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 1950 年 11 月的这次入朝作战是秘密行动,故 179 团在呈三路纵队向前快速行进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抓紧时间检查和清理有可能暴露中国军人身份的标志、符号和物品,如大盖帽上带有“八一”徽标的五角星、军装胸前缝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牌,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及“八一”字样的白毛巾以及平时学习用的笔记本、书籍、文件等等。沈树根在上缴和清理这些物品时做了个小动作,因为他有一本笔记本,是在上海解放后去街上买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印有一帧毛主席的画像,按规定,这笔记本是不能带入朝鲜的,但沈树根在清理时把笔记本藏了起来。因为入朝前沈树根所在连队的文化教员正在教大家学文化,沈树根已经识得 500 多个字了,这本笔记本,是他在练字时要用的。
从辑安镇渡江登岸的 179 团全体官兵与大部队一起,按作战部署,以每天行进 50 公里的速度,向朝鲜北部的满浦、江界等方向疾行。他们在沿途看到有大批的朝鲜人民军部队从前方退下来,既有成建制的,也有三三两两的,那些人衣衫不整、疲惫不堪,有的身上还带着伤,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艰难地步行着,间或有几辆小汽车,车身上沾满泥巴,停停开开,向北行驶。
与朝鲜人民军同时向北撤退的,还有大批的朝鲜老百姓,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年老体弱者和未成年的孩子,他们赶着牲畜和牛车,有的妇女头上还顶着包,他们目光呆滞、脸露惊恐。突然,他们看到有一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部队正朝他们迎面而来,于是便在路边停了下来,一边挥手,一边热情地向志愿军打起了招呼:
“多木,朝少!”(同志,好!)
“多木,朝少!”
正在疾步行进中的沈树根悄声对排长王洪法说:“当年日本鬼子到我老家扫荡,我拉着弟弟妹妹的手逃难,也是这个样子,那年我才 12 岁。”
王洪法也有同感,叹了口气说:“是啊,这种情景我也经历过。”
“你看……”沈树根正要说话,突然看见前方的一个集镇上,正燃起一片熊熊大火,刚骂了句:“他奶奶的,美国鬼子,连老百姓的房子也不放过……”没料骂声未落,只听得身后有一个人喘着粗气道:“骂有什么用,到时候给我狠狠地揍他们!”
沈树根一扭头,发现是团长张季伦追上来了,便问:“团长,这是哪儿啊?”
“江界。”张季伦铁青着脸冷冷地回答。说毕,他头也不回,快步朝燃着大火的方向奔去。
江界是朝鲜慈江道政府的所在地,由于一条主要干道被美机炸得弹洞累累,实在不好走,加上雨雪刚下过,路上的行人和牲畜车马又太多,从而使部队的行军速度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尽管如此,部队还是想方设法加快行军速度。
在沈树根他们抵达江界前两小时,美军十几架B–29 型轰炸机在这里掷下了几十颗凝固汽油弹,将这座有着数千户人家的集镇几乎化为灰烬。
沈树根看到,在一些未燃尽的房屋前,许多朝鲜妇女和老人正踩着瓦砾在用水不断地灭火。他们神情镇定而坚毅,目光中充满着愤怒和仇恨。尤其令人敬佩的是,他们之中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因此哭泣和悲鸣。
过了江界,队伍就向朝鲜东海岸元山港方向疾进。这时,在这支洪流般滚滚向前的队伍中,除了“别说话,跟上”“快跟上,快!”的短促低沉的口令外,便是“沙沙沙,沙沙沙”的脚步声和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
时间,决定着敌我双方的胜负,也决定着这支部队的命运。
有此强烈意识的,除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第 9 兵团司令员宋时轮,也包括美国第 10 军司令阿尔蒙德。因为,就在志愿军 20 军、27 军数万人马向朝鲜长津湖方向快速挺进的同时,由阿尔蒙德指挥的第 10 军陆战 1 师和美 7 师则以更快的速度与志愿军 9 兵团迎头对进。对方的战略意图已十分明显,即在第一次战役后,乘我军东线方向力量薄弱之际,占领朝鲜惠山和图们江,切断 42 军 2 个师的后路。美军虽然在第一次战役中吃了一点亏,但他们对这支装备落后,在冬天还穿着单衣与其作战的军队仍抱着蔑视的态度,以为这不过是一些由朝鲜的穷人组成的乌合之众和亡命之徒。由此,他们便重新又集结起在朝鲜的全部兵力,以机械化部队为先导,以空中优势为保障,声势浩大地向长津湖方向快速推进,以实现联合国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预言:“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
形势万分危急,形势也可转危为安。前提是,必须要在美军抵达之前,赶到长津湖地区,然后隐蔽伪装,设伏静待美军钻进口袋。
“快、快、快!”
