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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挟君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情报也将幕后操纵者指向杨行密和李克用吗?事实上是有的,即使在一千多年后,也不是毫无迹象可寻,只是粗略看上去,它们的联系似乎不那么紧密而已。

按在下的推断,至迟不超过天复二年冬,杨行密(可能还有李克用)已经与王师范达成了协议:淮南、河东的军队将与平卢的奇袭部队在同一月发兵,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朱战争,不会让你们平卢军独挡大敌的。

如果推测属实,那也不是完全的忽悠,因为李克用与杨行密也确实都在天复三年的正月,对朱温及其盟友发起了军事行动,算是对王师范行动的配合。

李克用的行动前文简单说过,就是前往晋州方向武装巡游了一个来回,一仗没打。没开打的借口,说是听说皇帝已经离开凤翔,他们去晚了。但这算得上理由吗?天子被劫就不勤王啦,就把小盟友晾一边啦?就这样,王师范被以前一直很讲信用的李克用放了鸽子。

与之相比,杨行密的军事行动似乎更有诚意一点儿,至少吴军是真正开打了,不过他们同样剑走偏锋,没有冲着朱温去,而是冲着朱温的小盟友——武昌节度使杜洪,威风凛凛地亮起了刀子。自然,这样一刀子捅下去,朱温也不会太疼。他们也就不会喧宾夺主,把朱温的主要注意力吸引过来。

仅从刀子的刃口来看,还是比较锋利的:吴军主帅是昇州(今江苏南京)刺史,至今未尝败绩的江淮第一名将李神福,副手舒州(今安徽潜山)团练使刘存,是一员号称“骁悍,善用兵”的猛将。不过刀子并不太大,据《十国春秋》记载,约为一万人,全部是水师(怀疑其主力就是投降的冯弘铎所部),乘坐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

另外,以李俨带来的李茂贞版圣旨为依据,杨行密还“合法”地代行天子职权,任命朱瑾为东南诸道行营副都统,统军作为李神福的后援。

杨行密想干什么呢?是为了呼应王师范的行动,还是另有图谋?在下觉得,这应该是杨行密在深思熟虑后下出的一着险棋,也可以说是一记妙手。其目的有三:一是兑现对小盟友王师范的承诺,不过这是最次要的原因;二是在试探朱温的应手,判断王师范起兵的效力;三是最重要的,他在引诱田頵谋反。

刘备有一段名言:“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在唐末各强藩中,为人、个性与刘备最接近的杨行密,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另外,杨行密在其集团内部的权威,不像朱温、李克用那么说一不二,很多“三十六英雄”的老兄弟只把他当成了带头大哥,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君。

因此,杨行密行事总以忠信、宽大示人,不为祸始,不先做对不起人的事,以赢得人心。假如需要除掉某人,也要设法让他先对不起自己,占领道德的制高点,如春秋时郑庄公姬寤生对付弟弟共叔段。

现在,朱温面临的老热点李茂贞问题还没解决,王师范创造的新热点又将朱温的关东诸军都吸引了过去,田頵如果在这个时候造反,他不可能得到朱温的有力支持。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引爆田頵这枚埋藏在卧榻之侧的定时炸弹,对杨行密的伤害最小。

问题是,在你希望鸟叫唤的时候,这鸟偏偏不叫,怎么办?

据说,日本战国的三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有一次齐聚醍醐寺饮酒,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信长的答案是:不叫的鸟就宰了它!秀吉的答案是:不叫可以逗它叫。家康的答案是:不叫可以等它叫。

在这三位中,家康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他的忍功也因此备受后世推崇,但很显然,杨行密是不可能采用家康式方案的。不管是李茂贞还是王师范,他们都不可能始终有效地牵制朱温的主力,等朱温把那两位都解决了,田頵再起兵,会是什么结果?而且大家知道,田頵与朱温之间其实已经有了秘密联系,朱温肯定会和田頵打招呼,叫他少安毋躁,等待最佳时机。毫无疑问,朱温与田頵的最佳时机,肯定是杨行密的最差时机。

不过仔细想想,朱温的最佳时机其实也并不等于田頵的最佳时机。毕竟朱温的目的,是要利用杨行密与田頵鹬蚌相争,让自己渔翁得利,进而一举吞并淮南。而田頵的目的,则是要取杨大哥而代之,自立为淮南之主,可不是去为朱温作嫁衣裳。

