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厚趾高气扬地回去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对朱友珪的判断十分准确:只要不被逼入绝境,这位大梁的新皇帝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黄口小儿!有君若此,做臣子要不飞扬跋扈一番,好好地以权谋谋私,如何对得起自己的高智商?于是,从此杨师厚决定把大梁的天子当作木偶,我的地盘我做主,将魏博建设成自己的独立小王国。
在乱世立足,最重要的莫过于武力,但原本魏博镇赖以对抗中央的牙兵,已经被朱温消灭干净了,杨师厚想要重建田承嗣(唐朝第一任魏博节度使,原安史叛将)的事业,当然得把它恢复过来。杨师厚手中既握有北方军权,又控制了地方财权的便利,他截留了一笔编练精兵的专项资金。有了钱,杨师厚又从手下指挥的各军中精挑细选,抽出了数千名勇士,给予优厚待遇,配以魏州石屋出产的高品质长枪,组成一支听命于自己的精锐亲兵,大号叫作“银枪效节都”。
在未来的日子里,这支年轻军队的影响力,将大大超越其创始人,写下一段段既血腥也辉煌的传奇。不过,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其实,当时在让朱友珪担心的危险分子中,排在第一位的还不是杨师厚。前文提过,朱友珪在称帝之初,向各地藩镇派出了多个告哀使。这些告哀使当然不能都像韩从训那样有去无回,大多数还是正常回来了。其中,从护国镇(原来的河中镇)回来的告哀使向朱友珪报告了一个非常让人不安的消息。
那名告哀使说,他到河中府,向护国节度使冀王朱友谦(他原是保义节度使王珙的部将朱简,在兵变中夺得保义一镇,主动归附朱温,更名朱友谦,成为朱温的义子之一)宣读讣告,冀王殿下竟当场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先帝出生入死,奋战数十年,才创下这大梁的基业,不想未尽天年,竟遭此横祸!前些日子变起宫闱,关于那件事的各种小道消息,让人不忍听闻。我身为国家的藩臣,深感耻辱!”
朱友珪听完报告,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朱友谦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朱友珪决定再派人去一趟河中,向朱友谦传达自己的新诏书。
在新诏书中,朱友珪不厌其烦地把自己感觉已经编得很圆的故事,又重述了一遍:朱友文如何利令智昏,丧尽天良地反叛;自己如何忠肝义胆,挺身而出救父;先帝如何受惊病危,临终托以江山,等等。总之,在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中,我朱友珪其实是无辜的,是清白的,是光明正大的。最后,老哥呀,如今国事艰难,我刚刚登基,太需要兄弟你的帮助了,这样吧,我加授你同平章事,你就到京城来一趟如何?
朱友谦的智商,不会比杨师厚的左右差,他一见诏书中有召他入京的内容,马上就得出了与他们相似的结论:前几天自己那一番大哭,已经引发了后续反应,朱友珪起疑了,他肯定没安好心,此时入京必然凶多吉少!
可能有朋友会奇怪,既然朱友谦能想到这一点,他当初干吗要哭得这么卖力呢?难道真的是情到深处,无以自制?可不太像啊,从朱友谦一生的经历来看,他就是一株典型的乱世墙头草,很难相信,他这个主动倒贴上去的干儿子,同他那个可能就见过一两次面的义父朱温,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在下以为,朱友谦之所以不惜招朱友珪的忌惮,也要饰演朱温的“大孝子”兼“大忠臣”,很可能是因为朱温死后,他不再看好朱友珪甚至后梁王朝的前途,准备为将来跳槽预留空间。
在入不入京的问题上,朱友谦不像杨师厚那么有自信,决定直接翻脸得了。他对着朱友珪派来传诏的使臣,反唇相讥:“现在当皇帝的人是谁?我可不知道!先帝不明不白地惨死,我是打算去一趟洛阳,但那也是为了讨伐弑君的反贼,不是去接受谁的征召!”
