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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亲的死,为我的少年时代画上了句号。回望自己的年少时光,我惊愕于自己竟全然欠缺人类的关怀。当意识到父亲的死并未让我感到任何悲伤时,这种吃惊已不能称作惊愕,而成了某种无力的感伤。

奔回家中时,父亲已躺在了棺材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徒步到内浦,从那边找船,沿海路回成生,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时值入梅之前,每天烈日灼灼。我见了父亲一面后,灵柩就被匆匆抬往位于荒凉海岬的火葬场,要在海边火化。

乡下寺院的住持离世,是件不寻常的事。由于过于贴切而显得异常。他原本是这一带的精神支柱,是每位香客人生的监护人,也是他们死后的委托人。这样的一个人却死在了寺里。这件事就像教授别人死亡方法的人,亲自上场演示却失误死掉了一样,给人一种过失感,又给人一种过于忠于职守的感动。

父亲的棺材被布置得甚是妥当,嵌放在经过万全准备的物品之中。母亲、僧雏和香客们围在棺材前哭泣。僧雏生疏地诵着经,看样子多半还需要父亲指导。

父亲的脸埋在初夏的花丛中。花朵生机勃勃得令人害怕。繁花像在窥视井底一般望着父亲。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死后人脸就会从原来的表面无限下沉,不断向深处掉落,再也无法被拉起,空留一副皮囊面对我们。死人的面庞如实诉说了,物质究竟离我们多么遥远,同时其存在的方式又是多么难以触及。精神借助死亡转变成物质,才使我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情形。如今,我渐渐明白了,诸如五月的繁花、太阳、书桌、校舍、铅笔等物质为何如此陌生,又为何距我如此遥远。

此时,母亲和香客们守着我见父亲最后一面。不过,“见面”这个从活人世界类比而来的词,我固执的内心无法接受。这不是“见面”,我只是“看着”父亲的遗容罢了。

尸体只能被凝视。我也只是在看。所谓“看”,平时不需有意为之,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看”这件事,竟是生者权利的证明,又是残酷现实的表现。一个从不放声歌唱,也不会喧闹着奔跑的少年,如此这般学到了如何确认自己活着。

虽然我总是卑下恭顺,但那时,将没掉一滴眼泪、明快爽朗的脸转向一众香客,并没让我感到丝毫羞愧。寺庙位于海边的悬崖上。前来凭吊的客人们身后,夏日的云横贯日本海充塞了整片天空。

起龛的诵经开始了,我也加入了诵经队伍。本堂里光线昏暗。挂在柱子上的经幡、佛龛内阵横梁上的花鬘、香炉和净瓶等,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闪闪发光。海风时不时吹进来,鼓起我僧衣的袖筒。我诵着经,时刻感受到夏日的云朵透着强烈的日光映在我眼角上。

时时照在我半边脸上的锐利日光,就像是明晃晃的羞辱……

送葬队伍还差一两条街就要到达火葬场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凑巧在一位心善的香客门口,灵柩和整个队伍得以到家中避雨。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送葬队伍必须要继续前行了。于是为大家准备了雨具,用油纸盖好灵柩,才顺利运到火葬场。

那是一块只有砾石的小沙滩,在向村子东南方向突出的海岬下面。在这里焚烧,烟雾不会飘向村子,所以老早以前就一直做火葬场使用。

礁石边的浪头格外凶猛。海浪翻腾着砸向岸边,浪花四溅,与此同时,不安的水面也不间断地承受着雨水的穿刺。晦暗的雨水只顾一味冷静地刺向汹涌异常的海面。呼啸的海风却将雨点吹向荒凉的岩壁。白色的岩壁上,像被泼了墨汁一般溅起黑色的水花。

我们穿过隧道来到这里。趁着壮工去做火化准备的工夫,我们跑到了隧道里避雨。

这里看不到任何海景,只有海浪、湿漉漉的黑色礁石和雨。泼了油的灵柩,透着木材的光泽,承受着雨水的拍打。

火点起来了。因为是住持的葬礼,所以给配给了充足的油。火苗逆着雨水升腾而起,发出鞭打般的啪啪声。白昼的火焰在滚滚浓烟中姿态通透,清晰可见。烟雾不断膨胀累积着,一股股地被吹向崖边。某个瞬间,在暴雨之中,只有火焰端庄秀丽地升腾而起。

