找找看,”约翰说,“也许她把字条留在门口鞋垫下头,要不就是客厅里什么地方。”

休听不进去安慰的话。“不会的。她会把字条留在这个派下头。她知道我一回家就会跑进厨房。”

“说不定她接了电话,或者突然想起来要去做什么事。”

“也许,”休说,“前两天我听到她跟我爸说,她要去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话才说完,希冀的闪光却一瞬即逝。休扒开额前的头发,往外冲去。“我觉得我最好上楼看看。我该趁你在的时候上去。”

他站在楼梯口,一手抱着栏杆。楼梯的涂漆味儿,楼上浴室白色的、关着的门,都让“那个时候”活了过来。他抓紧栏杆,双脚没法走上台阶。那一片红再次变成旋涡般的病态暗红。休坐下来。他想起童子军急救法,告诉自己:把头放低,放在两膝之间。

“休,”约翰叫他,“休!”

晕眩感逐渐消失,休又发现了一件新的烦恼:莱尼正在用他平平无奇的名字叫他。莱尼认为他对母亲的事表现得太婆婆妈妈了,所以不值得用之前那样气派潇洒的方式称呼他。他回到厨房里,眩晕已经完全过去了。

约翰对他说:“布朗。”于是新烦恼又烟消云散。“贵处是否有一种与奶牛有关的物体?一种白色液态物,法语叫作lait,在美国,我们就简简单单管它叫牛奶。”

休一开始愕然摸不着头脑,然后才明白。“哎呀,莱尼,我真笨!请多原谅,我居然忘个精光。”休赶紧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又找出两只玻璃杯。“我没动脑子。我在想别的事。”

约翰说:“我明白。”过了一会儿,他看着休的眼睛,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休,你为什么这么担心你母亲?她病了吗?”

现在休知道了,约翰以名字称呼他并非轻视,而是因为他现在说的话很严肃,不能装潇洒。约翰是他从以前到现在最喜欢的朋友。这样和约翰面对面坐在厨房桌边,他感觉比较自然,也似乎更安全了。当他看着约翰平静的灰眼睛,情谊的慰藉纾解了恐惧。

约翰又问了一次,这次还是一样沉稳:“休,你母亲生病了吗?”

如果是别的男同学问起,休是没法回答的。他对谁都没有提起过自己的母亲,除了跟他父亲,而且那种亲近的时刻也很少见,都是闪烁其词的。他和父亲只有在手边忙着别的事情的时候,才会提起这个话题,比如做木工活时,还有在树林里打猎那两回——不然就是在做晚饭或者洗碗的时候。

“她并不算是生病,”休说道,“不过我跟我爸一直在担心她,起码是担心了一段时间。”

约翰问:“是心脏的问题?”

休的声音带着勉强。“你知道我跟克莱姆·罗伯茨那个蠢货打架的事吗?我把他的蠢脸按在花岗石路面上磨擦,差点结结实实地宰了他。他脸上还留了疤,缠了几天绷带。我被罚一星期每天放学后留校。可是我差点儿就宰了他。如果帕克斯顿老师没把我拽走,我早就已经宰了他了。”

“我听说了这件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搞死他吗?”

约翰的眼睛闪躲了一瞬。

休全身紧绷,他那粗糙的、男生的手,紧抓住桌沿;他深吸了一口气,气息粗重。“那个蠢货跟所有人说,我母亲在米利奇维尔。他到处说,我母亲疯了。”

“那个下流……”

接着,休的话音清晰,泄了气。“我母亲是在米利奇维尔待过,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疯了。”他很快加上这句,“那个很大的州立医院,是有给疯人的病房,也有给一般病人的病房。我妈病了一段时间。我爸跟我商量以后,认为米利奇维尔医院有最好的医生,她可以得到最好的照料。可是,她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发疯的人。约翰,你知道我妈是什么样的。”然后他又说了一遍:“我该上楼去。”

约翰说:“我一直觉得你母亲是这个城里最和蔼的女士。”

“情况是这样的,我母亲遇上了一件事,在那之后她就心情忧郁。”

这些深深埋藏的话是一场坦白,揭开了闷在他心里快要溃烂的秘密。于是他加快语速,继续往下说。他语气迫切,似乎找到了意料之外的宣泄之所。

“去年,我母亲以为自己要有一个宝宝了。她跟我爸还有我谈了很多,”休很自豪,“我们想要一个女孩。我要帮她起名字。我们开心得不得了。我把旧玩具都翻出来——我的电动火车和轨道……我要给她起名叫水晶——女孩叫这个名字会让你有什么感觉?我会想到明亮又娇美的东西。”

“宝宝出生时是死胎吗?”

