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1950 年 11 月 5 日的早晨,在天津站一列补水加煤做短暂休息的军列中,沈树根和王洪法正倚在闷罐子车车厢的门口,对不断从旁边疾驰而过的军列做着种种的猜测和分析。应该说,这两位排级干部的猜测和分析基本是准确的。而实际上,后来发生的战争态势,远比他们两个人所猜测和分析的要严峻复杂得多。
当时的战场态势是这样的:
就在朱德总司令亲临山东曲阜给 9 兵团团以上干部做报告的同日,即 1950 年 10 月 29 日,毛泽东主席致电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东面伪首(都师)、伪 3(师)及美 7 师共 3 个师由咸兴向北进攻的可能性极大,必须使用宋时轮主力于该方面有把握,否则于全局不利,请你们考虑除第 27 军 11 月 1 日由泰安直开辑安或满浦直上前线外,余两个军是否接着开通化、辑安地区休整待命,以备必要时使用。” 两天后的 10 月 31 日,毛主席又电 9 兵团宋时轮司令员和陶勇副司令员:“9 兵团全部着于 11 月 1 日开始先开一个军,其余两个军接着开动,不要间断。”其作战任务是:“以寻机各个歼灭南朝鲜首都师、第 3 师、美军第7 师及陆战第 1 师等 4 个师为目标。” 11 月 5 日,也就是沈树根和他的战友们所乘的闷罐子军列向北开进的时候,毛主席致电彭德怀司令员及邓华副司令员并告宋时轮、陶勇,确定 9 兵团立即入朝:“江界、长津方向应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以诱敌深入寻机各个歼敌为方针。而后该兵团即由你处直接指挥,我们不遥制,9 兵团之一个军应直开江界并速去长津。” 11 月 6 日,中央军委又急电 9 兵团火速入朝,但此时,9 兵团的大部队都还挤在闷罐子军列的车厢中,他们离到达的集结地,还有一天的时间。
这天凌晨,20 军前卫部队乘坐的军列刚驶入沈阳皇姑屯车站,火车站站长就跑过来通知,铁道电报转发中央军委紧急电令,限每一列车的最高指挥员到车站通信工区机要室阅报,该军列指挥员跑到工区,只见兵团已在这里设立临时指挥所,兵团一位作战处副处长将一份电报递给这位军列指挥员,电报是中央军委转发的志愿军首长急电:据可靠情报,麦克阿瑟计划使用空降第 187 团空降江界,提前封口,占领朝鲜全境。根据中央军委和毛主席指示,命令 9 兵团由辑安(今集安) 、临江等地入朝,由于 9 兵团前卫 27 军已开向安东(今丹东),一时不及调转,兵团决定 20 军由后卫改为前卫,火速由辑安、临江等地入朝。 一切都围绕“火速”两字展开,原本 9 兵团打算在吉林梅河口地区整补后入朝的计划无法实施了,现在对他们的要求是:立即入朝,越快越好。这就意味着,沈树根所在部队将会在没有棉帽子、没有棉鞋、棉手套、棉大衣等冬装穿的情形下,穿着南方部队的单薄军装在朝鲜的高寒地带作战。
因临时变更原定的计划而出现的短暂混乱是难免的,比如列车的编组,部队在出发时是按列车长度和车皮容积装载的,因此,成建制的连队往往被分割,前面半个连走了,后面半个连要乘下一列军列才到。炮兵更成问题,炮走了一天,装骡马的车厢还没有跟上……但这些,通过调整和编排后逐步解决了,唯有装备,尤其是服装,由于走得仓促,在部队跨过鸭绿江的最后一刻,都没有解决。许多官兵在极度的寒冷中还戴着大檐帽,穿着翻毛单皮鞋,背着薄薄的温带衣被,有的干部战士还穿着单衣,在尚还暖和的车厢内都冻得瑟瑟发抖,尤其是新成立的师炮兵团,全团干部战士的军帽、鞋、衣服、被子,此刻还是按照夏装配置的。难怪受总参委托前来检查兵团入朝准备情况的东北军区副司令员贺晋年见了后不断摇头:“你们这是什么冬季装备啊,这也能入朝作战,冻也把你们冻僵了!”
