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凭什么认为朱温将朱友珪留在洛阳,就是有让他当皇储的意图呢?在下认为,从稍后朱温准备换马,采取的措施中可以看出。
就在朱温重病期间,朱友珪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出错,触怒了朱温。朱温可能将他在心里同朱友文做了比较,越比较越觉得这个儿子实在不争气,难当大任。又气又恼之下,朱温让人将朱友珪鞭打了一顿,让朱友珪又痛又怕。这还不算完,思来想去,朱温决定要更换继承人。
朱温准备换上来的新继承人是朱友文。更换方式,就是告诉服侍在自己身边的朱友文之妻王氏,让她去一趟东都,将她的丈夫朱友文召唤进京,当面嘱托后事。稍后,朱温召见了他最信任的老臣敬翔,委以顾命重托。君臣两人回顾相知数十年来的甘苦情意,共叹岁月流逝、年华不再,担忧太原集团重新崛起的威胁,忍不住相对落泪。一阵唏嘘之后,朱温让敬翔悄悄拟了一道诏书,准备将朱友珪贬出京城,外放当莱州刺史。
可见朱温更换一个皇储就像更换一块U盘,把朱友文从汴梁那个次级接口拔下来,插到洛阳这个顶级接口上就算完成。那么,原来被插在洛阳接口上的朱友珪,其隐含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只不过,换一个皇储潜藏的风险性可不是换一块U盘能比的。
朱温这次就没换好,犯了两个错误。
其一,自古以来换太子都是国家大事,不容轻视,而敬翔似乎并不支持他更换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储,这后遗症太大了。虽然这位老臣“呜咽不忍,受命而退”,但回去后没有马上遵旨执行,有意拖了拖。可能他还想像当年获知朱珍杀李唐宾消息时那样,等朱温再多花点儿时间重新考虑,慎重行事,以免冲动过后又后悔。但敬翔没有想到,这次后悔的人将是他自己,朱温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
更要命的是其二,这件本应高度机密的事做得不够隐秘,不知什么原因,让一个最不该知道的人,同样日夜服侍在朱温身边的朱友珪的妻子张氏知道了。她大惊失色。妻以夫贵,自古以来,凡是继不了位的太子会落得什么下场?作为主要当事人之一的张氏,当然更感同身受。她悄悄地找了一个机会奔回家,秘密告诉朱友珪:“听说皇上已经把玉玺交给王氏,即将带去东都,朱友文要当上皇帝,我们不知还能活几天?”朱友珪一下被吓蒙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惧涌上二人的心头,夫妻俩禁不住抱头痛哭!
此时是后梁乾化二年(912)闰五月二十九日,朱温哀叹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后的第十四天,距离朱温的人生尽头还有不到三天……
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朱友文和朱友珪的妻子,平常都不在她们的丈夫身边,而是住在皇宫,侍候在老公公朱温的身旁。其实按史书的说法,这不是王氏与张氏的专利,而是朱温所有的儿媳妇都被迫“享受”的待遇。朱温晚年一桩最著名的丑闻由此衍生。
比如,《资治通鉴》与《新五代史》都提到,原本张夫人在世时,朱温对她比较敬畏,虽不时在外面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但还算比较节制。自张夫人死后,朱温在女色方面完全失去了约束,任意放纵其荒淫本性。他娶了一大堆侧室,仍不满足,还将儿子们派到外镇任职(朱友珪例外),儿媳则留在京城服侍公公,替丈夫“尽孝心”。以朱家现在的地位,儿媳自然多是美女,朱温看着这些儿孙辈的女子,色心大动,干脆就把“子妻”当成了“妻子”,终于修炼成一代“扒灰至尊”!又比如,朱温最后选择的继承人为什么是朱友文?据说,在朱家这一群儿媳中,朱友文之妻王氏艳压群芳,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朱温的需求,而朱温正是色令智昏,放着亲生儿子不顾,硬是决定立养子朱友文为皇储。
不过,即使出自名家所作的正史,这些记载还是显得八卦味太浓,在一些地方经不起推敲。在下认为,其中最说不通的就是朱温为儿媳的女色所迷,就立养子为继承人的说法。
第一,朱温在他人生的最后两个月中,一直是个身体极度虚弱的危重病人,即使不发生后来的事,也活不久了,这才会着急安排后事。各种记载写得都很清楚,立朱友文为继承人,是朱温临死前几天才决定的事,此前默认的继承人明显是朱友珪。也就是说,在改变皇储最关键的那些天里,就算王氏为了丈夫的前程,愿意用身体来贿赂自己的老公公,朱温也没有受贿的能力了!
