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随着王师范的投降,此前与他密谋的那些来往书信自然也就被朱温掌握了。像李克用、杨行密这些人,朱温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们必然是榜上有名,一时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所以不说也罢。
但当朱温看见一封发信人的落款中,出现“张濬”这个名字时,不由得大为震惊:一直以为这个老宰相是我的忠实老友,而且就在我的庇护之下,他怎么敢忘恩负义,在暗地里反对我?
震惊之后,朱温继而大怒,立即给坐镇洛阳的佑国节度使张全义下了一道秘密指令:把忘恩负义的张濬,全家干掉,一个不留!
但愿望和现实常常是有一定距离的,即使是天下最强大的朱温的愿望。且不说张濬有个小儿子李俨在杨行密那里,已经杀不着了,就连留在长水别墅的张濬家人,也未能真正斩草除根。
纰漏出在张全义手下一个叫叶彦的小官身上。叶彦是一位义士,受过张濬的恩惠,总想报答,见到这条密令,大惊,便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张全义动手之前悄悄通知张濬次子张格:“梁王必杀张相公,张相公是不可能逃脱此次大祸了,但郎君还有机会自救。”
张格忙来告知父亲,父子俩相抱痛哭。待情绪稍缓,张濬对儿子说:“你要是留下来,只是同我死在一起罢了,离开还有可能给张家留后,你要真的孝顺,就不要以我为念,赶快逃走吧!”
于是,张格流着泪向张濬叩头辞别,在叶彦和三十名死士的保护下,悄悄离开长水,一路南逃,进入赵匡凝的辖区,而后再逆江而上,穿过三峡,投奔王建去了。他在未来还有故事,暂且不表。
送走了儿子,张濬放心了,他留在长水别墅,静静地等待早晚都会到来的那一天。张濬这一辈子,也许志大才疏,也许远远算不上正人君子,也许做过很多错事,留下不少悔恨,但至少对于这最后的选择,他可能不会后悔吧?吾欲成仁,而斯仁至矣,夫复何求?
根据朱温的指示,张全义没等太久。天复三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万家团聚的大年夜,一伙组织严密、手段狠辣的“山贼”突然包围了张濬的别墅,封锁所有出入口,然后闯进去大开杀戒。待哭喊声渐渐平静下来,别墅中的张濬一家,不分男女老幼,共一百余口,已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张相爷,你不会孤单,再等十几天,另一位同样公认的朱温老朋友,就会和你结伴而行了。
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往前推一推,那是天复三年十月十五日(刘鄩投降的第四天),长安城中两支互不统属的武装部队,朝廷直辖的神策军以及朱温派来负责“保护”朝廷的宣武特遣军,举行了一次大唐百姓喜闻乐见的马球赛。
其实,经过一轮轮的重创,在朱温将李晔迎回长安时,朝廷直辖的所谓“天子六军”,基本上也就剩下个空架子了,长安几乎完全在朱温派来的宣武特遣军控制之下。
对于这种现状,这个空架子的领导,兼任判六军诸卫事的宰相崔胤,理所当然不太满意。虽然崔胤与朱温结交已久,在对付宦官,对抗李茂贞时,是亲密战友,但从本质上说,一个中央宰相和一个地方强镇的利益,毕竟是大不相同的,崔胤并不希望大唐朝廷仅仅变成一张可以让朱温随意玩弄的扑克牌,那样自己这个朝廷的宰相还有什么价值?
假如崔胤干脆一心一意帮助朱温篡位,建立新朝呢?那也很糟糕,死后肯定进《奸臣传》,背负万世骂名什么的咱都不说了,可人家朱温已经有了敬翔和李振,就算要你,也顶多当个老三。
所以,一定要设法让朝廷尽可能摆脱朱温的控制。当务之急就是重建“天子六军”。
正好,杨崇本二度倒戈,又为崔胤提供了充分的理由。于是,崔胤正式向李晔奏报了他的计划:“现在,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左右神策军都已名存实亡,没有侍卫来护卫天子,这怎么行?我建议,重建六军,每军设步军将领四人,每人招募新兵二百五十人;设骑兵将领一人,招募骑兵一百人,总计六千六百人。然后再从中挑选精壮,护卫宫阙。”
对于这种强化中央军的方案,李晔自然愿意接受,其实就算他不愿意,他也只能接受。不过,要落实方案,真正重要的是得到朱温的批准。所以,崔胤也在同时,用亲密的语气给他交心的好哥们儿朱温送去一封信,无比亲切地解释道:“京城紧挨着李茂贞这个逆贼,不能没有防备,但我也知道,梁王您现在攻打平卢,手头也有点儿紧,所以我已经建议天子,招募一点儿新兵,来充实六军。我想的、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给梁王您解除后顾之忧啊!”
