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蓨县惊魂

朱温下令,将大军分为两路,向北攻击前进。以杨师厚、李周彝两部进围枣强县,以贺德伦、袁象先两部包围蓨(tiáo)县(今河北景县)。这两个县都隶属冀州(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是赵王王镕地盘的最东端,紧贴着刘守光的燕国义昌镇。朱温选择在这里动手,可能是为了尽快出现在攻打燕国的三镇联军侧翼,也可能是朱温已经与燕国的某员大将有了秘密联系,准备乘乱摘取属于自己的桃子。

此时,由于李存勗将攻击重点转向刘守光,所以晋军留在赵地的兵力比较空虚。仅仅有由名将李存审指挥的三千骑兵驻防于赵州,虽然兵多精锐,但数量只有梁军的几十分之一,相差悬殊。

李存审部下的将领有史建瑭、李嗣肱、赵行实等,多是一时的猛将。

李存审就不用说了。

史建瑭已多次出场,并屡立大功,但我们还未交代过他的来历,姑且一表。史建瑭在晋军中,属于那种“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忠烈第二代。他的父亲,就是在上源驿之变中,为掩护李克用逃走拼死断后而战死的大将史敬思。

李嗣肱,是李克用之弟李克修的次子,少时从军,以胆略过人著称,曾多次立下军功。在夹寨之战中,李嗣肱从属周德威部,任前锋。正好,他的哥哥李嗣弼任昭义节度副使,从李嗣昭守潞州。两兄弟一人奋战于外,一人坚守于内,表现都很突出,一时在晋军中传为美谈。

赵行实比起以上两位就显得逊色了。他是幽州人,是一株堪称标本的乱世墙头草。赵行实最初是刘守文的部将,见刘守文败,马上投降了刘守光,不久前,又见李存勗策动三镇联军大举伐燕,料想刘守光不是对手,于是又叛燕投晋。到此时为止,赵行实还不曾有过特别出众的战绩。这样的履历放在李存审、史建瑭、李嗣肱面前是太逊了。不过,要论远大前程的话,这家伙将来能让史建瑭、李嗣肱两位前辈都甘拜下风,以后还会多次提到他。

梁军有五十万之众的消息传到了赵州,李存审召集众将商议:“梁军如果真以五十万大军而来,我们该怎么办?”

刚刚加入晋军行列的裨将赵行实显然被“五十万”这个数字吓住了,建议说:“打肯定是打不过,只有退入土门,方为上策。”土门,即土门关,位于今河北鹿泉以西,左海螺、右抱犊的两山之间,是太行八陉中井陉的东口,当年韩信大破赵军的古战场。晋军一旦退入土门,也就意味着爬上了太行山,将山东侧王镕的地盘扔给朱温大军去蹂躏。而王镕、王处直如果发现在关键时刻晋军靠不住,很难说会不会再改换一回门庭,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真要发展成那样,李存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河北霸权也将毁于一旦。

干系如此重大,李存审可不敢像赵行实那样只顾贫道,不顾道友。他否决道:“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但据报老贼(朱温)似乎将他的主力放在我们的东面,只派偏将西来牵制我军,我们受到的直接压力并不大,尚可以根据战况再调整部署。”于是,晋军李存审部暂时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晋军不动,梁军可动得剧烈,朱温催促各路大军昼夜前进。但军队,特别是步骑混合部队,一旦过于强调速度,就容易前后脱节。

三月二日,朱温抵达深州东南下博县郊外时,突然发现,他的大军或超前,或掉队,身边只带着人数很少的一支卫队。朱温也有点晕了:我的人在哪儿呢?有道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正好,不远处有一座小土山,朱温决定登上去观察一下情况。

这是一座有来头的小土山,它是当年汉武帝的奶奶窦太后,为生父安成侯窦少消修的大墓,民间俗称“窦氏青山”,因位于古观津城东南,又称“观津冢”。观津冢的高度只有二十多米,但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还是很醒目的存在。

可是,你在楼上看风景时,别忘了看风景的人也在楼下看你。登到高处固然看得远,可也更容易让远处的人看见。正好,有数百名赵军骑兵,在一个叫符习的将军带领下,从观津冢旁巡逻路过。符习一看,远处小山上有一支梁兵,人数不多。他二话不说,立马就发起了攻击。