但军令如山,之后,也就是军列在沈阳做短暂停留的间隙,贺晋年副司令员送来了他动员机关干部战士脱下来的一些皮衣、棉衣、皮帽和皮靴,但这些服装对一支数万人的大部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不过,也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干部战士自己想了一些办法,沈树根就是其中的一个,在军列靠站大家下车上厕所的时候,沈树根路过一个垃圾堆,看到旁边有一床破棉被,他当即将破棉被捡了起来,回到车上,立即将棉被撕成几块,然后用绳子绑在自己的腿上,剩下的给排里的其他人,样子虽然并不雅观,但冷人先冷腿,腿暖和了,人也暖和了。事后证明沈树根捡来的这床破棉被真是派上了大用场,在入朝后的长津湖战役中,许多战友在极度的寒冷中被冻成重伤,失去了战斗力,有的甚至献出了生命。而他却挺了过来,那条绑着破棉絮的腿,始终没有被冻伤。
因为战况紧急,时间已经不允许军列在沈阳站做更多的停留,在军直和 60 师的部分官兵领到了大米一袋(3 斤)、半斤咸盐和半斤咸鱼后,军列便立即启程,喷吐着黑烟向辽东省辑安县辑安镇方向驶去。
辑安县辑安镇地处辽东省东南方向的鸭绿江边,与朝鲜一江相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其右有安东,左有图们;辑安、安东、图们是中国通向朝鲜的三大铁路口岸。
1950 年 10 月 11 日,第一批赴朝作战的志愿军秘密部队(东北四野部队,无番号),就是从辑安镇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此后,38军、39 军、42 军、50 军及此次赶来的 20 军、27 军等 42 万余名志愿军、17.2 万名随军担架队员,或由桥上,或通过浮桥进入朝鲜。安东大桥被炸断后,辑安镇旁的鸭绿江铁路大桥因志愿军的全力保护和及时抢修,最终未断,朝鲜战争期间,志愿军大批的部队、武器、弹药就是通过鸭绿江铁路大桥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志愿军将士亲切地称该桥为“抗美援朝第一渡”。
1950 年 11 月 7 日,先期抵达边境的 20 军 59 师就是乘火车从辑安铁路大桥直接过江,到达朝鲜江界。而同日抵达的 58 师因该桥被美机炸断,来不及抢修,只好步行过江,好在冬日水浅,可以通过架设浮桥,快速过江。
在 59 师、58 师过江后,军直、60 师和炮兵团等部队也紧随其后,于11 月 8 日下午,到达辽东省通化车站,部队继续轻装,对一时不能入朝的伤病员和入朝不能用的大量军用物资及个人物品,统一交留守处保管。
11 月 8 日晚上,军列继续前进。在列车慢慢启动离开通化站时,发生了感人的一幕:有几个正在站台上执勤的边防军战士突然向已启动的列车追了上来,边追边脱下头上戴着的狗皮子帽和身上的棉衣,然后向还未关闭的闷罐子车厢门口抛了过来,大喊:“接住,兄弟,替我们多杀美国鬼子啊!”正倚在门口抽烟的沈树根也接住了一件棉衣,他用手一摸,真暖和啊。可惜只有一件棉衣,给谁好呢?正这时,他看到了身旁那个从山东来的被人称作“小山东”的新战士衣着单薄,便把棉衣扔给了他,说:“‘小山东’,快穿上。”
“小山东”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副排长,还是你穿吧。”
沈树根瞪了他一眼,说:“别啰唆,叫你穿你就穿。”“小山东”这才吐了下舌头,把棉衣穿上了。
因上级命令部队要“火速”入朝,军列在行进途中,虽在沿途车站会做短暂停留,以便加煤加水,但部队不下火车。据此,60 师政治部便派员到各车厢传达党中央和毛主席关于抗美援朝的指示精神并做入朝参战的思想动员。
1950 年 11 月 10 日黎明,经过了一晩狂奔后的机车喘着浓重的粗气,将长长的闷罐子军列停靠在一个小小的车站上,辑安镇到了。黎明中的辑安火车站灯火稀疏,一片昏暗,车站附近,是一大片低矮的民居,浓霜如雪,降在民居犬牙交错高低不平的瓦片上,泛现出一片灰白色的光。
军列停稳,便有几个穿着大衣、头戴狗皮子帽的东北边防军干部从候车室走出来,候车室的门窗里面都遮着厚厚的布帘,这是为防灯光外泄遭美机轰炸而采取的军事管制措施。
很快,在这些东北边防军干部的安排下,部队全部下车,各团按指定位置,临时集合部队召开抗美援朝誓师大会。此时张季伦团长已追上部队,179 团 2400 名官兵集合在鸭绿江边的一处山坡下,由张季伦团长和张浪政委做简短动员报告,然后部队进行集体宣誓。
大会结束,团部通知各连以排为单位去辑安镇附近居民家中领取馒头,原来边防军从昨天开始就已委托镇上的家家户户蒸馒头,沈树根带了两个战士来到一户人家,只见这户人家已蒸了数百个大馒头,像小山一样堆在桌子上,沈树根按一人两个的标准领取馒头后,一位头戴三块瓦棉帽的老汉对他说:“多拿点儿,同志,多拿点儿。”沈树根也不客气,一下子又多拿了十几个。见沈树根和两名战士还穿着单薄的军装,老汉叹了口气说:“不行啊,同志,朝鲜那疙瘩贼冷,你们这身衣服上去恐怕够呛。”
