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贞没有追究王景仁战败的责任,但王景仁的心已死。很快,在千夫所指之下的王景仁,得了重病,也死了。从王景仁的一生来看,他不是无能鼠辈,但真是运气太背。
比方说,梁军这次南征,战略上就很失败,仿佛对徐温极为体贴似的,正好与吴越或马楚的攻吴都有时间差,使得三方的进攻完全起不到相互配合的效果,徐温能够十分从容地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梁军准备仓促,连过河用的渡船都不足,就算进攻不容易,至少也应该让军队有退回来的充分条件才能开战吧,后梁中央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这样的战争基本上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大败,要么小败。还能得胜,岂不是有些天理不容?
后梁方面的战略规划为什么会这么差呢?这恐怕不能仅仅用朱友贞是个笨蛋来解释。从几方部署,拉拢人心,煽动龙虎军诛灭朱友珪那件事来看,朱友贞虽然没有父亲的狡猾与果敢,但肯定也不傻,智商应该至少属于中上。而且,朱友贞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做决策,他有一个军事经验极其丰富且极为权威的高参。据史书记载,此时汴梁中央做出的每一项决策,都要先送到魏州,向一位“大神”级的人物请示,只有得到批准的才能转化为诏令。在那段时间内,后梁俨然变成了一个二元帝国,有两座“首都”,有两位“元首”。这位“大神”,就是掌握了帝国大部分精兵,身兼天雄节度使、使相、邺王的后梁军界第一巨头杨师厚。
既然如此,就算朱友贞不懂,杨师厚应该懂啊!那么,后梁帝国为何还会发起这么一次蹩脚的南征呢?在下觉得,原因可能就恰恰出在后梁此时权力的二元结构上。
原来,自从帮助朱友贞登上帝位之后,杨师厚的权势与威信进一步膨胀。他虎踞魏州,控制黄河以北的财税大权,蓄养私兵,手握马步精锐逾十万众,实力在汴梁的禁军之上!如果杨师厚此时有心向南边的徐温学习,成为新一朝的“太祖”,不是没有可能。实际上,就在未来的几十年内,有多位条件还远不如杨师厚的军方大佬,先后顺利地开创新朝,当上了皇帝。
现实的威胁让朱友贞遥望着东北方向的魏州,时时芒刺在背。杨师厚倚仗其在军队中的巨大影响力,把自己抬了起来,那么,只要他愿意,自然也能把自己拍下去,就像不久前拍下朱友珪那样!面对如此强大的潜在对手,如果你没有亮拳头的把握,就只能亮笑脸了。于是,朱友贞用尽一切手段来讨好杨师厚。加官晋爵自不必说,朱友贞还要时时做出一副敬老尊贤状,朝中事事都要先向杨师厚请示,请示时都不敢直呼其名,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杨老令公”!
杨师厚这人也挺有趣,按说处在他这个地位上,多数就两种选择:要么进一步,彻底夺取朝中大权,为开创新朝扫清障碍;要么退一步,放弃大权,保全清名,为后世留一个人臣榜样。可杨师厚偏偏两种都不选,既不当司马懿,也不当郭子仪,走了一条不上不下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在朝中刻意安插人手,架空朱友贞,但对朱友贞近乎谄媚的示好来者不拒,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当真摆出老师的架子,以你敢请示我就敢批示的厚脸皮,时时教诲之。
但是,朱友贞并不会心甘情愿地听杨老令公教训,他也想慢慢找机会削弱杨师厚的影响力。这次派王景仁南征,很可能就是朱友贞采取的具体步骤之一。因为南征若取得战果,对朱友贞当然是好事,对杨师厚却有害无益。
王景仁当初可是由朱温选定,与杨师厚同级别的重点培养对象,如果让他建立战功,再带出一个军团,自然会削弱目前杨师厚在后梁军方一人独大的局面。同时,后梁北方的军队,都已直接或间接地在杨师厚的指挥之下,找个借口加强他控制不了的南方军队,也是为朱友贞暗中对抗杨师厚积蓄本钱。
所以,虽然缺少明确的史料记载,但杨师厚肯定是不支持王景仁南征的,他即使不方便公开阻挠,也很容易用抗晋需要的名义,最大限度地调走或压缩南征军队的兵力和物资,直到将这次军事行动折腾得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然后,杨老令公就可以对着汴梁方向,在心里轻蔑地一撇嘴:小子,等着瞧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现在,南征果然失败了,不听老人言的朱友贞只得一边硬着头皮咽下这枚苦果,一边勉强挤出一张笑脸,继续接受幸灾乐祸的杨师厚对他的“批评教育”。但大梁皇帝的内心,越来越愤怒和恐惧:什么时候才能让这姓杨的不那么嚣张跋扈呢?可恨事与愿违,没过多久,杨师厚又一次用实际行动炫耀了他的了不起,再次让朱友贞既喜又惊,对他既敬又怕。
