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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右将这不知来路的年轻人平平展展地放在自己的山洞里,取出獾油,麻利地给他的身上、脸上、手上都厚厚地涂了一层,獾油是治烧伤的好药。这不知来路的人从零下40度的大山中来到这10度的山洞里,就相当于正常温度下的人在大火上燎烤,怎能不烧伤呢!——老右解开了自己的上衣纽扣,让那人把双脚蹬在自己的肚皮上,然后,用新军装捂好。老右只觉得一股冷气攻心,但救人要紧,也顾不得那么多。老右知道,冻的实还不能解冻解的快,解的快了,还有生命危险。老右也不知道他救的这个人是革命派还是反动派,老右想,如果是革命派,我把他救活了,他也会感激的,到山外,他也会给我说好话的,我也能将功补过——这不就有了出头之日了吗!如果是个反革命派,我把他救活,遣返原籍,为人民立了功,也能争取到宽大处理。即使不送回原籍,也能将他留在深山做徒弟,和我为伴——反革命也是人嘛,是人就有感情。我救了他,他能不感激?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谁说的,反正不是毛主席说的,好像是佛经上的话。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信佛,我就遵照毛主席的教导:“世界上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老右心里想着但手没停,不断地搓着这个不知来路人的双腿,一直将腿搓红,这人慢慢苏醒了,脚在轻轻的蠕动,嘴角也慢慢张开,渐渐地,渐渐地,眼睑也在眨动,鼻翼也明显地噏动着。老右高兴了,人活了。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右振臂高呼,他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要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毛主席给了他勇气和力量。老右想:只要他活了,我就能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深山里来,我还能听听山外的新鲜事。

这个不知来路的人,被老右的振臂高呼惊醒了,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位老人用肚皮暖着他的脚,顿时一股热流涌进心田,异常激动,啊,他父亲从来不管他的死活,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心肠。他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说不出,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顺着左右两边的眼角,灌进了耳朵里……

“不要动。”

老右把被子和狼皮褥子都拿了出来,严严实实地给他盖好,这才抽出了身子,把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饭,给他盛了一碗。这本来是老右自己吃的,饭还是热乎的呢,因为锅在火上温着。

“吃,先吃些。”

他缓缓地端起了碗,有气无力的将碗送到嘴边,微微的喝了一口汤:“我的妈呀!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吃的饭!”便咕咚咕咚地喝开了,汤还有点烫嘴,但美味太诱人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喝完了汤,又吃疙瘩,这疙瘩不是粮食,全是炖得很烂的肉。那个香呀。他狼吞虎咽,旁若无人。也来了精神。

“你慢点吃,不要着急。”

老右在一旁看着他吃饭,心里在琢磨:这还是个大孩子,为什么就到深山来了?如果说是董天明告了密,组织上到此来把我往回揪,也不会派来一个人哪。再说董天明也不会告密,董天明和他打交道也三十年了,三十年都不曾告密,偏偏现在告密?不会吧。这个人是个反革命?但咋又不像,这么年轻就是反革命?在老右看来,年轻人不会,绝不会成为反革命的,他深知山外教育人的那一套办法,当然更不会是历史反革命。这人穿的衣服虽然有些脏,有些烂,但不像是革命派,革命者穿的是军装,草绿色的一身,而这人,脚穿皮鞋,宽裤腿的裤子,上身是个大翻领的衣服,这简直是海外来客嘛……是不是一个空降特务……看来不像是海外空投的特务。特务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生存能力是很强的。人家是会自救的,不至于落到死亡的境地。

这个不知来路的人,吃完了,把碗双手递给老右,老右接住了碗,但他没给筷子,双方都没语音,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还要吃。

但老右强行的要来了筷子。告诉他:

“行了,不能多吃,也不敢多吃,你明白不,停了一会再吃,饭多的是。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他点点头。