朱友珪上台两个月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公开向天下宣布:他朱友珪才是弑父杀君的真凶!朱友谦啊,你也太狠了,竟敢说实话!这就像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了朱友珪的脸上,打得大梁天子心惊胆战,颜面全无!朱友珪又一次感到自己被逼到了墙角,如果退一步在天下人面前示弱,将死无葬身之地!为今之计,只能咬紧牙关不承认,同时出兵讨伐河中,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朱友谦!
但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朱友谦可是大藩镇的节度使、帝国的亲王,坐镇河中多年,地盘又紧邻后梁的世仇晋国,要铲除他的难度,可比铲除刘重遇高多了。更重要的是,朱友谦这次造反,发动的舆论攻势十分强大,直指自己登位的合法性问题,如果派去的人不是绝对可靠的话,万一相信了他的“妖言惑众”,和朱友谦联手反叛,那不就糟透了!
怎么办?御驾亲征吗?不成,亲统劲旅,披坚执锐,决胜军前,这些事还真不是纨绔子弟朱友珪做得到的。没办法,朱友珪只得让和自己绑在同一根绳上的另一只蚂蚱,在目前阶段不可能反叛自己的侍卫诸军使韩勍出马,担任西面行营招讨使,统领各军讨伐朱友谦。
韩勍因此离开了洛阳,朱友珪也失去了帮他控制京城禁军的最有力同盟者。留在京城的禁军将领,如赵岩、袁象先等,都不是朱友珪的心腹,这为几个月后的事变埋下了伏笔。
这皇帝的宝座真不是人坐的,朱友珪感到上面好像长满了尖刺,有些可能还是带毒的。他决定调整一下人事,对这些刺,采取压一批、拉一批的手法,尽可能地软化他们。
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敬翔,他是父亲生前的头号心腹,曾受命撰写贬自己出京的诏书,所以他很清楚自己非法夺位的真相。朱友谦在外地,如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秘密会不会是他透露出去的,他有没有可能充当朱友谦的内应?
这样的联想让朱友珪不寒而栗,不管怎么说,让敬翔继续担任崇政院使执掌机要,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但这位老臣毕竟声望很高,朱友珪不敢轻易杀了他,便明升暗降,加授敬翔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准其退休(“准”你退休,你要是还不退休,会有什么结果,自己想)。他将敬翔的崇政院使一职解除,改由相对容易用富贵收买的另一位老臣户部侍郎李振来担任。
话分两头,韩勍率军直奔河中,尚未到达前线,得知此消息的朱友谦早有应急预案,马上伸出一条腿,踩到了另一条大船上。河中的使者来到昭义,觐见晋王李存勗,献上朱友谦的书信。
在信中,朱友谦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准备向丁会学习的意图:为了坚守一颗忠义之心,不向弑君分子朱友珪屈服,他遭到了朱友珪伪军的疯狂攻击。素闻晋王秉持仁义,事到如今,他愿献出河中,归附晋国。
接到朱友谦的求援信时,李存勗为何既不在太原主持大局,也不去卢龙支援周德威、李嗣源攻燕,却跑到没有战事的昭义镇来呢?由于资料不足,在下也不敢定论,猜想可能与数月前朱温北伐有关。