这个差别为杨行密采用秀吉式方案“逗它叫”,提供了可能性。

在杨行密麾下的众将中,最能让田頵有所畏惧的人,无疑就是李神福。当初杨行密把李神福安置在昇州,安置在田頵与安仁义的中间,就是把他当成了安全阀,让田頵与安仁义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杨行密有意命李神福西征,将他调离昇州,就是要给田、安二人一个最明显的暗示:千载难逢的良机到了。即使没有朱温帮忙,你们也有机会突袭扬州,夺取淮南了。

然而,田頵也不是这么容易上当的。李神福的水军逆流而上,看上去是挺费时间的,似乎也走了很远,但要一转身,顺流而下杀回来,所需时间就会短得多。于是,田頵忍住了眼前的诱惑,依旧引而不发,按兵不动。

这个棋子不动,大棋盘上的其他棋子却不会因此而停顿下来,棋局看起来正向着总体有利于朱温的方向发展。

正月初四,王师范对朱温发起大规模特种袭击,只取得了不到 7.7%的成功,朱温的大部分控制区稳如泰山。数日后,得到急报的朱温迅速抽调部分军队东归,并正式命令由朱友宁统一指挥对王师范的作战,同时加快了与李茂贞的谈判,以期尽早从关中抽身。

正月二十二日,经过一轮紧张激烈的讨价还价,李茂贞在得到自身势力的安全保证,并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娶了李晔之女平原公主为妻之后,正式认输了,将名义皇帝兼资深人质李晔送出凤翔,送入城外汴军的大营,移交给朱温。

不过,“泼朱三”的演技高超,远非“火龙子”李茂贞可比,所以移交人质这一幕初看起来光明忠义,完全掩盖了它黑吃黑的实质。

只见大道旁,天下实力第一人朱温,穿上文官朝服,首次朝见了天下名义第一人李晔。远远望见天子,朱温立刻叩头下拜,哭得泣不成声,表现他对天子此番蒙尘的难过。可能到此仍然幻想朱温会是忠臣的李晔,大为感动,禁不住泪下沾衣,哽咽着赞道:“大唐的宗庙社稷,都由爱卿奋力再造!朕与皇室宗亲,也都靠着爱卿的功绩才得以重生!”然后,他解下自己所佩的玉带,赐予朱温。休息片刻,皇帝一行人踏上返回长安的路,朱温单人匹马,为天子开道,作足了忠臣秀。

正月二十七日,李晔回到阔别了一年多的长安。从本质上看,这里的产权人已经变成了朱温,管理员则是朱温的侄儿,朱友宁的弟弟朱友伦。长安已不再是大唐朝廷最后的居所,只是朱温给他们暂住的出租屋。

天子已在掌握中,但朱温还要更进一步,痛打落水狗,清除朝中已不成气候的竞争对手。正月二十八日,朱温与崔胤一同登殿觐见李晔,借崔胤之口,要求尽诛天下宦官。面对这样强有力的要求,李晔当然只能盖章同意。

当天,大唐朝廷最后的数百名宦官被集体驱赶到内侍省,除了三十名年纪幼小、地位低微的小童得以幸存,其他人全部遭到杀害。稍后,朱温与崔胤的意志变成一道道圣旨,发往天下各藩镇,继续杀戮散落在各藩镇的监军宦官。最后,除了河东监军张承业、卢龙监军张居翰、西川监军鱼全禋,以及逃到扬州的清海监军程匡柔,已隐居青城山的严遵美等五人,因得到不甩强藩的李克用、杨行密、王建、刘仁恭四人的保护,幸免于难,各地的宦官全被杀光。

至此,掌控大唐朝廷一百多年的宦官集团完全覆灭,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大宦官时代终结。原先由宦官处理的宫中杂务改由宫女完成,原先由宦官指挥的不堪一击的中央禁军改由崔胤统率。

这当然不算完,二月一日,李晔被迫下旨,宣布所有在凤翔发布的与人事相关的诏书统统作废。以此为契机,继清除宦官之后,朱温开始飞扬跋扈地横行朝中,对群臣进行大清洗,将所有对自己不完全顺从的大臣一一清除,在最短时间内撕掉了自己描绘多年的忠良画皮。

二月三日,宰相(同平章事)陆扆因为为李茂贞说话,被免职,贬为沂王傅,发往洛阳。二月五日,工部侍郎兼同平章事苏检,与吏部侍郎卢光启被勒令自杀。二月六日,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王溥被免职,贬为太子宾客。