“快、快、快!”
这一边,沈树根和他的战友们边跑步边啃着冻成石头般坚硬的土豆;那一边,美军第 10 军陆战 1 师和美 7 师的精锐部队亦乘着坦克和大卡车正“隆隆隆隆”地迎头赶来。
然而,令美军的将军们想不到的是,正当他们戴着厚厚的绒帽,穿着羽绒衣裤和毛绒靴,裹着温暖柔和的墨绿色呢绒军大衣,坐在吉普车里遐想着如何在圣诞节前给阻挡他们前进的朝鲜人民军残余以致命一击时,有一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部队已先期抵达了朝鲜长津湖地区,这是 1950 年 11 月 15 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 20 军所属部队率先赶到了这里,随即,这支部队便进入了狼林山脉长津湖地区的下碣隅里 等地段,进行快速设伏和布防。
沈树根在浙东纵队的老首长老战友、抗美援朝时曾任 20 军 60 师政治部主任的徐放在一篇纪念抗美援朝 50 周年的文章中,对长津湖的恶劣环境做过这样的描述:
“长津湖地区地处海拔 1000 公尺至 2000 公尺,属高寒地带,气候冬季在零下 40 摄氏度上下。该处林木茂密,村镇稀少,道路狭小。一条长津江由北向南,至黄草岭由拦水坝而形成一个长津湖……”
作家陆州在其所著的《铁血争锋——中国人民解放军第 20 军征战纪实》一书中,对长津湖的作战环境做了更为详细的描述:
“每年冬季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顺着狼林山脉和其东北的赴战林山脉之间的谷地,向南直抵咸兴附近的日本海,最低气温可达零下 40 摄氏度。这里的雪寒岭、荒山岭、黄草岭、死鹰岭……光是从地名就能看出其苦寒贫瘠。据当地村民称:这里的雪寒岭终年积雪;荒山岭荒无人烟;黄草岭上夏天刚萌芽的青草会在转眼间变成枯黄,当地有人曾试图在岭上开一家店铺,没料上去不久,就被大雪封门,最后冻死在黄草岭上;而死鹰岭则是老鹰也飞不过去的绝地,老鹰本来耐寒,但只要飞到死鹰岭上,血液就会被冻结,最后拖着翅膀,一只只直往下掉……”
沈树根所在部队翻越冰山雪岭,阻击敌人。
(“我们在朝鲜”摄影组摄)
曾在 1950 年 12 月担任美军第 8 集团军司令、1951 年 4 月至 1952年 5 月接任被免职的麦克阿瑟将军担任驻远东美军司令和联合国军司令的马修·邦克·李奇微,在其后来所著的回忆录《朝鲜战争》一书中,曾对长津湖地区的恶劣气候记忆深刻,他说:
“在其北部六千英尺高的陡峭山岭上,冬季的寒冷气温可低达华氏零下五十度……这里是一派可怕的景象,尤其是冬季,在遥远的满州荒野上形成的暴风雪,常常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呼啸而至,满山遍野顿时便可覆盖十英尺厚的积雪……”
就这样,秘密入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20 军,经过了长途跋涉、饥寒交迫、疲惫交加,终于在美军之前赶到了长津湖。
随即,志愿军们未及休息,就立即开始挖战壕、筑工事。但这时候,问题出来了,因为零下 30 多摄氏度的气温已把山上的泥土冻得比石头还坚硬,沈树根排的几个战士用铁锹在冻土上试了几下后,一个把铁锹柄折断了,一个把虎口震裂了,有鲜血流出来,即刻便冻成了一条红色的小冰凌。“小山东”的铁锹在挖的时候卷了口,他用手去摸了下,没料手上的皮肤竟和铁锹冻在了一起,他使劲一缩手,一块已经粘在铁锹把上的皮肤被生生地从手上撕掉了,疼得“小山东”竟哭了起来。这时排长王洪法走过来,边为“小山东”包扎边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急,先去看看副排长是怎么挖的。”原来沈树根这时已在旁边挖出了一条战壕和避弹洞,他对大家说:“这种地方挖战壕不像在我国的江南,不能硬碰硬,得先把上面的冰块铲掉,然后一点一点往下面刨。”
