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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啥叫陪绑?啥叫主批?”有有这个时候注意力比较集中,终于提出了一个比较切题的问题。

“陪绑就是;枪毙人的时候,把另一个不枪毙的人也绑在要枪毙人的旁边,陪着那将要被枪毙的人这就叫陪绑。意在教育那陪绑的人。我那时候,严格说来应叫陪批。就是批判别人,我也站在旁边。但人们习惯于把那也叫陪绑。至于主批,就是问题非常严重、主要批判的对象。就叫主批。”

“噢!是歪样子。你继续讲,继续讲。文化大革命我没经过。但我老屋那个破门上还写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红底黄字的毛主席语录,我大说那是文化大革命时写的,比我的年龄还长。我对文化大革命只有那条毛主席语录的认识。你讲你讲。让我也多一点见识。嗨,对对对,我想问一句话:文化大革命时你有老婆吗?”

“有老婆,我老婆叫方淑云……”

有有心情轻松了很多,看来老右还不一定是个妖精:“嗨,我不懂,咋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啥意思,我不懂,是不是说革命是为了吃饭?”

“有有,你胡说啥哩!你这是反革命言论。那是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那我咋看见那些革命的人,整天都在请客吃饭。是不是人家革命成功了?就像医院的领导,还有大夫,殡仪馆的大小领导,都革命成功了?”

“那就是走资派。真是的。董天明说得对,走资派还在走。”老右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就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有有急了。问:“你咋不吭声了?”有有最怕老右不说话了,老右不说话的时候,他越看他,就越发毛。他那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白胡子,还有那身上穿的那说白不白,还有点发红,袖子上还有一片一片的山羊皮衣的歪毛,真像是个妖精。

“我不想说话。”

“说,不说不行。”

“我说啥?”

“说啥都行。说文化大革命,说你老婆,说你儿女,说啥都行。说。”

老右看见有有那种歇斯底里的狂叫,他害怕了。他好像觉得自己正站在台上接受着红卫兵的批判。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有有说:“那我就给你说说我的老婆吧?”

“可以,从头到尾说的详细点。不着急,慢慢地说。”

老右倒一杯茶,当然是“掐不齐”茶了。给了有有。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坐在石桌子边的石凳子上。他那思绪慢慢的回到了他那年轻的时候……

杜杨西和方淑云是大学时的同学,但在上学的四年期间,两人说话不超过一百句。并且从未二人単独在一起行走过,也没单独在一起呆过一分钟以上的时间。只是上自习的时候,如果方淑云皱眉头,杜杨西就有意的从她的身边走过,他只要扫一眼方淑云的作业,就知道了方淑云在那里出现了难题。再次经过的时候,他就顺手给她一个小纸团。纸团上写着:“这道题应再复习一下数学讲义九十七页……”等一会儿方淑云做完了作业,会回过头来深情的望他一眼,就算对他的回报。他当然也感到十分的欣慰。这就算一次他们心灵的交汇与碰撞。

大学四年,这种事发生过无数次。

再有半年就要毕业了。那晚自习时,杜杨西又发现方淑云紧缩着眉头。他便走了过去,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用眼瞄了一下,发现她并没做作业,只是在纸上写着“你好、”“你好”不断重复着这两字。当她意识到他已到她身边的时候,用钢笔给每个“你好”上都划了一个圈,把“你好”都圈了起来,好像这些“你好”不圈起来就会跑了似的。

还有一次杜杨西又发现方淑云有为难之事,便又借故上厕所从方淑云身边经过,他却发现方淑云在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上写了个“我爱……”,在哪儿出神的看着。

当杜阳西再次返回时,他鼓足了勇气、毫不犹豫地在方淑云写的那个“我爱·····”的后面、在省略号的上面写了个“你”字。

方淑云立即用红铅笔把“我爱你”三个字圈了起来,就像圈你好俩字一样。然后把那张只写了三个字的十六开白纸叠了起来,装进了自己的内衣兜里。

后来,他们俩就没有了来往,好像方淑云再也没有疑难事,再也没有皱过眉头。只是依然如故的专心致学。

后来,他们毕业时,同学们和老师都不理解方淑云为什么强烈要求要和杜杨西来大西北。国防科工委她都不去。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结婚时,方淑云拿出了那张白纸、放了一年多的那张十六开的白纸、只写了三个字用红铅笔圈着的“我爱你”的那张白纸。当众介绍了他们独特的恋爱经过。那张白纸是他们百年和好的定情信物。价值连城。

