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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汤不止沸

对朱友珪来说,杀掉父皇之后的工作,更加艰巨,更加困难。

六月三日早晨,朱友珪严密封锁了朱温已死的消息,不让任何一个不可靠的人出入宫禁。然后,他以父亲的名义,发布了一道伪造的,任何人只要稍加推敲就会发现破绽百出的诏书:

“昨天,皇宫内发生了骇人听闻的罪行!丧心病狂的博王朱友文发动叛乱,竟派兵偷袭皇宫,欲刺皇杀驾!危急关头,幸亏有忠孝双全的郢王朱友珪带兵赶到,击杀了叛贼,保全了朕的性命。但朕在重病之中又受此惊吓,病情进一步加重,已没有精力过问政事。故特命郢王朱友珪暂时监国,处理军政大事。”

这道假诏书虽然缺乏公信力,但不妨碍它的执行力。朱温消失了,朱友珪和同党韩勍一起,控制了京城两支最强大的武力,包括敬翔、张全义等人在内的在京重臣,暂时都搞不清情况,也无实力与之对抗。于是,朱友珪顺理成章暂时成为后梁帝国朝廷的主人。

朱友珪处理的第一件大事,是派心腹供奉官丁昭溥飞马急奔东都汴梁,以朱温的名义传一道密令给时任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均王朱友贞,让这个弟弟帮忙,把他认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哥哥”朱友文迅速干掉。按理说,因职务关系,汴梁的兵马调动肯定要经过朱友贞的手,他应该很清楚朱友文究竟有没有造反举动,但他好像没有对这道奇怪的诏令产生丝毫怀疑,执行得很坚决。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洛阳与汴梁之间的空间距离又太远,都有点让人怀疑他和朱友珪事先究竟有没有同谋。真是一对亲兄弟呀!

由于朱友文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派兵偷袭皇宫”的罪行,也就没有任何防备,所以这位东都汴梁的最高行政长官,轻而易举地被自己的副手朱友贞抓获,然后迅速处决。

六月五日,丁昭溥返回洛阳,将朱友文已死的消息报告给朱友珪,朱友珪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他正式发布讣告,对外宣布朱温因受惊过度,病势沉重,医治无效,已然驾崩,让自己这个孝子悲痛莫名。同时,他将已经埋了三天的朱温的尸体从寝殿挖出来,大办丧事。朱温被尊为太祖,谥神武元圣孝皇帝,稍后安葬于宣陵(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城东十公里常岭村北的高台地上)。

就在宣布朱温死亡的同一天,朱友珪跪在大行皇帝的灵柩之前,聆听了由他自己编写的“先皇遗诏”,正式继位成为后梁第二代皇帝。稍后,帮助朱友珪登上皇位的第一功臣韩勍升侍卫诸军使。另一位重要功臣,诛杀朱友文有功的好弟弟朱友贞,则接替朱友文的部分职务,升东京留守,行开封府尹,加检校司徒。

但当上皇帝,远不代表朱友珪就坐稳了天下。有些事就怕推敲。朱友文远在汴梁,莫名其妙地派一支军队来袭击洛阳皇宫,这可能吗?就算成功了,他也没办法及时继位啊!何况他要是行动失败了,没理由不防备,不逃亡啊!而且,朱温生前曾指定朱友文当太子,将朱友珪外放的消息,崇政院的人都知道,朱友珪此前也能打听到,怎么可能保得了密?还有参与过弑君作案的几百人,以及当晚难以精确统计的目击者,也极难做到人人都守口如瓶。

总之,有各种各样不利于新皇帝的消息,综合这些情报,只要大脑皮层还有些褶皱,都很容易推理出谁才真正有作案动机。于是,关于朱友珪才是弑父真凶的说法,很快不胫而走,四下传扬。

此时的后梁帝国就像一口巨大的高压锅,内部早蓄满了热能,此前能够保持大体稳定,是因为有朱温这枚高高在上且分量十足的安全筏。现在安全筏突然消失了,各种不安定因素就可能不受控制地出现破坏性的释放!

流言蜚语就是引爆这些危险能量的最佳导火线,现在已蔓延四方,到处都是人心浮动,这弥漫于大气之中的不安气息,让新皇帝朱友珪备感惶恐。要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维持稳定,让那些对新君心怀不满,又具备作乱能量的危险分子,不把他们的心动变成行动呢?