沈树根所在部队在阵地上挖战壕。
(“我们在朝鲜”摄影组摄)
“副排长,非得要挖战壕吗?这里有这么厚的雪,堆起来不可以吗?”一位新兵问。
“雪能挡住子弹吗?能挡住弹片吗?记住,只有挖好工事,才能顶住敌人的炮火。”
在沈树根的示范下,3 排阻守阵地的战壕和避弹洞终于如期完成。
但工事挖好后,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这就是因冻伤引起的部队减员问题。虽然这时候仗还没有打起来,但各团的卫生队和师部医院已忙得不可开交。因为 20 军的干部战士基本都是南方人,对防止冻伤的知识差不多等于零,有些战士受冻后,以为暖和一下就能缓过来,于是赶快找个暖和的地方捂一捂,或者弄点儿热水烫一烫,谁知这一捂一烫就糟糕了,原本红肿的手更肿了,脚也溃烂了,耳朵也大了,鼻子淌水了……在沈树根所在的 8 连,有许多干部战士的脚因冻伤而溃烂,因溃烂而出血,以至于在阵地上走动时,会留下无数个血脚印,最后,这些流血的脚又与鞋子冻结在一起,连脱也脱不下,医生治疗时,只好用刀子把硬邦邦的鞋子一块一块割碎后,才发现原本一双好端端的脚,已经烂得发黑变形了。
沈树根的手脚也曾被冻伤过,他看到有人用热捂热烫的办法不仅没奏效,反而变得更严重,于是便用辑安镇上那个馒头店老汉教他的办法一试,在冻伤处用雪轻轻地揉擦,不断地揉擦,哎,这办法还真管用,那冻伤处经过几次用雪揉擦后,竟真的痊愈了。
尽管找到了一些对付冻伤的办法,但因为气温实在太低了,冻伤的人每天都在大幅度增加,而御寒的冬装又迟迟运不上,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们没有制空权,许多物资包括供给 20 军的冬装在运输的半途中被美机炸掉了。更为可恶的是,这些被志愿军战士称为“油挑子”“黑寡妇”的美机,除了轰炸志愿军的运输线以外,还无时无刻地追着志愿军的身影打,只要看到下面有可疑的人员和物体,美机就会立即飞下来,然后进行扫射和投弹,这些飞行员大多是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飞行时间超过1000—2000 小时,空战经验和技术十分丰富,他们总是进行超低空飞行,白天钻山沟,夜间找灯光,有时甚至贴着地面飞行,猖狂至极。
为了早日使冻伤的伤员健复,看护员夜以继日地战斗在战地医务所。
(“我们在朝鲜”摄影组摄)
有一次,179 团的指挥所设在朝鲜长津湖地区一个叫祥在洞的暂时停用的铁路隧道内,同时进入隧道的还有团直属队、后勤处、供应处、卫生队伤病员及部分部队,沈树根所在营亦随团指挥所进驻隧道内,警卫连部署在隧道的山顶上。尽管团里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但狡猾的敌侦察机还是发现了隧道内有可疑的目标。于是,几架从朝鲜咸兴郡古土水机场赶来的美军B–29 型轰炸机便呼啸着冲下来,轮番对隧道口进行狂轰滥炸,凝固汽油弹、火箭弹像雨点般倾泻在前后两个隧道口。敌人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将隧道两个口炸塌,从而闷死隧道内的志愿军战士。
沈树根那天正好与 3 排战士蹲在隧道口,敌机将第一轮炸弹投在隧道口之后,他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待第二轮轰炸后,便对连长吴庆龙说:“连长,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吴庆龙也担忧地说:“是啊,敌人是想把我们闷死在隧道里啊。”
