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西并不知道小泽部队只是个内囊极其虚弱的空架子,更未想到会因此中别人的圈套,当战机向他报告已锁定敌舰时,他还认为自己咬上了一条大鱼。
上午8点15分,一百二十架美军舰载机分成两路向小泽部队冲杀过来,小泽也立即把麾下仅剩的二十九架飞机派上前迎战。这是力量对比天差地别的一场空战,美军飞行员打起来跟玩似的,几乎把日机当成了可以随意射击的标靶,空中到处传来他们兴高采烈的声音:“小伙子,拣一个吧,叫他们尝尝滋味。”很快,日机便被扫得一干二净。
8点20分,在一阵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数条鱼雷和炸弹击中了小泽的旗舰“瑞鹤”号航母。当年参与偷袭珍珠港的日军舰母,都一个个完蛋了,“瑞鹤”是仅存的一个。这艘老舰的飞行甲板被炸得四处冒烟,舵机损毁,只能用人手操舵,航行速度也随之降了下来,已落到舰队后面。
在幕僚们的再三劝说之下,小泽被迫离开燃烧着的“瑞鹤”,转移到轻巡洋舰“大淀”上继续进行指挥。
仅仅第一次攻击,便把小泽给打得没了脾气,这颇有些出乎哈尔西的意料,但同时也让他更加豪气勃发。第三十八特混舰队坐拥十艘航母、七百八十七架飞机,完全有能力和资本发动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攻击,而以哈尔西的性格,今天不打到小泽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是绝不会收工的。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金凯德发来了呼救信号。哈尔西一开始没搭理,按照他的想法,无论扼守圣贝纳迪诺海域还是保护莱特湾,都与他无关,那是金凯德的分内活,他正要做和应该做的,是击败小泽部队之后,来个乘胜追击。再说了,恩加诺作战海域距离莱特湾足足有二百二十五海里,九个多小时的航程,岂是说回就能回的。
正在向“大淀”号转移的小泽
哈尔西告诉金凯德,实在不行,可以让苏里高海峡的奥尔登多夫增援斯普拉格,奥尔登多夫舰队有战列舰,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已经残破不堪的栗田部队?
可是之后金凯德仍然呼救声不断,并且坦白了自己的窘境——奥尔登多夫舰队此前对莱特岛实施了连续五天的炮轰,弹药已所剩无几,苏里高夜战又用去了部分穿甲炮弹,现在不仅老战列舰缺少弹药,就连驱逐舰也没有多少鱼雷,且很多舰只燃油不足。以这样的状态,即便援兵能及时赶到,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哈尔西一下子被激怒了,他认为金凯德真是够无能的,这也不行那也不济:要是我有这么多护航航母,在奥尔登多夫的援兵到达之前,用舰载机就足以自卫!是,我的快速战列舰和舰载飞机确实阵容强大,弹药充足,但这不是离得太远吗,哪里来得及赶回去?
为了打发金凯德,哈尔西只能给正从加油地赶回的麦凯恩大队下达命令,要该部以“最快的速度”援助斯普拉格,除此之外,他就觉得再也不能为金凯德做什么了。
哈尔西摩拳擦掌,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眼看着小泽部队已是三更油尽的灯,再晚也得灭,处于这种危机之下,小泽却并无忧色,相反还很高兴,因为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打哈尔西,而是挨哈尔西的打!