老右不让他多吃是有道理的,饿过的人,进食要慢,要有节制,不然会撑死的。

他又躺下了。这次躺下,气也顺了,身上也暖和了,肚子也不饥了,并且身处一个安全境地,他闭上了眼睛,他的确很疲惫。

老右本想审问他,看他到底是个干什么的?为什么到这深山里来?……但又一想,这娃不知受了啥罪,也不知几天没吃没喝了,刚一灵醒就审问,似乎不应该,罢,罢罢罢,让他再休息休息,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这个不知来路的人,就是郭有有。

有有虽然活过来了,但还是没有力气。他不想说话,他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但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他摆脱赌徒们追击,上了一辆有蓬布的卡车,卡车上就他一个人,由于此前,几天的旅行奔波,没好好休息,既然已经摆脱了赌徒们的追击,越想输钱的事越懊悔,想着想着就睡著了,开始时是盖着棉袄坐着睡着了,后来干脆拉长扯展的躺下了,头枕着铺盖,两腿叉开,钱输光了,也不怕贼偷了,睡,在火车上都没好好睡,把钱顺顺当当地拿了回来……他妈的睡实了。

汽车司机打尖去了,回来也没往大箱里看,开着车就走了。车已进山三十公里了,有有在驾驶炉盖上“砰、砰、砰”的只敲,司机停了车,才发现车上有人:

“你咋上的车?”

他不回答。

“你是干什么的?”

……

“你现在准备咋办?”

他只是不作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卷,跳下车就走。他看见太阳距离那个山顶还有两井杆高,天气还早。

“站住!”司机大声吼了一声。下车追了过来。

有有斜背着铺盖卷,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给司机一个脊背。有有自认倒霉,反正就是这一吊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在这荒山野岭,死了就死了,看你能把我咋。索性把铺盖卷往地下一放。坐在了上面。

司机回到驾驶室,取出了两片葱花饼,又从兜里掏出十元钱,走过来递给他,还反复交代:“你挡个车返回,给人家十块钱。”司机认为:把这小家伙拉到了深山,怪他上车没有检查大箱,他也有负任。

当有有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司机,双手接过葱花饼和十元钱以后,司机这才觉得拉利了手,拍了拍有有的肩膀,拧过身上了车。

有有目送着汽车“突突突”地开走了。

有有背上行李卷,顺着汽车前进的相反方向往回走。他想,只要他顺这大公路走,肯定能走出山的,必然能返回。太阳快落到西边那个山头了,估计是下午五点左右,他吃着葱花饼,精神抖擞地走着。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他想如果能遇见一个好司机把他捎到山外,不要他的钱就好了。他用这十块钱还可以慢慢的翻本。

马上就要过年了,路上的车少。后来有有碰见了几辆出山的车,他抬手挡,但司机都不停。有有生气,每等人家驾车走过,他都在人家车后跳着跳着骂,吐口水。

忽然,有有发现,山上的公路是在山上盘旋,一圈一圈地往下绕。嘿!有截路可走,从山上直下去,只走几百步,就可省去三、四里的路程,我何不走截路?哈哈,他走了几趟竟然都成功了,便一次次的打截路。而最后一次,他再也没有找见路,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他还不敢停下脚步,怕冻的倒下起不来,只有随着感觉走。也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坡,经过了多少沟。反正吃完了松花饼,挨了三天饿,从开始的走,到后来的爬。结果就发生了前面的那一幕。

有有彻底复原了。通过老右的再三“审问”。有有说出了他的整个情况。但老右怎么也不相信有有的话。

“你在一年内,除了吃喝开销能挣一万六千块?”

有有一边吃着东西,顺便点点头。

“是不是现在的钱很荒?”

“啥?你说荒?”有有把嘴里的那块肉咽了下去问:“你说的荒是啥意思?”

“就是钱不值钱,像六十年代初一样,一只羊能卖一千多元。”

有有喝了一口汤说:“一只羊现在能卖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块钱能卖五个大馒头。”

老右明白了,并不荒,钱还是比较值钱的。照这样说来,一万六千不是个小数目,是个很大的数目。他在山外的时候,每个月才拿六十五元的工资,这些钱要他不吃不喝二十年还不一定能挣到,这家伙竟然在一两个小时内把这些钱赌光!

