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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秦岭山脉是由无数子峰所组成,而秦岭梁是此山脉的脊梁骨,她高,像鹤立鸡群一样,俯瞰着周围的群子峰,且贯穿于此山脉从东到西八百余里,又在此山脉南北之中心。正因此,此山脉以秦岭命名。

以秦岭主峰为界,往阳坡流水,归汉江,到长江,谓之长江水系;往阴坡流水,归渭河,到黄河,谓之黄河水系,滴水都不含糊。秦岭是南北水系的分水岭。以秦岭主峰为界,以南,为南方,常年阳光明媚,雨露春风,鸟语花香;以北,为北方,六月山坡上积雪不溶,冰溜盈川,寒风凛冽。同样一棵树,种在秦岭以南,结出来的果子,叫橘子;而种在秦岭以北,结出来的果子叫枳子。橘子为黄色,可食,甘甜可口;而枳子,呈绿色,苦涩难咽,且还有毒。

自然界给秦岭如此多的界定,但有一个人又给秦岭以新的说法,将秦岭南北,分成左派,右派。他说:秦岭以南是无产阶级革命左派,秦岭以北是资产阶级反动右派。他很有自知之明,他是一九五七年上大学时订的“偏右分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九六七年又被红卫兵补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自觉地住在秦岭北坡阴面的一个山洞里,他自觉地摆正了自己的右派位置。

这个山洞是在七十多平方公里的原始大森林的正中央。在这个森林,有着各种各样的树,奇形怪状的树,当然还有果树,也有毒树。在这里,荆棘丛生,怪石林立,松树和青藤缠绕,灵芝和毒草并存;出没的,都是狼虫虎豹,成精的,是碗口粗的蟒蛇;听到的,是水冲向山下沿途撞击石头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和松涛在风的作用下所发出的昼夜不息的刺耳呼啸;在这里,云像腰带萦绕在山间,山上晴空万里,山下倾盆大雨。这里没有路,全是枯枝烂叶,利石尖刺。然而,这位右派先生孤身一人在这里已生活了三十八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老右之所以能到深山,这是人与人斗的产物,在那场斗争中,老右没有享受到其乐无穷,其乐无穷让别人享受了——到了深山以后,他为生存,与天、与地、与自然界作着殊死的斗争,至于是否有无穷之乐谈不上,但他庆幸自己活了下来,然而,他是否有出头之日,还是个未知数。

老右七十有四,白发苍髯。他将白发拢在脑后,扎成了如同羊尾巴型的发束,行走起来,脑后的小辫来回摇动,甚为潇洒;双耳以下的白须,盖住了嘴、下巴,只露出了脸蛋和额头;长长的眉毛弯卷成圈,好像给眼睛搭了个凉棚。白发直垂在脊梁骨上,白髯飘散在胸前,白发、白髯、白眉相映成趣,宛如姜子牙在世,又如老黄忠再生。

其实,长期不刮胡子理发,只有两个不便,一是吃饭不方便,每次吃饭,必须将人中处和下巴的胡子分开绑在脑后,露出嘴巴,饭吃完后,再放下来。二是洗澡洗脸不方便,但必须洗。并且还得打肥皂,洗完之后,还得梳,得梳通,不然的话。头发,胡子会粘结成块,那是非常难受的事。

不管是春夏秋冬,老右都是一身羊皮袄。羊皮袄是两层,外面一层羊毛朝外,里面一层羊毛朝里,很厚实,像铠甲一样。他头戴皮帽,毛向外,同时护着脸,耳朵,留个小洞,不影响听觉,眼睛和鼻子都留有相应的孔。脚蹬藤条编成的麻鞋,麻鞋和脚中间是“羊皮袜子”,袜子的羊毛向外,袜筒高到膝盖。这一身着装一是防冻(冬天),二不怕蛇咬(夏天),就是和野兽搏斗时,再锋利的爪、牙,也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抓破或咬透两层干羊皮。当然,夏天时穿这一身行头是热了点,但是习惯了,也不觉甚得有多热。这儿的蛇非常可怕,往往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你的身边,你反应的快,蛇会成为你的一道美餐,你反应的慢一点,就会被蛇咬一口,但你有这一身行头,不管你反应快慢,蛇都会成为你的一道美餐。不过不管行头有多结实,猎人是不可能放松警惕的。

老右有一根“鸡骨头棍”,齐眉高,直径比擀面杖稍粗一些,光溜溜的,上端头有拳头大的一个疙瘩,整个形状就像鸡的小腿剃去肉后的骨头。老右行走时,用它打草惊蛇,关键时还可以做武器,上端头疙瘩像是小铜锤一样,坚硬无比,挥舞起来,既有哨棍的功能,也有铜锤的效力。这根鸡骨头棍跟随他三十多年了。但为了它耐得更久远,老右年年给鸡骨头涂漆,以防虫柱。漫山遍野是漆树,在这里漆是不愁的。