就在被美机攻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小泽还没忘记向栗田发出电报:“敌舰队已被我诱至北方,目前敌人正集中火力向我机动部队进攻。”
让小泽事后感到吐血的是,栗田居然还是没有能够收到这份极其重要的电报。自始至终,栗田都以为自己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哈尔西部队”苦斗呢。
真的哈尔西来不了,假的哈尔西已经支撑不住了。斯普拉格的舰船或沉或损,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同时栗田部队距离莱特岛登陆滩头也已相当近了。
上岸指挥的麦克阿瑟虽不能亲临海战现场,但他通过远方隆隆的炮声,就知道海战进行得有多么激烈。他还看到,由于“塔菲-三”的航母或被击沉,或甲板被炸裂,原有舰载机不得不飞往杜拉格机场,有的油不够就一头栽入了附近海湾,麦克阿瑟既痛心又焦虑,然而却无计可施,只能在内心里默默祈祷。
与此同时,斯普拉格已经感到了绝望。他知道,自己就是打得再好,到这时候“也该在海里喝水了”。
眼看“塔菲-三”全灭的时刻就要到来,一名美军信号员突然大声喊道:“该死的,伙计,他们竟溜了!”听到信号员的喊声,斯普拉格赶紧上前观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日军舰队确实是在退却。
斯普拉格的大脑已近乎被残酷的战斗所麻痹,他害怕这只是出现的幻觉,直到在空中盘旋的飞机送来一连串报告,才确信这是真的。后来他将之归结为运气使然:“全能的上帝特别眷佑我们。”
“甘比尔湾”号上的飞行员与他的“野猫”战斗机。虽然“甘比尔湾”被击沉,但飞行员仍可驾机作战,他们的英勇表现挽救了“塔菲-三”。
这当然不全是运气。对于栗田来说,到了嘴边的肉,就没有咽下去又吐出来的道理。问题是打了这么久,他不仅没尝到肉味,嘴边上还被烫了无数个泡。
且不说美军护舰群的英雄主义举动有多么震撼,就说天空中越来越多的舰载机就足以令日军胆怯。当时,“塔菲”系列三支舰队的舰载机大部分都飞了过来,所有飞行员接到的命令只有一条,即不要盯住一艘受伤的日舰穷追猛打,也不要全力去炸沉一艘舰艇,相反要化整为零,分头出击,像蚊子一样不停地骚扰敌人。
按照这条指令,美机实行交替作战,想尽一切办法对日舰进行干扰,用一名飞行员的话来说,是在“用武器库里的不论什么东西,包括门把手,来打日本舰队”。
“塔菲”舰载机的弹药和鱼雷大多已经消耗在支援登陆上,剩下不多,一旦用完,飞机便回去加油,加了油又飞回来,做出模拟俯冲动作,通过这种假动作来钳制日舰。
在美机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浪式空袭下,栗田部队的“鸟海”“筑摩”和“铃谷”三艘重巡洋舰遭到重创,逐渐开始沉没。到了这个时候,感到阵阵肉疼的栗田才如梦初醒似的说了一句:“是啊,我必须立即进击莱特湾!”
美军舰船和飞机的英勇反击,让栗田对眼前之敌是“哈尔西部队”这一点更加确信无疑。同时,海面上美军施放的大量烟幕弹,以及瓢泼的大雨,都妨碍着他对战场情况的观察,换言之,栗田并不知道自己对“塔菲-三”造成了多大损失,只知道自家舰队已经受伤不轻。
对“哈尔西部队”的全速追击已持续了两个小时,“哈尔西”的航母全是快速航母,三十节的速度,就算己方已占据主动,这么没完没了地追逐下去,怎么可能追得上?
别忘了,上级的命令是让进莱特湾打“空船”,而不是和哈尔西缠斗。本来小泽应该负责把哈尔西给引开的,结果他没完成任务,倒让我在这里给他擦屁股!