沈树根说:“要不这样,我带几个人去把他们引开。”
吴庆龙说:“这太危险了,敌机正在轰炸啊。”说话间,有数声巨大的爆炸声从隧洞口传来,其中有几发是凝固汽油弹。在朝鲜战场上,这种凝固汽油弹对志愿军的威胁最大,它是由汽油和其他化学药品制成的胶状物质,爆炸时,能在瞬间产生 1000 摄氏度以上的高温,把炸点周围的所有东西烧成灰烬,甚至能把钢板烧出窟窿。更可怕的是,凝固汽油弹爆炸后,会飞溅出无数耀眼的火花,这种火花粘在人的身上,任你怎么拍打,也很难将它拍掉;一些战士,被这种火花粘上以后,要么跳进就近的河里,要么就地打滚,如果稍一迟缓,火势就会迅速蔓延,将你身上的衣服烧个精光,许多战士,就是被这种火花烧伤,甚至烧死。
而现在,藏身在隧道内的千余名 179 团干部战士,就受到了敌人凝固汽油弹的严重威胁,如不立即将敌机引开,万一隧道被敌机炸塌,后果不堪设想。
在几架敌机投下炸弹拉起升高的间隙,沈树根猛地站起来,对连长吴庆龙说了句:“来不及了。”就转过身来,朝隧道内大喊一声:“3 排的共产党员们,站出来!”
很快,有十几名战士朝他靠拢来,沈树根说:“你们都跟我出去,把敌机引开,记住,出去后,往树林里面跑,要快跑。”说毕,一挥手,便猛地冲出隧道,十几名战士紧随其后。
连长吴庆龙在后面喊:“小心,快跑!”
从空中盘旋了一圈的 3 架敌机很快又转了回来,很显然,他们已经咬死了这个隧道。突然,他们看到从隧道口冲出来一队中国士兵,正不顾一切地在迎着他们的飞机猛跑,美军飞行员明白了:这些中国士兵想溜。于是,他们立即降低高度,山脚下面有一棵大树,其中一架飞机的巨大机腹甚至掠过了这棵大树的树梢,掀起的强大气流,差点儿把沈树根头上的帽子吹掉,就在沈树根伸手侧头捂帽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美军飞行员那戴着头盔的面孔。
“快跑!”沈树根一声大吼,吼声未落,人却早已钻进了路旁的树丛中,紧随他身后的战士们也如雪地里的野兔一般,跳跃着,朝树林里窜去。
就在沈树根和他的十几名战友钻入树林时,已飞过头去的美机又呼啸着转过身来。
“哒、哒、哒……”
“哒、哒、哒……”
从机头下面的 12.7 毫米勃朗宁机枪中射出的子弹,像两条扯不断的火舌,将地面上的积雪和山坡上的树叶打得四处飞溅、雪雾弥漫。而刚才被敌机咬住的沈树根和他的战友们,早已钻入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1950 年 11 月 27 日夜 12 时,长津湖地区依然是大雪纷飞,这天的气温是零下 25 摄氏度。随着 3 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抗美援朝二次战役的东线战役由此打响。
二次战役包括东西两个作战方向:一是由志愿军 6 个军负责西线方向,实施主要突击;二是由志愿军 9 兵团负责东线方向。此时,东线方向的敌主力美陆战 1 师已越过朝鲜北边的黄草岭,并沿朝鲜咸兴郡向北之长津公路占领了朝鲜的真兴里、古土水、新兴里、下碣隅里等地区,美 3 师一部则已进占朝鲜的剑山岭、社仑里一线。
9 兵团的任务就是在本次战役中力求歼敌 6—7 个团,并将战线推至朝鲜的平壤、元山等地区。为此,兵团首长决定,集中部队主力,先歼灭朝鲜的下碣隅里、柳潭里的美军陆战 1 师,而后向朝鲜的咸兴、元山方向进攻,歼灭增援或南逃之敌。
沈树根所在部队的任务是:攻占朝鲜的古土水以北阵地,切断朝鲜长津湖地区敌人的退路,阻敌增援,而后与友邻部队一起围歼古土水之敌。
11 月 27 日晚,因长津湖边上的一条南北向的公路已被美军占领,沈树根所在的 179 团及 178 团各 1 个营,悄悄越过公路,涉水渡过长津湖,插入敌后,迅速攻占了朝鲜小民泰里、化被里、乾磁开一线高地;180 团攻占了古土水以西的 1328 高地。至此,沈树根所在的 60 师便切断了美陆战 1 师在古土水与下碣隅里之敌的联系。
