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要说的故事,也许可以从天复三年的某个月(二月之后,但具体时间不详),一位大才子求见朱温讲起。
话说在晚唐诗坛,有一位与“诗圣”杜甫并称,号称“小杜”的大诗人杜牧,他有一个小儿子,名叫杜荀鹤。可能因为文学基因比较优良,杜荀鹤也很善于作诗,其文辞切理,颇有其父杜牧之遗风,在当时的文坛很有声誉。
大顺二年(891),杜荀鹤应进士举,以第八名及第。正好有个叫张曙的人与杜荀鹤一同去赶考,也得高中。两人都比较自负,文人相轻,便相互打趣。张曙说:“杜十四你是多么幸运啊,竟然能与张五十郎同年!”杜荀鹤答道:“哪里哪里,我看还是张五十郎更幸运,竟然能与杜荀鹤同年!”真是一个比一个傲。
不过,如果因为看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而以为杜荀鹤是罗隐第二,那就大错特错了。杜十四的傲骨只是针对同行的,一旦碰上权大势大的人物,那一身骨骼,马上就能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就比如这一次进见朱温,正好碰上出着太阳下雨的天气,杜荀鹤顿时文思如泉涌,当即写下大作《梁王坐上赋无云雨》:“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朗长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朱温在天复三年二月以迎驾还都之功由东平王晋为梁王。)
当然了,如果杜荀鹤见朱温这一面,就为了溜一溜须,拍一拍马屁,还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之所以要提一下这件事,是因为杜荀鹤此时还有一个重要身份:他是田頵的首席谋士。
▲ 903 年初,危机四伏的杨行密集团
这次,杜荀鹤受田頵之命,悄悄离开宣州,并不是直奔汴州来的,他还去过一趟寿州(今安徽寿县),那里是淮南著名的猛将,杨行密的小舅子,黑云都指挥使朱延寿的驻地。
据说在此前不久,杨行密与众人开了次玩笑,拿自己这位小舅子开涮,让朱延寿感觉大大地丢了面子。朱延寿可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果于杀戮,点火就着。有时杨行密既想杀掉某些罪犯,又想保持自己为人大度的良好形象,就常常先表面赦免,然后巧妙设局,让朱延寿下手,替自己背黑锅。这一来二去,朱延寿认为自己对于姐夫实在仁至义尽了,劳苦功高,还负责挡脏水。咱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凭什么还讥讽我?真是太不地道了!
这事不知怎么让田頵知道了,田頵便派心腹杜荀鹤来到寿州,运用三寸不烂之舌,竟成功地将朱延寿拉进了由田頵与安仁义组成的造反预备阵营。朱延寿当即表示:“公有所欲为者,愿为公执鞭。”
然后,杜荀鹤才来进见朱温,显然,他的主要任务不是来作诗,而是向朱温报告田、安阵营在反杨行密秘密计划中取得的最新进展,以及请求朱温在即将爆发的淮南内战中予以支援。
鉴于杜荀鹤在田頵手下的重要地位,以及田頵原本是杨行密部下的这一事实,在下认为他不可能是田頵派来见朱温的第一拨使节,之前肯定派过地位低一些的使节先进行了试探性接触,确认了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才会进行下一步更深入的谈判。
古代由于交通与通信手段的落后,为防止突发事件,一把手可以带着重兵远征或巡游,但无法带重兵出访,因此发生真正首脑会晤的可能性很小。田頵派出杜荀鹤,差不多已经可以视作当时的最高规格了。
田頵这些外交努力的起始时间,在下认为最迟不超过天复二年十二月初。那时,武勇都之乱刚结束,确定自己与杨行密必将翻脸的田頵,为弥补自身实力的不足,已经开始与朱温暗通款曲,同时在同属杨行密部下的老同事中,寻找同盟伙伴。
那么,杨行密究竟知不知情呢?在下想,即使杨行密什么证据也没有抓到,就凭他在群雄逐鹿的大棋盘中纵横捭阖二十余年,在派使节强迫田頵从杭州撤军时,就应该猜到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吧?
在两浙第一次武勇都之乱后,田頵与杨行密这对曾经的生死兄弟完全撕破了脸,田頵要造反,已经不是会不会发生的问题,而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起事的问题。
众所周知,一颗炸弹在其当量一定的前提下,所造成的破坏大小,取决于它被引爆的时间和地点。所以,如何在对自己最有利的时刻,引爆田頵这颗炸弹,便成为朱温与杨行密在这一阶段博弈的中心命题。
对朱温最好,或者说对杨行密最糟的情况,就是在朱温其他方面没有大的战事,将大军调至淮南时,田頵、安仁义等突然起兵。那么杨行密面临的处境,将比武勇都之乱时的钱镠更加恶劣。毕竟钱镠有难,还可以请杨行密牵制田頵,杨行密如果落到同样的困境,能请谁来制衡朱温?那样一来,淮南集团的灭顶之灾,也许就难以避免了!
