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条下课

7月9日，风雨飘摇中的东条内阁遭受致命一击。当天傍晚，美军第五舰队司令官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宣布占领塞班岛。同日夜，参谋本部和军令部同时收听到美国旧金山广播电台发布的这一惊人消息。东条和岛田对此早有预料，3天前当守岛部队指挥官南云忠一、斋藤义次和井桁敬治集体自杀身亡时，两人就意识到塞班失守只是几天之内的事情了。

之前为平息民众的不满情绪，东条已严令禁止传播除政府发布之外的任何消息。能收听到海外广播的短波收音机被禁止使用，“一旦发现，严惩不贷”。但无论采取怎样的限制措施，互相传播的谣言总是连续不断且越传越广，“塞班守军全员玉碎”的惊人消息更是如此。

10日上午，在九段军人会馆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预备役大将会议。出现代表有陆军大将4人、海军大将5人。与会人员一致做出了“断然夺回塞班，实现陆海军真正联合”的决议，并决定将决议立即提交东条和岛田。岛田在前辈面前一向谦恭，海军方面的末次信正、安保清种传达决议还算顺利。但当陆军的南次郎、荒木贞夫向东条呈上决议时，被东条当场退了回来：“我们现在是在打仗，请不要对一个局部战斗的失利过于神经质。最近因为局外人在搞政治阴谋活动，当局反而难办了。这点请军界元老务必明察。”言外之意就是，现在麻烦已经够多了，你们这些老家伙就别再来瞎掺和添乱了。

11日上午9时30分，东条进宫晋谒天皇。在向裕仁汇报了昨日陆海军大将会议提出的建议之后，东条来到西一厅主持内阁例会。当天会议主要审议《动员科学技术人员纲要》。开战以来，“科学污染了日本精神”的论调扶摇直上。现在战况渐趋不利时，大家又开始埋怨失败是因为科学力量不足，科学家不能发明克敌制胜的新武器。正式议程结束后，东条向与会人员公布了塞班岛玉碎的实情，“让天皇陛下为此担心，实在过意不去。但现在正是我们歼灭敌人，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关键时刻。”

内务大臣安藤纪三郎突然冒出来一句：“那么国民不奋起，莫此为甚。”

“莫此为甚是什么意思？”东条追问。

“这话以前我曾当面向您讲过，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安藤话中明显带有不信任情绪。

“不只是太平洋战场吗？”东条示威式地环顾四周，“如果看看我们在中国战场的情况，塞班的失守就不值得大惊小怪。我要特别告诫你们，希望阁员精诚团结，克己奉公，不要做一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例行午餐结束后，岸留下来单独向东条汇报：“作为军需省负责人，塞班事态实在令人遗憾。如果任由敌人占据那里，本土沿海工业区、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都将遭到美军空袭，与南方资源区的往来会比目前更加困难。军需生产将一落千丈，维持战力就更困难了。因此无论如何也要组织力量夺回塞班。”

东条对此怫然不悦：“你把国务和统帅混为一谈了，这是统帅部应该考虑的事情。宪法明确规定，这不是国务大臣应该考虑的事情。”

一向对东条言听计从的岸今天的表现截然不同：“这不是在讨论法律或国务与统帅的形式问题，这是赌国家命运的重大问题。”

东条闻言勃然大怒，起身大声呵斥道：“战争如何打是大本营考虑的事情。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文官知道什么？”当初在中国东北结下的铁杆盟友之间终于出现了裂痕。

东条一向将岸视为亲信，这次他的判断出现了致命失误。在向首相端出塞班决战论前，岸已悄悄会见了冈田和木户，就东条内阁的未来命运进行过多次秘密会谈。就在岸踌躇犹豫之际，东条的做法完全将他推向了对立面。

在和冈田、木户取得联系的同时，岸也和一些主张倒阁的议员频繁接触。遭东条训斥之后，他让心腹军需省动员局局长椎名悦三郎出面，将“爱国同志会”议员中谷武世、赤城宗德叫到自己的官邸：“今后我们多联系吧，这几天在占卜皇国的兴衰，它应该成为我们的作战任务。”中谷、赤城闻听此言，喜形于色，表明岸已同意参加他们的倒阁行动。谁都清楚，出自敌人内部的反戈一击不但隐蔽，而且具有无坚不摧的杀伤力。

