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朱温贝州养病期间,后梁帝国未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刘守光的儿子,燕国义昌节度使刘继威(刘仁恭算“老刘”,刘守光算“小刘”,姑且叫他“小小刘”),不知是不是很仰慕朱温的风流,决定把都指挥使张万进家当成自己的专属妓院。可刘继威犯了不知己知彼的错误:张万进虽然也姓张,但并不是张全义,他手握着义昌镇的兵权,有足够的还手之力,何况现在晋国大军已杀到幽州城下,连小刘都有些自身难保,更别说你一个毫无威信的小小刘了!
于是,张万进一怒,发动兵变,杀了小小刘,自立为义昌留后,脱离燕帝国,转而向后梁称臣。不过,他同时向晋王李存勗递出了降表,准备立于高墙之上,观察好风向之后再决定往哪边倒。当初被刘守光派到义昌辅佐刘继威的另一员大将周知裕,担心张万进不能容他,逃到贝州,向朱温请降。
天上接连掉下两块馅儿饼,让朱温的心情稍感宽慰,命将义昌镇更名为顺化镇,以张万进为顺化节度使,又将所有从河朔南逃的投梁军队编组成“归化军”,以周知裕为指挥使。如此,后梁的疆土和军力都得到了一点儿增长,此次北上,仗虽然打输了,也不算毫无所得。
可能正因如此吧,朱温的身体状况又稍稍有所好转,可以离开贝州,南归至魏州。不知是不是有了段明远那个典型的激励,朱温的义子,时任东都(汴州)留守的博王朱友文得知父皇班师,亲自前往魏州迎接御驾,奏请朱温:先到东都疗养散心,待圣体康健后再回洛阳。
朱友文,原名康勤,是朱温地位最显赫的义子,他是从小就由朱温养大的,类似李嗣昭与李克用的关系。他聪明好学,能诗善谈,长得也挺帅,有不少优点。所以朱温将他当成亲子一样看待,列进了排行,算自己的次子,享有其他义子都没得到的待遇。
现在朱温年纪已老,身体很差,谁都看得出他来日无多,选择继承人的问题日益紧迫。而朱温最优秀的儿子朱友裕已死去多年,朱友文的能力虽然算不上特别突出,但长期担任建昌宫使,也积累了一些功劳,在朱温剩下的儿子中至少是有实际工作经验的,属于矮子中的高个儿。如果朱温真的像平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计较朱友文的血缘,那以贤以长,朱友文都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在这个时候,岂能不好好表现?
朱温见朱友文一脸忠孝,颇感欣慰,还好,没白认这个儿子,那就去吧。四月二十一日,朱温回到了自己的龙兴之地,阔别多时的东都汴梁。朱友文特地跑这么远来接驾,当然早在汴梁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何况东都留守不管论权还是论钱都比怀州刺史充足得多,所以论接待工作,朱友文比段明远又是青出于蓝,手笔大多了。
汴梁专门新建了一座宫殿,叫“食殿”,顾名思义,是朱友文专为大梁皇帝准备的豪华餐厅。这个豪华餐厅有充足的经费预算,朱友文准备了“内宴钱”三千贯,又拨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来制作高档餐具(唐代白银产量很低,价值比明清白银要高得多)。
朱温心情好了,身体状况似乎也好多了,传旨在食殿大宴随行的宰相和文武官员。大宴后,朱温兴致更高,决定泛舟九曲池散心。
在史书中,九曲池这个地名出现过多次,但往往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可能指故意挖得曲曲折折,仿自然美景的人工湖,是当时很多宫苑后花园的标配。当初朱温杀害李晔的九个儿子时,就是将尸体投入九曲池。当然,那个九曲池在洛阳,肯定不是朱温泛舟的这个九曲池。
可谁知道就是这么灵异,仿佛有冤魂作祟,在这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朱温乘坐的小船在九曲池里莫名其妙地翻了船,好在周围都是侍从,赶紧跳下水,将大梁皇帝捞了上来。但经过这一惊吓,朱温刚刚好转的病情又再次恶化了。
这事儿多半是一个凶兆吧?朱温的心里像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当然,这不关朱友文的事,朱温又给朱友文加授了特进、检校太保两项荣誉官衔,以安其心。四月三十日,朱温拖着不轻松的病体,离开后梁帝国的东都汴梁,于五月六日回到都城洛阳。几乎才一到家,朱温又听到第二个凶兆:此次出征的随驾宰相,因病重留在汴梁治疗的薛贻矩,病死了,享年六十二岁。
薛贻矩是唐末的状元,后梁的三个开国宰相之一(另两个是杨涉和张文蔚,崇政院使敬翔的地位相当于唐代枢密使的加强版,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宰相),当年为朱温顺利篡唐,抛弃廉耻,出过不少力。虽然严格来说,他算不上朱温的心腹,但一个熟识的人突然说没就没了,而且这个人与自己同辈(比朱温大两岁),不能不让病情危重的大梁皇帝从心底涌起一阵兔死狐悲的感伤:老薛都走了,我还会远吗?