婚后,他们恩爱无比,夫唱妇随,出双入对。爱生活的人,心里是健康的,工作必然很努力。他们都取得了可喜的科研成果,都曾荣获过部颁奖章,毕业第四年杜杨西在人民大会堂接受的了国家最高的奖状。他高兴极了。不久又被任命为副总工程师。全院上下对他们这对情侣赞口不绝。在他们相继生了一男一女以后,他们的生活更是充满了阳光,这就好像又是两项重大的科研成果一样,他们心里乐开了花。

尤其是化工部任命杜杨西为副总以后,没有人再提他的“偏右”的问题了,他在政治上也得到了松绑。他立志要为党好好的工作,把一切都交给党,交给祖国,交给人民,连同生命。他把他的这个想法也告诉了方淑云,方淑云立即表示支持。并且还说:“我也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党,献给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连同生命。”他们都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但在家里,向党宣誓的时候,也曾热血沸腾,也曾激动的举起了拳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杜杨西被关进了“牛棚”。

问题是方淑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关着。就连杜杨西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关着。一连好几天,俩人互不知消息。就在那天下午七点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的高音喇叭传来了一个非常使他震惊的声音:“……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美帝苏修的狗特务、反动学术权威杜杨西的老婆,臭知识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小姐方淑云,把用糖衣裹着的炸弹射向了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毛主席的红卫兵、指点江山兵团的总司令万丈冰。那天,她主动地把屁股撅到了万丈冰同志的怀里。面对这种情况万丈冰同志该怎么办?方淑云长的美不美?美!十分的美;漂亮不漂亮?漂亮!非常的漂亮;肌肤白不白?光滑细腻且还白。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是,方淑云是资产阶级的,那是和无产阶级格格不入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岂能倒在资产阶级反动小姐的石榴裙下,再美丽,再漂亮,肌肤再光滑细白都不行!于是,我们指点江山战斗兵团的总司令万丈冰同志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随手捡了一张纸,将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身体的要害处盖住了。然后拧尻子走人了。万丈冰同志的这‘一盖一走’,其‘一走’,走出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凛然正气,走出了造反派的脾气。我们为他喝采,为他的一身正气而感到自豪;他那‘一盖’:是守住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高尚情操,等于拔掉了资产阶级小姐、用人体做成的糖衣炮弹的引信,等于粉碎了资产阶级的一次猖狂的进攻。我们为此向全世界宣布:一切反动派,你们是不能得逞的,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总能识破你们的阴谋。无产阶级必胜。”

这是一篇评论,广播上整天整夜地滚动广播,中间插播着毛主席语录歌。这篇评论的题目叫:“面对资产阶级小姐的糖衣炮弹,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岿然不动。”

杜杨西听到这个广播肺都要气炸了:方淑云呀方淑云,你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有子有女,有男人的人,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下做的事。以后你如何向子女交代?你有何面目再见我?杜杨西用纸将耳朵塞住,但那声音还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躺下,半夜时分,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五脏六腑如同刀割般疼痛难忍,他撕心裂肺般地叫喊,但无人理他。只能远远的听见几声狗吠和他遥相呼应。原来,看守他的人早已锁了门回家去了。

广播响了一夜。天亮时分突然停了。看守来了,打开了房门,喊:“杜杨西。出来。”

杜杨西从麦秸窝里钻出来,东方已经红了,像血一样红。

杜杨西以为要批判他,所以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口,批判好,能见到人,也能看到阳光。这些天以来,他没接受批判,一整天一整天地被关在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人家把他杀了连收尸都找不到的地方。虽然身体有着强烈的疼痛,但他还是坚持去。他想,这多半为方淑云才审他,或者批判他。

可那两人之中的一个人说:“现在把你放了,你办理臭知识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小姐方淑云的后事。方淑云是在向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用死来示威,她死有余辜。现在,放你出去,是出于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考虑,是无产阶级对你的仁慈。你出去以后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小心你的狗头。……·”