老右在深山扎根,生存,全凭了他的师傅。是师傅救了他,并且教他如何在深山生活。可惜的是,师傅和他只呆了两年,就瞌然谢世了。孤独独的留下了他。那两年,是十分宝贵的两年,如果不是那两年,他在深山是很难呆不下去的,说不定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右本来是在阳坡住着的,自从师傅去世以后,他才把居住地移到了阴坡。才开始整理真正属于他的东西。老右的东西主要是书,其中有毛泽东选集四卷、国外非金属科学的研究动态、高等数学、高等物理、高等化学,甚至连化学元素周期表,铁碳平衡图,这样的他能背过的东西都带来了,还有一些工具书,字典呀、英语,俄语呀、三角函数表呀;有些书都烂了,他就用桃树胶把它粘一粘,书角重新抚平,把它们放在显赫的位置。他师傅开始时对这些东西还颇有兴趣,但听他一读,一讲,然后就不屑一顾了,他从他师傅的眼神中发现,这是一些不齿于人类狗屎堆的东西。他害怕了:“难道深山中也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真是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所以他不敢给他师傅讲更多的了。后来,就任凭他师傅把他的这些东西胡乱糟蹋了。幸亏师傅那时候上厕所不用纸,用惯了烂树叶和枯树枝,否则他的这些东西早都见阎王了。在他和师傅同吃同住同干活的两年里,他从未看过,也未读过这些宝贵的东西。甚至连毛泽东选集都没读过,师傅听不懂什么是为人民服务,什么是“老三篇,”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叫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了,统统的没认识,不但没认识,有时还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愚公移山。”愚公为什么要移山?老右耐心地向他解释。“是因为山挡住了他的道路。”“那就绕着走干啥非要移山,吃的多了。”“不是为了方便,为了走近路嘛。”“走近路?他妈肚脐那儿近,他妈生他的时候为什么不从肚脐那儿出来,而非要拐着弯从他妈的那个地方出来。”老右认为他师傅简直不可理喻,本来还想说,毛主席是用愚公移山这个预言,比喻太行山和王屋山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两座大山,要推翻它,要学习愚公的精神。但一看他师傅胡搅蛮缠,干脆也就不说了。老右很生气,但又没办法,在这深山老林开个批判会,教育教育他师傅!而在这儿也没有例子可举,他师傅十一岁就在深山,他是满清时代的人,对满清都没认识,你用忆苦思甜来提高他的觉悟,什么资本主义复辟,再受二茬罪……他一概不知。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距他更是十分遥远。师傅就知道打猎,摘果子,采药材。师傅年轻时曾有过一个媳妇。但媳妇生娃时,因为难产而死了,娃也没保住。老右想从这方面入手,对他师傅实施教育,但一说到这儿他师傅就急,老右只有作罢——榆木疙瘩不开窍——但他最终还是理解了师傅。他们两年的相依为命,还是有感情的。

至从移到阴坡以后,老右还到阳坡去过几次,去的目的;主要是采集可食的野果或者打猎。“左派”的东西,“右派”照样可食,但话又说回来,他如果不是和他师父在阳坡住的那两年,对阳坡有一定的感情,再加上饿着肚子,否则,他是决不上左派的地盘的,老右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认为他这个右派还没有改造好,只能在阴坡呆着。

今天是大年初一,老右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脚蹬军用鞋,可惜腰上系了一根藤条,没有帽徽领章,否则,和军人没有两样。

“这一身,就是比山羊皮袄穿着舒服。”

老右手拿猎枪,经过“三道湾”,攀过“三堆石”,绕过“黄蜂树”,到达秦岭梁顶。“咚!咚!咚!”放了三枪,因为枪的药装的满,砸的瓷,声音当然震天响,天摇地动一般。老右本来是很节省的,他牢记着毛主席的教导:“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但今天庆祝新年,他高兴,他还能高兴几回?!他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能理解他的,再说,火药是他自己制的:一硝二硫三木碳。

老右又给枪装满了药,砸的瓷瓷的,背在背上,拿着鸡骨头棍踏着积雪往山下走去:“又是一个年,三十八年了。”老右自言自语地说:“这三十八年,白赚的活命。”如果在山外,他可能被风起云涌的阶级斗争,早都斗死了,就是不被斗死也会被枪毙的,现在可能都成了一堆白骨了。他对他逃到深山这一英明决策而感到庆幸。至于儿女,儿女自有儿女福,可能他离开他们,他们还能活的更好。想到这儿,老右一高兴,不由得唱起了杨志荣的一段戏:

“穿林海,跨雪原……”