出乎崔胤意料的是,被认为很狡猾的朱温,竟然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忽悠,收到这封信,也不仔细盘问一下自己的动机,就简简单单同意了。崔胤大喜,立即命他的副手,京兆尹兼六军诸卫副使郑元规贴出告示,高薪募兵,择优录取。开始了大唐朝廷最后一次重建禁军的努力。同时,崔胤与郑元规又招集大量的铁匠,日夜赶工,打造兵器、盔甲,一时材料不足,甚至将大量铜、铁制成的佛像都拿去回炉。
只可惜,崔胤不知道,就在他大扩军的时候,梁军中精干军士,同时接到了一份据说是由梁王亲自下达的秘密指令:暂时离开编制,改换身份,前往长安,应募当兵……
在朱温不动声色的“帮助”下,崔胤与郑元规的募兵活动,成绩斐然,招来的新兵不但有数量,也有质量,让崔胤十分满意。
不过,要按照崔胤的计划,让朝廷渐渐摆脱朱温的全面操控,这一小小的“成功”,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困难更大,问题更棘手。比如,即使在长安城中,重建的“天子六军”也不是唯一的武装力量,甚至不是最大的。以左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为主将的汴梁驻京部队,人数就有一万。
朱友伦是朱温二哥朱存的儿子,不久前在青州毙命的朱友宁之弟。据说,朱友伦自幼聪敏颖悟,喜好文学,又通音律,还擅长骑射,是朱温最为欣赏的朱家第二代子弟。朱温非常少见地对人夸耀说:“这可是我们朱家的千里驹啊!”这样的评价,别说是他亲哥朱友宁,就连朱温自己战功卓著的儿子朱友裕,都不曾享受过。
有了三叔的大力提携,朱友伦十九岁即从军任宣武军校,在入长安负责替朱温监控朝廷之前,已经参与过很多次征战,虽然从来没有挑过大梁,但表现不俗,所到之处都能立功,没有辜负朱温对他的期望。
这样一位少年俊才,在朱三叔眼里是个宝,但在崔相爷的计划中,显然是一块碍事的绊脚石。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事件发生了。
让我们回到十月十五日的马球赛现场。这时,在场上纵马奔腾、潇洒挥杆的球员之中,有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他就是“朱家的千里驹”朱友伦。朱友伦曾经跟着李思安屠宰过刘仁恭,跟着氏叔琮穷追过沙陀军,跟着康怀贞痛扁过李茂贞,与这些经历相比,打马球的运动量实在是小意思。
谁知善泳者也会溺于水。在激烈的拼抢中,擅长骑射的朱友伦突然啪的一下,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没一会儿就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就没能完全弄清楚,我们今天自然更难轻易下结论。显然,像马球这类比赛,发生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但从大唐的历史实践来看,出于某些需要,发生“非意外事故”的概率同样极高。
在崔胤的操作下,李晔宣布朝廷停止办公一天,以示哀悼,并追认朱友伦为太傅,尽力将大事化小。只是,怎么过汴州那一关?
再说,朱友伦突然死亡的消息传来,朱温又惊又怒。原先朱家三兄弟中,朱温与大哥不怎么合得来,而与二哥朱存意气相投,他们一道打猎,一道投军。无奈二哥命不好,战死于岭南,让朱温很是伤感。好在朱存死前,留下了友宁和友伦这两根苗,故朱温入主汴州后,就将两个侄儿接到身边,视同己子。经过这些年着力培养,眼看两个侄儿都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才,谁知竟在短短数月之间先后丧命。
二哥绝后了!万分悲痛的朱温下令:将当天与朱友伦一起打马球的十余人全部处死(有文章称这十余人是被崔胤杀掉向朱温做交代的,似更合逻辑)。这并不算完,虽然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朱温认定一定有幕后主使,最有动机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崔胤。
朱温开始行动起来,七万大军陆续向河中集结,摆出了一副要到朝廷兴师问罪的模样。李晔闻知此事,大惊,他已经见识过朱温的威力,也不再对朱温的“忠诚”抱有幻想。恐惧之下,李晔一度想逃出长安,投奔比较像忠臣的强藩李克用,但转念一想,长安城中已有不少朱温的军队,朱温本人更是已经亲率大军堵在河中了,除非练成了筋斗云,否则恐怕连长安北门都出不去。
没办法,李晔只好找来崔胤:你和朱温不是交情很好吗?那就想想办法别让他入京了。此刻,在阻止朱温到来这件事上,崔胤和李晔已经是利益共同体了,当时就有传闻,言崔胤将用新募禁军护持皇帝逃往荆襄,投奔看起来也比较像忠臣的赵匡凝。这条路和去河东比起来,道上的阻力倒是稍小一点儿,但就算能够到达,被梁兵扁过一顿的赵匡凝还有胆量收留从朱温盘中飞来的熟鸭子吗?