后梁乾化四年(914)七月,距离晋军攻克幽州,灭亡刘守光的燕国已过去大半年,晋王李存勗觉得对燕国旧地的消化工作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到了把战略进攻的重点重新移到后梁帝国身上的时候了。于是,李存勗在赵州召集周德威等晋军高级将领,以及赵王王镕等小盟友,举行高级军事会议,讨论对梁作战问题。
会议决定,李存勗将亲自率领大军,会合周德威的卢龙兵与王镕的赵兵,南下进攻邢州(今河北邢台)。同时,昭义节度使李嗣昭也率本部东越太行,会攻邢州。两路大军,北、西并进,声势颇为壮大。
此时镇守邢州的梁军将领,是邢洺节度使阎宝。阎宝,字琼美,郓州人,原为朱瑾部将,后与康怀英(即前文出场过多次的大将康怀贞,为避新皇帝朱友贞的名讳而改了名)等一同背叛了朱瑾,投降朱温。归梁之后,阎宝虽然没有老同事康怀英混得好,但也在多次大战中担任副将,立下过不少战功,在此时的梁军诸将中,算得上比较能战斗的一位。
见晋军大举攻来,阎宝一面闭城死守,一面紧急求援。在阎宝的把守下,邢州显然不是晋军能够快速拿下的地方,时间稍微耽搁,杨师厚已在魏州集结起一支强大的援军,赶往邢州。
杨师厚大军进至漳河之东,扎下大营。李存勗得知梁军重兵逼近,便暂停攻城,退至张公桥扎营,准备与梁军决战。
张公桥,是一处兵家必争之要地。它位于邢州西北沙河之上,晋军如果从山西出发,经青山口过太行山攻邢、洺,那张公桥就是必经之路。不过,这地方对晋军来说不太吉利,十六年前,梁军名将葛从周曾在此大败晋军名将周德威和李嗣昭。
在下猜测,李存勗移营至此,一是为了避开梁军有可能实施的内外夹击,二是为了会合从潞州赶来的李嗣昭所部。
那李嗣昭部此时是否到达张公桥了呢?在下认为,由于决计攻打邢州的会议是七月某日在赵州举行的,通知潞州的李嗣昭需要时间。而当月李存勗大军便已从赵州出发进至邢州城下,估计没有等待李嗣昭一同发兵,至杨师厚大军至邢州,仍在七月间。再考虑到从潞州到邢州的路程,比从赵州到邢州和从魏州到邢州都要多三四倍,道也要难走得多,因此李嗣昭部极可能尚未到达张公桥。如果这个估计无误,梁军此时很可能占有兵力优势。
这时,又发生了一起大家事先都没有想到的意外事件。晋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曹进金,突然叛逃,投奔后梁。他得到杨师厚的召见后,将晋军此刻的虚实都和盘托出。于是,杨师厚决定不等两路晋军会师,立即挥师对在张公桥的晋军大营发动攻击!
也许是为尊者讳吧,在花了大量篇幅记述李存勗在夹寨、柏乡的辉煌胜利后,到了第二次张公桥会战时,各种史书的记载都极简略。《旧五代史·庄宗纪》是这样写的:“秋七月,帝亲将自黄沙岭东下会镇人,进军邢、洺。梁将杨师厚军于漳东,帝军次张公桥,既而裨将曹进金奔于梁,帝军不利而退。”《新五代史》一如既往地比《旧五代史》更省字:“七月,攻梁邢州,战于张公桥,晋军大败。”司马光则做得更绝,在他的《资治通鉴》中干脆把这一战省略掉了。
但张公桥之战其实不该被忽略的,此役是李存勗自出道以来第一次被击败,在他一生的征战史中,这样的败绩也屈指可数。在屡战屡胜之后,头脑开始微微发热的李存勗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认识到自己并不是无敌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后梁军队的战斗实力显然要高过自己原来的预测,冷静下来的李存勗选择了全线撤退,先避敌锋芒,再等待时机。从目前的迹象看,合适的时机应该不会需要李存勗等待太久,因为自古以来,像朱友贞与杨师厚那样非典型的君臣关系,不可能维持太久的动态平衡,君臣间总要一决胜负!总之,出事是必然的,不出事只是暂时的。
一般来说,一个国家需要面对的各种挑战,都可以粗略地分成两大类,或是内忧,或是外患。因此,君主的应对措施也可分成两大类,或是安内,或是攘外。在理想的时候,安内与攘外是可以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但现实在更多的时候都不那么理想,安内与攘外的关系常常是相互矛盾、顾此失彼的,你想得到鱼,就别想得到熊掌。
很显然,此时摆在对面朱温那个继承人面前的,就是这种不理想的第二类情况。杨师厚,他统辖下的强大魏博镇,还有他一手创建的新魏博牙军,也就是那支精锐冠诸军的“银枪效节都”,在成为后梁帝国攘外利器的同时,也成为朱友贞安内的最大隐患,就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后梁皇帝的脑门上面。不出意外的话,后梁帝国的内乱马上会到来!要么杨师厚篡位,引发内乱,要么朱友贞杀杨师厚,自毁长城!两种情况,都是值得李存勗期待的。
回到后梁这一头,杨师厚的声望确实更加牛了。想想看吧,张公桥大捷,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呀!李存勗,那个多次给予大梁将士惨痛回忆的李存勗,那个连英明神武的先帝亲自出马都搞不定的李存勗,终于在咱们杨大将军的面前落荒而逃了!