当天，参谋本部公布了一项处罚决定：酒井镐次退出现役，不得再出入陆军首脑机关。他的处罚决定和战争指导班松谷的处分同日下达。近卫等人再也得不到来自陆军的最新消息了。

当天还有另一重大事件发生。高木暗杀小组骨干成员神突然接到调令，13日调联合舰队出任首席参谋。丰田副武早腻味了那个缺乏必胜信念却喜欢唱高调的首席参谋高田利种，海军省也厌烦了这个成天上蹿下跳的神。最重要的是，次官泽本感觉最近教育局内气氛诡异，自局长高木以下个个鬼鬼祟祟，好像在密谋什么行动。泽本决定先下手为强，把那帮浑蛋小子拆散，排除内部不稳定因素。这正是神被突然调走的根本原因。

高木对此极度警觉，怀疑暗杀计划很可能已经暴露。由于联合舰队旗舰“大淀”号轻巡洋舰并未出海，理论上讲这一调动并不影响神参加下一步的刺杀行动。相反，他在特殊岗位上还可以向负责提供飞机的小园下达正式命令。但关键时刻骨干被调离，高木心中还是蒙上了一丝阴影。

当晚，陆相官邸议事厅电灯彻夜通明。东条率一班亲信后宫、秦、富永、佐藤等人在商议对策。议论最多的是首相兼任陆相和总长问题。东条认为，这正是现有体制的最大优势，不容有变，在留任岛田问题上也不能做出让步。佐藤提出作为变通，是否可以吸收一部分重臣入阁，东条表示认可并解释说：“首先，吸收阿部大将入阁没有任何问题。第二个备选人是米内。从拉拢海军角度来看，将他拉进来当然最好。第三个候选人是外交官出身的广田弘毅。”出身陆军的阿部一向支持东条，当然被列为第一人选。

为应对重臣的反政府倾向，缓解对立情绪，佐藤建议将重臣全部任命为内阁参议员，“给骨干议员发活动资金，挤垮搞骚乱的那帮人。对那些无论如何劝说都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必须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头脑清醒清醒”。这显然是收买和威胁并举的软硬兼施战术，佐藤不愧为东条师父的首席高参。

12日晚，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两个暗杀小组分别就行动进行密谋。考虑到神被突然调走，高木将暗杀时间向后推迟至7月21日，星期五，具体暗杀细节不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高木一脸严肃地说，“把东条的车包围起来，为了防止他加速逃脱，由专人负责射击车轮！”

当天很晚的时候，津野田来到牛岛家。牛岛已提前把家属疏散到了老家沼津。“我刚刚从陆军习志野学校回来，”津野田边擦拭汗水边从包里取出电灯泡一样的薄玻璃球，“这是被称为‘茶瓶’的反坦克秘密武器，是陆军最新研制的一种手榴弹。里面装有液体氰气和铜粉，瓶子一碎就会立即喷发氰气。这些毒气能够伤害周围的生物，侵入神经中枢。据说在50米内的生物中毒后会很快死亡。”陆军习志野学校成立于1933年8月1日，因位于千叶县习志野市而得名，专事化学武器特别是毒气的研究。没承想，日军秘密研制的特种武器没有首先用于敌人，却拿自己的政府最高首脑当试验品，事情本身就非常可笑。

“实在太好了，”牛岛将容器拿在手里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就用它作为刺杀工具。”

“如果投弹点近了，自己也会同时死去。为了有把握杀死他就必须牺牲自己。”津野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我本来就有这个决心，杀死东条比我死更重要。”

“我也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我年轻，还是由我出手。”津野田毫不示弱。

“不行，你是近视眼。我是柔道教练，臂力大，所以必须让我来。”牛岛眼中射出了凶光，“我已充分考察了地形，虽然经常有警察出入皇宫门口，但东条每天都坐敞篷车出入宫城，那一带确实有下手的好机会。”

从13日清晨开始，东京宪兵队把十几个强硬主张倒阁的议员“请”到了宪兵本部，名为听取对政府工作的意见，实为恫吓。四方已得到确切消息，岸近期行动十分可疑，与主张倒阁的议员频频约会。从这一天起，四方开始派专人对岸的行踪进行秘密监视。

11时30分，木户谒见天皇，就当前紧张的政治局势汇报了半小时：“如果不采纳大家意见，很可能会出现更换内阁的行动。”这次裕仁难得地点头表示认可。

13时，东条来到内大臣办公室：“昨天已和岛田海相和两位第一次长交换意见。岛田过去虽然曾有辞职想法，但同时表明如果首相决心很大，他会下决心共同前进。所以我想就以下事项进行改革。”东条提出的改革内容共有六条：一、陆海军真正团结一致——这话说得好像以前不团结似的；二、加强大本营职能；三、改组内阁；四、改进国会；五、充分发挥重臣作用；六、对“翼政会”采取必要对策。

东条刚刚介绍完，木户就做出了提醒：“是不是忘记了另一件大事？两总长仍由大臣兼任吗？”