正准备离开的沈树根说:“是啊,军情紧急,没有冬装也得上啊,大爷,谢谢您啊。”沈树根说毕便离开老汉家,那老汉在后面追着喊:“同志,记住啊,手脚冻伤了,可不能用热水烫啊,得用雪擦,使劲擦……”
10 日晚,60 师先头部队 180 团两个营星夜步行从辑安镇渡口渡江入朝,在指定地点等候大部队。60 师 178 团、179 团则于次日,于辑安镇段江面上,徒步过江。
此时的鸭绿江上已经结冰,为便于部队、汽车和骡马过江,工兵部队连夜用门板、铺板、木头在封冻的冰面上架好几十米宽的过江通道,为防止冰滑,还在上面铺上黄沙、砻糠、草垫子等。
这是 1950 年 11 月 11 日早晨,天还未亮,全副武装的 179 团官兵与兄弟部队一起,冒着从鸭绿江中吹来的彻骨寒风,集结在辑安鸭绿江铁路大桥下开阔的滩地上,然后依次过江。
由于时间紧迫无法及时换装,加上天寒地冻,大家只好各显神通,有什么穿什么,使这支从江南过来的部队看上去有点儿落拓的感觉。
首先是武器,就如毛主席在 1950 年 11 月 6 日给斯大林的电报中说的:“由于我军步兵武器过去主要是缴自敌方,枪炮口径极其杂乱,弹药生产相当困难,直接参加朝鲜作战的志愿军为 12 个军 36 个师,为解决入朝作战部队即将发生的弹药保障方面的困难,请供给 36 个师的步兵轻武器装备。” 179 团也面临这样的状况,重机枪、轻机枪、步枪、手枪都不统一,这些武器有的是从日军手中缴获的,有的是从国民党手中缴获的,有德式的、日式的、捷克式的,也有美式的,甚至还有国民政府造的中正式、汉阳造……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其次是服装,原本倒是比较统一的,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这两天东北军区后勤部门送过来一些棉衣帽,领到这些棉衣帽的人当即就穿戴起来,由于不配套,看上去就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比如:有人头上戴了一顶狗皮帽,身上穿的则还是一套薄薄的单衣;有人领到了一件棉上衣,但裤子却还是夏装……别说是一般的干部战士,就是高级干部的服装,为了保暖,这时候也只好七拼八凑。59 师师长戴克林的打扮就是这样子:他那天头上戴的是一顶在兖州出发时发给他的高级貉绒皮帽子,身上穿的是一套单军衣(原本曾给团以上干部量过身体,准备要做棉军装,没料衣服还未做好,部队就开拔了),肩上披着的是一件警卫员不知从哪里给他弄来的日本军队长毛绒大衣,而脚上穿的,则是一双驻军上海时发给他的枣红色牛皮单鞋。他这打扮若是在平时,大家见了一定会笑,但在现在,大家觉得很正常。只要能保暖,什么衣服他们也敢穿。
有个营长,实在冻得受不了,心想手如果冻坏了,这仗还怎么打,于是便命令战士们把棉被剪下两寸,自己缝制手套、耳套。在以后作战中,这个营的战士手不冻、耳不肿。军首长知道后,表扬这位营长说:“好,自力更生,克服困难,要表扬、要推广。”
但比起 179 团 3 营 8 连 3 排副排长沈树根来说,这位营长的“发明”还是迟了点儿。
现在,穿得有点儿杂乱的沈树根就站在辑安镇渡口的江边滩头上,离他右侧几十米远的地方就是辑安鸭绿江铁路大桥。
图为鸭绿江铁路大桥,该桥 1938 年由日本人建造,全长 589.23 米,宽 5 米,高 16 米,有桥墩 19 个。朝鲜战争爆发前,这是一条中朝两国之间重要的交通线,朝鲜战争开始后,大桥被美机炸断,后修复。
(徐国权摄)
看到大桥的桥梁被美机炸成了麻花状,沈树根愤愤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美国鬼子。”然后朝身后挥了一下手,悄声喊:“快,跟上。”
这时大部队正像洪流一般地朝江对岸的朝鲜一侧拥去,整支队伍秩序井然、悄然行进。除了“快点儿”“跟上”“别出声”之类的话语外,唯有脚踩在地上的“叭嗒叭嗒”声和偶尔发出的武器碰撞的声音。
当他们穿过江滩登上在结冰的江面上临时搭成的简易桥时,沈树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他身后不远处的辑安小城在冬日的黎明中变得有些模糊了,依稀还能看到有袅袅炊烟从小城的民居中升起,间或还可以听到有晨鸡的啼叫声……
这时,沈树根感到有个人在拉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见是“小山东”,便问:“什么事?‘小山东’。”
“小山东”的手里拿着一张相片,递给沈树根说:“副排长,这是衣服里面找到的。”
沈树根拿起照片一看,是一位姑娘的半身照,姑娘梳着一条大辫子,眼睛圆圆的,笑眯眯的脸上还长着俩酒窝。沈树根明白了,对“小山东”说:“‘小山东’,你要把这张照片保管好,等我们胜利了,把照片还给那位边防军老大哥。”
“是,副排长。”
正说话时,突然听到有几声隐隐的炮声从朝鲜一侧传来,沈树根猛地拉了一下“小山东”,说:“走,快跟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