“你们赌博,我们党能允许吗?”

“你说谁能允许吗,我们党?噢!共产党管不过来。”

“那毛主席呢?”

“毛主席,你现在还寻毛主席哩。”

“咋?毛主席咋?”

“毛主席早都见阎王去了,在还没有我的时候毛主席都死了。”

“啊?”

老右惊呆了,天下已经发生了巨变,但是董天明为啥还说毛主席最近还强调:文化大革命每隔七、八年要再来一次,全国还要深入地学习人民解放军,工业还要继续学大庆,农业还要更进一步的学大寨,还必须严厉打击地富反坏右,因为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相互勾结,把我们国家团团地围住……我们通过学习榜样的精神,壮大我们自己,还要消灭在我们国内的敌人,砸掉美帝苏修在国内的爪牙……虽然我们被他们包围,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民是相互支持的,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等等等等。

老右实在闹不明白,董天明说,现在的农村还很穷,一个劳动日只图三、四毛钱。但这小伙说他两个小时内就输了一万六千元,这显然和一个劳动日只图三、四毛钱不相吻合。这到底谁说得对呢?如果董天明说的对,那这小伙子就是在骗我。但他看小伙子不像是在骗人。那就是董天明在骗我,但董天明为什么要欺骗我呢,为什么呢?

这些年来也多亏了董天明,常常捎一些盐、酱、醋、白糖之类的东西。有时还给背来些挂面、衣服、袜子之类的东西。董天明也够辛苦的了。但董天明为什么要骗我呢?

几十年来,我也给他捎了一些羚羊角、鹿茸、零散麝香、蛇皮、蛇粪等物,再就是一些天麻,灵芝、当归、黄芪,都是些山里最普通的东西,难道他是为了这些东西才骗我?其实老右认为他给董天明捎的东西和董天明捎给他的东西,是等价的。等价不等价,是根据各人的需要而言的,比如盐,可能就不值钱,但在山里没盐就不行。董天明拿盐换什么东西都是等价的。也许董天明认为占了一点点小便宜,那些东西在山上是很普通的,山外可能会值些钱,不然的话谁愿意跑几百里到你这里来,如果说董天明拿走的最好东西可能还算最近这次带走的,是一张豹子皮和整个豹骨,在老右看来这是极普通的东西,但老右从董天明的神情中发现,这是董天明喏认为最为珍贵的宝物。

但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没有理由嘛?算了,想是想不清楚的,还是等会儿问问这小伙子吧。

其实要说董天明拿的那张豹子皮,说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那只豹子得来没费多大功夫。那是三个月前的一天,老右刚一出洞门,发现他洞门口前的石头上蹲着一只豹子,可真把老右吓坏了,赶紧缩回洞里——到了洞里老右就不怕了,因为他的洞里有机关,当他端起了枪,再看那只豹子,那只豹子还是环眼圆睁,威风凛凛地在原地蹲着,老右虽然有他自己做的屏障掩护,但照样,手脚发麻,两眼发直,腿肚子打颤,豹子是什么野兽呀!它不是山猪,但它吃山猪,它不是野牛,它吃野牛,老虎见了它都得绕道走的家伙,它是这山中王,老右用抢瞄着豹子,豹子也用眼睛瞪看着老右,就这样相持着,相持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从早上四只眼相互瞪到中午,从中午又瞪到天黑,老右不敢大意,晚上关上了洞门,还时不时地从藤条编的门的门缝往外看,豹子那绿森森的双眼,在夜晚更是吓人。

……

却原来是只死豹子,整整吓了老右一天一夜。豹子这种动物是死不瞑目的。 sj/0AQYCnsfaSo/b8CyTqBlIPeo5IjR1PlXlCpjSmNLmw7bFL70Dn5I9U+gLea4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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