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迷人的,史学家和传记作家在研究某个家族盛衰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将这个家族的兴衰与所处的时代、这个家族的背景乃至这个家族所处的地理环境联系起来。
西晋末年,即晋太康初,当世居河南陈留阳夏在朝任国子监祭酒的谢衡因北方战乱,率谢氏一族迁居会稽始宁县(今上虞市)的东山脚下时,一位云游的高僧这一日也恰巧路经山下,抬头一望,不觉停下步子,但见东山上云雾缭绕,怪石嶙峋,时有紫气从参天的苍林间透向天际,便颔首道:“此乃文武将相之地也。”果然,没过多久,这山上后来便出现了像谢安这样的大政治家、军事家,像谢玄这样有名的骁将,像谢道韫、谢灵运这样的大诗人。以及一大批能匡朝廷、安社稷、兼文武之伟器的将相之才。
后来,当衍蔓延藤,已茂于江南的谢氏一族由东山迁至盖东谢家塘聚族而处的时候,谢家祠堂的背面,正好又是一座岿然耸立、高出重霄的山,名叫夏盖山。有一位颇谙风水的老先生曾这样描述这座夏盖山及周边的环境:夏盖山,周围无支山连属,又无灌木聚杂,壁立孤悬,仿佛砥柱碣石,可谓宇内一大奇观,乘肩舆、缘石磴、盘旋曲折、直造绝顶、昂头一望、四顾空阔,眼界为之一廓,俯视山下,南湖田北海地,银河碧波逶迤,纵横数十里,膏壤沃土,不知几百千顷,岁出土产何可以巨亿计,富饶极矣。望族谢氏,约二千余户,巨室大家,聚族而居,鳞次栉比,此乃藏龙卧虎,育英养才之地也……
果然,数十年以后,这里便出了个电影界泰斗、大导演谢晋。这究竟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偶然,恐很难说得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家族中的许多后人,都是以自己的祖宗为榜样,并且在处世处事中,力争做到无愧于祖宗的在天之灵,诚如谢氏族谱所称,这个家族:历朝通才博学,巍科显仕,以及忠孝节烈、懿行善举载入家乘及邑志者指不胜屈,人才之辈出,家资之殷实,甲于全境,世推谢氏为江左望族,岂虚语哉。
谢晋既出身于这样一个名门望族,而且又是长房长孙,因此,从祖父佐清公,到父亲谢春溥及各房长辈,对他的出世,都倾注了极大的钟爱并寄与了厚望,就连他的名字,也浸淫着长辈们的苦心和寄托,他的小名叫镇方,正式的名字叫晋,号淝捷。晋,即东晋,淝捷,即淝水大捷。他们的老祖宗谢安在东晋为相时,以八万之众击溃苻坚百万大军,成为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典范。佐清公给孙子取这个名字,其苦心孤诣,不言而喻。
谢晋在祖父祖母和慈父慈母的呵护下,在老家谢家塘度过了幸福的童年。说他幸福,是因为他生活得无忧无虑,他有饭吃,有玩具玩,有娇可撒,还有书可读,他就读的小学就在他家的旁边,不过一箭之遥,这所学校是他的祖父佐清公出巨资创办的,校址选在谢家的祠堂里,校名就叫陈留小学。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从河南陈留迁徙过来的,取这个校名,是含有纪念祖先的意思。学校的校长叫夏乃肯,是谢晋的姨父,也是一位很开明的学人。来这所学校读书的除了少数富家子弟外,大多是当地穷人家的孩子,这些孩子虽与谢晋属于两个阶层的人,但天真而纯洁的童心,使他们彼此之间混得很熟,也相处得很好。数十年后,当已成为电影导演的谢晋衣锦还乡时,回忆起学童时期的这段生活,犹历历在目。
父亲谢春溥对长子的管教和庭训可以说是严厉的,虽然那时他的工作在上海,但每次回来,他总要对儿子进行极严厉的教诲。这种教诲有时是有的放矢的,因为他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有的则是泛泛而谈的,不过讲一些大道理而已。每当这时候,母亲总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爱怜和温柔。只有祖父出来呵护他,祖父在当地是极有威望的人,他虽然没有做过官,但熟识的或不熟识的人都叫他“佐清老爷”,因为大家知道他曾当过挂名的修候同知,其实他真正的职业是教书先生,族谱中对他曾有很高的评价:“读书稽古,重义尚侠,与徐烈士锡麟友善,建石塘、发仁粟、创小学、立自治、整理公益,栽培后进”。这里说的“与徐烈士锡麟友善”,是指辛亥革命失败后,当时很多人对革命党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与徐锡麟、秋瑾同在绍兴大通学堂执过教的佐清公却千方百计帮助他们,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徐锡麟还逃到他的家,躲避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佐清公不仅给秋瑾写了很多信,还冒险帮徐锡麟与秋瑾取得联系。光复后,佐清公成了当地的红人,连县太爷也上门来拜访他。因此,当地人只要说起佐清公,没有一个不佩服他,无论出了什么事,只要佐清公出场,都能很快平息。