第二,这种记载不符合自古以来的历史逻辑。身为君王的老公公喜欢上儿媳,并且由心动发展到行动,这一类丑闻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不妨看几则典型案例,试析一下其中的规律。
春秋初年,卫宣公为自己的太子卫急子迎娶齐国公主宣姜为太子妃。谁知把儿媳接来一看,这齐国公主长得也太诱人了,于是卫宣公就把她留给了自己,并在后来给卫急子生了两个弟弟:卫寿和卫朔。为了让宣姜生的儿子卫寿当太子,卫宣公设法要害死卫急子,不料卫寿不像其父冷血,竟为了救异母的哥哥,冒充兄长先行,而被父亲买通的杀手杀害,随后卫急子也为了弟弟毅然赴死,只留下一段《二子乘舟》的感人故事。
春秋后期,楚平王看上儿子太子建的未婚妻孟嬴,强纳为妃,并打算为此谋杀太子建。他先杀了太子建的老师伍奢,太子建被迫与伍奢的儿子伍子胥一起出逃,后来在流亡中被郑国人杀死。
唐玄宗李隆基在杀死太子李瑛之后,原本最看好的候选继承人是寿王李瑁,可不巧,他发现李瑁的王妃杨玉环竟是一位绝代佳人。于是,杨玉环被李隆基夺走,成了大名鼎鼎的杨贵妃。而李瑁呢,尽管他的母亲武惠妃被追认为皇后,他成为李隆基的嫡长子(李瑁还有两个同母的哥哥,但都早夭),太子之位还是被庶兄李亨夺走了,并在此后备受父亲冷落。
西夏武烈皇帝元昊参加太子宁令哥的婚礼,发现新娘没謻氏年轻貌美,就强夺儿媳,先将她纳为妃子,再废太子生母的皇后之位,将儿媳立为新皇后。宁令哥羞怒之下,铤而走险,趁父皇喝醉时行刺,削掉了元昊的鼻子。最后,宁令哥被杀,元昊也因伤重不治身亡……
凡在帝王之家发生父夺儿媳的情况时,不管这个倒霉的儿子是反抗还是不反抗,父子关系全都大幅度恶化,被抢走妻子的儿子均无好下场。可见,即使完全不考虑爱情与男人的面子,妻子被父皇(或父王)看上,都是皇子(或王子)的灾难,而不是福音。
在史书中,只有后梁的这段记载成为唯一的例外:儿子们毫不脸红地将妻子献给父皇临幸,不但不用担心受害,反而能得利。为什么?是因为朱温特别淫荡,特别与众不同,他的儿子都特别无耻,特别与众不同,还是记载本身可能有问题呢?