突然,那边传来东西炸裂的恐怖声响。灵柩盖崩开了。

我看向一旁的母亲。母亲双手抓着念珠站着。她的脸异常僵硬,看上去缩成小小的一块,仿佛一掌可握。

* * *

遵照父亲的遗言,我到京都,做了金阁寺的弟子。住持亲自为我剃度。学费由住持支付,作为回报我需打扫寺院,照顾住持的衣食起居。就同俗家所说的书童一样。

刚入寺我便注意到,难缠的宿舍长被抓去参军了,寺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来到这里,很多地方都让我松了一口气。不会再像读俗家中学那样,因为是寺院之子就被嘲笑,因为这里全是我的同类……只不过,我有口吃,又比其他人略丑陋这点不同罢了。

我从东舞鹤中学退学,经田山道诠住持的介绍,转到了临济学院中学。还有不到一个月,从这个秋季学期开始,我便要到新学校读书了。不过我也清楚,一旦学校开学,我早晚也要到某家工厂,加入勤劳动员。如今,我眼前只剩下新环境里的几周暑假。服丧期的暑假,正值昭和十九年战争 后期静得出奇的暑假……虽然寺中弟子的生活纪律严明,但每每想起,都觉得那是我最后一个纯粹的暑假。那时的蝉鸣仍萦绕耳畔。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的金阁,正静静地沐浴在夏末的阳光里。

我刚刚剃度过的脑袋泛着青色,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危机感。虽只是自己在脑子里琢磨的事,但空气紧紧贴着头皮的感觉,让我产生了仅靠单薄脆弱的皮肤与外界事物接触的危机感。

我抬起这颗脑袋仰望金阁时,感觉金阁不仅映入双眼,甚至渗入了脑壳。这颗脑袋因日照而滚烫,又因晚风吹拂而瞬间冰凉。

“金阁呀,我终于住到你身边来了。”我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扫帚,在心中嘟囔着,“不是现在也没关系,希望哪一天你可以亲近我,向我敞开你的秘密。就差一点就可以看清你的美,但现在还未看到。你要清楚地展露出真实的美,超越我心中的金阁。同时,如果你比这世间所有的事物都美好,请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之美,又为何必须如此之美。”

那个夏天的金阁,也许是把接踵而来的黑暗战争噩耗当作了饵料,看上去更加熠熠生辉。

六月美军已登陆塞班岛,盟军驰骋在诺曼底的大陆上。参观者的人数明显减少,金阁却仿佛在享受着这份孤独与寂静。

战乱与动荡,无数的尸体与大量的鲜血可以滋养金阁的美,这倒也正常。原本金阁就是一座源于动荡的建筑,以一个将军为核心,众多内心阴暗的人各有所图地建起了它。美术家只能在三层互不统一的设计中看到它折中的样式,却不知那实为探寻如何凝结动荡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结果。倘若以一种稳定的样式建成,金阁必然会无法包摄那些动荡,早就分崩离析了。

我曾无数次停下手中的扫帚,仰望金阁,每次都不禁对金阁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议。跟父亲一起参观金阁的那个遥远夜晚,却没给我这种感觉。一想到今后漫长的岁月中,金阁会永远存在于我眼前,便觉得难以置信。

想想在舞鹤的时候,我觉得金阁在京都的一隅,会永远存在。如今我住在这里,反倒觉得金阁只有在我看到的时候才出现,夜晚在本堂睡觉时,它便不复存在了。因此,一天中我要多次前去眺望金阁,惹得同门弟子们嘲笑。无论看多少遍,我都不禁感叹金阁存在之奇妙。甚至在刚眺望完金阁回本堂的路上,都感觉如果冷不丁回头再看,金阁便会像欧里狄克 一样瞬间无影无踪。

这次我打扫完金阁周围,总算避开了给暑热加力的朝阳,进到后山,踏上了通往夕佳亭的小径。此时还未到开园时间,四下无人。一列像是舞鹤航空的战斗机队从金阁上空压低飞过,留下一串轰鸣声。

后山里,有一片长满水藻的寂静沼泽,名为安民泽。沼泽池中有一方小岛,岛上矗立着一座被称作白蛇塚的五层石塔。这一带的早晨,鸟鸣喧嚣,却不见一只鸟的踪影,所以感觉整片树林都在嘤嘤啼鸣。