朱温虽然在蓨县之战被李存审吓跑了,但后梁军的损失并不大,稍加整顿,仍有能力发动新的北伐。那梁军再来怎么办?朱温攻哪儿,我就救哪儿,被姓朱的牵着鼻子走,总让人不爽,干脆采用攻势防御。所以,李存勗前往昭义。昭义镇是晋国疆土中距离洛阳最近的地方,只隔着一个怀州和一条黄河。李存勗在这里集结军队,连原本助防赵国的李存审部也调了回来,所以晋军现在几乎不用怎么准备,即可出兵。
接到朱友谦的求救信,李存勗大喜,老贼朱温死了不说,上天还把河中也随带送了过来。有了丁会的先例,李存勗相信,天上有时是会掉馅儿饼的。为了不让掉下来的馅儿饼被朱友珪再捡回去,李存勗立即命令李存审为大将,统领李嗣肱、李嗣恩等急奔河中,救援朱友谦。
韩勍很快得知晋军即将参战,在柏乡吃过大苦头的他不敢轻敌,急忙上报朱友珪。九月三日,朱友珪就近急命感化节度使(原镇国节度使,总部华州)康怀贞、忠武节度使(原匡国节度使,总部同州)牛存节两部迅速赶往河中,与韩勍会师。这样一来,会集在河中周边的后梁讨伐军人数增加到五万多名。朱友谦的军队加上李存审的援军有多少?史无明文,但估计到不了五万人,后梁讨伐军应该拥有数量优势。
九月底,李存审的晋军援兵,与后梁讨伐军在河中府东北方的胡壁,发生了一次激烈交锋,《通鉴》说晋军获胜,但这条记录可能带有一定水分,此战后康、牛、韩三将统率的后梁讨伐军仍在河中战场占优势。因为不久,感到战况危急的朱友谦再次派出使者,向李存勗紧急求救。
于是,晋王李存勗亲自出马了,十月,他亲率大军出泽州,入猗氏(今山西临猗),与梁将康怀贞部战于解县(今山西运城西南,著名的河中盐池所在地),康怀贞战败,被李存勗斩首一千余级。经夹寨、柏乡等数次大战,李存勗的名字在此时的梁军中很有威慑力,再经此一败,康怀贞、牛存节、韩勍等三将感到士气低落,已不可能攻取河中,只得收兵退保陕州(今河南三门峡)。李存勗乘胜追击,连夜追至白陉岭(今中条山),再次打败撤退中的后梁军队,然后收兵返回猗氏。
朱友谦转危为安,为表示自己归晋的“诚意”,只带着几十名解除了武装的侍卫,亲往猗氏的晋军大营,向李存勗致谢。一见面,朱友谦就拿出当年向义父朱温表忠心时修炼出的精湛演技,慷慨陈词,声情并茂,声言誓死不负李存勗今日的相救之恩。听得李存勗又是大喜,又是感动。
当晚,李存勗摆下宴席,留朱友谦在营中喝酒。有丁会的先例,朱友谦把宝押在李存勗不会杀他这个判断上,故意做出一副毫无顾忌的样子,开怀畅饮,直喝得酩酊大醉、鼾声如雷地躺倒在李存勗的大帐之中。
李存勗完全放心了,他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友谦,仿佛未卜先知地对身旁左右说:“看冀王的相貌,真是一个贵人啊,只可惜手短了一点儿,也许命不会太长。”不知道李存勗什么时候学的看相,也不知道他在说朱友谦手不够长的时候,有没有打量过自己胳膊的长度。有些时候,真是识人易,识己难啊!
朱友珪对河中的征讨就这么失败了,他再也无法阻止关于他才是弑父真凶的传言到处扩散,大梁新天子的前途看起来已是一片灰暗。但还没等朱友珪从北边那个名义兄长带来的麻烦中缓一口气,南边他的一个名义侄子,又向他摇摇欲坠的天子权威发起了新的挑战。
朱友珪的这个“侄子”名叫高季昌,时任后梁荆南节度使。他已经不止一次出场,上次露脸,是与刘知俊一起设计,收拾李茂贞。高季昌虽然是“侄子”,但论年纪,其实比“叔叔”朱友珪大了足足二十六岁。不过,这种辈分与年纪脱节的情况,在五代司空见惯,并不稀奇。
听说冀王朱友谦竟然反叛,并依附李存勗,勾引晋军来对抗大梁,朱友珪的这位“老侄子”义愤填膺,“满腔忠义”地表示荆南要出兵勤王,且声称已经接到了皇帝的圣旨,从江陵出发,即将过境襄阳……