在向敌人发起冲击时,沈树根带的 8 班曾与一股敌人发生遭遇,因天黑,双方都看不清对方是谁,只听到对面有人在朝自己急速冲过来,间或还有枪械发生磕碰的声音。这时,沈树根身旁的 8 班长吴定益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说:“副排长,对面有人。”
“我听到了。”沈树根边说话边悄悄打开了卡宾枪的保险。
“要不要问一下?”
这时双方相距已不到 30 米远,沈树根轻声对大家说:“别说话,快散开。”然后便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这咳声对面听到了,于是,便迅即传来一声嗡声嗡气的询问声:“哈罗!”
沈树根一听,早端起手中的卡宾枪,骂了句:“哈罗个×!”骂声未落,枪膛里的一梭子子弹便像狂风般地扫了过去,随着枪声,只听到对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惨叫,然后便是“扑通”“扑通”的倒地声,沈树根手一挥,便率先冲了过去,借着雪光一看,只见地上已躺着七八具尸体,他翻过其中的一具看了下,见死者的军服上印有美军陆战 1 师的标识,说了句:“美国鬼子,走。”
在东线被我军分割包围的同时,美军在西线也遭到了我军沉重打击,麦克阿瑟在连续 4 次命令飞机掩护步兵猛攻第 59 师阵地未果的情况下,终于如梦初醒,他夸下的“圣诞节前结束战争”的海口终于要破灭了,于是,他产生了撤退的念头。
1950 年 11 月 29 日白天,西线美军开始全线撤退。
对于中国人民志愿军发起的这一次战役,美国作家小克莱·布莱尔是这样描述的:“11 月 25 日天黑不久,灾难降临了,约 20 多万中国人穿插进沃克第 8 集团军与阿尔蒙德第 10 军之间的空隙,向第 8 集团军的右翼——韩国第 2 军团发起了攻击,韩国军团崩溃了,仓皇逃跑,使中部美军第9军暴露出来了,第9军先是收缩,然后坚守,最后撤退了。在左边第 1 军与第 9 军一起后退。两天后,11 月 27 日东部战场,另一支中国集团军攻击了第 10 军——奥利佛·史密斯的第 1 陆战师,中国军队插到背后,将海军陆战队围困在楚新水库地区。……事情很快就明显了,联合国军遭遇的是第一流的军队。令人吃惊的是,中国人纪律严明,指挥有方。沃克的第 8 集团军被这突然的袭击完全打晕了头,很快就全线后撤了。” 然而在东线,敌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古土水之敌连续 4 次向 178 团 3 营和沈树根所在的 179 团阵地攻击,均被志愿军击退。
敌人开始发狂了,他们的心里很清楚,如果能够冲过前面的 1236.5高地,他们还有逃出去的希望,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们现在只想活命,至于麦克阿瑟司令叫他们回家过圣诞节的夸大承诺,他们已经不敢奢望,甚至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这时夜幕开始降临,对敌人的包围圈也越缩越小,沈树根所在的 3 营 8 