凶兆这玩意儿仿佛有传染性,前两拨才走不远,第三拨又以更嚣张的姿态出现在全天下人的面前。
乾化二年闰五月(912 年 7 月),哈雷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夏日的夜空。今天的人都知道,哈雷彗星是一颗很守时的彗星,平均每隔七十六年要回来和地球打个招呼,亿万年来,从未间断。至于地球表面那些微不足道的智慧生物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它其实既看不见,也从不感兴趣,更不会为他们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时间表。不过,当年那些微小的智慧生物妄自尊大,大都认为彗星很重视自己,它大老远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给他们预告某种灾难。
后梁的司天监又雪上加霜地奏报说:凶星荧惑(火星)逼近心大星(天蝎座“心宿二”)。心大星是帝王之星,此星象大凶,应赶紧采取措施,祈福消灾。
为此,大梁帝国宣布大赦天下,同时命各级部门、各级官员都要深刻反省错误,积极改正,用最谦卑的态度,回应上天给予的谴责。
然而,在洛阳皇宫中,病入膏肓的大梁皇帝还是本能地觉得:这多半没什么用,彗星的到来与荧惑逼心的天象,很可能预示着自己大限将至!可是,我还不想死,也不能死呀!想到当前对大梁皇朝越来越不妙的天下大势,朱温禁不住悲从中来,对左右侍从哀叹道:“我经营天下已经有三十年了!可没想到,大功至今未能完成,反而让李存勗那个太原余孽猖獗到如此地步!而上天现在又要夺去我的寿限。我死之后,我的儿子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将来我恐怕连葬身之地都找不到了!”说到伤心处,朱温老泪纵横,哭得晕死过去。众人抢救了半天,他才悠悠醒转过来。
不管儿子有没有成器的,朱温都已到了必须马上安排后事,指定继承人的时候了。究竟让哪个儿子来继承大梁的皇位,来接替自己承受李存勗的考验呢?
初看,这好像并不是一道太复杂的选择题。朱温以好色荒淫而名震后世,开的花虽不少,结的果却不多,即使把朱友文这个特殊的义子算进去,我们今天知道的朱温之子也只有八人,在古代帝王中属于比较少的。按古史记载,八子分别如下。
长子,郴王朱友裕,生年不详,生母不详。他无疑是朱温最优秀的儿子(从一些迹象推测,他有可能也是朱温的义子,但无有力史料佐证,只能存疑),能征战,性宽厚,得士心。如果他还活着,无疑是朱温最合适的继承人。只可惜,“还活着”这个先决条件,早在八年前就已不复存在了,所以这个选项只能排除。
次子,博王朱友文,生年不详,在朱温还活着的“儿子”中功劳、资历都暂居第一。由于在血缘上居于劣势,朱友文加倍努力,在讨义父喜欢方面,功力深厚,也称得上成绩斐然,俨然成为朱温身边第一号大孝子。此时,朱友文留守东都,身兼开封府尹、建昌宫使、检校太保等多个职务,他的优势是行政工作经验较丰富,对国家的财政大权有很大影响力,弱势是没有直接的军职,对军队影响力偏弱。不过,考虑值此乱世,国要有长君,那么从朱温本人的意愿上看,朱友文对皇位的竞争力显然是不能忽视的。
三子,郢王朱友珪,本年大约二十五岁(如果朱友裕真是朱温的义子的话,他可能才是朱温真正的长子)。史载,朱友珪的生母仅仅是一个身份极为低贱的军妓,连姓什么都没有记录,之后也没能成为朱温的嫔妃。当年朱温在征战的过程中路过亳州,将她招来侍寝,一个月后,她告诉朱温自己怀孕了。朱温很高兴,但又害怕让张夫人知道他拈花惹草的事,便在亳州购买了一套别墅安置她。后来,军妓生下一个男孩儿。朱温在远方闻之,大喜,特地给孩子取了个小名“遥喜”。这位曾给朱温带来欢乐的小遥喜,便是朱友珪。
此时,这位朱三公子不曾像大哥、二哥那样立下过实际的功绩,但除了王爷头衔,身兼控鹤都指挥使、诸军都虞候、检校司徒等数个显赫要职,控制了洛阳很大一部分禁军的兵权,堪称位高权重。而且,朱友珪身在洛阳,就在朱温的身边,他要取得皇位,较之远在汴梁的二哥友文与四弟友贞,都有一种近水楼台的先天优势。
四子,均王朱友贞(此后他还会改名为朱锽、朱瑱,但按照他父亲的先例,本文只称其原名朱友贞),本年二十四岁,生母是朱温的正妻张夫人(当时尊为“贤妃”,朱友贞上台后又追尊为“元贞皇后”。朱温生前未立皇后,所立妃子也仅张夫人一人),似乎是朱温唯一的嫡子。也许受生母的遗传,朱友贞长得仪容俊美,喜欢与儒士交往,生性沉稳庄重,不太爱说话。