虽然是跟约翰谈起这件事,休的耳朵还是热了起来,他用冰凉的手摸了摸耳朵。“不是的,他们说那其实是肿瘤。这就是我母亲遇上的事。他们只好在那里的医院给她做了手术。”他感到尴尬,声音低低的,“然后她经历了所谓的‘人生转变’。”这个词在休听来十分可怕。“之后她就变得忧郁了。我爸说这件事对她的神经系统来说是一次冲击。这是女性身上会发生的事,她只是忧郁、没有精神罢了。”

这里没有红色,厨房里所有地方都没有红色,但是休越来越接近“那个时候”了。

“有一天,她大概是放弃了之类的——去年秋天的时候。”休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走上了楼梯,打开浴室的门——他抬手遮住双眼,挡住那段记忆。“她要——弄伤自己。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她。”

约翰伸出手,小心抚摩他出了汗的手臂。

“你不必担心。很多人都会因为忧郁、没有精神而去医院。这种事谁都有可能。”

“我们只好让她住院——最好的医院。”那漫长的几个月的回忆,被单调的寂寞拉得更长,始终无法得到安慰是如此残酷,就像“那个时候”——到底持续了多久呢?妈妈在医院里可以到处走,而且她脚上一直有鞋穿。

约翰谨慎地说:“这个派真的很棒。”

“我妈厨艺很棒。她做肉馅饼和鲑鱼卷——还有牛排和热狗。”

“虽然我不喜欢这样吃了就走。”约翰说。

休怕极了被单独留下,他感觉自己轰隆的心跳里响起了警报。

“你别走,”他急着说,“再聊一会儿。”

“聊什么?”

休无法启齿,甚至对约翰·莱尼也说不出口。空荡荡的家,那段日子的恐怖,他没法告诉他人。“你哭过吗?”他问约翰,“我没有。”

“我偶尔会哭。”约翰承认。

“要是我母亲不在家的那段时间,我跟你熟一点就好了。我爸跟我几乎每个星期六都去打猎。我们就靠鹌鹑和野鸽活着。我保证你会喜欢打猎的,”他又压低了嗓子说,“我们星期天去医院。”

约翰说:“卖票这件事,有点难办。有很多人并不喜欢高中合唱团的轻歌剧。除非有他们认识的人在里头表演,不然他们宁愿待在家里看一集好看的电视节目。很多人买票只是出于公益。”

“我家很快就要买电视了。”

“没有电视,我就活不下去。”约翰说。

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歉意。“我爸想要先付清医院账单,大家都明白,生病是很花钱的。然后我们就会买电视。”

约翰举起牛奶杯致意。“Skoal,”他说,“这是瑞典人喝酒前说的,祝好运的意思。”

“你懂得好多外国单词和语言。”

“没那么多,”约翰老实说,“只有kaput 、adios 、skoal,还有我们在法语课学的那些。不算多。”

“很多了。”休用法语说了这个词,他自觉很风趣,很得意。

积压的紧张突然爆发为身体的活力。休抓起门廊上的篮球,冲进后院。他运了几次球,然后瞄准投篮,那个篮筐是他上次生日时他父亲装上的。球没进,他又传给跟在后头跑进来的约翰。在户外感觉很好,这样日常的玩闹给休带来了一首诗的开头:“我的心像一个篮球。”通常他有了诗的灵感的时候,就趴在客厅地板上,舌尖在嘴里抵住一边,专心捕捉韵脚。他母亲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就叫他“雪莱·坡”,有时候还把脚轻轻放在他臀部上。他母亲一直很喜欢他的诗。今天他的第二句来得很快,就像魔法。他高声朝着约翰念了出来:“‘我的心像一个篮球,兴高采烈在走廊上蹦。’你觉得拿这句当作诗的开头怎么样?”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疯,”约翰说,然后他赶紧改口,“我是说听起来有点——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对劲。”

