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女人和小娃娃们最怕的莫过于狸猫精和芝天狗了吧。
“谁家的那谁吧,昨天晚上好像被狸猫精给迷住了,鬼打墙,连家都没能回,在外头转了一整夜哪。”
“还有那谁,也被狸猫精给迷住了,在外头坐了整整一宿呢。”
“还有那谁谁,也不知怎么的就跑到谁谁家去了,直到被灌了杯茶才醒过神来。”
反正,只要是被狸猫精给迷住的人,要么就是在墓地里逛荡了一整夜,要么就是自己以为往家走,其实是直奔邻村而去,直到在渡口坐上船才醒过神来。诸如此类的传说,多得不可胜数。
关于芝天狗的事情,也夹杂着听到一些。据说它会化身成一个小娃娃,噌噌噌地跑出来,拦在一个刚在亲戚家酒足饭饱的老爷们面前,喊道:“比试相扑吧,比试相扑吧。”
老爷们开始还觉得这小孩太狂妄了点,但真要和一个小孩子动气玩相扑就太掉价啦,所以就打算从旁边绕过去。不料,小孩子却伸开两手拦住去路,依旧喊着:“比试相扑吧,比试相扑吧。”
这下子老爷们不由得有点动气,想看看将这小娃娃一把给摔出去后是怎么个样子。
“那就来呗!”
老爷们瞅见月光正直射在小娃娃的脸上,不由得龇牙一笑,一只手便直奔小娃娃的前胸拍去,打算直接把他击飞。不料,小娃娃纹丝不动,老爷们自己反而被震得摔了个四仰八叉。这下子一股邪火从老爷们心里冒了出来,他打算拦腰抱住小娃娃,直接把他甩出去。不料这次小娃娃身体一晃,让老爷们摔了个嘴啃泥。越是沾不到小娃娃的边,老爷们越是没法压住心里往外直冒的邪火,就越是纠缠不休。
到了第二天早上,经过附近的一群收围网的村民发现,这老爷们正在海岸边的松林里,和被村里人称为“大墓碑”的无主孤坟石碑大战三百回合。直到这时,老爷们才回过神来。
据说还有其他人也被类似的怪小孩挑战比试相扑,不过到了早上,他的对手就换成了一丛荆棘,而他在荆棘丛里浑身血糊糊的,依旧打个不止。
每到初夏,当麦草的茎秆变成淡黄色时,芝天狗就会出来,变着法儿地戏弄那些在野地里玩耍的少年。到了麦穗开始泛起黄晕,也就是金麦初熟之际,海岸边经常会涌起巨大的波涛。每当富含潮水气息的黏黏糊糊的风吹来之时,麦穗上的白色菜粉蝶便会懒洋洋地扇几下翅膀。在这个时节,那群少年个个都会玩到很晚,直到太阳西斜,才踏上归路。
与芝天狗多少有点关系的就是河童的传说了,这种怪物住在水洼或河流之中,有时还会把村里的少年骗到水里害死。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会说:“那孩子是被河童圆光给掏了肠子。”
我们村的人给河童起了个名字,叫圆光。每到立秋前一天,人们就会把黄瓜丢到大海或者河流中,以祭祀河童圆光。
回到狸猫精这里。狸猫精除了会用法术戏弄人,还会玩附体害人。在我们村,会玩附体的除了狸猫精,据说还有犬神。我们这里的犬神和关东地区的双尾白狐仙应该是类似的,和普通的狸猫精、狐狸精只能上一会子身可大不一样。村里面甚至有户人家直接把犬神当小鬼给豢养了!成了家养神之后的犬神就会听从这家人的心意,想上谁的身就上谁的身。譬如说,这家人看到隔壁家的蚕长得好,不由得心生妒忌,于是犬神就会上隔壁家蚕的身,一夜之间就把蚕给祸害得半死不活,或者干脆上隔壁家某个人的身,直接把他给弄个五劳七伤。或者看到邻居家腌的咸菜色香味俱全,诱人食欲,却无法吃到嘴,于是犬神就会出动去把腌咸菜给弄串味,或者干脆上这家人的身,祸害一番。
要想驱除犬神,就必须找类似通灵行者的人来才行,还需要请所谓跳大神的人来祈福祷告。跳大神的人主要是女人,负责代替病人承受妖仙上身,而且她们大部分经验丰富,随时等人掏钱就出来办事。一开始,跳大神的往往静静地坐在病人身边,双手捧着通灵人准备好的杨桐树枝,树枝上则是贴着神符的祭神币帛。通灵人开始大声念咒,随着念咒声加剧,跳大神的那捧着树枝的手就开始颤抖,这就是犬神成功上身的标志了。接着,跳大神的额头上汗珠子扑簌簌地掉下来,币帛也跟着抖动个不停,杨桐叶子也唰啦啦地响个不停。接着神符被震成了纸片,四处飞散开来。通灵人看到这个光景,就会停止念咒,用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俯视着跳大神的女人喝道:“何方神圣,报上名来!所居何处?”