当然,如果仔细比较一下,会发现以上几个例子与朱温的情况相比,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不管是卫宣公、楚平王,还是李隆基、元昊,他们对美丽的儿媳都表现出了很强的独占欲,总要从名到实都夺到自己的手中才罢休。而朱温在这方面远没有这么“自私”。何况,朱温此前已经有与敬翔“分享”刘氏,与张全义“分享”储氏这样的先例存在,丝毫没有影响他对敬翔与张全义的信任。依此类推,他只是同儿子“分享”儿媳,不是夺走儿媳。
确实,从这个角度看,第二个疑问可以得到解释,但这又会引出第三个不合逻辑之处。
第三,这与朱温以往的行事风格不同,他要是特别喜欢王氏,为什么不像前述的那几位同行一样,干脆夺为己有?原因是他虽好色,但从来不会为单纯性交易支付太高的报酬。
朱温是个挺奇特的人物,既荒淫滥交,却又痴情专一,他的性和爱是分离的,爱情只针对一个女人,即使那个女人不在了,也不会像汉武帝、唐明皇那样移情别恋。其他的美女对朱温而言,永远都只是玩物而已。他是强势的,随意玩弄、左右她们,却绝不会为她们所左右。这一点,只要看看朱温的后宫编制,就一目了然了。
后梁后宫的第一级皇后,正常编制一人,实际空缺。第二级妃,正常编制四人,实际只有一人,即朱温称帝后追认为“贤妃”的张夫人(张夫人未被追授皇后,这可能是延续唐朝中期以来,基本不立皇后的传统)。在朱温其余的妾室中,最得宠爱的有两人:一为陈氏,在朱温生病时不分昼夜地为夫求佛祈福,见者动容;一为李氏,在洛阳皇宫大梁折断的那个晚上,见机救了朱温一命。但即使如此,朱温给她们的报答也不过一个“昭仪”、一个“昭容”而已。
此外,刘氏主动献媚朱温,朱温却在一夜风流后随手把她送给了敬翔;杨崇本的妻子号称绝色,朱温宠幸后就把她送还了杨崇本;朱温还将朱瑾之妻送入了尼姑庵,等等。这些事例都说明,朱温虽然喜欢美女,但除了张夫人,从来不把别的美女当宝贝供起来。
那么,如果不是靠着王氏的枕边风,那朱友文以一个义子的身份,却能成为后梁皇储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在下认为,这可能是多个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一个偶然结果。在朱温最后的日子中,王氏的表现可能更像一个好护士。在朱温决定立朱友文为继承人的决策过程中,她可能起到了作用,但不会比她的丈夫朱友文稍前在汴梁迎驾时表现出的“孝心”更重要。但这两者都不是关键。
更重要的因素,是原本皇位已唾手可得的朱友珪自己搞砸了,以及朱温那已经失控的情绪。那几天,朱友珪究竟因何事触怒朱温而遭到鞭打?这才是最关键的信号。以朱温不久前在那次失败的北征中的表现来看,他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极易暴怒,有时甚至不可理喻。在下的观点是:朱温更立朱友文为皇储,有可能是因为不满朱友珪而引发的一时冲动,不一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何精明过人的敬翔在这关键时刻办事会出现致命的拖拉。
现在,我们把镜头转回郢王府。朱友珪还在与妻子张氏抱头痛哭,涕泗交流。他身边有个最大胆也最铁杆的心腹仆从,名叫冯廷谔,见此情景,主忧臣辱,说出了一句在正常情况下够诛九族的话:“现情到急处,当死中求生,王爷您干吗不设法自救,转祸为福?要举大事的时机就在这一瞬间,不容耽搁了!”
冯廷谔的话让人怦然心动,但造反毕竟是一项风险极高的工作,凡能好好活着的人,多数并不想造反,想造反的人,多半是已经不可能好好活下去。从小养尊处优的朱友珪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并没有勇气马上下定决心,所以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一日,朱友珪发动所有的耳目四处打探消息,以便弄清楚父亲现在对待自己的真实意图究竟如何,自己是否真的已无他路可走。
至暮,朱友珪得到了耳目的密报:皇上已经下旨,将外放王爷为莱州刺史,只是不知为什么,崇政院这次办事效率不高,还没有把敕书正式发下来。
事情坐实了,朱友珪感到全身一阵冰冷。“贬官→外放→流放→完蛋”,这是父皇最常使用的经典整人程序,自己也要成为其刀下新的牺牲品了吗?朱友珪认为自己只剩下两个选项:要么任人宰割,要么宰割别人!罢了,罢了!既然你当父亲的不仁,就不能怪我当儿子的不义了!唯今之计,只有你死,我活!