既然有这样的祖父庇护他,好动好玩的谢晋自然有些洋洋得意,但他很快就发现,出身教书先生的祖父并不是他干任何事情都可以为所欲为的保护伞。从某种意义上说,祖父与父亲是一样的,只不过父亲对他严些,祖父对他“宽”些。但这种严、宽的最后归结,那就是他必须好好读书。
若干年以后,谢晋在回忆童年时期的这段往事时,曾经深有感触地说:他虽然生长在这个封建意识很强的大家族里,但由于祖父和父亲思想的开明,在他开蒙读书时,从未强迫他像一般人那样去念“三字经”、“百家姓”或去铭记科举八股之类的东西,而是允许他在课余的时候,读一些古典名著甚至科普读物之类的闲书。在他十岁生日时,他父亲竟然还送给他一套《小学生文库》。这套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多达五百余册的文库不仅激起了童年谢晋浓厚的阅读兴趣,还极大地开阔了他的知识眼界,成了他人生道路上不可多得的启蒙老师。谢晋说他父亲的老师叫胡庆阶,他就是胡愈之先生的父亲。胡庆阶性格豪放,思想开明,曾任上虞县教育会会长,是当时上虞的维新派首领,由于受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在任职期间,曾极力主张开创女学,兴办新学堂等,所有这些,给他的父亲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影响。同样,父亲也把这些新思想、新观念传导给了他,使他年幼的心灵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成为他今后人生和艺术道路上追求进步、崇尚创新的一个重要的因素。特别是在他的童年时期,在祖父和父亲给他营造的宽松环境下博览群书,从而使他从小就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具备了一定的文化素养,这为他以后攀登电影艺术的高峰,夯实了最初的基石。
在谈到祖父和父亲对谢晋童年思想的形成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有一个人,必须与他们相提并论,这个人,就是谢晋的母亲陈振美。陈振美是余姚马渚镇上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家中除了有许多田产外,在北京、上海还开着多家银楼和钱庄,当时一些啸聚山林的强盗,以及后来的国民党八十八团团长田胡子(田岫山),把陈家看作是一块肥肉,经常从四明山下来,到陈家敲诈勒索,后来干脆明夺暗抢。陈振美是这个家庭当中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谢晋外婆最宠爱的一个女儿,因为宠爱,外婆甚至允许女儿在缠脚之后又重新放开,这在陈家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先例的。民国七年,即 1918年的一天,年方二八的陈振美经媒人牵线,与同样年龄的谢春溥订了婚。一个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少年公子,一个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家闺秀,因此,这桩婚姻一经传开,便在当地引起轰动。
但轰动归轰动,考察还是要考察的,毕竟是龙店王(当地人对陈振美父亲的尊称)的掌上明珠,万一嫁了过去,要是女儿不满意,如何对得起她。就这样,数天之后,谢晋的外婆从媒人的嘴里,了解到谢家塘一个演戏的日子,便谁也没有告诉,指派了谢晋的舅舅,悄悄潜到谢家塘,去考察自己未来的新女婿。说来也真巧,那天谢春溥正好在台下看戏,有一人告诉谢晋的舅舅说:“喏,那个头歪着的便是。”谢晋的舅舅一看,吃了一惊,连忙回去禀告母亲,说未来的妹夫是个“歪头”郎君。母亲一听,感到事态严重,连忙把媒人找来一问,才知那未来的女婿最近脖子上生了一个脓疮,因为疼痛,所以头总是歪着,老夫人一听,心里才宽了下来。
转眼又过了两年,即民国十年,宣统皇帝刚刚即位,世道有些太平,佐清公和龙店王几经磋商,决定给两位孩子完婚。这一年谢春溥和陈振美都是十八岁。结婚那天,一乘顶上装有“五岳朝天”锡制饰物的大轿在极显荣耀和大户人家才有的气势中,前有大红灯笼开道、红纱灯笼引路,在锣鼓喧天喇叭呜哇的十番声中,行程六十里,将谢家企盼已久的新媳妇抬了过来,轿的后面,是浩浩荡荡长达六里的抬嫁妆的队伍。新媳妇下轿时,谢晋的祖母,也就是陈振美的婆婆在谢家铺着红地毡的正大门前接受新媳妇跪拜的时候,悄悄地对旁边的佐清公笑着说:“相貌倒不错,就是脚大点。”