“吾乃本乡之物。”
跳大神的用一种牛踩了羊脖子,羊快断气的声音答道。
若是高手的话,听到这话,立刻就知道对方的来历了,要不然还要多问一句:“本乡本土又在何处?快快招来!”
“吾乃安右卫门家人。”
真令人吃惊,居然就是传说中豢养犬神的那家人吗?!不过有时也会遇到挺有骨气的妖怪。对那些打死也不肯吐露来处,甚至连自己是不是犬神都不肯说的,通灵人就要施展恐吓手段了。
“不说就让你尝尝地缚之术!”
“看道爷的咒法之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妖怪也就坦白交代了。有时大家猜是犬神,实际上是狸猫精,甚至有时还有孤魂野鬼。
“来者何为?”
接着就要问上人家身的目的是什么了。有的是想要口饭吃,有的是贪图人家的什么东西,还有的甚至并没有什么怨恨,经过人家的门口时被狗追着吼了几声就上了人家的身。反正啊,上身的理由那是五花八门。
“既然如此,那就立刻滚蛋!”通灵人一声喝令。
“马上走,马上走。”
随着妖怪说出这句话,只见跳大神的女人顿时向后倒下,委顿在地。不过,很快她就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恢复了正常。也有些女人则是先向门口爬去,到了门口才倒下。
这些都算是好说话的妖怪,也有妖怪会说:“此恨难消,以命抵怨!”
有些妖怪还懂得讨价还价:“给俺几个饭团吧,只要送到俺住的那家门口,俺就离去。”
病患一家哪里敢不听呢?妖怪如果想吃腌咸菜,也得照样送过去。得了意外之喜的人家顺水推舟地表示感谢,而破费了的人家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就这样,我们村也有人收到过八竿子打不到的人送来的礼物。
得了好处的那位喜笑颜开地说:“这绝对是咱家的犬神弄来的!”
不过,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开心了,因为那些豢养犬神的人家娶嫁都成了难题。
“瞧瞧那家人的老太太,眼睛都会冒绿光啊!”
据说,凡是豢养犬神的人家的人,眼睛都会发光。我认识的那家养犬神的人家的老太太,眼睛里确实带着点神经兮兮的眼神。
我的家乡在土佐海岸,以前我家乡经常出现一种叫作风行神的神灵。原本前一天还空无一物的荒野或田地中,突然就冒出个小小的神龛,那些善男信女会在附近插上或红或白的小幡。
“邻村的风行神居然让瘫子走路啦!”
“有个瞎眼的朝拜者居然重见光明啦!”
种种关于风行神的传说就这样通过村民们的口四处传扬。至于风行神的真身,有的是不知哪位逝者的墓碑,有的是石头雕刻的地藏菩萨像,或者是狸猫精。而狸猫精出现的次数最多。
“那个风行神是某村的狸猫精。”
村民们甚至都知道狸猫精的尊姓大名。狸猫精之所以能成为风行神,是因为它经常上人的身,到最后它就会说:“把俺当神供奉,俺就不再上你们的身啦!”