连从另一方向向敌人发起冲击,因为这几天受凉拉痢疾,沈树根在前进途中突然感到内急,便向排长打了一声招呼,跑到旁边的一棵树旁,没料刚蹲下不久,只觉得黑暗中有个高大的身影从树丛中向他扑来,沈树根猝不及防,便被那人扑倒,随即便觉得自己的脖子被那人卡住,沈树根突感一阵窒息,在慌乱的挣扎中他的手触到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于是他迅即抓起那块石头,用尽全力,砸向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满嘴哈着洋葱味的人的脑袋,只听“叭”的一声,那人的手便松开了,沈树根肚子一挺,将那人掀翻,然后用膝部猛地将那人压住,借着不远处炮弹爆炸时闪出的火光,沈树根才看清这是一个被我部冲散的美军士兵,刚才被沈树根用石头砸中头部之后,这家伙顿时便昏过去,但由于砸得不重,这家伙的脸上除了出了点儿血,很快又醒了过来,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沈树根正要抽出皮带,将这家伙捆住。突然,这家伙抬起手来,吼叫一声,朝沈树根的脸上猛击一拳,差点儿把沈树根打翻在地,沈树根火了,他本不想杀这美国兵,如果能抓个俘虏,也许能立功受奖,但现在看来,这家伙是不会投降的。于是,他站起身来,用手中的卡宾枪,对准这家伙的脑袋,扣动扳机,一个点射,然后看也不看,就冲出树林,朝自己的排追去。追上之后,排长王洪法问他:“后面怎么有枪声?”沈树根边跑边将刚才发生的事与他一说,王洪法开玩笑说:“拉屎还杀了一个美国兵,得给你记功。”
这时其他的兄弟部队,也在向负隅顽抗的敌人做最后的拼杀;整个战场,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地动山摇。
1950 年 11 月 30 日,在遭受一系列致命打击后,为免遭全军覆灭的命运,麦克阿瑟命令美陆战 1 师撤出长津湖地区所有部队,并授权史密斯将军“可以炸毁一切可以影响撤退的装备”。
敌人想逃,9 兵团首长早有预料。12 月 2 日下午 2 时,兵团司令员宋时轮亲自下达命令:第 20 军 58 师将攻歼下碣隅里之敌的任务移交给第 26 军,第 20 军 58 师当晚南调,与第 60 师一起进至古土水、黄草岭地区阻敌逃窜,时间 3—5 天。由此,长津湖地区之敌前后的联系被我军切断,前来增援的美 7 师在途经黄草岭时亦被我 180 团 3 营阻击于朝鲜堡后庄以南地区内,不能前进。
对于这天的战斗,美陆战 1 师中校培普莱特后来回忆说:“海军陆战队用了 70 个小时近 3 天的时间走完了 21 公里的路,这绝不是一次漫步,而是从死神的怀抱里逃出来的挣扎,这在海军陆战队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1950 年 12 月 3 日,为了挣脱“死神的怀抱”,古土水的残敌在 20余架飞机的掩护下,开始南逃。战斗进行得十分残酷,阵地数度易手,最终虽被我军夺回,但由于我军伤亡过大,各团可战兵力已受到很大削弱。于是,在 12 月 5 日,60 师首长对所属各部进行了临时调整:178团合并成 6 个连,控制古土水、祥在洞以西一线高地;179 团合并成4 个连,守备朝鲜水南里西北一线阵地;180 团 2、3 营合为 3 营后,进至黄草岭阻击南逃之敌。该团 1 营进至黄草岭以南固守朝鲜门岘、1081高地及堡后庄一线阻敌北援。
沈树根所在部队翻山越岭追敌人。
(“我们在朝鲜”摄影组摄)
12 月 6 日晚,下碣隅里之敌一部分沿公路南逃。拂晓,敌主力以坦克为先导,突破我友邻阵地,循着公路倾力向南突围。
美海军陆战队史学家林恩·蒙特罗斯曾这样描述这天晚上的突围:“他们(陆战队)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中国人蜂拥而至,或是一次次顽强的进攻,夜空时而被曳光弹交织成一片火网,时而有一颗照明弹发出可怕的光亮,把跑步前进的中国军队暴露无遗,使他们按原来的部署成堆卧倒。陆战队的坦克、大炮、迫击炮和机关枪疯狂地倾泻,但是中国人仍源源而来,他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令陆战队肃然起敬……”