水池前方,夏草疯长。小径与草地之间隔着一道低矮的栅栏。一位白衫少年躺在草地上,旁边矮小的枫树上靠着一把耙子。

少年一跃而起,那架势像要剜去飘浮在夏日清晨中的寂静空气,他望向我,说道:

“什么呀,原来是你。”

寺里人昨晚刚给我介绍过这名姓鹤川的少年。鹤川的家是东京近郊的一座富裕寺庙,丰厚的学费、零花钱以及口粮都由家中送来,通过住持的关系,把他寄养在金阁寺,只是为让他尝试一下学徒的修行生活。他暑假返乡省亲,昨晚便提早回来了。站在池边说着一口东京腔的鹤川,从秋天开始便在临济中学与我同级读书。他说起话来流利爽朗的样子,昨晚已经让我感到害怕了。

现如今也是同样,他一句“什么呀,原来是你”,就已令我哑口无言。不过,我的沉默,貌似被他理解成了一种责难。

“没事儿的,不用那么认真打扫。反正参观的人一来就又脏掉了,况且来的人又不多。”

我笑了笑。我这种无意间流露出的无奈笑容,对于某些人好像会成为走向亲近的种子。我总是如此,无法对自己给别人的印象面面俱到,都负责任。

我跨过栅栏,来到鹤川旁边坐下。鹤川再次躺下,环在头下的手臂外侧被晒得黝黑,内侧却白皙透亮,根根血管都清晰可见。朝阳透过树枝,在地上洒落淡绿色的草影。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少年大概没有像我这般深爱金阁。因为我总是把自己对金阁的执念,归根于自己的丑陋。

“听说你父亲过世了。”

“嗯。”

鹤川迅速地转动眼珠,毫不掩饰自己热衷于少年式的推理:

“你之所以喜欢金阁,是因为看到它就会想到自己的父亲吧?比如说,你父亲非常喜欢金阁,诸如此类的原因?”

这个说中一半的推理,也并未给我冷漠的表情带来任何变化。我感觉到了这点,心中泛起一丝窃喜。就像喜欢做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做的那样,鹤川喜欢将人类的情感仔细分类,放在自己房间里精致的抽屉内,并时不时拿出来,实地去验证一番。

“父亲去世,你一定非常悲痛吧。所以,你才看上去很孤独。昨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我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感,反倒由于对方觉得我孤独,而获得了某种安心与自由,语言也变得流畅了:

“并没有什么好悲痛的。”

鹤川忽闪着他那令人烦躁的长睫毛,看向我:

“哦……这么说来,你恨自己的父亲吗?至少,有点讨厌?”

“既不憎恶,也不讨厌……”

“那你什么不伤心?”

“没什么。”

“搞不懂。”

鹤川碰到了难题,从草地上坐起身来。

“要是那样的话,你是不是还有其他更悲痛的事?”

“你说什么呢,我不懂。”

我说完,开始反省自己为何那么喜欢勾起别人的疑问。对我自身来讲,那并不是什么疑问,是不言而明的事情。我在感情上也有口吃。我的感情总是延迟,结果就造成,父亲的去世与悲痛的情感,彼此孤立,互不相干。稍微一点时间的错位,稍微一点延迟,总令我的感情与事件分崩离析,或许也只是将其拉回到了本质上分离的状态。倘若我有悲痛之情,那大概也同任何事件无关,会突然地、毫无缘由地袭向我吧……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以我无法对眼前的新朋友说明而告终。鹤川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哦,真是怪人。”

他穿着白衬衣的腹部泛起皱痕。树枝筛落的阳光在上面晃动,令我感到幸福。就像这家伙的衬衣的褶皱一样,我的人生也皱皱巴巴。不过这衬衫真是白得发光,尽管皱巴巴……说不定我也如此?