如果是年轻时血气方刚的朱温,也许会利用自己的地形优势,与赵军迎头对冲,并且战而胜之,反正对面的骑兵数量也不多。但现在不行了,朱温已经六十岁,已经活过了当时人的平均寿命,精神和体力都已被岁月和疾病消磨得所剩无几。看见冲杀过来的骑兵,朱温也感到了些许惊慌。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糊涂侦察兵,突然向朱温报告说:“晋国大军马上就要杀到了!”朱温大惊,不敢应战,急忙抛弃御用的轿辇、营帐,骑上一匹战马奔往枣强城外的杨师厚大营。

符习没费吹灰之力就冲上了观津冢,打垮了后梁一支小小的禁卫军,缴获了不少豪华的皇家用品。如果不是符习不知道,逃下山的人群中,有一位是大梁帝国的皇帝,因而没有穷追的话,很难说征战了一辈子,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朱温,会不会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朱温极没面子地进入杨师厚大营,终于安全了,恐惧之心随之消退,羞愤之心转而占据了上风,他很需要找个出气筒好好发泄一下。朱温一问战况,小小的枣强县城竟然还没有拿下来,便勒令杨师厚、李周彝不惜一切代价,猛攻枣强。

枣强虽然只是个小县城,但城小不等于防御薄弱,相反,这是一座很坚固的城池,城内数千长于守城的赵军,抵抗意志也极为顽强。对于此类小城,强攻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算攻下来,也往往得不偿失,何况历史还提供了如昆阳、盱眙、睢阳等一大批失败的例子。但是,杨师厚、李周彝等人看看朱温一脸黑线,再想想最近接连掉脑袋的那一堆同事,只好不管理解不理解,都坚决执行命令了。

杨师厚、李周彝等对枣强城发动了猛攻。激战只进行了几天,后梁军队的伤亡就高达万人,攻城进度却没有明显进展。梁军好容易在城墙上砸出缺口,很快又被守军修补完整,使攻城方十分丧气。

不过,在梁军看不见的方面,守城方的处境也十分危急。城中原先储备的箭矢与石弹数量不足,激战中用量又太大,几天下来,城中粮虽未绝,弹却要尽了!眼看防守困难,城中守军举行会议,商讨是不是选择投降来保全一城人的性命。

一名未留下姓名的士兵高声反对说:“梁贼自从柏乡大败后,对我们镇州人已是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今天如果投降,就如同主动把自己的脑袋伸进虎狼之口!我想好了,如果注定必死,又岂能苟且偷生?我愿出城去拼一把。”

投降的想法被否决了,当天晚上,这名士兵用绳索从城上缒下,直奔梁军大营,声称自己是来投降的。梁军招讨副使李周彝接见了他,并乘机询问一下城中的情况。这名赵军士兵说,城中的物资还不少,没有意外的话,再坚守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自己是因为同守将有仇所以出城投降的。为表诚意,他请求李周彝给自己一柄剑,重新潜回城中当内应,寻机斩下守将的人头!

李周彝大概看他说得有些夸张,不太相信,也就不准,只发他一根扁担,让他在梁军中当一名挑夫。这名士兵瞅了个机会,靠近李周彝,突然抡起扁担,猛砸向李周彝的头部,一下就把这位大梁的招讨副使打翻在地,头破血流!李周彝急忙呼救,左右一拥而上,将这名赵军勇士打死,才救了李周彝一命。

朱温得知了这起未获成功的刺杀事件,大怒若狂,强令杨师厚:要对枣强城展开不间断进攻,直到打下为止!三月七日,顽强抵抗了数昼夜的枣强小城终于陷落,梁军士卒在狂怒的朱温督令下兽性大发,将全城军民不分男女老幼杀了个精光,直到全城都被冷酷的血色淹没……

由于没有朱温本人的强硬督战,到枣强沦为人间地狱的时候,贺德伦、袁象先对蓨县的进攻没有太大进展,城内赵军仍在坚守。于是,朱温一面杀人,一面掉转枪口,率杨师厚部的五万大军东进,准备与贺德伦部会师后合攻蓨县。

此时,赵州已得到确凿情报:朱温正集中梁军主力攻打枣强、蓨县。李存审再次招来众将,动员他们说:“如今我们的大王正全心全力投入北边的作战,不可能派出大军来增援南线,所以南线的安危,就全放在我们几个人肩上了。现在南线的西道(赵、镇两州)并未受到攻击,我们如继续坐守于此,只会滋长梁贼的嚣张气焰,实属无谋之举。依目前情势判断,老贼如一时攻不下蓨县、阜城,定会回头先下深、冀两州,那形势就难以收拾了。我们的兵虽然不多,但敌人尚不知我军虚实,只要运用得当,虚张声势,就有机会出奇制胜!”