更让杨行密不安的是,从天复二年底的天下大势来看,对朱温有利的引爆点似乎即将到来。杨行密最大的盟友李克用,遭受多次重创之后,短期内只能收兵自保,甚至面对刘仁恭上蹿下跳的挑衅,都采取了忍让的态度,更别说出师与朱温争锋了。王建更不用说,根本不靠谱。而李茂贞屡败之下,无论是军力还是财力,都已濒临绝境,他已经不可能再与朱温长期对抗。
事实上,朱温如果此时有意,再努一把力,一劳永逸地灭掉李茂贞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他似乎将天子夺到手就行了,汴军对凤翔的攻击行动已经基本停止。天复三年正月二日,李晔派使节出城至汴营,调解朱温与李茂贞之间的矛盾。正月四日(注意这个时间点,此时朱温尚未得知王师范的行动),李茂贞的使节郭启期出城,正式代表李茂贞与朱温缔结和解盟约。
之前李茂贞借李晔之手,给朱温下过无数道诏书,朱温的态度都是不予理睬,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好说话呢?无疑,朱温是个极狡猾的人,他现在这么急于从凤翔收手,其内心的算计,会与淮南的最新变化毫无关系吗?
那么,杨行密要怎样规避这一个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呢?简单来说,如果你有不止一个敌人,而且这些敌人的力量之和远远超过你,那你就应该尽最大可能避免与多个敌人同时开打。
自然,被杨行密选择用来拴住朱温手脚的势力,就是王师范。王师范有一定的能力,手下还有刘鄩这样的良将,虽然比朱温弱很多,但至少不会马上被朱温打垮,能起到牵制朱温的作用。
王师范与朱温之间,似乎早已存在矛盾,且其人有君子之风,喜欢以忠义自居,有被利用的现实可能性。
关于前者,据一些零星的不连贯的史料记载,王师范的下属州县似乎发生过一次叛乱,倒向朱温,杨行密曾予以援助,对他有过恩惠。以恩公的身份,当然要好说话一些,但仅凭这点,肯定还不足以让一位聪明理性的年轻人去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
一般说来,一个成功的政治家要让别人为自己的利益去赴汤蹈火,多数时候可不能靠实话实说,而是要将真实的目的包装在一个冠冕堂皇的虚幻的目标里。
于是,为了让王师范站出来挑战朱温,从而达成一个自己不能直接说出口的绝密谋划,杨行密最大限度地运用了自己的政治资本,施展出多种手段。
首先,要弄一道天子诏书。如果只考虑当事人的动机,这一条应该比较容易做到,天子在李茂贞手中时,只要是以对付朱温为主旨的提案,圣旨要多少有多少,而且全是原装正版。但李茂贞不是仗打得很不顺,已经被围死在凤翔城中了吗?当时又没有电话,没有电报,更没有互联网,为避免夜长梦多,贻误时机,仿照手中的诏书制作一份山寨版也是有可能的。
光有天子的圣旨当然也是不够的,否则李茂贞早就该集结起庞大的“勤王”联军了。如今这年月,诏书贬值已久,对王建、刘仁恭之类寡廉鲜耻之辈已等同于手纸,就算对于王师范这种标榜忠义的藩镇节帅,其效能也不宜高估。
但杨行密毕竟比李茂贞高明多了,手法不会那么简单,他的第二招同时使出:利用李俨的关系,秘密与退休在家的张濬接上头,让老宰相写封密信,劝王师范起兵。
此前张濬留给世人的印象一直是朱温在朝中的同党,缺少自知之明,擅长见风使舵。因为交情深厚,朱温最近的几次军事行动都特地请张濬同行,连给自己的名义舅父王重荣重新立碑都是请张濬撰写的碑文。
可谁知道,也许正因为接触的机会太多,张濬早早看清了朱温的奸雄本质,知他绝对不可能忠于皇室。
张濬此人,虽然已经在史书上留下了很多缺点,但作为深受国恩的一介文臣,一生的功名荣辱都系于李唐皇朝,他对李家天子还是有忠义之心的。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展示他的另一面了。
有朱温的老朋友现身说法,指出朱温的奸恶,对于王师范这种道德观念比较强的人而言,说服力就比李茂贞“作坊”里制作的圣旨要强得多。
不过,还有比张濬书信更重要的东西。杨行密向王师范提供情报,暗示目前的大好形势:朱温野战部队的主力大部分正集结于关中对付李茂贞,小部分驻于晋州(氏叔琮部)、邢州(葛从周部)等地防御李克用,中原腹地兵力空虚(这大部分是真的)。他顺便展示一下杨行密—李克用联盟的强大实力和反朱的坚定决心(这也是真的),并且即将有大的行动(这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水中月了)。
问题是,王师范会相信吗?如果是王建、刘仁恭这类损友说出来的,王师范恐怕不敢信,因为他们的信誉太差了。但这些话是唐末诸强藩中最有忠厚长者之名的杨行密(《武勇都之乱》一节中,做过杨军俘虏的顾全武,竟然直接向钱镠称赞敌方首领杨行密行事光明磊落,是真正的大丈夫)说的,再加上李克用的信誉也不错,有这两位担保,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只是,王师范还是没有看透一点:对于打天下的人来说,诚信终究只是一种手段,并非目的。如果客观形势有需要,他们是不会为了诚信而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