杜杨西一听到让他去办方淑云的后事,立即就晕倒了。那个造反派下面说的啥,他根本就不知道。无论如何方淑云也不该死呀。杜杨西没听见“方淑云用死来向毛主席示威”是自杀的话外音,他以为是被他们害死的。后面走上来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把杜杨西掺了起来。杜杨西一苏醒过来,首先看到的是那人戴的红袖章,他眼花了,他把那红袖章看成了一个血盆大口,一个专门吃人肉的血盆大口,他又是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处理方淑云的后事很简单。木工房订了一个薄薄的木匣子,把方淑云的尸体往里一装,订上盖,抬到那防洪渠岸上一埋,了事。因为,他是杜杨西的老婆,是资产阶级小姐,是向毛主席示威而死的,所以,一切从简。不准披麻戴孝,不准通知亲友,草草率率,无声无息,完了。

按照造反派的要求,办完方淑云的后事以后,杜杨西应迅速地向造反派报道,继续住“牛棚”。随时准备接受批判。埋葬了方淑云后的第二天早晨,杜杨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准备去蹲“牛棚”。临行前,他叫开了邻居王大妈的门,想求王大妈照看一下他的孩子。他已无能为力了。

可是王大妈一把就把杜杨西拉到她的家里,“啪”的一声就把门关了。王大妈让杜杨西坐在床上,眼泪“唰唰”地往下掉。王大妈说:“多好的人,天底下就没有比淑云再好的人了,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就是那个烂广播……”

王大妈接着说:

“这几天,我总想过去看看,给淑云整整衣服,梳梳头……但孩子们不让。孩子们说,现在过去,没什么好处,你没看杜总门口有站岗的吗。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去看杜总。果然我看见你家门口老是有两个人,晚上都不离开。你出来的时候,我也正想过去,因为门口的那俩人刚走。这两天,有很多人都来了,都想去看看淑云和你,但一看见那两人,有的往楼上走了,有的假装走错楼门又下去了。还有的人就敲了我家的门,在我家了解了解你的情况就走了。全院大部分的人都来了,但都没进去。就因为有那两条狗。”

杜杨西这时才明白,这些天家里没有人来的原因了。

王大妈流着眼泪说出了方淑云死的原因:

“淑云三天不见你回家,像疯了一样,逢人就打听见人就问。”他东找西寻,一天不知道要奔多少个批斗会。目的是向台子上看,看那些“牛鬼蛇神”“走资派”“叛徒特务”“地主分子”中有没有杜杨西。但始终杳无音信。最后有一位好心的同事悄悄告诉他:万丈冰肯定知道。淑云这才明白了,决定去找万丈冰。临行前淑云找我和他作伴。我说:淑云呀,不是我不去,杜总和万丈冰原来就有矛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万丈冰在公报私仇,你去问他也不会告诉你。淑云认为我说的有道理,乞求是不会有结果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要想让老杜回家必须万丈冰点头。但怎么才能让万丈冰点头呢?淑云在房子里走了几圈,说:大妈有办法了。你等等。他转身回到你们家里去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她出来了,提了一个大包来到我家里。我问:淑云,你提的这是啥?她说:给万丈冰提得礼品。什么礼品,是钱吗?不是钱。钱买不到这个东西。哪能是啥?是我的一个科研成果叫:《“八五加浓炮”的青春》。这能救回杜总吗?能。你没想想,万丈冰也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会以自己有科研成果而感到荣耀,他当初剽窃老杜的论文,说明他很看重这份荣耀。我今天拿的这成果肯定能得大奖,他能不喜欢?!他喜欢,就能和我家老杜冰释前嫌。我看能行。淑云呀,我看够呛。大妈你别说了,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心情,我也不愿意这么的去做,因为,这不光是我不要荣誉的问题,这也可能是我在犯罪。这是国家的机密呀。但是我为了我的孩子、为了老杜,我别无选泽。对于像万丈冰这样的人,我只能放出血本,孤注一掷。才能和这样一个剽窃者、贼进行通融。淑云说到这里我就同意了。我和她一同去了。我知道万丈冰是不会同意的。你没想想,万丈冰是个什么人,一个利令智昏的人。野心大着呢!他现在咋能看上你的这成果?!但是我为了安慰淑云,就和她去了。杜总,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如果我当初制止了她。不和她一块去,那她就不会去。呜呜呜……”

王大妈哭出了声。

“王大妈,这不怪你”。杜杨西说:“淑云就是那样的人,只要她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她。她是个知识分子,她拿她的心里去揣度别人的心里,是她错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尤其像万丈冰这种人。这不怪你。你说,后来呢?”

