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诗到菜谱,亚历山大图书馆无所不有。但徜徉在这片文字的海洋中的学者们毕竟精力有限,所以他们要从中挑选自己要研究的作家和作品。古希腊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家是荷马,这一点向来没有任何争议,他也是许多人专门研究的对象。亚历山大港成了荷马之都。
荷马本人是谜一样的存在,他生平不详,只有一个名字,也许只是一位瞎子诗人的绰号——“荷马”就是“盲人”的意思。对于他的信息,古希腊人压根什么也不能确定,连他生活在什么时代都无法达成一致。希罗多德认为他生活在公元前9世纪。他写的是:“比我早四个世纪,不会更多。”其他作家则认为他和特洛伊战争同时代,应该生活在公元前12世纪。荷马是一个没有轮廓的模糊记忆,是让《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作品发出美妙声音的影子。
当时没有人不知道《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识字的人在学校读荷马而学会了识字;其他人也都听人绘声绘色地讲过阿喀琉斯和尤利西斯的冒险故事。从安纳托利亚到印度的门户,在一个扩张和混血的世界里,成为一名希腊人不再看一个人的出生地或基因,更多看他是否热爱荷马史诗。马其顿征服者们的文化有一系列典型特征,本国人若想往上走,必须拿下语言、戏剧、体育(男子裸体运动,这让别的民族惊掉了下巴)、运动会、酒会(优雅地聚在一起喝酒),以及荷马。
在没有宗教圣书的社会,《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最接近《圣经》的作品。古希腊的作家、艺术家和哲学家,无论他是为荷马着迷,还是因荷马愤怒,因为没有祭司阶层的监视,都能自由地探寻、质疑、讥讽或扩大荷马作品的影响力。据称,埃斯库罗斯曾经谦虚地说,他写的悲剧只是“伟大的荷马盛宴上的面包渣”。柏拉图长篇大论地攻击荷马那所谓的智慧,将他逐出了理想国。一次,一位名叫佐伊尔的游学者在亚历山大港下船,颠覆性地自称“荷马的鞭挞者”,来宣传自己的演讲。托勒密国王听闻后亲自赶往演讲地点,“控告他谋杀近亲”。面对阿喀琉斯和尤利西斯的丰功伟绩,谁也不会无动于衷。埃及出土的莎草纸书卷可以证明,《伊利亚特》一骑绝尘,是拥有最多读者的古希腊书籍。在希腊化埃及时期的木乃伊石棺里,人们找到了荷马史诗的片段。那些人会带着荷马的诗句走向永生。
对着魔的民众来说,荷马史诗不只是娱乐与消遣,它讲述了古代人们的神话与梦想。从远古时期起,一代代人把留在记忆中的历史事件讲给我们听,我们总是热衷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它们变成传说。到了21世纪,或许我们会觉得打造英雄事迹是一种业已被淘汰的原始手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每个文明都在挑选自己的民族故事,塑造自己的民族英雄,为传奇的过往而自豪。也许,最后一个打造传奇世界的是美国。美国用西部片成功向当今全球化的世界输出了美国魅力。约翰·福特在执导的电影《双虎屠龙》中思考人如何将历史变成神话。报纸编辑将调查记者忠实记录的文章当场撕毁,宣称:“这里是西部,先生。当传奇成为事实时,传奇自然会流传”。被缅怀的时代(印第安人大屠杀、内战、淘金热、野蛮霸道的西部牛仔、无法无天的城市、为来复枪和奴隶制叫好)并不光彩,这不要紧。有些希腊人斗胆直言,古希腊在血腥的特洛伊战争之后建立起来,这段历史同样也不光彩。然而,就和电影让我们爱上荒野西部灰尘满天的壮阔风景,爱上冲锋精神和征服土地的欲望一样,荷马也在用战场上发生的暴力而又激昂的故事和老兵的归家路感动着古希腊人。
和最优秀的西部片一样,荷马史诗也不只是单纯的爱国主义宣传册。史诗的确只反映了贵族阶级的生活,没有反抗社会不公,连质疑的想法都没有,但荷马懂得把握故事的明暗色调。我们能识别出并不陌生的思维方式和各种冲突,说得更确切些,其实是两种思维方式,因为《奥德赛》要比《伊利亚特》现代不少。
《伊利亚特》讲述的是一个执着于名望和荣耀的英雄的故事。阿喀琉斯可以选择留在他的国家,过平凡安稳的日子;如果他选择坐船去特洛伊,就只能光荣地战死沙场。他决定出征,尽管有预言说他将有去无回。阿喀琉斯属于有理想、有抱负、有勇气的群体中的一员,这些人有责任感,但多愁善感,不满足,很固执,太把自己当回事。亚历山大从小就梦想成为阿喀琉斯那样的人,在带兵出征的光辉岁月里,他始终在《伊利亚特》中寻找激励。