上午9点11分,栗田向他那些零零散散的大舰发出讯号,要它们退出战斗,“以每小时二十海里的速度向北与我靠拢”。
栗田不是说不打,他是要重整队形后向莱特湾进攻。不过这一关键时候的松劲,却真像是“全能的上帝”从九重天给“塔菲-三”发下了一张赦书——当栗田下达命令时,他的两艘重巡洋舰与“吉普航母”已近在咫尺,几乎可以直接瞄准,而在巡洋舰后面跟进的两艘战列舰也同样距离美舰很近。
“塔菲-三”意外得救了。斯普拉格也顾不得猜测对方心思,便赶紧率部向莱特湾驶去。
向北二百二十五海里,同样处于绝境中的小泽部队就没这么走运了。
9点45分,哈尔西发动第二次空袭,一百三十架飞机横冲过来。这次美机可以在无空中拦阻的情况下,直接攻袭日军舰队。小泽急忙部署高射火力网,试图用凶猛炮火来弥补空中劣势。
历史学家如此描绘当时的场景:在明朗的晴空中,日军的炮火筑起一座火焰吞吐的殿宇,殿宇的列柱五彩缤纷,绚丽夺目。殿宇下面,各舰以Z形运转的方式左闪右晃,以躲避劈头盖脸而来的炸弹以及飞窜的鱼雷。
面对猛烈的空袭,这种抱着脑袋钻地洞的办法显然是徒然的。轻航母“千岁”号冒出阵阵浓烟且严重倾侧,最后在水中无法动弹,轻巡洋舰“多摩”号亦多处中弹,落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原来航母作战这么有劲。在“新泽西”号的指挥台上,哈尔西乐得手舞足蹈,他命令李中将的战列舰扑上去,用重炮对小泽部队进行轰击。
美军战列舰离小泽部队仅五十二海里,在哈尔西看来,大获全胜已成定局。
就在这时,金凯德又发来了电报,还是叫救命:“李在哪里?”在近三小时的电报往来中,这是金凯德第二次用明码发电,可见他已经慌乱和愤怒到了什么程度。
看到这份十万火急的求援电报,哈尔西惊讶万分:不是已经让麦凯恩大队来增援了吗?
哈尔西忘了,麦凯恩大队离莱特湾足有三百多海里,比恩加诺到莱特湾还要远,即使麦凯恩接到命令后马上行动,也得好几个小时后才能到达战场。
几分钟后,哈尔西又收到了尼米兹发来的电报。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亲自下达战术指示,这是前所未有的,哈尔西不得不予以重视。
尼米兹发这个电报也是出于不得已。之前金凯德向他发来了雪花一般的告急电,参谋们也认为尼米兹应该出面干预,命令哈尔西派兵增援斯普拉格,但都被尼米兹拒绝了。尼米兹一向尊重前线指挥官的现场处置权,如果不是处于极特殊的情况下,他反对越级进行干预。
然而随着金凯德的呼救信号越来越尖锐刺耳,尼米兹终于接受了参谋们的建议,即至少问一问哈尔西:第三十四特遣舰队现在何处?
电报中就是这么一句话。不过出于保密起见,夏威夷的密码员还会在正式电文前后添上几句混码。前面一句是“火鸡在水边跳舞”,后面一句是“全世界都想知道”。
“火鸡跳舞”,谁都知道这跟正题毫无关系,“全世界都想知道”就未必了。“新泽西”号上的译电员一看,还以为这几个字是正文的一部分,就原封不动地译出来交了上去。
尼米兹和哈尔西私底下是老朋友,尼米兹从不会以训斥的口气跟哈尔西说话,然而给译电员这么一画蛇添足,这句话简直就像是在含蓄地责备哈尔西了。
“蛮牛”的脸好像被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整个人晕头转向,情绪也顿时从惊讶转为愤怒。他摘下帽子,狠狠地摔在甲板上,然后大声骂了一句听起来让人脸红的话。一名部下赶紧抓住他的胳膊劝解:“别这样,你究竟怎么啦?要镇静!”
哈尔西认为自己受到了尼米兹的侮辱,气得一个劲咳嗽。闷闷不乐地与幕僚们合计了近一个小时后,他才无可奈何地下达命令,决定组建第三十四特遣舰队,再加上博根航母大队,由自己率领着南下增援金凯德。
哈尔西一心想留下来痛宰日军航母,但现在是不可能了。他后来始终对此耿耿于怀:“我放弃了我从当军校学员时起就梦寐以求的机会。对我来说,这场战争中的最伟大的一次战斗结束了。”
美军战列舰上蓄势待发的巨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