新媳妇进门,不仅是佐清公一房的喜事,也是整个盖东谢氏家族的喜事,于是各户长幼,远亲近邻,纷纷前来贺喜。果然,就在陈振美进门后的第三年,她便给已经等得有点心急的谢家生个了虎头虎脑的胖儿子,他就是谢晋。这一天是民国十二年的 10月 14 日,是金秋一个天高云淡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谢晋的出生,对整个谢家塘谢氏家族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而对陈振美来说,则是多了一根生命中的精神支柱。她认为,从此以后,她的一生中,除了丈夫以外,就是儿子了,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有了他的存在,才有了自己的存在。儿子的命运与她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因此,当她由孝顺媳妇的角色而转换成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她几乎把自己全部的心血,投放到相夫教子中去了。
儿子开始牙牙学语了,儿子开始会走路了,儿子要读书了,所有这一切,都牵系着陈振美的心。这期间丈夫谢春溥已去上海电器公司工作,教育孩子的重担,很自然地落到了陈振美的肩上。当然,这对知书识字,甚至熟读了不少唐诗宋词的她来说,算不了什么,难的是对儿子人格的教育,对儿子如何做人的教育。儿子好学,她听了高兴,儿子好动,她心里不安,生怕有个什么闪失,不好向谢家和丈夫交待,儿子好玩,她就感到有点忧虑了,因为有好几次,她是把儿子从演“草头戏”的台下拽回来的,看这种粗俗的乡下戏,对谢家的子孙来说,是有失身份的。为此,她曾狠狠地教训了儿子几顿,并且规定以后村里来了草台班子,再也不许他去看戏。
每年的寒暑假是谢晋最为开心的时光。受惯了长时间的禁锢和管教,突然之间放松下来了,谢晋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玩”。但在家里有大人特别是母亲管教着,他玩得不痛快,于是他想起了去外婆家。外婆自谢晋出生后不久,已由乡下的马渚搬到了余姚城里面。外婆家的旁边就是风景秀丽的胜归山和龙泉山,以前每次去,他都要和小伙伴们到山上疯玩好几天。母亲在家里虽然对他管得严,可到了外婆家,由众多的人护着,他便成了“小皇帝”,说什么也不听。有一次玩疯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将额角上磕下一大块皮来,满脸都是血,把外公外婆吓坏了。当时没有红药水,外婆就从门后面取来一些褐色的灰,沾在他额角的出血处,血是止住了,可额角上却永远留下了那块疤。
随着儿子年岁的增长和多年来的细心观察,陈振美感到,原来要将儿子拴在自己身边的想法,已是不太可能了。虽然,偌大的谢家台门里,足够有儿子玩耍的地方,那重重叠叠的假山,那开满鲜花的草地,那四周环绕着回廊的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天井,那在天井的桂花树上蹦来跳去的各式各样的小鸟,但这一切与外面精彩的世界相比,已无法再吸引儿子那颗日渐膨胀的心了。这对一个把自己的儿子爱若珍宝的陈振美来说,其内心的苦闷是可想而知的。为此,她常常用最朴素的语言教育儿子要自爱、自立,要奋发向上,要尊敬长辈,要善待穷人。而所有这一切,她又往往从自身做起,在家里,对长辈,她是公认的孝顺媳妇,对丈夫,她是公认的贤惠妻子,对儿子,她是公认的慈爱母亲,而对穷人,她又是公认的最具菩萨心肠的人。在家里无论是做长工的或是打短工的穷人,经常会得到她资助的衣物,而这一切,对童年时期的谢晋来说,无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陈留小学,他常常会学着母亲的样,将自己多余的文具用品送给同学们,有的同学因家境贫穷,常常饿着肚子来上学,谢晋看到后,就会趁课余时,到家里拿来食物给饿肚子的同学吃。可以这么说,谢晋这些美德,就是在母亲潜移默化的教育下养成的。数十年以后,已成为大名鼎鼎电影导演的谢晋与笔者说起这段往事时,不无感慨地说: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艺术家,小的时候,我从我的祖父母,我的父亲、母亲身上受到了人道主义的教育,走上从艺道路以后,我从许多优秀电影,如《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等当中受到了启发。我认为,无论时代发展到什么时候,对人的爱,是永远不会过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