这样一来,它就开始接受村民们的香火供奉。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村有个叫甚内的大力士,每当有人被狸猫精给附了体,他就给这人从背部向肩部推拿一番,狸猫精就被逼出了这人体外。估计这令狸猫精很是光火吧,某个夜晚,当甚内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一只狸猫跳了出来,喊道:“甚内!甚内!”
甚内一看是狸猫精,就觉得它一准是来祸害人的,不由得收住脚步,考虑抓住它以后是该煮汤呢还是炭烤呢。
“甚内,我算怕了你啦。要不这样,咱们合伙赚笔钱,就当是化干戈为玉帛,怎么样啊?”
“怎么赚钱哪?”
“不难,我同伙去城里的浅井大老爷家上他家小姐的身,我们两个装成纪州的花冈神医去给小姐看病。等我们一到,我同伙就走开,大老爷肯定会重重酬谢我们。那些谢礼就送你啦。”
“那什么时候去呢?”
“说话就走呗,你跟着我就成,很快就到。”
从二人说话的地方到城里,不过三里
地罢了。
“那怎么去啊?”
“你等等我,我要先打扮起来。”
只见狸猫精从旁边的树上摘下几片树叶,沾上口水贴在身上,转眼间树叶就变成了衣裳。然后它又从缠绕在树根上的葛藤上折出一段来绕在腰间,葛藤顿时就变成了腰带。甚内以前也听说过狸猫化作人形前需要舔湿叶子贴在身上变成衣物,今晚头一次看到,不由得暗暗惊叹。转眼间,狸猫精就变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医生,连该有的药囊都没落下。
“你就替我背着药囊吧,装成我的徒弟就行。”狸猫精一边说着,一边递过药囊。甚内接过之后,就背在了身上。
“准备停当,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狸猫精就嗖嗖地迈步前行,甚内则紧紧跟在它身后。只觉得在黑暗中走了没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城里人家的灯光。
“啊,这就到城里了啊!”
甚内不由得对狸猫精的速度吃了一惊。转眼间来到一座恢宏的大宅前,狸猫精医生迈步往前走,甚内跟在后面。很快又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玄关,门口已经有五六个仆人带着灯笼迎了出来。
“是花冈神医吗?”
“我就是花冈神医。”
迎接的仆人们一边奉承,一边扶着狸猫精医生的手往里走。甚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跟在后面。再往里则是一间巨大的会客厅,里面摆着无数珍馐美味。
“都是粗茶淡饭,您先用杯薄酒吧。”
一个仆人向狸猫精医生献上一杯酒,同时也给了甚内一杯,酒的味道真是无与伦比啊。
接着狸猫精医生说要去看看病人,便起身离席。甚内继续喝酒吃菜,但他不由得担心万一狸猫精失手,事情就没法收拾了,于是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此刻,隔壁的房间里传来阵阵细语声,听上去是狸猫精医生正在患者,也就是财主家的小姐的寝室里行医问诊。甚内想从纸拉门的缝隙间看看情况,却意外发现门上有个小洞,就将一只眼睛凑了过去。只见一个黑发美女躺在里面,狸猫精医生坐在她的枕边,握着她的一只手臂,好像是在诊脉。
甚内已经彻底被狸猫精给迷住了,其实他现在身处村后的山上,坐在被大家称为“观观石”的巨岩旁边,一个劲地朝一个小小的岩洞里张望。
过了不久,甚内就病死了。村里人都传说,正是因为他多次用推拿的手法赶走了上人身的狸猫精,所以才遭到报复而死。这是我在少年时代听说的一个故事。
在我的家乡,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个男子某天夜里走路回家,看到一只狸猫精在往身上贴树叶,就不由得笑着说:“这种变身法术太土啦,我可是随时想怎么变化就怎么变化的哦,要不要我教你啊?”
