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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有的情绪稳定了。老右做了早饭,俩人一同吃过。来到洞外。冬天的太阳总是从土地岭那边冉冉升起,土地岭的山顶很尖,往往把初升的太阳屏蔽出一个三角缺口,每当太阳全部露出笑脸,已是九点钟以后了。

风,将满山遍沟无叶的干树枝吹的发出“丝丝”地尖叫。

老右看着带有缺口的太阳问有有:“你看太阳美不美?”

“哪有啥美的?”有有微微闭着眼,稍稍地转过头,避过迎面的下山风说。

“有有,你不懂,太阳是万物之源,没有太阳,世上的万物都不复存在了。所以,人们把毛主席比做是太阳,他老人家造福人类。”老右几乎是在喊着说。因为风大。

“你咋老提毛主席,毛主席死的时候,我还没出世,我对毛主席一点都不懂,一点都不知道。——你说太阳就说太阳,别胡扯别的。”

有有很不满意的抢白,弄得老右不知所措只好说:“好好好,不说毛主席,不说毛主席。”老右继续说:“山外来人都爱看山里的太阳,我也爱看那喷薄而出的太阳,有时上到秦岭梁顶,看红红的红太阳突突地跳跃,他显得那样有生机,急急地出来普照大地……”

“咋,你这地方山外还有人来,你还有亲戚在山外?”有有漫不经心地看着满山遍沟的白雪,听着似乎又没听清老右说的太阳,但偶尔逮了一句“山外来人”他感到十分新鲜。

“是的,我山外也有朋友,经常来。”

“经常来?”如果这老头山外有亲戚,他就彻底放心了。有有对老右是不是妖精的问题,还有待最后证明,就目前来说,还是心有余悸。

“山外来人,就是来取些山货,比如说,当归,天麻,百合,麦冬等等的中药,这是三十年前要的东西。现在山外来人不要这些东西了,他们专门要蛇粪,鹿角,鹿饵,鹿血,豹骨,豹皮,熊胆,熊掌,熊骨,熊皮之类的东西。”

“你山外有亲人吗?”

“至于说亲人嘛,我也有,我有一双儿女在山外。”

有有对山外来人很有兴趣,但对山外来人,到底来干什么没有兴趣,他意在了解老右这个人的底细,所以说:

“你山外还有儿女?他们在那儿?是干什么的?不要急不要急,咱回洞里说,回洞里,烤着火慢慢说,这儿风太大,走,走走。”

有有拉着老右往回走。老右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跳跃在空中的那一轮红日。

有有把老人家安顿坐下,拨旺了火;“现在你说,慢慢说。”

“说啥呀?”

“说你儿子,说你女儿,他们都是干什么的?住在那儿?再说说你,你原来是干啥的,为什么儿女在山外,而你在这儿。你有儿女就必然有老婆,你老婆是干啥的?”

老右不是一个轻易给人讲自己身世的人。因为他知道,他的身世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没有什么人在山外。”老右在情急之下,出于下策地否认了自己前面所说的话。

有有只是强逼不放:“你就是妖精,你没有家人就是妖精,你前面说的有女儿,儿子的事是骗我的,想打消我对你的怀疑,意思是说哪有妖精有儿女在山外,现在一提起儿女事,你又不认账了,那么说,你真是妖精了?!”

老右急了:“你知道啥是妖精?你见过吗?啊?怎么能胡乱地说人就是妖精呢?”

“我见过妖精,聊斋上大多是狐狸精,西游记上啥妖精都有。”

“你看过聊斋志异?”

“聊斋看过,没有看过志异。”

“什么聊斋看过,没有看过志异,那本是一本书,你真是个一知半解。”

“书?没看过。只看过电视。”

“什么叫看过电视,没有看过书,胡说八道,电视能等于书吗?”

“那当然。”有有显得很骄傲。

这回老右有点不解了,看电视就能知道聊斋志异,能知道西游记,这电视是什么东西:“那你能给我描绘一下电视,行吗?”

“那咋不行,我在山外是天天看电视,电视嘛,电视嘛,你让我给你说还真的不好说。”有有只挠头,想不出咋说能说清。

老右说了:“电视,故名思义,是这样的,电是电灯,电棒的电,视是看的意思,那就是说看电视,反过来叫看电,对不对?”