休明白为什么约翰改了说法,打球与诗句带给他的振奋心情马上消失无踪。他接起球,抱着它,站住了脚。这个下午一片金黄,门廊上的紫藤开足了花。这些花仿佛淡紫色的瀑布,清新的微风里有带着阳光暖意的花香。晴朗的天是蓝色的,没有一丝云。今天是这个春天里第一个温暖的日子。

“我得溜了。”约翰说。

“别!”休的声音很迫切,“你不要再吃一块派吗?我从来没听说过谁一次只吃一块的。”

他把约翰推进屋里,接着又喊了一声,这次完全是出于习惯,因为他总是在进屋的时候喊一声。“妈!”离开了太阳照耀的明亮户外,此刻他感觉冷。他感觉冷,不光是因为天气,也因为他非常害怕。

“我妈回家已经一个月了,每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她都在这里。一直都是这样。”

他们俩站在厨房里,看着那个柠檬派。在休眼里,这个切开的派饼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就像他俩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里,这样的寂静也很诡异,而且不对劲。

“你不觉得这屋里静悄悄的?”

“那是因为你家没有电视。我家早上七点打开电视,白天夜里都开着,直到睡觉,不管有没有人在客厅。各种节目,短剧、滑稽节目,一个接一个。”

“不过我们有收音机,还有唱机。”

“可是都比不上一台好电视机。等你有了电视,你根本不会知道你母亲到底在不在家。”

休没搭腔。他俩的脚步声在门厅里听起来显得空洞。他站在楼梯第一阶上,一手抱着栏杆,觉得恶心无力。“要是你可以上来一会儿——”

约翰的声音突然变得不耐烦,而且提高了音量。“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我有任务在身,必须卖掉那些票。关于合唱团这一类的事,你得有公益心才行。”

“就一下——楼上有个很重要的东西我得给你看。”

约翰没问到底是什么,休拼了命想说出个够重要的东西,好让约翰上楼。最后他终于说:“我最近在装一套立体声音响。这个得很懂电子学才行——我父亲在帮我。”

可是,他也知道约翰根本不会相信这番谎话。哪个人没有电视机却会买立体声音响?他讨厌约翰,就像你讨厌自己如此迫切需要的人。他必须再多说点什么,于是他挺起了肩膀。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十分看重和你的友情。过去几个月,我在某种程度上切断了自己与其他人的联系。”

“布朗,没事的。你不用这么敏感,不用因为你母亲曾经待过——她待过的地方。”

约翰一手放在门把上,休全身发颤。“我刚才想,要是你能上来一下——”

约翰看着他,眼神不安而迷惑。然后他慢慢问:“楼上是不是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东西?”

休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他说不出口,在那个九月的下午,他的母亲到底做了什么。那件事太可怕了,而且——不对劲。那就像是一个病人会做的事,一点也不像他母亲。他瞪得溜圆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可是他还是说:“我不怕。”

“那好。回见。很抱歉我得走了——身负责任就得去干。”

约翰带上门,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有休一个人了。现在什么也救不了他。就算现在客厅里有一群男生看着电视,冲着滑稽节目大声说笑,也还是帮不了他。他从约翰说的最后一句话里寻找勇气,高声复述:“身负责任就得去干。”可是这句话丝毫不能给他带来约翰那种不假思索与勇气,甚至在这样的寂静里,听起来诡异而陌生。

他慢慢转身上楼。他的心并不像篮球,而是像急速敲打的爵士鼓,随着他走上楼梯,越敲越快。他脚步拖沓,紧抓扶手,仿佛是在及膝的深水中蹚行。这房子看起来不对劲,疯狂。他往楼下看,看到一楼的桌子,桌上有一瓶春季的鲜花,看起来也很异常。二楼有一面镜子,他被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因为看起来真的很疯狂。在镜中,他身上高中卫衣的校名缩写是反的,他张着嘴,活像疯人院里的白痴。他把嘴紧紧闭上,看起来好点了。可是他眼里的东西——楼下的桌子,楼上的沙发——虽然都是每天熟悉的,此刻看来都有点扭曲,或者突兀,因为他心里忧惧。他盯着楼梯口右边那扇紧闭的门,于是那急速敲打着的鼓敲得更快了。