思来想去,崔胤也不敢冒险,而且似乎存有侥幸,还没有意识到朱温已经对他起了杀心。基于这一错误判断,崔胤硬着头皮,给朱温送去一封书信,希望他给老朋友一个面子,不要急于入京。
朱温居然又同意了,他不进京,只是派了另一个侄儿朱友谅来长安,接替刚刚不幸身亡的朱友伦。
与拥有一大串光荣履历的朱友伦不同,朱友谅在《旧五代史》中的传记只有短短的四句话。第一句,交代他的身份,朱温大哥朱全昱的长子;第二句,交代他的人品,“多行不法”,喜欢为非作歹(亏他还是老实本分的朱全昱的儿子);第三句,他的兄弟造反,牵连他蹲了大狱;第四句,他被宰了。简明扼要地勾勒了一个人渣的平庸一生。
不过,朱友谅本事虽然远远不如他的堂弟,但由于可以假他三叔朱温那只大老虎的威,他面对虚弱的朝廷同样所向无敌。
天复四年(904)正月初,朱友谅到达长安,向李晔转呈了一份朱温的密奏:“据查,司徒、兼侍中、兼判六军十二卫事、兼盐铁转运使、兼判度支崔胤,在朝中独断专行,扰乱国政,离间君臣,实属罪大恶极,不容宽赦!臣请陛下,立即将崔胤及其同党京兆尹郑元规、威远军使陈班等人逮捕,一律处死,以正国法!”
李晔再一次被惊掉了下巴,这世界变化怎么如此快啊?朱温上下嘴唇一碰,崔胤就由他的老朋友,拯救社稷的“扶危匡国致理功臣”,变成不齿于人类的渣渣啦?李晔不敢强抗朱温的奏章,但也不愿意完全顺从,毕竟崔胤已经是他最后一个能够倚重的大臣。思来想去,李晔讨价还价似的,下达了一系列打折扣的圣旨,也许他还奢望救崔胤一命吧?
一、贬崔胤为太子少傅,洛阳安置,贬郑元规为循州(今广东惠州)司户,贬陈班为溱州(今四川綦江东南)司户。
二、根据朱温的推荐,任命宰相裴枢兼任判左三军事,独孤损兼判右三军事,同时提升兵部尚书崔远、左拾遗柳璨二人入相,填补崔胤一党被贬留下的空缺。
三、解散崔胤新招募的军队。
除了第二项,任命几个新职得到执行外,李晔的圣旨同以往一样,效力十分有限。比如说,崔胤、郑元规、陈班等人就都没有奉旨离开长安,去新岗位报到,这倒不是他们不肯走,而是想走也已经走不了了。
正月十二日,朱友谅指挥驻京的宣武军团团包围崔胤居住的开化坊。对崔胤而言,这样被人围殴的经历,早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多前,他就带着娄敬思的宣武军与孙德昭的盐州禁军保卫开化坊,顶住韩全诲、李继筠的进攻,保护了朝中百官和很多避难的百姓,让多少人感激涕零!
虽然光荣的历史明显不会重演,但崔胤不是张濬,他还没退休呢,岂有束手就擒的道理?即使结局注定一死,也要做困兽之斗,没准还有逃出长安的一线生机呢?比如杨复恭前辈。
这个判断不是毫无来由的,尽管新募的禁军已经被勒令解散,但他们显然并没有完全脱下军服回家,至少有数百名最精悍的战士留了下来,并赶到了开化坊,来保卫他们的崔长官。这让崔胤感动莫名:谁道天下无义士啊!
坊墙外,朱友谅的士兵在高喊:“崔胤速速出来投降,否则杀入坊内,鸡犬不留!”坊墙内,崔胤也在作死战前的动员:“保卫社稷,攘除奸佞,在此一举!”数百名禁军一声高呼,“簇拥”到崔胤身边。等等,崔胤突然发现,他们竟然枪头一致对内,都指向了自己这位禁军最高长官。在死前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些精兵是从哪儿来的。
崔胤死了,终年五十一岁,与他的心腹郑元规、陈班等人,全部陈尸街头,供人唾骂。各路口的告示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们干过的或者没干过的坏事,统统追加到他们头上,证明他们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愤怒的长安百姓向崔胤的尸体投掷瓦砾,不多时,砸出一座小坟。
崔胤当然不是什么忠良,但仅就史书中的记载来看,他坑的主要是宦官、同僚,起码到死前,他并没有做过祸害百姓的事,反而有过保护百姓的实例,何至于此?也许百姓的愤怒并不一定来自理性,更多的时候是盲目的,或是随大溜,或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