短短几天,四位宰相一下子去掉了三人,只剩下一个崔胤。一人独相是不符合唐朝惯例的,李晔一时没有弄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打算乘着这个机会,任命在凤翔与自己患难与共,相知最深,也最信任的韩偓为相。韩偓是聪明人,知道这个宰相可不是好当的,为避嫌,他推辞了皇帝给他的任命,改向皇帝推荐守太保致仕赵崇与兵部侍郎王赞二人担任宰相。

李晔与韩偓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此举已经极大地触犯了朱温与崔胤。你以为他们一口气拿下这么多宰相,是为了让天子安排自己中意的人吗?更何况在不久前的一次朝会上,韩偓没有像朝中多数大臣那样,对朱温溜须拍马,就已经让朱温很不爽了。

于是,朱温新账旧账一起算,他怒气冲冲地进宫,当着李晔的面,高声训斥道:“赵崇轻薄浮华,王赞是无能鼠辈,韩偓竟然推荐这样的人当宰相,他同样有罪!”

李晔在朱温的怒吼声中大惊失色,他这才发现,与现在比起来,原来在凤翔的日子,并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差。

李晔不敢替自己此时唯一的朋友申辩,只是几次悄悄向在一旁的崔胤使眼色:你和韩偓是老朋友了,又与朱温关系密切,不该出言一救吗?但李晔失望了,他不知崔胤也早看韩偓不顺眼了,所以始终装作没看见,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站着。

本来按朱温的本意,是打算杀掉韩偓,以儆效尤,幸而崔胤虽然不说话,还是有别的大臣提醒朱温说:“韩偓的声名不错,这么急急忙忙地杀掉,有损朱公您的形象。”这样,朱温才决定暂时饶过韩偓一命。

二月十二日,万般无奈的李晔被迫将韩偓贬为濮州司马,逐出长安。韩偓临行前,李晔悄悄躲开朱温眼线的监视,来与他见最后一面。李晔叹道:“今后朕身边再也没有人了!”韩偓答道:“这个人(指朱温)已经不是我们以前以为的那个人了,臣能够被贬谪出朝,死在远方,实属万幸,因为臣实不忍心看到大唐被篡夺,陛下受尽屈辱,最终被弑杀的那一天啊!”

这对终于完全醒悟过来的君臣兼挚友,触景伤情,为他们已经预见到但无法改变的悲惨结局相对而泣。

一年零六个月后,韩偓的预感变成了事实。回顾宛然如昨的生离死别,花甲之年的老臣颤抖着,写下《感事三十四韵》,记述了他与青年天子之间相识相知,一起历尽艰辛的君臣兼挚友之情,以及噩耗证实后的痛彻心扉:

紫殿承恩岁,金銮入直年。

人归三岛路,日过八花砖。

鸳鹭皆回席,皋夔亦慕膻。

庆霄舒羽翼,尘世有神仙。

虽遇河清圣,惭非岳降贤。

皇慈容散拙,公议逼陶甄。

江总参文会,陈暄侍狎筵。

腐儒亲帝座,太史认星躔。

侧弁聆神算,濡毫俟密宣。

宫司持玉研,书省擘香笺。

唯理心无党,怜才膝屡前。

焦劳皆实录,宵旰岂虚传。

始议新尧历,将期整舜弦。

去梯言必尽,仄席意弥坚。

上相思惩恶,中人讵省愆。

鹿穷唯牴触,兔急且联猭。

本是谋赊死,因之致劫迁。

氛霾言下合,日月暗中悬。

恭显诚甘罪,韦平亦恃权。

畏闻巢幕险,宁寤积薪然。

谅直寻钳口,奸纤益比肩。

晋谗终不解,鲁瘠竟难痊。

只拟诛黄皓,何曾识霸先。

嗾獒翻丑正,养虎欲求全。

万乘烟尘里,千官剑戟边。

斗魁当北坼,地轴向西偏。

袁董非徒尔,师昭岂偶然?

中原成劫火,东海遂桑田。

溅血惭嵇绍,迟行笑褚渊。

四夷同效顺,一命敢虚捐。

山岳还青耸,穹苍旧碧鲜。

独夫长啜泣,多士已忘筌。

郁郁空狂叫,微微几病癫。

丹梯倚寥廓,终去问青天。

之后,韩偓逃入闽地,在闽王王审知之兄王审邽的庇护之下,终老于泉州。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tY6EKMIUDhmeVmehz+NwvHrhm3zRUWViQkG0RucwwVHmyeZtKQR8ohRXVuSQsU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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