他打开浴室门,一时之间,今天下午缠绕着他的忧惧让他看见了“那个时候”的浴室——他的母亲躺在地上,到处是血。他的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到处是血,血在她割开的手腕上,一大摊血滴进浴缸里。休扶着门框,稳住自己。然后浴室清晰了起来,他明白过来,现在并不是“那个时候”。四月的阳光照亮了干净的白瓷砖,这里只有属于浴室的明亮,还有映着阳光的窗户。他走进卧室,看见床上没人,铺着玫瑰色床罩。女士用品在梳妆台上。这个房间看起来和以往一样,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扑在玫瑰色的夹棉床罩上,哭了起来,因为松了一口气,也因为持续了这么久的、紧张而凄苦的倦意。啜泣使得他全身阵阵抽搐,也平息了他那急速而喧闹的心。

在那几个月里,休始终没哭。“那个时候”,他发现母亲一个人在屋子里,到处是血,他没哭。虽然他没哭,可是他违反了童子军急救的步骤:他先搬动她浸着血的沉重身子,然后才试着为她缠裹伤口。他打电话给他父亲的时候,他没哭。他们考虑该怎么办的那几天里,他没哭。甚至在医生建议把她送到米利奇维尔的时候,还有他与父亲开车带她去医院的时候,他也没哭——可是他父亲在回家路上哭了。他们俩做饭,他没哭——他们连续一个月每天晚上都吃牛排,直到觉得牛排都要从眼睛里耳朵里流出来;然后换成热狗,一直吃到热狗要从耳朵里眼睛里流出来。他们在吃饭这件事上一成不变,而且把厨房弄得一团糟,除了钟点工在星期六来打扫,始终干净不了。在他跟克莱姆·罗伯茨打架之后,他觉得其他人都在揣测他母亲出了怪事,在那些寂寞的午后,他没哭。午后他待在脏乱的厨房,吃买来的无花果酱饼干或者巧克力棒。不然就去邻居理查德兹小姐家看电视——那是一位老小姐,看的是老小姐节目。在他父亲因为喝了太多酒而没胃口吃饭,他得自己吃饭的时候,他没哭。甚至在每个漫长的、等待的星期天,他们去米利奇维尔的时候,有两次,他看见一位女士在前廊上,光着脚没穿鞋,一个人自言自语,他也没哭。那位女士是病人,她的恐惧令他震撼,那是他道不明的恐惧。一开始他母亲说:“不要把我留在这里惩罚我。让我回家。”他并没哭。在那些可怕的话缠着他的时候——就是“人生的转变”“疯了”“米利奇维尔”那些,他并没哭。在那些充满了单调、想望、忧惧的漫长日月里,他不能哭。

他趴在玫瑰色床罩上哭泣,在泪湿的脸颊下,床罩柔软而凉爽。他的哭声很大,所以他没听见前门开了,甚至没听见母亲喊他,也没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他还在抽泣,这时候他母亲碰了碰他,把他的脸按在床罩上。他甚至蹬直了腿,双脚踢腾。

“怎么了呀,小乖乖,”他母亲用很久以前的儿时爱称叫他,“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他母亲要把他的脸扳过去,可是他的哭声更响了。他要让她担心。他一直不转过脸去,最后她终于起身走开,此时他才看着她。她穿着一件和之前不一样的连衣裙,在淡薄的春日光线下,看起来是蓝色丝绸的。

“小心肝,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下午的恐怖已经过去了,可是他没法把它告诉母亲。他没法告诉她,他曾经恐惧着什么,也没法解释那些如今并不存在的事物有多么可怕——可是这些事曾经是真的。

“你为什么那么做?”

“今天是转暖的第一天,我只是突然决定去给自己买点新衣服。”

可是他说的并不是衣服,他说的是“那个时候”,还有随之而来的怨怼,在他看见那些鲜血与恐怖场面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为什么她要对我做这件事。他想到自己对母亲的怨怼,而她是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在这伤心的几个月里,愤怒与爱互相撞击,中间还掺杂着罪恶感。

“我买了两件连衣裙,两件半身衬裙。你觉得怎么样?”

“我讨厌它们!”休满怀愤怒,“你的内衬露出来了。”

她转了两圈,衬裙实在露得太显眼了。“小傻瓜,这本来就是该露出来的。这是流行。”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

“我在茶室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两杯可可,然后去逛了门德尔商店。他们有好多漂亮东西,我简直走不出来。我买了这两件连衣裙,还有这个,休,你看!这双鞋子!”