高季昌接到的那道所谓的“圣旨”,连朱友珪都没见过。驱使荆南节度使率军北上“勤王”的动力,不是历代忠臣义士留下的道德感召,而与杨师厚差不多,是一只有追求的狗,在看见肉骨头时的饥渴难耐。饥渴的原因,是高季昌嫌他分到的骨头太小。原本在唐朝,荆南节度使的管辖范围有八个州府,算得上一个比较大的藩镇,但在唐末逐鹿中,雷氏兴起于朗州、澧州,王建夺走了夔州、忠州、万州,到后梁开平元年(907),高季昌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时,辖区只剩下江陵、峡州、归州三个州府。地盘大大缩小了,而且荆南在成汭失败之后,再经雷氏兄弟的残酷洗劫,井邑凋零。
地段虽然不太理想,但能得到一块天高皇帝远的地盘,还是暗暗激起了高季昌原本深藏的进取心。想当年,他的名义爷爷朱温初入汴州的时候,处境比这还差。随着朱温年老昏聩,高季昌渐渐生出割据荆南,独霸一方之志,把这个节度使当得越来越用心,积极经营自己这一亩三分自留地。高季昌以倪可福为大将,梁震、司空薰、王保义等人为谋士,周旋于都比自己强大的梁、吴、楚、蜀之间,谋求自立。
他先是招揽流民,恢复生产,这些是最基本的。荆南稍得安定,高季昌更重视的是将江陵城要塞化。乱世到处都可能是敌人,敌人来了守不住的话,你积累的人员、财富只是白白便宜了后来者。于是,就在本年(乾化二年,912 年)初,高季昌不惜血本,征发了十余万人重修江陵城防,扩建外城,包括士卒、军官甚至高季昌本人都要参加劳动。高季昌定的工期十分急促,他手下头号战将,也是他的儿女亲家倪可福,负责修筑外郭城,未能按时完成进度,都被重打了一百大板。高季昌回去将女儿找来,对她说:“回去告诉你公公,我只是为了立威,让大家努力施工,不是有意要折辱他。”
另外,由于自己本钱有限,为了少花银子多办事,高季昌做了一件让考古学家痛心疾首的事,他下令把江陵古城周边五十里内的所有墓葬强拆了,将拆下来的墓砖、大石等直接送上工地,当建筑材料。陪葬品怎么处理没说,想来肯定不会被浪费。没过多久,坚固的江陵新城拔地而起,只不过也产生了一点儿副作用,据说每到夜幕降临,江陵新城就能看见飘来飘去的鬼火,侧耳静听,似乎还有孤魂野鬼的哭泣声,让人有兰若寺一夜游之感。
造好了自己的乌龟壳,高季昌做到了“退可守”,开始考虑“进可攻”。他首先想到的目标,是王建的前蜀,准备收复以前属于荆南的地盘,但这次出征很不成功,为蜀将王宗寿所败。
高季昌灰溜溜地返回江陵,正自感没趣,忽得知李存勗出兵救朱友谦,灵机一动。自古以来,“荆襄”并称,只有“荆”,没有“襄”,多让人遗憾啊!高季昌马上高调宣布,他奉圣旨要出兵勤王,其实是袭击襄阳。但可恶的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也太多了一点儿,后梁山南东道节度使孔勍早看穿了高季昌想打什么小九九,早早设伏以待,结果北进的荆南军队失利而返。高季昌偷鸡不成,又蚀了一把米,恼羞成怒,便切断与后梁中央的联系,停止向洛阳输送贡赋,正式成为一支新的独立势力,“十国”中最弱最小的“南平国”开始初现雏形。
就这样,在乾化二年(912)即将结束之际,距离朱友珪上台仅有半年多,后梁帝国就接连发生了张厚、刘重遇的兵变,朱友谦的倒戈,并失去对魏博、河中、荆南三个重要藩镇的控制权。朱友珪手忙脚乱地应对,只摆平了一个最弱小的刘重遇,而对其他反叛的人全都束手无策!
朱友珪弑父之后的日子,比他弑父之前难得多。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四面楚歌环绕下的后梁帝国,有没有可能再坚持一年,都不好说。只不过,对于后梁帝国来说,有些幸运的是,朱友珪灾难性的短暂统治即将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