禅寺不受俗世所扰,以自己的规矩运转。现正时值夏季,所以每天早晨最晚也要五点起床。起床叫作“开定”。起床后立刻开始读经的朝课。这个叫“三时回向”,要读三遍。之后打扫房间,擦地板,接着是早餐的“粥座”。

粥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读完“粥座”经,开始吃粥。饭后做除草、打扫庭院、劈柴等工作。要是学校开学,便要在做完这些后再去学校。放学回来不久就是药石时间。在那之后,偶尔住持会给我讲解经文典籍。九点开枕,也就是就寝。

我的日课便如上所示,每天睁眼的暗号,是在厨房当班的典座摇响的铃声。

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原本该有十二三人。然而因为应召和征用,除了七十多岁的向导和接待员,以及近六十岁的厨娘之外,就剩执事、副执事和我们弟子三人了。老人们已青苔丛生、半截入土,少年们又是孩子。执事也叫副司,光会计的工作就忙得不可开交。

数日后,我被安排了给住持(我们称他为老师)房间送报纸的工作。报纸会在朝课结束后擦地完成的时候送来。仅有的几个人,在很短时间内,将有三十多间屋子的寺庙走廊悉数擦洗一遍,可以想见工作十分粗糙。在玄关拿到报纸,要经过使者之屋前面的走廊,从客殿后面绕一圈,穿过间廊,来到老师所在的大书院。这一路上的走廊都是泼上半桶水再擦拭,看上去貌似干了,实际上地板坑洼处的积水,在朝阳下闪着光,一脚下去湿到脚踝。因为是夏天,倒也十分舒服。但在老师房间的拉门外要跪下身,招呼道:

“麻烦您。”

“嗯。”

得到回应后,在进屋之前,先快速用僧衣衣裾擦干脚。这个秘诀是朋友教给我的。

我闻着印刷油墨散发出的新鲜热烈的俗世味道,一边扫视着大标题,一边急匆匆穿过廊下。随后,便读到了一条“帝都空袭不可避免吗?”的新闻标题。

在那之前,很奇怪,我从未将金阁与空袭联系在一起思考过。即便日本本土遭空袭已不可避免,京都市内一部分也已紧急强制疏散,但金阁这种一半近乎永恒的存在,在我心中与空袭这一灾祸无缘。我深知金刚不坏的金阁与那把科学之火性质各异,一旦相遇就会各自闪开。……然而,事实是金阁也许不久便会葬身火海。这样下去,金阁确实会化为灰烬。

自从心底萌生这种想法,金阁又多了一层悲剧之美。

那是开学的前一天,夏日最后一天的午后。住持带着副执事,受托到某地去做法事了。鹤川邀请我去看电影。然而我兴致不高,他也忽然败了兴致。鹤川有时会如此。

我们二人请了几小时的假,用绑腿卷起卡其色的裤脚,带上临济学院的制服帽,出了本堂。夏日炎炎,没有一位香客。

“去哪里?”

我回答说,想在出门前再去好好看看金阁,从明天开始这个时间就看不了了。在我们到工厂做工期间,说不定金阁就被空袭烧毁了。我蹩脚地解释着,还时不时结巴。其间,鹤川一直以一副惊呆又焦躁的表情听着。

说完这些,我像是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一般,汗如雨下。我只对鹤川一人坦白过自己对金阁异样的执念。然而,鹤川的脸上只有焦虑,如同我在努力听清我口吃的人身上看惯了的表情一样。那张脸,无可挑剔地忠实模仿出我那滑稽可笑的焦躁感,就像我的一面恐怖镜子。无论是张多么美好的脸,在那种时刻,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丑陋。一看到此,我意欲描述的无价珍宝,便顷刻间沦为瓦砾般一文不值……

夏日刺眼的阳光,洒落在鹤川与我中间。鹤川年轻的脸庞泛着油光,在阳光下每一根睫毛都透着金色,仿佛燃烧着一般。鼻孔呼哧呼哧地散着热气,等着我把话说完。

我总算说完了。与此同时也怒火中烧。鹤川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从未嘲笑过我口吃。

“为什么?”