在战争的残酷世界里,年轻人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天晚上,特洛伊国王冒险独闯敌营,恳求要回儿子的尸体,让他入土为安。杀人凶手、杀戳机器阿喀琉斯动了恻隐之心。面对悲伤而庄严的老国王,他想起了自己永不能再见的老父亲。这一刻感人至深,胜者和败者抱头痛哭,达成共识:世人都要哀悼,亲人有权安葬死者。人性的光辉暂时照亮了战争灾难的阴霾,产生了奇异的美感。尽管《伊利亚特》没有提,但我们知道休战时间很短,战争还会继续,阿喀琉斯会战死,特洛伊会被洗劫,男人会被捅死,女人会被变卖为奴,供战胜者挑挑拣拣。史诗结束在深渊的边缘。
阿喀琉斯是传统意义上的战士,生活在严酷的悲剧世界;而流浪的尤利西斯 ——如此具有现代特征的文学人物,连乔伊斯都被他迷住了——则开开心心地投身到未知的奇妙冒险中。这些冒险有的色情,有的滑稽,但都很有趣。《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探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选择,主人公用截然相反的个性去面对生命中的意外和考验。荷马写得很明白,尤利西斯热爱生命,包括它的各种不完美、各种令人陶醉的时刻、各种愉悦和苦中带甜的味道。他是文学作品中所有旅行者、探寻者、水手、海盗的祖先,他能够应付各种状况,爱说谎,会撩人,经历丰富,擅长讲故事。虽然思念家乡和妻子,但一路走来他也很享受。《奥德赛》是第一部同时讴歌思乡情绪和冒险漂泊精神的文学作品,这两者间没有太多冲突。尤利西斯的船搁浅在卡吕普索的岛上后,他便跟这位梳着美丽长辫子的女神共同生活了七年。
在地中海这块小小的伊甸园里,紫罗兰永远盛开,海浪轻轻拍打着天堂般的海滩。尤利西斯可以跟女神寻欢,在她身边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可是,在享受了若干年后,幸福的日子却让他不开心起来。没完没了的假期,单调重复的生活,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因为思念亲人而在海边落泪。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女神的能耐,他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敢去告诉她自己已经对她心生厌倦。还是卡吕普索主动提出这一棘手的话题:“尤利西斯,你现在希望能立即归返,回到你那可爱的故土家园?要是你心里知道,你在到达故土之前还要经历多少苦难,那时你或许会希望仍留在我这宅邸,享受长生不死。我不认为我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那位妻子,须知凡间女子怎能与不死的女神的外表和容颜一较高下。”
这个提议十分诱人:永远跟性感女神生活在一起,做她的情人,身体健康,不会衰老,不会生病,不会接二连三地走霉运,不会前列腺出问题,不会老年痴呆。尤利西斯回答:“尊敬的女神,请不要因此对我恼怒。这些我全都清楚,珀涅罗珀不能和你相比。不过我仍然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神的海上打击我,我仍会无畏。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在海上或在战场……”决定跟女神分手后——诗人描述得自然而然——太阳落山,黄昏来临,两人互相陪伴,彼此温存。五天后,他从岛上启航,幸福地迎着风,张开了帆。
精明的尤利西斯不会像阿喀琉斯那样,幻想独一无二的伟大命运。他可以成为神,但他选择回到伊萨卡,那个岩石遍地的小岛,去面对父亲的年迈、儿子的青春期和珀涅罗珀的更年期。尤利西斯是个四处奔忙的斗士,他宁可要真正的悲伤,也不要虚假的幸福。卡吕普索的礼物太像海市蜃楼,像逃避,像迷幻药带来的梦境,像平行世界的现实。他的决定代表了一种新的智慧,与促使阿喀琉斯行动的严苛荣誉准则截然不同。这种智慧悄悄地告诉我们:人生是值得的,尽管它卑微、不完美、短暂,尽管它有各种各样的局限与不幸,尽管最终青春会消逝,肉体会松弛,脚步会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