此时,朱友贞人在东都汴梁,身兼天兴军使、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检校司空,理论位置稍低于朱友文,但握有一定的兵权,同样是值得重视的实权派人物,也有很强的竞争力。而且,如果按“立嗣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的传统宗法制度,那朱友贞就应该是天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有点奇怪的是,除了以上这四位,关于朱温剩下的四个儿子的记载都极其简略,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五子,福王朱友璋,生年不详,生母不详,个人秉性不详,此时位居何职也不详;六子,贺王朱友雍,所有资料同上;七子,建王朱友徽,所有资料也同上;八子,康王朱友孜,所有资料还是同上!
由于朱温后四位皇子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很多相关文章往往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此时都还是未成年人,所以没他们什么事。不过,这样判断恐怕过于草率了,因为仅仅三年后,在有记载的朱家兄弟中,最年幼的康王朱友孜,就发动过一次失败的刺杀行动,想干掉兄长,然后由自己当皇帝。已经有争夺皇权的意识,并且将其付诸实施,这不会是一个小孩子能干的事吧?如果连最小的老八都已如此,那他的五哥、六哥、七哥更不可能小到哪儿去。
以上是综合《新五代史》《旧五代史》《资治通鉴》的相关记录,对朱温诸子的简单介绍。不过,这些内容究竟是不是真的,还真有些耐人寻味。因为在细看之下,这些记载有很多疑点,在逻辑上解释不通,很像被人为篡改与编造过。
那么接下来,就让在下引领大家一起分析在朱温立嗣和丧命的过程中那些存疑的内容,看看还有没有更合乎逻辑的解释。在下不可能穿透历史的迷雾,只能隔着厚厚的模糊空间进行猜测与推理。
先看看皇子的生母。只有朱友珪与朱友贞两位皇子的生母有记录,而这两位母亲的地位偏偏差距如此巨大,又恰到好处地迎合了稍后历史进程的政治需要:生母低贱的皇庶子终为祸首,生母高贵的皇嫡子终正大位!这是不是太巧合啦?
史书记载朱温宠幸朱友珪的生母一个月后,她就说自己已经怀上朱温的骨肉。考虑到她的身份是营妓,史书是否在暗示朱友珪不一定是朱温的孩子?对于皇子、亲王这一类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生父已经固定,生母的身份高低会极大地影响他们一生的成败荣辱,利益攸关。所以有些时候,他们在史书上的母亲是谁,并不一定由他们究竟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决定。
几十年后,就有一个著名的实例。那时,正是大宋第二位皇帝太宗赵炅在位,他用“金匮预盟”证明自己当皇帝是由母亲杜太后决定的,哥哥赵匡胤同意的(关于“金匮预盟”的真伪,以后再讨论),大大地降低了世人对其登位合法性的怀疑。可凡事有利亦有弊,按“金匮预盟”的说法,他将来也得把皇位传给弟弟赵廷美,而不能留给自己的儿子,那可如何是好?于是,赵光义就想方设法地打击赵廷美,给这个弟弟罗织罪名,一再论罪贬官,流放房州,直至他抑郁而死。赵廷美死后,所有当事人都不在了,赵光义特意向大臣们透露一个“机密”:其实赵廷美根本就不是杜太后所生,他的生母是我家的奶妈耿氏,所以他不是我的亲兄弟,根本就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既然有往下压的例子,当然也会有往上抬的例子。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大明王朝,太祖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通过三年的“靖难之变”,灭了侄儿皇帝朱允炆,把自己升级成大明的永乐皇帝。但在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时,朱棣也为自己让人诟病的上位方式颇感烦恼。怎么办呢?朱棣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强化自己的合法性,其中一项,就是让人重新编写皇室家谱《天潢玉牒》,先是声称太祖正妻马皇后只生了自己和周王朱鄩,朱允炆的父亲前太子朱标是偏妃所生,所以自己得位,仍是维护嫡长子继承制的正义之举。后来想想,父皇立大哥朱标当太子时间那么久,尽人皆知,这么写过于欲盖弥彰,只好退而求其次,改成马皇后生了五个儿子,自己是老四。后来,朱棣成天把母亲挂在嘴边,反复强调:“朕,高皇后第四子也!”