我诘问道。正像我多次提到的那样,比起同情,嘲笑与侮辱要更合我心意。

鹤川脸上浮现出一副难以言表的温柔笑容,说道:

“因为我的性格就是对这种事毫不在意呀。”

我愕然了。在乡下粗野环境里长大的我,对这种温柔一无所知。鹤川的温柔让我发现,把口吃从我的存在中剔除,我依然可以是我。我全身都感受到被利落扒光的快感。鹤川长着长睫毛的双眼,只是把口吃从我身上滤掉,然后接受了我。在此之前,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坚信,若是无视我的口吃,就等于抹杀了我的存在。

……我感到情感上的和谐与幸福。当时看到的金阁景象,令我久久不能忘怀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二人,从正在打盹儿的老卖票员前溜过,沿着围墙步履匆忙地走上了不见任何人影的小路,去到了金阁前面。

……那场景之于我依然历历在目。镜湖池畔,两位系着绑腿的白衫少年并肩而立。在二人面前,金阁寺就在那里,毫无遮挡。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站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口。

金阁寺也一样,站在与我们相同的地方,面对面交谈。对空袭的期待,将我们与金阁拉得如此之近。

晚夏寂静的日光,笔直照射下来,给究竟顶的屋顶洒上了闪闪的金箔,映衬之下金阁里面如暗夜般布满黑暗。在此之前,这座建筑曾以不朽的时间压迫我,拒我于千里之外,而现如今,即将被燃烧弹烧毁的命运,却将它与我们的命运紧靠到一起。金阁或许会先我们一步灭亡。这么看来,金阁经历着与我们同样的生命历程。

金阁周围的群山长满赤松,山中蝉鸣环绕。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僧侣在念消灾咒。“佉佉。佉呬佉呬。吽吽。入嚩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

这么美好的事物,不久便要化为灰烬啊,我如此思忖着。这么一来,想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就像透过薄薄的绢纸描摹的画,与原画重合到一起,所有的细节渐渐一一对应,屋顶对屋顶,突出到池塘上的漱清亭对漱清,潮音洞的栏杆对栏杆,究竟顶的华头窗对华头窗。金阁已不是静止不动的建筑,而是幻化成了现象界虚无的象征。现实中的金阁,也因这种念头,变得同心中的金阁一样美丽。

明天,也许炮火便会从天而降。金阁那纤细的柱子、优雅的屋顶曲线便将统统化为灰烬,不复再见。然而眼前的金阁,依然沐浴在如火的夏日骄阳下,泰然自若。

山顶夏云耸立,如同安葬父亲前读枕经时我眼角感受的云朵一样凌厉。云朵蓄满积郁的日光,俯视着这座精致的建筑。金阁在晚霞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失掉了细节的情致,内部包裹着冰冷的暗影,以其神秘的轮廓拒绝着周围闪闪发光的世界。只有屋顶的凤凰,在烈日下不乱阵脚,用尖锐的爪子稳稳地抓住底座挺立着。

鹤川厌倦了我的久久凝视,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以潇洒的投手姿势,投向镜湖池中金阁倒影的正中央。

波纹推开水藻在池面散开,美丽精致的建筑倒影瞬间分崩离析。

* * *

从那天开始到战争结束的一年间,是我与金阁最亲密的时期。那段时期,每日担心着它的安危,沉溺于它的美。或许可以说,也是把金阁拉到跟自己同等高度,可以毫无怯懦地爱着它的时期。当时我未受到金阁的坏影响,或者说荼毒。

我与金阁在世间面临着共同的危难,这令我大为振奋。我找到了联结美与自己的媒介。我感到自己与那些曾经拒绝、疏离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可以毁灭我的战火也同样能将金阁吞噬,这种念头令我几近沉醉。在同样的灾祸,同样的不吉之火的命运下,金阁与我的世界到达同一条水平线上。与我脆弱丑陋的肉体一样,金阁虽坚固,但也有易燃的木炭的肉体。这么一想,就像逃跑的窃贼边掠取珍贵的宝石边藏匿一样,我也想将金阁隐藏在自己的肉体中、脏器内,带着它远走高飞。

那一年间,我既不诵经,也不读书,日复一日,修身、训练、习武,在工场帮工或协助强制疏散,如此打发时光。战争助长了我爱做梦的性格,真实的人生渐渐离我远去。所谓战争,对我们少年来说,就是一个如梦一般缺乏实质的慌乱体验,如同隔离病房一样,把人生的意义阻断于门外。

昭和十九年十一月,B-29轰炸机首次轰炸东京。人们都感觉,或许明天空袭就要落到京都头上。京都全市被战火包围已经成为我隐秘的梦。这座古都过度执着于保持古老物件的原样,众多神社佛阁早就忘却了它们曾经灼烧成灰烬的记忆。一想到应仁之乱 给这座古都带来的破败荒凉,便感觉正因京都将战火的不安抛诸脑后太久,才丧失了几分美感。