他母亲走到床边,扭开台灯,好让他看清楚。这是一双平底鞋,忧郁的蓝色,鞋尖上有亮晶晶的钻石。他不知道该如何评论。“看起来比较像晚宴鞋,不是走在街上穿的。”

“我从来没有带颜色的鞋子,这个我实在抗拒不了。”

他母亲朝着窗边仿佛跳着舞步走过去,于是新裙子底下的衬裙就飞旋起来。他已经不哭了,可是依然愤怒。

“我不喜欢这件衣服,它让你看起来好像想装得年轻点,可是我觉得你肯定已经有四十岁了。”

他母亲停下了舞步,静止在窗前。她的脸突然肃静而哀伤。“六月我就满四十三岁了。”

他伤害了她,愤怒瞬间消失,只留下了爱。“妈妈,我不该说这种话。”

“我今天买东西的时候想起来,我已经一年多没逛商店了。你想想!”

休无法忍受这样哀伤的肃静,以及他深爱的母亲。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爱,也无法忍受他母亲这样好看。他抹掉卫衣袖子上的眼泪,从床上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还有这么好看的连衣裙和内衬。”他蹲在他母亲身前,摸了摸那双闪亮的鞋,“这双鞋真棒。”

“我一看到这双鞋,就觉得你们会喜欢。”她把休拉起来,亲了他的脸颊,“我把唇膏蹭到你脸上了。”

休擦掉唇膏印,说了一句从前听到的俏皮话:“这只是代表我广受欢迎罢了。”

“休,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在哭?学校里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我只是到家的时候发现你不在而且没有字条什么的——”

“我完全忘了留字条。”

“然后一整个下午我都觉得——约翰·莱尼也来了,可是他得去卖合唱表演的票。一整个下午我都觉得——”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可是他没法把那样的恐怖与原因告诉自己深爱的母亲。最后他说:“一整个下午我都觉得——不对劲。”

之后,他父亲回来了,他把休叫到后院去。他父亲带着忧心的神色——就像看见他忘了收好哪件昂贵的工具。可是事实上并没有,后廊上的篮球也已经放回了原位。

“儿子,”他父亲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您请说。”

“你母亲说,今天下午你在哭。”他父亲没等他开口解释,“我只是想要你我之间能够密切了解彼此。是不是学校有事——还是跟女孩子有关的——还是其他什么事,让你困扰了?你为什么哭?”

休回顾这个下午,发现它已经很远了,像是从望远镜的一头看到的怪异景象那么遥远。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想大概是有点神经紧张。”

他父亲揽住他的肩膀。“没有人会在十六岁之前就神经紧张的。你要走的路还长。”

“我知道。”

“我从来没见过你母亲的气色这么好。现在她看起来开心、漂亮,比过去几年好多了。你发现没有?”

“那件内衬——衬裙是本来就该露出来的。新流行。”

“夏天快到了,”他父亲说,“咱们去野餐——咱们三口人。”一幅景象随着这句话浮现了出来:黄溪上的耀眼回光,长着夏日绿叶、充满危险的树林。他父亲又说:“我把你叫出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您说。”

“我要你知道,我很清楚,在最糟糕的那阵子,你表现得很好。非常好,好得要命。”

他父亲就像对成年人说话那样用了一句粗话。随口赞美人并不是他的作风,对于成绩单以及忘了收好的工具,他总是很严格。他从来没有赞美过休,没有说过成年人的字眼,什么都没有。休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于是用冰冷的手碰了碰。

“儿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要不了一两年,你就要比你老爸还高了。”他父亲很快进屋去了,只留下他,沉浸在受到称赞的余韵里,甜蜜而陌生。

夕阳的色彩逐渐往西边淡去,紫藤花变成了深紫色,休还站在天色渐暗的后院里。厨房里灯亮了,他看见母亲在准备晚餐。他知道,有一件事已经结束了;恐怖、与爱互相冲撞的愤怒、忧惧、罪恶感,如今已经远远离他而去。虽然他觉得自己不会再哭——至少在十六岁之前都不会——可是安全而灯火通明的厨房,此刻映照在他明亮的泪水里,因为他不再是个受到缠扰的孩子,因为他感到欢欣,不再害怕了。


(杜蕴慈译) nFLzyhLiXNHt+IySUenGTn3m78P0XG7cN+2xila35GrzvCA69WqLWp3geeezFr1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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