“不对不对,电视全名叫电视机:我这样给你说吧,我四、五岁的时候,我们村买了一台电视机,把村里的老人乐坏了,都说村委会那儿蹲了个戏台子,演戏的全都是名演名角,这下你明白了吗,戏台子,演戏。”有有眼睁的像个弹球,盯着老右,希望他的解释能让老右听懂。

老右似乎明白了:“电影放映机,银幕。”

“唉!你咋就这么地不开窍,不是电影机,是电视机。电视一按就开始了,再一按就灭了,啥都看不见了,看一天一夜都能成,天天都能看的那种。不要片子,只要天线。”

老右又糊涂了,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落伍了。但他装作明白了,他不愿意因这事和有有纠缠不清,他决定晚上时再慢慢地思考这个电视机的问题,“不要片子,只要天线?”

有有说:“明白了?我就是在那上面看见的各种妖精,我看你就像妖精。”

“就因为我说我没有儿女就成妖精了吗?”

“你说你有一儿一女的。”

“唉!我太不愿意提起这些事了,你这孩子非逼我说出来不可。”老右近四十年来,第二次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也是关中人……”

“你也是关中人?”

“是的,八百里秦川中部的长安人。”

“噢,就在西安以南,那地方我知道。”

“长安是泛指,其实,西安也可以说是长安,至少西安的很大一部分也是长安,我三一年生于长安。旧社会上私塾,新社会上大学,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学毕业。况且,那时。我还是班里的佼佼者,学习成绩没有下过第三名。毕业后,我被分到一个不起眼的工作单位,西北非金属研究院”

“什么什么,西北非金属,那单位我知道,是不是在西安市以西,单位的北面有一条河。”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就知道,你不要问我咋知道。”

“那是为啥?”

“嘿嘿嘿!”有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过去我常去那单位溜地皮。”

“溜地皮。”老右又有点不解:“什么叫溜地皮?”

“嘿嘿嘿,溜地皮是黑话,实际上就是满街胡溜,搞些顺手牵羊的勾当。”

“那不是做贼吗?”

“不做贼。我吃啥,喝啥。”有有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随后又变得很柔和:“噢!你原来是那地方的人,那单位是国家正式单位,听说是中央那个部直辖,跟省上没啥关系。”

“对,单位是好,但如果不是五七年的那事,我将会分到国防科委工作,那单位更好。”

“那为啥?”

“五七年我因为说了一句话,被划成了‘偏右派’。这就影响了我的分配,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

“偏右派?”有有眨巴着双眼:“偏右派是什么东西,咋哪么厉害?”

“偏右派,就是偏向右派方面。就好像划成分:有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地主富农就是人民的敌人,而上中农就是团结的对象,但就偏向于地富一方。稍微地有乱说乱动将成为人民的敌人。右派是人民的敌人,偏右尽管说不是人民的敌人,但偏向于人民的敌人。这就是偏右分子的概念,你明白吗?”

老右说的这一席话。有有像在听天书。他不知道什么是地主、富农。什么是贫农。他根本就不懂,越听不懂越害怕,就越认为老右有问题,是妖精。对有有稍有安慰的是老右说出了他的根底,有有也正好去过他工作过的地方。有有决定不和老右谈地主富农偏右的问题。

“你说说你为什么到这深山,一呆就是几十年。咋也不回去?你有什么事情吗?”

“你看看,这就要从偏右说起……”

“你不说偏右能行吗?”有有有点无法忍耐了。

“那咋说?”

“你就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单位。什么时候,原因是啥?”

老右这回老实了。虽然有有的问话最后没有加上一句“老实交代”,老右也老实了。不敢胡说,因为有有的那一段问话。太像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他时造反派的语言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老右差点说出“我一定老实交代。”但是多亏没说出口。

那是在一九六七年夏天,我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革命造反派关进“牛棚”。牛棚就是关押“牛鬼蛇神棚”的简称。那时候,叛徒、汉奸、特务、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统统称之为牛鬼蛇神。统统都要进牛棚。其牛棚者,监狱也!当时“牛”太多,所以棚也很多。牛鬼蛇神分而棚之。我和一位走资派关在一个棚内。这位走资派叫董兆林,是市药材公司的党委书记,原来是一位老革命,扛过枪,打过仗,行政级别是十二级,但造反派说他是叛徒。