12 月 8 日,美军全力向志愿军 60 师 180 团 3 营阻守的黄草岭阵地实施猛攻。同日,60 师 178、179 团以及师指挥所亦遭敌炮击和飞机轰炸。南面真兴里之敌拼力北援,策应南逃之敌。180 团 1 营阻美军于门岘、堡后庄之间。师首长急调 179 团至门岘东北及 1081 高地,加强阻击力量。
12 月 9 日,北面美陆战 1 师残部约千余人以坦克为先导,由黄草岭向南突围,南面堡后庄之美军亦同时北援,南北夹击志愿军阻守的门岘及 1081 阵地,沈树根所在的 179 团 3 营及 180 团 3 营坚守门岘南北,在零下数十摄氏度的阵地前与敌激战。期间沈树根所在的 3 排还差点儿被敌包围,亏得沈树根机智果断,在敌合围前从结合部冲出脱险。
12 月 9 日 12 时,180 团 3 营 7 个班仅剩 2 个班坚守在门岘阵地上,该团 1 营 2 连、3 连与 179 团 3 营 8 连 1 个排共 7 个班的兵力仍固守于门岘以南 1081 高地,以阻击堡后庄北援之敌,最后因弹尽粮绝,全部战死阵地,无一人生还。战友们在打扫战场时,只见烈士们仍紧握枪杆,面向敌方,刺刀见血,手指上挂着手榴弹的拉线圈……
作家、战地记者魏巍对这次战役中的一个战斗场景做过这样的记述:“烈士们的尸体,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卡住敌人脖子,把敌捺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还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颗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崩裂,涂了一地。另有一个战士,他的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在掩埋烈士们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的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很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的手指都折断了……”
12 月 9 日,20 军 60 师其他各部由于连续作战,人员又大部冻伤,弹药耗尽,无奈地看着南逃、北援之敌在公路、铁路交叉处会合,却无法出击。
12 月 9 日,沈树根所在的 179 团 3 营 8 连 3 排 48 名干部战士,在战斗结束时仅剩下 6 人,排长王洪法和“小山东”亦在这次战斗中壮烈牺牲。因此次战斗多发生在追击途中,“小山东”牺牲时被就地掩埋,当时沈树根不在旁边,故“小山东”身上那位东北姑娘的照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位边防军战友的手中了。
9 日,扼守美军南逃咽喉的黄草岭阵地上却没有任何动静,这是美军“挣脱死神怀抱”的最后一道防线,守住这道防线,美军就休想通过岭下的水门桥,失去这道防线,美军就会顺利过桥,进而逃脱死亡的命运。
然而奇怪的是,当蜂拥而至的美军残部豕突狼奔乱作一团拥到黄草岭下时,黄草岭上却静得出奇,这使美军更加恐惧。于是,他们当即便组织部队进行强攻。然而,当这些被志愿军打怕了的美军士兵猫着腰或贴着积雪慢慢抵近黄草岭阵地时,他们惊呆了,在他们面前的阵地上,一百余名志愿军战士全部手持武器,睁大着眼睛,目视前方,呈战斗队形俯卧在由冰雪堆起的工事上,在他们紧握的枪身上,有洁白的冰凌垂下来,闪着晶莹的银光。这些战士成了一个个冰雕!