何况,敬翔已经在无意中帮了朱友珪一个大忙。可以这么说,只要贬他为莱州刺史的欶令还没有生效,朱友珪就是此刻最有造反意愿的人,也是后梁帝国内部造反条件最优越的人。此处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后梁帝国中央禁军的编制。
后梁帝国的禁军编制,是在大唐帝国后期禁军编制的基础上大幅度强化改进而来的。大唐后期的禁军,大致可看作“天子六军”加上左右神策军(有一段时间还要加上左右天威军,故唐代宦官有“十军观军容使”一职,后来天威军并入神策军)。而后梁帝国禁军,则是“天子六军”加上“侍卫亲军”。
“天子六军”是一个极古老的概念,出自西周时的《周礼》,里面规定周天子可拥有六个军的常备军(当时一军为一万两千五百人,六军共七万五千人),诸侯国大的可有三军,中的可有两军,小的可有一军。此后,历朝皇帝的禁卫军无论数量多寡,都常用“天子六军”来代称。
唐代的“天子六军”是指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真的是六支军队。不过,自唐中期以后,他们就基本上丧失了实战能力,只剩下仪仗队的功能。后梁的“天子六军”则是左右龙虎、左右羽林、左右天武、左右天威、左右神武、左右英武,实际上是六个军号,十二支军队,编制比唐代扩大了一倍。后梁“六军”加强并不仅是数量,质量也远非晚唐“六军”可比,大多都经过战场磨砺。一般认为,后梁“六军”中,以左右龙虎军最为精锐强大,参战记录最多,历任统军者多为宿将,如张归霸、牛存节、贺瓌等,朱温也曾在诏书中褒奖过:“龙虎军,亲兵之内实冠爪牙!”朱友珪准备铤而走险的时候,左右龙虎军都驻扎于洛阳,此时的统军一为柏乡之战败将韩勍,一为朱温的外甥袁象先。
唐中期以后,由于“六军”不堪一击,唐朝中央不得不从藩镇引进外援,建立了神策军,成为中央的武力基石。“后梁六军”虽然远较“唐六军”强大,但出于强化中央实力,以及分割将领兵权等考虑,朱温也在“天子六军”之外,另建了一套“侍卫亲军”系统,而且,如果要比个高下的话,可以说对大梁皇帝而言,“侍卫亲军”比“天子六军”更为重要,也更为亲密。后梁的侍卫亲军主要有八支,即左右龙骧军(又称侍卫马军,是后梁禁军中的头号劲旅,专职的骑兵部队,后梁将领中著名的两个“彦章”,谢彦章、王彦章就出自龙骧军)、左右神捷军(又称拱宸军,或拱辰军)、左右广胜军(又称神威军,统军由亲王担任,但具体人选不详)、左右天兴军(又称控鹤军,后梁皇帝最亲近的亲兵卫队)。
在这八支侍卫亲军中,龙骧、神捷、广胜诸军的主力都驻扎于东都汴梁,都参加过柏乡之战,损失惨重,现在重新编组恢复中。天兴(控鹤)军因未参战而保存完好,单独驻扎于洛阳,专职负责保卫皇城与宫禁的安全,他们的长官正是左右控鹤都指挥使朱友珪!也就是说,此时直接负责保卫大梁皇帝生命安全的那支军队,正在由一个最想要了结大梁皇帝性命的人指挥着!
不过,即使这样,也并不代表朱友珪造反就易如反掌。因为有一个因素是必须充分考虑的,那就是:组成控鹤军的基本材料是人,不是机器人。
后梁禁军,包括归朱友珪统领的天兴(控鹤)军在内,都是由朱温亲手创建的,还没有发展成总是造反的魏博牙兵(就算是魏博牙兵,对组建的初代领导田承嗣也是忠心耿耿的)。虽然晚年的朱温日渐昏聩,干过不少倒行逆施的蠢事,在军队中的威信正逐渐衰退,但再衰退,其几十年来与将士同甘共苦、南征北战的威望,也远不是从未打过仗,没有任何战绩的朱友珪可比的。
后世邻国的大将明智光秀,在造反时敢给士兵下令说:“敌在本能寺!”那是因为他手下的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当天晚上住在本能寺的那个人是谁,就算看见了,在那个没有报刊、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的时代,也认不出那个人是他们真正的大老板织田信长,很多士兵甚至以为他们奉命干掉的人是德川家康。
但朱友珪没有明智光秀的便利。控鹤军是后梁帝国亲军中的亲军,每天守卫皇宫,时不时就会同大梁皇帝见面。而皇宫里住着谁,是一般小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更不用说他们了。在军中没有任何威望的朱友珪,要命令这些人去干掉一手将他们组织起来的缔造者,干掉他们真正的大老板,哪有这么容易?