办法自然不是没有。在韩勍的建议下,朱友珪打开国库,拿出了大批的金银财帛,给满朝文武与后梁各军狠狠发了一大笔奖金。希望塞满他们的嘴之后,他们就不叫唤了。

不过,尽管朱友珪像个散财童子一样,大把大把地撒钱,兢兢业业地填写委任状,尽可能让后梁帝国的所有体制内人士利益均沾,但局势并没有因此而稳定。

后梁新皇帝朱友珪在当上皇帝之前,无功无绩,也无才无德。在后梁帝国大量身经百战的将军与士卒看来,朱友珪远远比不了朱温,他弱小得根本激不起这些见惯下克上的老兵油子哪怕一丁点儿的敬畏之心。

所以,朱友珪即位仅仅十五天,中原重镇许州就发生了兵变。当时后梁的匡国节度使(后梁的匡国镇非唐末的匡国镇,而是原来的忠武镇,总部许州),是享有司徒、侍中、太保等一系列显赫头衔的著名江湖老油条韩建,可能是上了点儿年纪(他比朱温小三岁),他曾经也算得上很狡猾的脑袋,同晚年的朱温一样,渐渐变得迟钝。

后梁太祖驾崩,新帝朱友珪派了多位告哀使到各地通告这个“不幸”的消息,其中派往许州的告哀使,正是韩建的儿子郎中韩从训。韩建常年住在许州,难得与这个任京官的儿子见面,一高兴,只顾借国丧之机与儿子享享天伦,藩镇内的大事小情暂时都扔到一旁,表现更加麻痹大意。

匡国镇的马步都指挥使张厚,见韩长官把乱世过成了太平盛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乘机煽动他的手下:韩公昏聩,他几十年攒下的巨额富贵就在我们眼前,谁胆大就是谁的!而新君暗弱,自身又有把柄,跟以前唐朝那些皇帝差不多,没胆量也没能力管我们。所以,所有想发财的兄弟,都跟我来吧!

远大的“钱途”马上点燃了骄兵的斗志,他们在张厚的号召下发动兵变,攻击节度使府衙,将韩建及其子韩从训一起杀死。

不久,朱友珪得知许州这起乱兵杀害国家一品大员的恶性事件,惊恐之余,生怕出兵讨伐会引发难以控制的连锁反应,何况张厚的目标并没有直接针对新皇帝,实力也不够强大,迟疑一阵后,决定还是大事化小。他任命功臣韩勍为新任匡国节度使,但只是遥领,暂时并没去上任,张厚为陈州刺史,可继续保留其非法所得。

至于韩建父子的死……唉,反正韩建也不是我的人,更不是什么高尚的家伙,不管它了。

如果说张厚的脸皮再“厚”,在历史上只算得一个喽啰级的小人物,不过疥癣之疾,朱友珪可以无视之,那么下一个同样名字带“厚”,也同样厚着脸皮的人,就让朱友珪不得不看作心腹大患了。

由于朱温在数月前曾亲征河北,仗虽然打得不怎么样,但集结的重兵没有太大损失,那次亲征的大部分兵力,仍由目前梁军首屈一指的大将杨师厚统领,驻扎在河北重镇魏州一带。

此时,杨师厚的官职是都招讨使、检校太尉兼宣义节度使。对于欲称霸一方的杨师厚来说,这几个职务是不太让人满意的:都招讨使虽然权重,但那是临时职务,仗打完就没了;检校太尉只是个荣誉衔,有和没有差不多;只有节度使比较实惠,但宣义即唐朝的义成镇,辖地仅滑、郑两个州,在后梁的诸藩镇中属于比较小也比较穷的一个(公元 896 年,黄河曾在滑州上游决口,将宣义大片辖区化为寸草不生的黄泛区),跟眼前拥有六个州,又富又强的魏博镇(当时称作天雄镇)真是没法比呀!

当然,只要朱温还活着,杨师厚也不敢对魏博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能遗憾地把口水吞进肚,老老实实当他的宣义节度使。可是,从洛阳传来了让人震惊的消息,朱温已经多了一个“先帝”的称谓,杨师厚环顾四周,意外地发现,在整个后梁帝国内部,已经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畏惧的人了!那我为自己谋点儿福利,还有什么顾虑?

当时,名义上的魏博(天雄)节度使,仍是罗绍威的儿子罗周翰,但实权掌握在衙内都指挥使潘晏手中。七月初,杨师厚在其下榻的魏州城内铜台驿设下埋伏,然后以后梁北面都招讨使的身份,邀请潘晏与魏博军将领臧延范、赵训等前来议事。

长官召见,潘晏等人自然不敢不来,等他们一进入铜台驿,立即被杨师厚逮捕,随即处决!干掉这几个人后,杨师厚率军进入魏州内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节度使衙门。罗周翰慌忙逃出魏州,幸免于难。还有一个叫赵宾的魏博军将领试图反抗,但还没动手即被杨师厚察觉,只好带着少量亲兵逃走。杨师厚派骑兵追击,抓获赵宾亲随一百余人,全部拖回魏州,斩首示众!

剩下的魏博军士基本上被吓倒了,只得平静地接受了杨师厚的领导。镇住下面的人,杨师厚贼喊捉贼,给朱友珪上了一道奏章,宣称:“潘晏、臧延范、赵训等人密谋反叛,幸亏皇上您洪福齐天,让臣及早发现,当机立断,将他们一举铲除!不过,魏博一地正当敌锋,节度使责任重大,罗周翰年纪又太小,担当如此重任,是不是太吃力啦?如果陛下认为国家需要我挺身而出,我不敢推卸自己的责任!”