牛棚里没有坐的地方,更没睡的地方。有的是窗子,但无玻璃,也没有糊窗纸。呼呼的北风毫无遮拦地穿进来。我和那个老书记冻的瑟瑟发抖。我脖子上挂着的木板写着:“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董书记的木板上写着:“大叛徒”。木板有一寸厚,尺伍长,一尺高,是专门木匠定做的,都是统一的。关键是给脖子上掛的那个铁丝是很细的,最多有两毫米那么粗,批斗会上在脖子上挂一天,回到牛棚还得挂着,不准取下,沉重的湿木板子,把脖子勒出一条很深很深的渠,疼痛难忍,像刀割一般。当然也有休息一会儿的时候,那就是靠着木柱子,用手拖住木板。那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也有的看管我们的红卫兵见我们可怜,会主动帮他们把木牌摘下来,让我们坐地休息。我们也会面对十几岁的娃娃而感激地流泪。也有的红卫兵晚上穿着军大衣呼呼大睡,我们便大胆地自己摘下木牌休息一会。我们照样将人家看了又看,企图记住他们的面孔,以便以后报答他们。

“牛鬼蛇神”也有欢乐的时候,我们也会相互说说笑话逗逗乐。有一天,党委书记董兆林给我讲了一段笑话:“说是有一位领导干部是个结巴子,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脚后跟还一抬一抬的,”把听话的人都笑出眼泪来了,他还“唧唧唧”的脸通红。

“再一次批判‘三家村’的会议上,他主持会议,因为他是党委书记,他要统一卫生局系统领导班子的思想认识。召开的是局党委扩大会议,在会上他说:这个‘三家村’,就是邓拓、吴晗、廖,廖,廖……!他一连说了十几个廖。开始没人敢笑,因为这是一个严肃地会议,笑就成了政治问题了。但架不住他不断的‘廖’下去。‘廖’和‘嘹’是同音,关中人说‘嘹’,是好的意思,什么嘹的太,嘹扎咧,那事嘹着哩,那是个嘹人。这都是褒义。他这不断的结巴,不断的廖,就等于说:邓拓吴晗,嘹,是好人。党委委员们不知是谁憋不住了捂着嘴噗嗤一声,结果弄得哄堂大笑。大家笑了好一阵子。他才突然憋出了两个字:‘没啥’(抹沙)。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本来‘三家村’是两报一刊点名批评的人物,而他说成:‘邓拓、吴晗,嘹,嘹,没啥。’这就等于说他们是好人,没啥事。”

说到这儿,董兆林书记也憋不住笑出了声。

可是,我没笑,只是用眼睛静静地看着董兆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喂,杜阳西,你发啥楞?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哎哎哎,你这人是咋闹的?猛不丁地就冒出了一个杜杨西。杜杨西是个弄啥的?”有有问。

“噢,我忘了交代。我就叫杜杨西。”老右急忙解释说。

“噢?原来你就叫杜杨西。老右是你的外号。就说嘛,我咋总觉得老右这个名字怪怪的。行行行,说吧说吧,赶紧,捞干的,挑重要的讲。不要稀汤光水的光说些不上串的话。净扯那些没用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有有不爱听有关文化大革命的事情,但我又不能不说这一段,没有这一段,董书记可能还不会死;没有这一段,我可能还不会到深山。这虽然近乎像是一个笑话,但是一个政治性很强实际事情,太重要了。当时开会的人都笑了,都清楚的知道此事。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反革命事件。可是那些参加会的人,直到董书记被害,近乎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揭发结巴子书记的。这说明了什么?人们心里有一杆秤,还是能称出好人和坏人的。董书记老是把这杆秤放在自己的心里。所以,面对造反派从不认输,总想方设法的和人家作对。每次把上批判会,当成了革命者上刑场,表现的是一身正气,抬头挺胸……人常说,刚强是惹祸之根。所以,经常遭受造反派的毒打……我那个时候,已经让事情经怕了,已经软了下来了……几十年来,我无数次回忆这些事,我总觉得董书记是受那个故事的影响,才常常挨打。我是不忍看懂书记每次被人打,为了给董书记看伤才出逃的。如果我不出逃,董书记就不会被害……当然我还知道,有有想知道我是何方人氏,当然也想知道我的妻子儿女都叫啥,在啥地方。但说事情,总应有个顺序,总得有个来龙去脉。

我给火搭了些柴火,将火拨的旺旺的,还是慢条斯理地,按照我的想法慢慢地道来。 Wx7ipp9OElQw3VOfelYcaHXHjsicx29CkYBebPSYPhMe1OURYLf5X2wEQn3vy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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