随后,李存审留赵行实防守赵州,自己与史建瑭、李嗣肱等率两千精骑驰援冀州,就在枣强陷城之际,李存审等抵达下博桥(位于下博县东的漳河上)。在下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是否见到了符习,是否得知几天前朱温在这里被吓跑的事并受到了启发,只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是观津冢事件的加强版。

李存审亲率八百人扼守下博桥,作为策应,命史建瑭、李嗣肱各率五百骑东进游弈,充分利用机动优势,不与大敌硬碰,专以梁军砍柴、割草的小队散兵为目标加以攻击。艺高人胆大的史建瑭干脆把自己的五百骑又分成了五队,每队百人,分别奔赴阜城、衡水、信都、南宫、枣强等县境内,如一张撒开的大网,专捕落单的小虾小鱼。

三月七日一天,梁军在枣强城内玩屠杀,史建瑭与李嗣肱的游骑则在城外方圆百里玩猎杀。当日结束时,他们共俘虏了数百名梁军零散士卒,相较他们的兵力,这算得上一个相当可观的战果了,但未对梁军的军事行动产生太大干扰。

三月八日晨,朱温、杨师厚等离开枣强前往蓨县。与此同时,晋军各队游骑带着抓获的俘虏,重新在下博桥会合。李存审下令,将大部分俘虏处死,只留下几个人,砍断一条胳膊后放走。放走之前,对他们说:“回去替我告诉姓朱的,晋王的大军已到!”

那几名断臂的梁军士兵一逃离下博桥,李存审就命史建瑭与李嗣肱各率三百精骑,换上刚刚缴获的梁军军服,高举着梁军旗帜,设法跟着砍柴、割草的梁军后勤人员,一道混入梁军大营。

三月八日下午,临近黄昏之时,朱温、杨师厚率领的大军抵达蓨县,在城西开始扎营,准备与城东面的贺德伦、袁象先大营相呼应,将县城夹在中间。就在这时,穿着梁军军服的史建瑭、李嗣肱等人也大摇大摆地混进了贺德伦的东大营。

由于梁军数量太多,又是临时从各地抽调拼凑起来的,组织协调非常差,大营中混进几百个危险分子这么严重的事,一时竟无人发现。

夕阳西下,把脸埋入地平线,只在天空留下淡淡余霞的时候,混入营中的晋军突然袭击了守卫营门的梁军卫兵,迅速占领营门,取得进退自如的主动权。然后,史建瑭、李嗣肱等率军分成数股,在受到惊吓的梁军东大营中左冲右杀,大喊大叫:“不得了啦!晋王的大军杀来了!”他们还纵火破坏,向四面放冷箭。

天已完全黑了,梁军人数虽然比晋军多得多,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组织起冷静的应对,只感觉到惊慌与恐惧。一个个梁军士卒,变成了一只只无头苍蝇,整个大营乱作一团,一时没有丝毫的战斗力可言,数百晋军在里面搅来搅去,竟如入无人之境!

史建瑭、李嗣肱大杀一顿,从他们控制的营门迅速抽身撤走,梁军东大营的混乱仍然停不下来。再说位于梁军西大营的朱温,发现远处的东大营又是多处火起,又是杀声震天,大为吃惊,急忙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朱温派去的人刚接近东大营,就发现很多穿着梁军军服的人从营门中奔出来,好像是在逃命,一边跑,一边高喊:“快逃吧,晋王大军杀来了!”他大吃一惊,不敢再进营,转身奔回西大营,急报朱温:“大批晋军袭击了东大营!”

正巧此时,那几个被砍断手臂的残疾梁兵,忍着剧痛,跋涉一天,刚刚逃入西大营。他们一见到大梁皇帝,就哭诉报告:“晋国大军已经杀来了!”