不幸的是,赵宋和朱明的正史、野史资料,实在太丰富、太完备了,非立国短促,又不受史家重视的朱梁可比。资料越多,统治者就越难做到一手遮天,不露破绽。于是,赵光义的这段瞎话,连官修正史都没有采信,大家都记录赵廷美的生母就是杜太后。而朱棣生母为马皇后的说法,虽然写进了正史,但由于漏洞过多,后来的史学家大都不信。
假如赵宋和朱明的史料和朱梁一样贫乏,使大家找不到特别确凿的矛盾,那是不是赵光义和朱棣说什么,我们就只能信什么,他们的谎言还会被揭穿吗?可想而知,一定还有大量没被揭穿的谎言充斥在史书记载之中。
但是,相对于不对外公开的皇家隐私,官职爵位、政府政令之类的公开信息,由于知道的人太多,要想编造难度太高,这样就会在两者之间形成一些难以克服的矛盾,使史书中会出现一些看上去不协调的记载。
一、对于出身悬殊的两个儿子,都没多大本事,也都没有任何功绩,朱温给予他们的待遇却差不多,严格地说,出身低的朱友珪地位还要稍高一点儿。
在古代的君王或显贵之家,生母高贵或生母得宠,其子女地位待遇就高,反之就没人待见。那朱温对这两个儿子的安排,为何能如此反常,如此一视同仁呢?也许,朱温的安排其实并不反常,反常的是记载吧?
二、在稍后发生的事件中,朱友珪对朱友文极为忌讳,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其除掉,但对按礼法应拥有第一优先继承权的朱友贞,他几乎毫无防备,甚至显得比较信任。显然,这也是很不合逻辑的。
综合以上,在下推测,朱友珪和朱友贞有可能是一母同胞,或者,他们都是张夫人所生,或者都不是,至少,他们的生母地位应该大致对等。
关于朱友文,在下也有一个小小的猜测,在完全不存在有力证据的前提下,说是推理好像太牵强了。这么说吧,假如来写这个阶段的历史小说,需要给朱友文安排一个最合情理的身份,在下会给他设定为:张夫人在嫁给朱温之前与前一任丈夫所生的孩子。
换言之,朱温之所以收朱友文为养子,是因为朱温就是他的继父。如同时代的李嗣源与李从珂,或稍后的赵德钧与赵延寿,又或传说中的郭简与郭威,这种情况在那时是比较常见的。
张夫人是朱温在少年时一见钟情的初恋,两个人的年岁差距不会太大。朱温在同州迎娶张夫人时是三十岁,张夫人那时已不是妙龄少女。那时,呆板的程朱理学还未出现,女子再嫁并不受歧视,而且古人流行早婚。按正常情况推理,张夫人可能此前结过婚,因战乱而家庭破碎,而不大可能一直守身如玉,等待着她根本记不得的那个乡下放猪少年来娶她。
假如在下的推测距离事实并不太远的话,我们不妨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如果你是朱温,在朱友文、朱友珪、朱友贞这三个候选人中,你会选择谁做自己的继承人呢?
朱友文虽然最孝顺,但毕竟是别人的孩子,不可能是首选。朱友珪、朱友贞都是朱温的爱子,但朱友珪年长,这一条优于朱友贞。这么看,在正常情况下,朱温最可能的选项,应该是朱友珪吧?
就让我们对照史书记载来分析一下。果然,朱温此前虽然没明确指定谁是他的继承人,但从他的一些安排上,我们还是可以发现,朱友珪显然被排在了最优先的位置上。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朱温将朱友文和朱友贞都安置于汴梁,只让朱友珪留在洛阳,留在自己身边。
将选定的继承人放在身边,同时把对继承人的继承权有威胁的重点人物外放,使他们无法在关键时刻及时干扰新君继位,这是君主制时代为保证权力交接顺利进行的一种经典安排。太子驻京,亲王就藩,从汉高祖刘邦开始,多数帝王就是这样干的。
不这样干的例子当然也不少,如秦始皇本末倒置,把太子扶苏打发到塞北,留幼子胡亥在身边,唐高祖李渊将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三个爱子都留在长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