所以,朱友珪要想成功干掉父亲,至少得找个有力的人物加盟。这个潜在的加盟者应该同时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一、他现在必须身在洛阳,如在外地,则缓不济急;二、他应该是一员出自禁军的老将,在士兵中有相当的威望,懂得如何鼓动军心;三、他必须同自己一样,感到地位甚至生命朝不保夕,有铤而走险的动机。
正常情况下,要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人选很难找。前两条还好办,首都本来就驻有禁军将领,可第三条简直是可遇不可求,首都的禁军将领当然要选用最熟悉、最可靠的人,这样的人一般缺少造反动机。但事有偶然,谁让朱温自己要作死,在前几个月以极微小的罪名砍了好几个将军的脑袋,从而帮助他儿子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同盟者。
如果有人穿越到那些日子里的洛阳当郎中,可能会遇到一个失眠症患者:左龙虎军统军韩勍。韩勍一闭上眼,李思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有只剩半截身子的邓季筠,很可能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年多前,正是他们三个老资格,处处与王景仁唱反调,引来了一次空前的惨败。记得那次战败回来时,皇上的表现好像很宽大,说不会追究。可那是不追究吗?你能相信李思安丧命,真是因为接待工作没干好?邓季筠断成两截,真是因为马没喂饱?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丧命呢?韩勍心里没有底,如今皇上要想除掉你,就是找个上班迟到的罪名都可以杀人!不想等死,那怎么办?逃亡吗?参考刘知浣,恐怕不是个好主意。造反吗?想想刘知浣的哥哥刘知俊,才干、功绩和声望都远比自己高,还远在外藩,可一反叛,大部分手下都不愿跟着干,很快就失败了。自己要反叛,多半是他的缩水版吧?
六月二日,心灵一直备受煎熬的韩勍迎来了救星。这天早上,一个半蒙着脸,穿着平民服装的人悄悄潜进了左龙虎军的营房,来找韩勍。韩勍一看,来人竟然是原先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郢王朱友珪!毫无疑问,此时这位皇子的出现,肯定有大事,他忙屏退左右,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谈。
同样的感受给了他们同样的渴望,这两位禁军高级指挥官一拍即合:联合起来发动一次政变,干掉当今皇上,然后朱友珪当新皇帝,韩勍也可以摆脱生命危险,成为新朝元勋!彼此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朱友珪在动员他的死党时,可以说:“连韩老将军都站在我们一边!”韩勍也可以对自己的手下说:“连郢王殿下都是咱们的内应!”相互壮胆,造反的成功概率一下子大了很多,一支能造反也敢造反的队伍,就有条件地组织起来了!
因为龙虎军的战斗力比控鹤军强,韩勍是老将,在龙虎军的影响力也远比朱友珪在控鹤军的影响力大得多,所以政变将以龙虎军为主力。当天,韩勍从龙虎军中挑选了五百名信得过的精壮士兵,混入朱友珪的控鹤军中,潜入皇宫,两军的密谋分子混合编组,相互鼓气,也相互监视,共同等待着夜幕降临,等待着今夜那注定将令人心跳不已的一刻!
太阳落了下去,夜渐渐深了,躺在卧榻上的朱温,还在迷迷糊糊中苟延残喘。对他而言,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再清晰,时而好像过得很快,时而又好像静止不动了。怎么啦?今夕是何夕?现在是何时?对了,友珪去了没有?友文来了没有?怎么没看见他?没人回答,也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吧!侍从、宫女在烛光中小心翼翼地来来去去,仿佛只是没有实体的影像,一切都感觉那样朦朦胧胧的不真实,如沉睡在虚幻的梦境。朱温甚至产生了一丝怀疑:我还活着吗?