或许就在明天,金阁将被烧毁。原本存在于空间之中的形态将会消失。……到那时,屋顶的凤凰便会如不死鸟一般苏醒,然后振翅高飞吧。受缚于物理形态的金阁,也会脱离船锚,身态轻盈地现身湖上,浮现在黑暗大海的潮水中,泛着微光,漂流远航……

左等右待,京都并没遭受空袭。翌年的三月九日,东京下町 一带被战火包围的消息传来。即便如此,战祸依旧遥远,京都的上方唯有澄澈的早春天空而已。

我几近绝望地等待着。这方早春的天空,就像亮闪闪的玻璃窗看不到内部,但我坚信里面隐匿着战火与破灭。正如之前所言,我本对人间之事情感淡薄。无论是父亲的离世,还是母亲的穷困,都不曾左右我的精神生活。我只是想象着有一台天空般巨大的压榨机,将灾祸、大败局、灭绝全人类的悲剧、人类与物质、丑陋与美好,都统统一视同仁地碾碎。如此,早春天空那若无其事的闪光,就像一面大到覆盖整个人间的巨斧刀刃上泛着的冷光。我只是等待它落下。等待它以无暇思考的速度迅速落下。

我至今仍时时觉得不可思议。我原本并没有被黑暗的思想控制。我的关心,我所面对的难题原应只关于美。但我并不认为战争影响了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人如果钻牛角尖一味地思考美,就会不知不觉之间撞上这世间最黑暗的思想。人或许生来便是如此。

我想起战争末期发生在京都的一个插曲。那件事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但目击者不只我一人,还有一旁的鹤川。

在某个停电日,我和鹤川一起去南禅寺。当时还没拜访过南禅寺。我们穿过宽阔的马路,渡过横跨在斜面索道上的木桥。

那是个五月里天气晴好的日子。斜面索道已废弃不用,牵引船的铁轨道锈迹斑斑,埋没在一片杂草丛中。杂草中点点十字形的小白花在风中瑟瑟发抖。一直到索道斜面隆起的地方,都满是污浊的积水,这边岸上长出新叶的一排樱花树影,满满地浸在水中。

我们站在小桥上,了无意义地眺望着水面。战争时期的各种记忆中,这段短暂无意义的时刻,以鲜明的印象留存至今。什么都不做的短暂安心时光,就像偶然从云间看到的蓝天,久久难忘。这段时间,像深刻的快乐记忆一般鲜活,着实不可思议。

“真好哇。”

我并无深意,微笑着随口说道。

“嗯。”

鹤川也看了我一眼,微笑回应着。二人深切地感受到,这两三个小时是属于自己的时间。

宽阔的沙石路铺向前方,路旁的水渠里水草漂动,清冽的渠水缓缓流淌。很快远近闻名的山门便出现在我们眼前。

寺里没有一个人影。在一片新绿中,众多塔头上的石瓦像反扣着一本巨型的银锈色书本,异常醒目。在这个瞬间,所谓战争究竟是什么呢?战争,不过是在某地、某时,仅存在于人类意识中的奇怪精神性事件罢了。

石川五右卫门 踩着楼上的栏杆,赞叹满眼樱花如霞,大概就是在这个山门。我们带着孩子般的心情,虽然已经是樱花落尽的叶樱时节,但还是想试试用五右卫门同样的姿势眺望风景。付了一点入场费,我们便登上了陡峭的木台阶,木头的颜色已完全变黑。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鹤川的头撞到了低矮的屋顶。刚嘲笑过他,我也随即撞上了。二人绕了一圈,又爬了一段楼梯,这才来到楼顶。

从地窖般狭窄的楼梯,一下子来到广阔的景色前,身体突然暴露在日光下的紧张感令人愉悦。我们眺望着眼前的叶樱与松树、蜿蜒到远方民居内部的平安神宫的森林、京都市街尽头朦胧的岚山、北方贵船神社、箕之里、金毗罗等连绵的群山。我们纵情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心满意足之后,才像寺里弟子该做的那样,脱下鞋子恭恭敬敬地进入佛堂。昏暗的佛堂内,并排铺着二十四张榻榻米,释迦牟尼像端坐正中央,周围十六罗汉的金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里叫作五凤楼。