听他这么一说,狸猫精动了心。第二天晚上,狸猫精按照约定来到男子家中。男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口袋,说道:“只要钻进去,想变成什么都行。”
就在狸猫精钻进口袋的瞬间,男子飞快地将口袋扎好,狠狠地往地面一掼,狸猫精就此送了命。
有个青年武士对自己的剑术颇为自信,听说了狸猫精的传闻之后,就宣称要给狸猫精点颜色看看,于是一个人往山里去了。
没走多远,只见一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武士不由得起了疑心,因为来这种荒山野岭打柴的女子应该不会穿这么华丽的衣服,而且还是孤身一人。等等,这女子莫非就是狸猫精变的?武士不由得偷偷望去,只见这个女子以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身形飘飘悠悠地在茅草丛和荆棘丛之间自由穿行,于是武士便暗暗下了决心,准备伺机出击。
这时,女子那张白皙而柔嫩的脸带着微笑慢慢靠近,青年武士也面带微笑等着她过来。
就在近身的那一刻,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劈向女子。女子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可尸体却没有任何变化,确确实实是一具少女的尸体。这下子武士慌了手脚,假如女子不是狸猫精,而是个大活人的话,世人肯定会嘲笑他有眼无珠,连人和狸猫精都分不清。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也没脸活在世上了。一边想着,他一边守着女子的尸体,看看有没有变化。
紧接着,三名穿着侍女服饰的女子走了过来,武士顿时慌乱起来。侍女模样的女子渐渐靠近,其中一人问道:“您刚才有没有看见我们家公主从这里经过啊?”
听到自己砍死的居然是一位公主,青年武士顿时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底。
“哎呀!这不是公主嘛!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话音未落,一名侍女瘫坐在地,紧紧抱住公主的尸体,另外两名侍女也哭叫着围了上去。
青年武士呆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发现武士手中还握着带血的刀,其中一名侍女一把抓住武士的手喊道:“你这个歹人,与公主有何冤仇,为什么要对公主下如此毒手?!”
就在武士手中带血的刀滑落于地的时候,一名身穿猎装的武士带着五六名侍卫走了过来。
“啊,领主大人来啦!”
紧抓着武士手臂的侍女喊道。猎装武士循着侍女的喊声走来,不错,他正是当地的领主。
“出了什么事?”领主问道。
“这个歹徒,居然杀害了公主殿下!”
侍女一边说,一边望着尸体,眼里满是怒火。青年武士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跪倒在地上,脸几乎扎进了土里。
“该死的贼子!为何要杀害我女儿?!”
“这实在是误会。”
“为什么要杀我女儿?你说啊!”领主大人的话音里带着哭腔。
“我是想替惨遭祸害的百姓除掉狸猫精……”
“蠢材!连狸猫精和人都分辨不清吗?你这种人,简直是武士的耻辱!唯有砍了你的脑袋,替我女儿报仇雪恨!”
领主握住侍卫捧着的宝刀刀柄,一声脆响拔出了利刃。武士觉得死在领主手上就能以命抵命,偿还罪责,便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一阵“刀下留人!刀下留人!”的呼叫声传入耳中,似乎有人在恳求领主停止行刑。
“领主大人,老衲不知此人身犯何等大罪,只是恳求您看在老衲的薄面上,饶他一命吧……”听话音,此人像是领主极为信赖的大法师。
“虽说他杀害了我女儿,罪不可恕,但是看在大法师您的面子上,我可以饶他不死。”
“领主大人宽宏大量,老衲不胜感激。既然如此,就让他从今日起成为老衲的弟子,日日为身故的公主殿下祈福祷告吧。”
接着,大法师走到青年武士身边说道:“我家领主宅心仁厚,阁下的性命现在托付给了老衲,从今日起,你就作为老衲的弟子出家吧。”
青年武士原本以为自己活不过今日了,没想到有了一线生机,顿时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一只手拔出小刀,另外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发髻,咔嚓一刀将发髻齐根切断。
等到被经过的村民们的说话声惊醒之时,青年武士才发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荒野之中,已然被剃成了一个大秃瓢,在一堆乱发边合掌念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