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动手的,是一向谨慎小心的楚王马殷。当年七月,楚国派宁远节度使姚彦章率军攻打鄂州(今湖北武昌),准备试探一下吴军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姚彦章是一位兢兢业业的楚国老臣。当年曾作为张佶的使者,力劝马殷接受张佶让位,后又向马殷举荐李琼为帅,成功平定湖南五州,为马楚的建立,立下过关键性的功勋。
不过,姚彦章本人并算不上一员很出色的将领。如三年前(910 年),岭南有两个小军阀,割据容州(今广西容县)的宁远节度使庞巨昭和割据高州(今广东信宜)的高州防御使刘昌鲁,因畏惧岭南霸主刘隐,又听闻马殷为人仁义,便主动归附楚国。马殷派姚彦章前往受降,顺便留守宁远。
第二年,刘隐死去,他的弟弟刘岩继承兄长之位,当上清海节度使、南海王。这位岭南新霸主有比其兄更大的扩张欲望,一上台就大举进攻姚彦章镇守的宁远镇。尽管马殷在得知南海军队进犯容州后,马上派楚军名将许德勋率静江之师驰援容州,但在援军到达之前,姚彦章已经感到招架不住,被迫带上容州的所有百姓和仓储,弃城北逃回到长沙。
就这样,南海军没费太大力气,就占领了楚国刚刚统治一年的容、高二州,姚彦章也就沦为管辖不了一寸宁远镇土地的宁远节度使。五代十国时期,这种虚领不管事的节度使多如牛毛,但像姚彦章这样在自己手上由实领变成虚领的藩镇节帅,还是不太多的。
这次,马殷派这样一位安全第一的将军攻吴,显然是不想冒太大风险,能顺手捞一票更好,捞不着也没关系。结果,徐温命池州团练使吕师造率水陆军马驰援鄂州,吕师造部还没与楚军打个照面,听到风声的姚彦章就率军退走了,鄂州解围。
和西线的楚军比起来,东线的吴越军就没那么好打发了。九月,吴越王钱镠派自己的三个儿子,大同节度使钱传瑛、湖州刺史钱传瓘、睦州刺史钱传璙为将(史书上通常以未来的第二代吴越王钱传瓘领衔,但以三兄弟当时的地位而言,主帅更有可能是后梁帝国的预备驸马钱传瑛),统军进攻吴国常州,在潘葑(今江苏无锡西北)扎下大营。
面对几个月前连战连胜、来势汹汹的吴越军,徐温不敢怠慢。他先是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众人说:“吴越人又轻浮,又胆小,很容易打败!”人心稍稍安定,徐温又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自掌握吴国大权以来,他第一次挂帅出征,统领大军,包括黑云都在内的吴国精兵尽出,开往无锡前线,去迎战他口中“很容易打败”的吴越人。
这次吴军行军非常迅速,在钱传瑛、钱传瓘等人没预料到的时间内,就出现在吴越军眼前。两军前锋接触后,少年时便以勇力著称的黑云都将陈祐,向徐温建议说:“吴越人见我军远道赶来,一定认为我们已筋疲力尽,不能马上投入决战。现在乘他们缺乏心理准备,请准许我率领我的黑云都出击吴越军之后,则钱传瓘可擒!”
徐温拍掌称是,于是吴军不顾疲劳,迅速出击。陈祐率精锐绕道出吴越军大营的后方,徐温判断陈祐到达预定阵位之后,立即挥动吴军主力,从正面压上去。吴军配合默契,前后夹击,吴越军猝不及防,大败亏输!钱家三兄弟虽然没像陈祐说的那样被吴军“可擒”,经苦斗溃围而出,但吴越军死伤众多,大营中的所有辎重全成了吴军的战利品!自徐温上台以来,吴军逢吴越不胜的魔咒总算被打破了。
虽然逼退了楚军,打败了吴越,但吴国这一年的麻烦还未结束,它最大的邻居后梁帝国,也在吴军上半年挫劣表现的激励下,发动了一次南征。
潘葑之战后两个多月,正位不久的后梁皇帝朱友贞,给原淮南降将,因柏乡大败而坐了一段时间冷板凳的王景仁,加了一个又长又拗口的临时官职,叫作“淮南西北行营招讨应接使”。所谓招讨,那是说要替天行道,吊民伐罪。朱友贞让王景仁进攻的目标,据史书上说,是先打寿州,再取庐州。所谓应接,是要来者不拒,接纳弃暗投明的降人。只不过,这是一句空话,当时吴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准备弃吴投梁。
然后,五代史上一次不起眼的,但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一大堆莫名其妙与颠三倒四的军事行动就此展开。接下来的叙述,在下无法保证其可靠性,只是根据那些不连贯的奇怪记载,所做的一个尽可能连贯的推测。
其实,朱友贞发起的这次军事行动,雷声虽然不算小,雨点却着实不大,他只给了王景仁一万多名梁军,远少于徐温能够动员的兵力。但后梁帝国毕竟还是此时华夏大地上的头号强国,所以徐温一听说梁军动手了,来的还是在淮南军界仍有一定影响力的王景仁,不敢怠慢,立即传令吴国各镇军队,前往北线集结,抵抗梁军。同时,为稳定前方军心,徐温等不及军队集结完成,便亲自带着朱温的前结拜二哥朱瑾等一批能战之将,率少量先头部队赶赴寿州前线。
十二月初,梁、吴两军相遇于赵步,马上发生了遭遇战。据史书上说,此时吴军主力尚未到达,徐温所率的先头部队仅有四千余人,一交锋就被王景仁所部梁军压得节节败退。眼看吴军即将被梁军逼进一条谷地,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吴军左骁卫大将军陈绍突然灵机一动,向左右大声呼喊:“诱敌深入,到此为止,现在该反攻了!”说着,陈绍掉转马头,带头冲入追来的梁军阵营!他所属军队以为刚才真是诈败,一时勇气恢复,也跟着他一同杀向梁军。见吴军不退反进,谨慎的王景仁唯恐有失,忙传令收兵,吴军才算得以脱险,安然撤走。
事后,徐温轻拍着陈绍的背(这在当时是表示亲密无间的经典动作)夸奖道:“今天要不是有你的机智,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就这样,吴军初战小负。朋友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作为防守方,本应享有地利与兵力双重优势的徐温,为什么不固守坚城寿州,也不等大军会合,就以少量军队同王景仁打没有把握的野战,以至于差点栽跟头呢?