朱友珪接到奏报,大吃一惊!杨师厚目前在军中的威望这么高,手中的兵力又这么雄厚,不好惹呀!朱友珪盘算一阵,没胆量和杨师厚翻脸,万般无奈、心有不甘地于七月七日正式发下诏书,任命杨师厚为魏博(天雄)节度使,接替罗周翰,而罗周翰改任宣义节度使,接替杨师厚。

一旦有人找到通往荣华富贵的捷径,就不愁没人仿效。稍后,驻防在怀州(不久前段明远大拍朱温马屁的地方)的有一支龙骧军偏师,约三千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在将领刘重遇的带领下起来闹事。他们一路东进,烧杀抢掠,沿途留下一片焦土。

那可是怀州哇,距离洛阳很近(今天从洛阳到沁阳的公路距离为 91.3公里,走高速路也就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小小的刘重遇那点儿实力又很弱,如果连这么一拨小贼都可以踩到大梁皇帝的头上,那我朱友珪这个皇帝岂不是当得人见人欺,连当年的李晔都不如?

因为这个对手过于弱小,朱友珪终于鼓起了勇气,传令给在汴梁的弟弟朱友贞,让他从驻扎在东都汴梁的军队中调集人马,由马步都指挥使霍彦威和左耀武指挥使杜晏球负责指挥,进讨龙骧叛军。

霍彦威字子重,洺州曲周县人,是朱温昔日大将霍存的养子(朱温的长子朱友裕,就是因为霍存在石佛山之战中阵亡,差点被朱温杀掉)。霍彦威十四岁起,便随养父从军征战四方,在战斗中因中流箭而一目失明,累积功劳,渐渐升至大将。其人能言善辩,情商很高,既精于奉上,也能得士卒之心,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是后梁新一辈将领中较优秀的人物。

杜晏球,据说本姓王,字莹之,洛阳人。杜晏球少年时,家乡洛阳被秦宗权的军队攻陷,他因家破人亡,流落至汴州,认了一个姓杜的富人当干爹,从此改姓杜。稍后,朱温在汴州挑选了一批有才干、有勇力的富家子弟,组建了一支新军,号称“厅子都”。厅子都是梁军中的精锐,也是当时的高技术兵种,据说装备有一种大型连弩,“其弩张一大机,则十二小机皆发,用连珠大箭,无远不及”。杜晏球加入了这支精兵,因表现优异,脱颖而出,升任厅子都指挥使。杜晏球沉勇有断,倜傥不群,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其将帅才略,可能要高过霍彦威。

用这两柄宰牛刀去杀刘重遇那只小鸡,结果自然不会有太大悬念。数日后,造反的龙骧军被击溃,余众四散逃命,头目刘重遇被杜晏球生擒,押回京城处斩。朱友珪大喜,原来对付兵变也没那么难嘛!他马上升杜晏球为左龙骧军指挥使,以赏其功。

胜利常常带给人信心,朱友珪的胆子一时大了起来,决定趁热打铁,放几招必杀技,解决一批对自己地位威胁最大的危险分子。特别是,如果能一举解决掉杨师厚,那还有谁敢蔑视自己的权威?

于是,朱友珪给杨师厚下了一道诏书,召他入京觐见,声称要和这员老将当面讨论北方的战局问题。杨师厚的心腹见到这道圣旨,都认为朱友珪心存不良,也许就像当年杨行密召见朱延寿,一去洛阳,将祸福难测,所以最好找个借口不去。杨师厚听罢,笑道:“朱友珪那小子是个什么人,我清楚得很,我就算去了,他又敢把我怎么样?”

敢说此大话,是因为杨师厚的确胸有成竹,他特意带上精选的一万名精兵,跨过白马渡,一路大张旗鼓,以胜利进军的态势,浩浩荡荡,直指洛阳!这一招一出,就把朱友珪吓了个半死,大梁的新皇帝没想到杨师厚不动则已,一动起来,闹出的动静竟如此之大!不过是召你入京议事罢了,哪里用得着带这么多军队?杨师厚究竟是来朝见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就在朱友珪悔青肠子的时候,杨师厚已带着军队来到了洛阳城外。意外的是,杨师厚并没有采取敌对军事行动,相反,他将大军留驻于城门之外,只带着十余名亲随入城,朝见朱友珪。朱友珪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大惊吓之后突然获得的安全,让他大喜过望。

朱友珪按住还在怦怦乱跳的小心脏,顾不得天子的体面,好像刚刚入行的实习生拜见老师傅那样,用讨好的口气大拍了杨师厚一通马屁。接着,朱友珪生怕杨师厚对自己有一丝不满意,抓紧时间,搜刮国库,凑出一笔巨款,全部赏赐给杨师厚及其部下。杨师厚扬扬自得地接受朱友珪的孝敬,又在洛阳城里威风摆谱了整整六天。六天后,朱友珪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大爷欢送回魏州。这位大梁皇帝好像完全忘记了,几天前他是为了什么把杨师厚招来的。 AVRiK9dvZhLuLMNisDKrnlUL5rDFLC6j23hCTh0j3PeaLVmTSsNYKOvfBtjZd3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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