一般来说,人们如果通过不同的渠道,都得到同一个情报,那就不太会对这个情报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了。朱温正是如此,虽然他也弄不清楚,一直不见踪影的河东大军怎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天而降,但大惊之下,还是选择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命撤军。大营中的东西是来不及搬了,为避免资敌,梁军点燃了刚刚搭建起来的西大营,大批军粮辎重瞬间化为飞灰。

再说东大营的贺德伦、袁象先二将,尚未从晋军的袭击中恢复平静,也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得知:皇上和杨师厚所在西大营已经先行撤退了!二将的功绩声望均在杨师厚之下,更别说皇上了,现在连皇上和杨师厚都逃了,二将哪里还有勇气再坚持?他们只好也下令烧营而退。

漫天烟尘之下,十余万灰头土脸的后梁大军乘着夜色向着南面贝州方向仓皇奔逃。由于人人惊慌,天又太黑,大军在漆黑的夜幕中迷了路,方向也搞错了,不知何时变成向西跑,一夜之间曲曲折折地狂奔了一百五六十里的冤枉路。等到第二天黎明,借助着清晨的霞光,疲惫至极的朱温大军终于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城池,但再仔细一看,城上的守兵竟是赵军,心凉了大半截:这哪里是贝州?这是仍属于赵国的冀州!

没办法,再苦再累也不能休息,不然就可能要永远休息了。庞大的梁军已不复行伍,零乱地掉头南逃,从高空俯瞰,如一大群被捅了窝的丧家之蚁。

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事实证明,被乱世熏陶出来的老百姓可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一有机会,他们也是能反击的。住在附近田野乡村中的农夫,见几天前还趾高气扬的梁军落到如此惨状,纷纷拿起锄头、木棍,追杀落单的梁兵。

梁军这些天在成德确实干了不少坏事,不过这可能并不是他们挨打的全部原因。据说在后来的日本战国有一种风俗,即在一次大的会战过后,战场附近的村民往往会自发组织起来袭击落败一方的武士,夺取他们的衣甲财物,或割取他们的首级向胜方领赏,当作一种难得的捞外快机会,号称“落人狩”。连大名鼎鼎,当过十三天征夷大将军的明智光秀,都是战败后让乡民给“狩”掉的!

梁军倒还没倒霉到那份儿上,被老百姓一顿痛打,使他们又承受了一些损失,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平安地逃回贝州,也没有哪员高级将领途中阵亡。

回到贝州,见大队晋军并没有追上来,惊魂稍安的朱温才派骑兵斥候去探听晋军的动向。很快,斥候带回来了确凿情报:“根本就没有什么晋王大军,袭击我们的,不过是李存审派出的不到一千人的游骑而已!”

这样的答案也太伤自尊了吧?朱温一生,也没少打败仗,论损失,蓨县之战根本排不上号,但要论输得难看的程度,蓨县之战可以算登峰造极了:十余万大军竟然被敌方的千余人吓得狼狈溃逃,朱温生平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如果传扬出去,那大梁皇帝的老脸往哪儿搁?又将置大梁的国威、军威于何地?

于是,朱温尽了最大努力,严密封锁蓨县之战的消息。咱们看看,在以后梁官方实录为基础编写的《旧五代史·梁太祖本纪七》中,是怎样记录这一段历史的:“丙戌,镇、定诸军招讨使杨师厚奏下枣强县,车驾即日疾驰南还。丁亥,复至贝州……甲午,幸贝州之东闉(yīn)阅武。乙未,帝复幸东闉阅骑军。敕以攻下枣强县有功将校杜晖等一十一人,并超加检校官,衙官宋彦等二十五人并超授军职。”

可见,按照后梁官方口径,杨师厚刚刚打下一个小小的枣强县城,朱温的车驾就“即日疾驰南还”了,蓨县之战完全被隐身了,朱温在事后还搞了胜利阅兵,并给参与攻陷枣强的三十六名有功人员加官晋爵!

如果生在当时,但没有参与蓨县之战,只能收看到这则后梁官方“选择性真实”的报道,那你能怎么想?陛下亲征大捷凯旋是吧?(《辽史·太祖本纪》就从未记过幽州之败,要知道,在《梁太祖本纪》中,梁军战败的例子也没少记,在下感觉它比《辽史·太祖本纪》要“诚实”一点儿。)

但是,这种掩耳盗铃的宣传手段只能欺骗一些人于一时,没法骗过自己。朱温对此败羞愤至极,虽然他又杀了三个倒霉的将军来排泄怒火,但还是怒火攻心,再次病倒,其病情之沉重,别说骑马、坐车,连人抬的轿子都坐不了,被迫停留在贝州十多天,紧急调治。 dskEI0qDt6LhlrR8h9XUwZDjlAFOxIYoXGXfo8jjJXej2ewArrLrIw4/BfEIan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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