在下认为,要解答这个疑问,首先得弄清楚赵步在哪儿。
在今天的地图上找不到赵步这个地名了,但在《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上可以查到,五代的赵步位于寿州东北,今安徽凤凰县东的淮河北岸,当时有很多赵姓人聚居于此,故得此名。赵步是淮河上的古渡口,对面就是著名的八公山。在这一段,淮河就是梁、吴两国间的天然边界,所以位于淮北的赵步属于后梁的地盘。
那么,本应防守,兵力又暂时不足的徐温为何还要先发制人,渡淮攻入后梁境内呢?结合赵步是一个渡口,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件,在下认为,最合逻辑的解释是:徐温想赶在王景仁之前,摧毁后梁事先集结在赵步渡口的渡船,以阻止梁军过淮河。赵步之战,徐温虽然打输了,但从各种迹象看,他摧毁梁军渡船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
朱友贞好像也没有为王景仁提供过备用船只,所以刚刚打了一场小胜仗,来到淮河边的梁军就面临一个大问题:怎么过去?好在此时是枯水季节,一般说来,河的上游通常比下游水小,于是王景仁率梁军沿淮河北岸溯流而上,一路派人测量水深,寻找可以让人蹚水过河的浅水区域。
梁军西行百余里,在寿州所属霍丘县北的一段淮河河道上,找到了合适的浅水区,于是王景仁率部大步跨过淮河,然后在渡河处设下标志,再南下直取霍丘。
霍丘,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却是吴国的边防重镇。它北据淮河,南依大别山,东西两面有城东湖和城西湖为屏障,其地多山林、芦苇、沼泽,不利于大军发挥优势,而利于小股军队的隐蔽、游击。
此时的霍丘守将名叫朱景,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豪强,少年时便“骁壮有胆略”,为乡里人所畏服。唐末大乱时,朱景乘机招集霍丘当地的无赖少年,拉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
杨行密据有淮南后,招安了朱景这支小势力,让他守霍丘,保持半独立,等于变相地将霍丘封给朱景。从此,对朱景而言,卫国即是保家,所以他对守卫霍丘非常用心。之前,后梁名将寇彦卿、康怀贞都进攻过小小的霍丘县,结果都在朱景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打击下无功而返。可见朱景是个很不好对付的硬手。
那么王景仁攻霍丘,能不能拿下呢?史书在这里有大段的空白,不得而知,在下推测,梁军应至少在短期内攻占过霍丘县城。理由是,在一些记载中,王景仁率军越过了霍丘,到达独山。如果霍丘未曾攻克,王景仁如此不顾归路,孤军深入,似不合理。
“独山”是一个重名率很高的地名,据在下查找到的资料,仅仅在安徽这一省,就有三个“独山”。它们分别位于:一、今安徽凤阳县东数里;二、今安徽六安市西七十里;三、今安徽宿松县北,二郎河上游。三个独山相比较,第二项即今六安市境内的那个独山,最有可能是王景仁经过的独山。原因很简单,王景仁是从霍丘附近渡过淮河的,看看地图就清楚了,此独山在霍丘之南一百余里,距离最近,其余两个明显不大可能。另外,《十国春秋·王景仁传》称,王景仁与吴军在霍山发生过一次交战,而霍山就在今六安市境内,距此独山也很近。
确立了以上几点,现在就让在下结合史书上的记载,推测当时所发生的故事。
王景仁渡过淮河,直取霍丘。朱景的强项是打游击,他或为保全实力,或为诱敌深入,选择了放弃县城,将自己的那支小军队转移到城外隐蔽,同时向徐温告急。
朱景运气不错,他在转移过程中偶然发现了后梁军队留在淮河边上的标志。对霍丘一草一树都非常熟悉的朱景,马上意识到这些标志是用来干什么的,他使了一个坏心眼,将它们都移动到淮河水比较深的地段去。
再说王景仁带着他那支并不强大的梁军顺利占领了霍丘县城,接下来怎么走呢?经过赵步会战,王景仁知道吴军正向寿州集结兵力,那么东进攻打寿州就不是一个好的选项了,不如南下吴国腹地,去攻取防御可能比较空虚的庐州。
王景仁应该知道他兵力不足,光靠这一万余人打下吴国是不可能的,但庐州是当年杨行密的故乡(也是王景仁自己的故乡)和龙兴之地,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它如果被攻克,会极大打击徐温在吴国并不稳固的威信(这是在下推测的后梁方面的看法,其实此时徐温在吴国的权力已经非常巩固了),说不定会引发吴国元老对徐温的反叛。那样,这次成功率极其渺茫的南征,才会有一丝胜利的可能性。
于是,王景仁留下少量人马防守霍丘,率大部分军队继续南下。为避免与可能拦截他的吴军纠缠,王景仁有意避开东南方向通往庐州的近路,准备出其不意,走一条行人较少的道路,先南下到大别山西麓,再东进取庐州。
军队前行,到达独山,王景仁让部众在这里停下宿营,稍事休息。正巧,山林间出现了一座小庙一类的建筑,王景仁信步走进去。推开庙门,王景仁惊讶地发现,神龛正中的雕像竟然是曾被他视同义父的杨行密!这是一座淮南百姓自发为心目中的仁主杨行密修建的祠堂!