虽同为临济宗,但与相国寺派的金阁寺不同,南禅寺乃南禅寺派的大本山。也就是说,我们是同宗异派的寺院。不过和普通的中学生一样,我们二人依旧手持参拜指南,观赏了相传为狩野探幽守信 与土佐法眼德悦 所作的流光溢彩的天顶画。天顶的一角,绘有演奏着琵琶与笛子的飞天仙子图。另一边,手捧白牡丹的迦陵频伽 正在振动羽翼。这是住在天竺雪山的妙音圣鸟,上半身为身姿曼妙的少女,下半部则是鸟身。中央的屋顶,绘着金阁屋顶凤凰的友鸟,与那只威风凛凛的金鸟近似而又不同,这是一只彩虹色的凤凰。

我们跪在释尊像前合掌参拜,然后走出了佛堂。但并不想下楼,便倚在上楼的那段楼梯朝南的栏杆上。

我感觉好像哪里有一个美丽的小旋涡,还以为是刚才观赏的色彩绚烂天顶画的残像。这种凝结丰富色彩于一身的感觉,就像一只形似迦陵频伽的鸟,藏身于一片嫩叶与松枝之间,只隐约露出其华丽羽翼的一角。

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的视线下方隔一条路便是天授庵。庭院里简单栽种了静穆低矮的树木,四方石头摆成菱形铺就的石板路,曲曲折折通往推拉门大开的宽阔客厅。客厅内,壁龛与多宝格都一览无余。应该是经常用来供茶或租赁茶席的地方,铺着鲜艳的绯红毛地毯。一位年轻女子坐在上面。映入我眼帘的正是这些。

战争时期,几乎见不到身着华丽长振袖和服的女子。要是穿这身出门,一定会在半路遭人责难,被中途劝返。那身振袖和服华丽无比。虽看不清纹样的细节,但能看到淡蓝色的料子上或印或绣着朵朵繁花,绯色的腰带上金线闪闪发光,夸张点说,映照着周围都熠熠生辉。美丽的女子正襟端坐,白皙的侧脸如浮雕一般,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真人。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到底,是不是活人?”

“我也正想呢。真像个人偶。”

鹤川把胸口紧紧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回答道。

此时,一位身穿军装的年轻陆军士官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彬彬有礼地在距女子一二尺的地方跪坐下来,与女子面对面。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面对面坐了一会儿。

女子站了起来。安静地消失在走廊的暗影里。未几,女子手捧着茶碗回来了,长长的衣裾在微风中缓缓飘动。她走到男子面前,向他献茶。女子按规矩献完薄茶后,又坐回原来的位置。男人在说着些什么。他迟迟不愿饮茶。那段时间让人感觉异常漫长,又异常紧张。女子深深低下了头……

随后,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女子摆正姿势,突然解开了前襟。我耳边几乎可以听到绢衣从坚硬的腰带里抽出时的声响。白色的胸脯袒露了出来。我屏气凝神。女子用手拨出一侧丰腴的乳房。

士官手捧暗深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面前。女子双手揉压着乳房。

我虽不能说是看到了,但感觉像近在眼前一般一清二楚:深色的茶碗里嫩绿的茶水泛着泡沫,白色温暖的乳汁喷溅其上。她收回乳房时,上面仍残留着奶滴。寂静的茶水表面,混着白色的乳汁泛起浑浊的泡沫。

男人捧着茶碗,将这碗不可思议的茶水一饮而尽。女人已遮上白皙的乳房。

我们二人脊背僵硬,看得入神。事后仔细想想,想必女子怀了士官的孩子,在与即将出战的士官做告别仪式。不过,当时的感动之情拒绝任何解释。我们两人看得过于痴迷,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对面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留下那块绯红毛地毯。

我看见了那如浮雕般白皙的侧脸,以及无与伦比的白皙胸脯。女子离开之后,无论是那天之后的时间,还是翌日,抑或是翌日的翌日,我都在执拗地回味着。那位女子,就是活过来的有为子。 j4zFo5izvlpTLE8WFQrISwPxT/UvyFP0XYUzbCebruLgugON3sl2E/YOKlCyJ/9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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