但杨师厚除了到处显摆自己的了不起,时不时给朱友贞一点儿难堪外,显然并没有像李存勗期待的那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道杨师厚真的是一个忠臣吗?可他日常的做派,又实在没有一点儿忠臣的样子。在下以为,杨师厚没有迈出那最后的一步,可能出于一些私人原因。
一些小说把杨师厚说成是后来北宋名将杨继业的爷爷,是大名鼎鼎、枝繁叶茂的杨家将第一代开山祖师。可惜小说毕竟只是小说,实际上,杨师厚与北宋的杨家将没有任何关系。
杨师厚当时的身体状况可能也不太好了,时日无多,他如果此时篡位,又没有顶得上来的继承人,他的王朝很快会完蛋,结果只能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还落得一个骂名。还不如保守臣节,安度余年,享享人间之福吧!
杨师厚在他坐镇的魏州大建工程,把乱世的日子当成盛世来过。唐朝人有在上元节(今天的元宵节)观灯的习俗。上元节一到,杨师厚下令:魏州的每户人家至少要制作一盏彩灯,用竹竿挂出来,照得一城锦绣,光彩夺目。杨师厚本人,则乘坐着华丽的画舫,在大批女伎、乐师的陪伴下,泛舟于御河(大运河永济渠一段)之上,一面观赏这一幕由自己创造出来的太平幻象,一面极尽声色之娱。
声色享受对于成功人士而言,只是一种低层次的物质需求,追求不朽才是高层次的精神需求。怎样才能不朽呢?杨师厚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之类的传说,他的决定也比较务实:在魏州竖一块威风的巨碑,好让千秋万世都能记住自己的丰功伟绩!
这巨碑将立在魏州,但杨师厚嫌当地的石材质量不好,魏州的石头只好与这项“荣誉”失之交臂。哪儿有好石材呢?说远也不算太远,魏州西南约二百里外的黎阳(今河南浚县)山就盛产优质的大理石,杨师厚决定就从这里定做。很快,一块巨石从黎阳山下被开采出来,又在众多石匠的巧手之下加工成了一方巨碑。但做成石碑,只是全部工程的一小部分,更难的部分是如何把它运到魏州并且竖起来。
虽然从黎阳山到魏州的路程并不算遥远,但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石碑是一件标准的既超重又超限的超级货物,运输极其困难。平常木制的牛车、马车不够大,也不够结实,无法承受石碑的重量。为此,工程负责人员特制了一辆巨大的铁车,专车专运。铁车造好了,但太沉,拉不动,于是又临时征集了几百头牛来拖。勉强能动了,可沿途的道路又不够宽阔,铁车处处受阻。怎么办?施工人员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拖着巨型牛车缓缓行进,另一队抡起大锤,将牛车即将经过的道路两旁的民房、坟墓等完全摧毁,清出一条足够宽敞的大道!
这下子,可苦了路两旁的百姓,一见到运石碑的大车,就意味着他们今晚可能没有家了,只能露宿野外!看着那如狼似虎的队伍,人们只得惊恐无奈地奔走相告:“不好了,碑来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为了等待这份沉甸甸的荣誉,竟耗光了杨师厚不多的余生。乾化五年(915)三月,恰恰就在石碑运抵魏州的那一天,在李存勗与朱友贞的共同期待下,在很多无家可归的百姓的暗自诅咒下,大梁帝国的检校太师、中书令、邺王杨师厚,终于顺天应命地病死了!
魏州人幸灾乐祸,悄悄地调侃道:这真是天意呀,所谓“碑来”,不就是“悲来”的预兆吗?更让人遗憾的是,这块巨碑后来竟下落不明了,杨师厚生前没能好好看它一眼,死后也没能借它流芳百世,真是可悲!
杨师厚死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东京汴梁,后梁皇帝朱友贞在朝堂上表现出了极大的悲痛:唉,寡人不幸,竟失贤辅,社稷不幸,痛折栋梁啊!他吩咐追赠杨师厚为太师,废朝三日,举国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