王景仁百感交集。他想起了他还被叫作王茂章的时代,想起了他作为一名童子军,追随在那个人左右时,耳旁经常响起的那个既亲切又坚定的声音,想起了那个人离世,他被迫离开淮南,投奔昔日敌手的无奈与悲哀,想起了自己在后梁这几年的蹉跎岁月,几乎所有新同事对他都充满了敌意,成功从此远离了他,只有失败和失意时时伴随着他,想起了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对抗过秦彦、孙儒、钱镠、朱温等强敌的昔日战友,现在他们或已故去,或即将成为自己的对手!
我竟然要以敌人的身份来攻打父母之邦?悠悠苍天,吾将何从!
片刻间,大战前夕的梁军将士,看到了让他们感到很不吉利的一幕:主帅王景仁,拜倒在那小庙的神龛之下,伏地大恸,泣不成声……
也许就在那一刻,王景仁斗志已消。随后,梁军或是继续前进,在霍丘遭到吴军的意外阻击,怀疑庐州守军已有准备;或是得知徐温已集结起一支大军,正攻向霍丘,要切断梁军的归路。反正,王景仁放弃了进攻庐州的计划,回兵退保霍丘。罢了,沙场争胜已无望,我的家是回不去了,只要把这支军队带回他们的家就行了。
于是很快,梁、吴两军在霍丘城外发生了第二次较大的会战。单纯论战术指挥的水平,王景仁始终要比徐温高一些,交战伊始,梁军攻势强劲,连擒袁丛、王彦威、王墦等多员吴将,处于优势地位。
可战不多时,身经百战的老将朱瑾率领吴军后续部队赶至战场,猛击梁军一侧。这支生力军的加入,使战局顿时发生了逆转,疲惫的梁军寡不敌众,渐露败势。见形势危急,胜利无望,王景仁临危不乱,亲自率少量精锐断后,利用霍丘地形复杂,不利于大兵团展开的有利条件,掩护所部各军依次撤出战场。徐温与朱瑾虽仗着优势兵力,奋力攻击,始终不能歼灭或击溃顽强的梁军。一时间,仿佛又让人看到了那个血战青州的英雄王茂章。
可惜,英雄形象常常是一种易碎品。小败之后的梁军放弃了霍丘,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很快退到了淮河边上,急急忙忙寻找标志,好渡河回家。标志很快找到了,可能是大家路走得多,经过的地方也太多,记忆力早已被稀释。再加上追兵就在后面,时间耽搁不起,个个归心似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好像并不是当初过河的地方。
于是,大多是旱鸭子的梁军士卒,身披沉重的铠甲,义无反顾地蹈入滔滔河水,直至河水没顶,找龙王爷报到去了。很短的时间内,河面上下便填满了溺死的梁军尸首。就这样,果然是霉气缠身的王景仁,不但自己再回不了故乡,也两次连累他手下的士卒葬身异乡。
梁军的尸首没有被浪费,被徐温下令收集到一处,在霍丘筑成京观,向天下,向他内内外外的敌人炫耀武功!以前他收拾的敌人都比他弱小,这次终于收拾了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虽然那个对手并没有使全力。但在世人的观感上,打败后梁所取得的声威,自然是打败马楚与吴越不能相比的。
吴国天祐十年(后梁乾化三年,公元 913 年)就这样结束了,在这一年中,吴国与邻居楚国马殷、荆南高季昌、吴越钱镠、后梁朱友贞等都发生了战争,上半年全败,下半年全胜,初看好像是打平了。但值得注意的是,上半年败的全是姥姥不疼的吴军杂牌,下半年胜的全是徐温亲自指挥的军中嫡系。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徐温太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