这的确像林海雪原,七十多平方公里的大森林,茫茫雪海,银树白花,水从雪洞中流出,汇入小溪,真是别有景象,别有洞天。

老右是个喜欢蹦跳的人,是个乐天派,心直口快,但又是一个有知识有抱负的人,遵重科学的人,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批评大炼钢铁是胡闹,不遵重科学规律,他指责农业生产放卫星,亩产“超万斤”是吹牛,还有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纯属胡说八道。结果,被订为“偏右”。理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大跃进,就是反对三面红旗。本来是要订成右派的,但在很多同学的极力保护下,才定为“偏右”。“偏右”也没有改变他的性格,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偏右”便被造反派揪住不放,又要火烧,又要油炸,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再加上他爱人自尽的事,他的“白专”的事,虽然他不断地强调:我坚决地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我无限热爱毛主席。也曾痛哭流涕地表决心,但还是被订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这回,他的性格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爱和人交流;——他为了搭救一位老干部脱离不再被红卫兵无端批判,不再被“架飞机”、随便污辱、无端的殴打、谩骂,在头上拉屎拉尿,——他才逃了出来……自从他师傅死后,他苦中作乐,自寻乐趣,体会到了还有“其乐无穷”的东西,所以性格又慢慢地变了回去,又逐渐地开朗了。

“气冲霄汉……”

老右这醋溜京腔,还是军训时解放军指导员教的,虽然常跑调,但他爱唱,喜欢唱。他很怀念军训时的那美好的日子。

寒风的呼啸声,松涛的怒吼声,一泻千里的水流声,都给老右沙哑的,缺乏底气的,还不断跑调的京腔声做伴奏。老右乐哉悠哉,上下挥舞着鸡骨头棍,好像杨志荣在使用着马鞭……

“救命,救——命。”

突然,一个很微弱的声音传入老右的耳朵:“难道此处有人?”老右停下了脚步,手中的鸡骨头棍也停止了舞动,静静地听了几分钟,老右只听见怒吼的松涛声,哗哗的流水声,带哨的下山风声,并无别的什么声息,老右又寻找着,看了看周围,全是树和覆盖的积雪,一片白。

“就是嘛,怎么可能呢,此地怎会有人?”

老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毕竟年岁大了,不可能还像年轻时候那样。老右自言自语道,继续往前走,这儿距离他的住处至少还有两里山路,还要经过“三道湾”。他挥动着鸡骨头棍戳开前进道路上的积雪和那些堵塞道路的烂树枯枝。他一方面为开路,另一方面害怕万一有野兽藏在积雪中向他突袭而来。但是,当老右的鸡骨头棍戳到一个大雪疙瘩的时候,真的把老右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但因为是在下山,不经意间滑倒了。他很机警,随即打了个后滚翻,爬下,迅速地从背上取下了枪,端在了手上——因为他的鸡骨头棍戳在那雪疙瘩上,只觉得软绵绵的。在山里,雪底下埋的还有软绵绵的、有弹性的东西?这不是野兽还能是啥!老右断定不是熊崽就是小山猪。但他在地上爬了很长时间,却不见那个雪疙瘩动弹:“可能是个死猪吧”。老右爬了起来,慢慢地挪到那个雪疙瘩旁边,端着枪,右手搂着扳机,用枪管戳了一下,那个疙瘩还是软绵绵的,有弹性,但没动,是个死家伙,他这才大胆地拨开雪:呀!原来是个布褂子,他一提布掛子,才发现是一个行李卷,有被子和褥子,用绳子捆着:

“此处有人,真的有人。”

老右端着枪,他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为什么看不见?噢!对了,老右想起刚才听见的模模糊糊的呼救声,“可能人快不行了。”老右开始了搜索,并且大声呼喊:

“有人没有,有人没有。”

老右的声音在大山中回荡,但没有回应。

“你在那儿,请回答。”

……

老右足足寻找了一个多小时,没有结果。再找。老右把寻找的范围扩大了一些,但还是以背包为中心向四处找寻——最后,在一颗榆树的背后找到了,厚厚的积雪已将人掩埋了,只露出了个头,依偎着榆树,榆树的皮露出了——鲜艳的乳黄色,此人的嘴角上还沾着白色带黄的榆树内皮。很显然,他已饿的实在支撑不住了,只能用嘴啃树皮充饥。

老右发现此人十分惊奇,“你,你……”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弄的老右一时语无伦次。那人无应答。

“一个逃难者。”

老右蹲下身子,用右手把那人的头抱起来,身体紧贴着那人的身体,一边拍打着那人的胸膛,一边大声的呼喊:

“醒醒,醒醒,快醒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右也不知道喊了多少声,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老右,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活着,还活着……”

老右很激动,他把铺盖卷上的绳子系在腰上,把枪掛在脖子上,双手拿着鸡骨头放在背后,让那人坐在鸡骨头棍上,爬在自己的肩膀上。老右缓缓地往山下走去。任凭猎枪在他胸前打着秋千,任凭铺盖卷在地面上和雪和树叶和树枝相磨擦发出的沙拉沙拉的声音。他只是往前走,往他的住处走,一步,一步,艰难的行走着……

雪又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漫天飞舞,老右穿着军装,雪不停地往他的脖子里钻……下山风吹在人的脸上,像是用刀子割一样难受。 laxA/aVrynQEyQJLsjAZi1DD+t3ryC1MGN/W3Po8b2Vq1w2k20SJuRKFSID0ZD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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