此时此刻,除了岭下传来的几声零星的枪声,四下一片寂静。
一位当年曾亲眼目睹这些志愿军冰雕战士的美军士兵在战后回忆说:“此处的中国兵,忠实地执行了他们的任务,顽强战斗到底,没有一个人投降,全部坚守阵地而战死,无一人生还。”
数十年之后,当沈树根在回忆起长津湖战役中那次惨烈的战斗时,仍记忆犹新,他说:“那种寒冷,你可以说无法想象,零下四十几摄氏度啊,我们南方人哪里受得了,加上身上又穿得单薄,哪像美军和李承晚部队,他们有绒衣绒裤,有绒帽绒手套,还有毛绒靴、防雨帐篷,长毛绒防雨布大衣。我们后来虽也想了些办法,把被子撕开,用电话线的钢丝做针,自己动手做了些棉耳套、棉袜和棉手套,但在那种极度的寒冷下,作用并不大,由此便出现了大量的冻伤,我们连有许多干部战士的手脚、耳朵等部位都发黑了,后来又发生了溃烂,最后连脚、袜子和鞋子都粘在了一起,脱下来时,血渍斑斑。有一支担任阻击任务的部队,因腿脚长时间埋在雪里,全部冻伤,以至于在接到撤退的命令后,整支部队都无法下撤。指挥员命令,爬也要爬下来,但阵地上的回复是,爬也爬不下来了,因为所有干部战士的手也都冻坏了……最后,师首长下令,硬是派人将战士们从阵地上一个一个抬下来……”说到这里,沈树根的眼睛红了,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像黄草岭战场上成建制被冻死的部队,在世界军事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在第二天打扫战场时,许多战士的手与枪身都冻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
也是在这次战斗中,沈树根在浙东游击纵队时的老首长、时任 60师政治部主任徐放的弟弟也在战场上冻死了。徐放的弟弟在后勤部任职,在一次外出筹粮时,被美机炸伤,当时徐放正在附近的山头上指挥作战,听到弟弟受伤的消息后曾专门在战斗的间隙来看过弟弟,当时弟弟还对徐放说:“我没事,你快回去吧。”见弟弟伤得并不重,徐放就放心地走了。
战斗结束后,徐放才想起要去看看受伤的弟弟,没料一位参谋心情沉痛地告诉他,他的弟弟在他离开后不久,就冻死在那个藏身的山洞里,与他弟弟同时冻死的,还有 178 团的一位副参谋长和一位参谋。当时,他们的伤势都不重,但在极度的寒冷下,加上饥饿和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他们最终没有见到胜利的这一天。
1950 年 12 月 10 日下午 5 时许,由于志愿军第 20 军 58 师、60 师的战士大量冻伤无力阻击美军的逃跑,致使美军终于“顺利”通过黄草岭及岭下的水门桥。20 军首长虽命令部队予以追击。但此时的 60 师、58 师可行动的仅剩下百余人,在 60 师参谋长蔡群帆的率领下,尾追美军 10 多公里,俘敌 30 余人,其他友邻部队在追击中亦有斩获。
向志愿军投降的美军士兵。
(“我们在朝鲜”摄影组摄)
日本陆战史研究普及会在编纂美军在朝鲜的作战史时曾质疑说:“在 1081 高地,中国军队……无论是警戒措施还是而后的战斗行动都出乎意外的消极……也没有进行像样的反冲击,将这个最大的要点轻易地让美军夺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1950 年 12 月 12 日,20 军奉命在下碣隅里待命,并继续追击敌人。
12 月 17 日,东线美军撤至朝鲜咸镜南道的连浦及东北部的兴南港地区,并在海空军掩护下从海上逃窜。
12 月 24 日,20 军、27 军乘胜追击,收复朝鲜咸镜南道的元山、兴南地区及沿海各港口,至此,第二次战役胜利结束。
多年以后,美陆战 1 师作战处处长鲍泽上校说:“中国人没有足够的后勤支援和通讯设备。否则,我们绝不可能走出长津湖,陆战 1 师不过是侥幸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