“后来,我和淑云就见到了万丈冰。淑云说:老万,我们都是搞科研的,你也是我们科研战线的精英。在那次技术交流会上,老杜做的过分了,他不该那样,搞科研哪能不碰车、不重复,如果说重复了,撞车了,就是剽窃,那未免也太霸道了。既就是剽窃,我也是剽窃苏联的,与你老杜何干。后来你说是你的,那你拿去不就行了。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建设。这本没什么。如果真是苏联人写的,那才叫洋为中用,这是毛主席提倡的,谁敢说半个不字。那咱真敢砸烂他的狗头。当初,你是咋想的?用苏修的枪打苏修的头,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就是退一万步说,剽窃论文,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和在图书馆拿一本书一样,谁能把谁咋了。算了,你就不要和老杜这犟东西计较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大人大量。”继而,舒云把话题一转,说:“老万,听说你也搞八五加农炮的研究。正好嫂子也搞过一阵子。也做了一点工作。嫂子把资料给你带来了,你看看对你是否有帮助。”说着就把那一包资料递了上去。

当时万丈冰说:“你把东西放下。你们回去吧。我告诉你们,老杜很好。他还有一些问题没交代,只要一交代就没事了。”

方淑云得到万丈冰的这样答复很满意。就把东西放下了,整整一大包,有十几斤重。有图片、有样品。淑云看着自己的东西恋恋不舍的离开,当时我看见淑云的眼神,才意识到那东西真的比金子还珍贵。”

在回家的路上。淑云才告诉我:“其实万丈冰根本就没做过火炮的青春的研究工作,这是我给万丈冰的台阶。意在人家接受咱的礼物。另外,我的哪项科研并不是只做了一点点工作。而是完全地完成了,并且已经过实验证明非常成功:炎热的夏天,在云南打炮成功;在寒冬腊月,在哈尔滨打炮成功。另外还做了一万两千次的模拟实验也没问题。只要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批量生产,但一直没接到军方的指令。这个专题是没人知道的。是我和一军事研究所通过有关单位秘密签定的协议,科研经费直接打到非金属院,非金属院再根据我使用的原材料费、差旅费给予报销。金属院也不能过问我在干什么,因为这项研究有它的特殊性和保密性。在科研报告上面没有方淑云的签字,一点方淑云的痕迹都未有。如果万丈冰签了字,那么一切就都过户了,军功章就挂在了万丈冰的脖子上了。”她对这项科研成果为什么说只做了一点点工作呢?其实她已完完全全的完成了。她说:“还是为前面的话做的铺垫,让人家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这个礼品,接受她对人家的巴结。也就是说,你做了见证,以后,如果,有人问起这个事,你会为万丈冰作证。当初方淑云自己说,只做了一点点工作,大量的工作还是万丈冰做的。”她反复地给我说:她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女性。她认为只要专题能为国家所用,只要能解放她丈夫,什么名誉地位,她都可以不要。

“后来她再没有去找万丈冰?”

“没有。我一直都陪着她。当那可恨的广播响了以后,我更不能走了。因为淑云气得死去活来。到了晚上孩子们回来了她的情绪才有所稳定。晚上我一直陪她到十点才回去。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你家窗外那颗装高音喇叭的榆树上自尽了。”

“啊!原来是这样。”杜杨西像发疯了一样冲了出去,跑到埋方淑云的地方,放声大哭:

“淑云呀,你怎么就这样的走了呀,我实在对不起你,我还冤枉了你,我以后该咋办呀……”

可是,杜杨西到坟地还没半小时,就来了一群戴红袖章的人,将他五花大绑,押走了。 5dCwxBRtYhFdGWjnRBmjvfsY5LQvx8j7UQlx5Kmd76uHn81btKk4jjx1goTXdQ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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