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一下子让朱温恢复了清醒。听得出来,那是利斧劈门的声音。是谁在劈砍寝殿的大门?谁这么大的胆子?朱温坐起身子,只见侍从和宫女正吓得四散而逃,他们中间,连一个像当年唐昭宗皇妃李渐荣那样站出来护卫他的人都没有。
朱温只得强打精神,蹒跚着爬下龙床,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外面恐怖的劈门声已经被纷至沓来的密集的脚步声代替。哗啦啦,刹那间,一群手持兵刃、眼带寒光的铁甲武士冲进了寝殿,驱散了服侍在朱温身边的所有宫人,将这位本应由他们负责保卫的大梁皇帝完全孤立。
流逝的岁月带走了朱温的健康,带走了他曾经矫健的身手和敏锐冷静的头脑,他只剩下了历尽沧桑的阅历和无数次九死一生带来的经验。他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用苍老嘶哑但仍带有几分威严的声音喝问:“是哪个浑蛋造反?”
朱友珪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第一次壮着胆子,以平视的目光回应父亲。这是那个曾经抱着幼小的自己,慈爱地呼唤过“小遥喜”的父亲;这是那个曾经百战百胜,雄霸中原,带给朱氏家族无上荣耀,让他从小崇拜,并在人前充满了骄傲的父亲;这是那个不顾廉耻,强召他的妻子入宫侍君,让他这个做丈夫的人感到在外人眼中颜面尽失的父亲;这更是那个要将他换下皇储之位,用一纸诏令让他充满恐惧,如见阎王的父亲……
罢了,不管往事如何,这一切马上都要结束了。朱友珪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答道:“不是别人,是我!”
朱温老眼虽然已经有些昏花,但还是很快看清了朱友珪那张熟悉的脸,还有那张脸上无比陌生的表情。自己这个玩弄了一辈子阴谋的老江湖,居然会在儿子这条小阴沟里翻了船!可笑,可恼,可悲,可叹,多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混合着无比的懊悔,让朱温怒不可遏:“哼,我早就想到会是你这个小贼,只后悔没有早点儿把你杀掉!你居然如此凶暴忤逆,能做出弑父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上天有灵,岂能容你!”
什么?你早就想杀我?如果说刚才朱友珪对父亲的复杂的仇恨纠结中可能掺杂一丝亲情和一丝愧疚,那么在听过那一句话后,这些感觉已一扫而空了!何况,你也敢提“弑君”这个词!忘记有个人叫李晔了吗?心已冷透的朱友珪怒吼道:“老贼,你早该被碎尸万段!”
伴随着怒吼声,朱友珪最铁杆的心腹——车夫冯廷谔,抽刀冲向朱温。朱温下意识地侧身想闪避,年轻时在战场上,他曾躲过无数次这样的攻击。但这次不行了,老迈病弱的身体让朱温力不从心,冯廷谔手中的刀直直地刺入他的腹部,因为用力过猛,刀尖又从后背穿出!朱温在剧痛中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从他的前腹后背两面同时喷出。接着,刀被拔了出来,只见朱温的肠子从腹部的破口中跟着流了出来。再接着,朱温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片刻之后,朱温的尸体被朱友珪用一条破毛毯裹了起来,暂时埋在寝殿中一个草草挖出的浅坑内。五代第一位开国之君,本系列图书的第一位领衔主角,纵横天下三十年,给整整一个时代打下了深深烙印的朱温,就这样以一种自己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极不光彩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十余年后,由朱温开创的只能算半成品的大梁皇朝,就在血与火的搏杀中完全灰飞烟灭,他也因此迅速失去了被后世史家修饰美化的可能性,成为一个基本被盖棺论定的历史反面典型,只给后世留下了一些骂名,一些讥讽,一些丑化,一些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