木户的问题打了东条一个措手不及，犹豫片刻，他强硬地回答道：“是这样的。”

木户改变了原来端坐的姿势，像是自勉式地告诉东条：“今天的问题，已经超过了一般内阁问题。一步错了，就可能引起批评天皇的事端来。外界盛传这种说法：听任总长兼任大臣，就不能全神贯注地指挥作战。天皇委托东条一人掌握国家命运，这种做法可行吗？”

“到底谁在这么说呢？”东条明显有点愠怒。

木户未接东条话头：“我相信，现在必须做出三大改变。首先，统帅权独立十分必要，这样才能健全统帅部机能。其次，虽然海军内部支持岛田者仍占大多数，但不管前方或是国内，毫不例外几乎都出现了不满情绪，这种条件下海军大臣继续留任毫无意义。最后，作为首相，有必要把重臣和官民领导阶层全盘掌握起来，特别是对重臣关照上必须下大功夫。”木户的三条意见可以概括为：大臣不能兼任总长、岛田辞职和吸收重臣入阁。

虽然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但东条还是很快稳住了阵脚：“大臣兼任总长问题，虽然相信现有人选也可以，但并非没有改变余地。重臣问题也有待于进一步考虑。只有第二点极为困难，如果部下有人提出批评就变更大臣，恰好促成了‘二二六事件’以前陆军那种犯上作乱的状态，军队纪律也难以维持。”

木户对此毫不让步：“海军大臣一事，我认为要站在防止领导层与国民脱节的更高层次上去看，有必要重新做出考虑。”

“军队的根本在于服从，过多妥协对战争没有任何好处。”东条以不容反驳的生硬口气说，“那么今天的会谈就到此为止吧！”

回到首相官邸之后，东条第一时间叫来了佐藤、富永和秦三位高参：“木户的三个条件是在逼我辞职，我认为这可能体现了天皇陛下的意图，我可能已经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如果真这样的话，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在现有职位上再停留一天。”

佐藤当即跳起三尺多高：“大臣，您现在与平时截然不同，怎么忽然变得懦弱啦？在战局不断恶化的情况下，中途换马怎么能行？除削弱军队士气，长敌人威风，加速战败外，别无他用。倒阁的人是一帮老糊涂和‘翼政会’废物。辞职是毫无道理的，发动战争的大臣必须有死保内阁的决心。”

“如果是天皇本人的意思，那就难办了。”东条显得有些无奈。

“仅凭木户的一句话，就认为失去了天皇的信任，内阁就轻易提出辞职，这能说负起了辅佐君主的责任吗？必须当面了解陛下的真实意图。如果真的已经失去了天皇的信任，木户就不会提出上述三个条件了。”佐藤脑子转得挺快，推理也算中规中矩。

“可是，让岛田辞职是我最不愿接受的。几年以来，我们一直密切合作，一起生死与共走过来了。”

佐藤接着侃侃而谈：“中国有句古话叫‘大义灭亲’。欲成大事，就必须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为稳定当前大局，现在必须忍痛割爱，辞掉岛田。”在这里，老酒为佐藤想出了另外一个更恰当的词儿叫“丢炮保车”。佐藤敦促“师父”火速入宫，第一时间搞清裕仁真实意图后再做定夺。

东条采纳了佐藤的建议，决定另辟蹊径，避开木户当面向裕仁查明情况。16时，他叫来岛田，商定以陆海军统一使用飞机为由以两总长身份进宫拜谒。在驱车前往皇宫的路上，东条对秘书赤松发了脾气，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事情：“喂，怎么忘记戴参谋肩章了。”此时东条的身份是参谋总长而不是首相或陆相，赤松慌忙从皮包里取出一副装在信封里的肩章给东条戴上。

两人在16时30分进入皇宫拜谒室。在汇报完有关事项，室内只剩裕仁和东条两人时，东条把之前木户提出的尖锐问题禀报天皇。裕仁事先接到了木户报告，他估计东条一定会前来查证的，于是立即做出了明确回答：“关于确立统帅权问题，请你考虑。第二点变更岛田之事，之前不也有过伏见宫的先例吗？与前面两个问题比较，重臣问题并非十分重要。”东条只好悻悻而退。

东条沮丧地回到首相官邸时，那一帮亲信还一脸焦急地等在原地。得知木户提出的三大条件确属天皇本意之后，佐藤一时也没了主意，但提出东条一定要坚持，不能轻易放弃。他建议由米内接替岛田出任海军大臣，这样就可以抚慰海军和近卫那样的开明派人士。解除岛田职务是东条最不愿意的，他和佐藤一样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既然尚未失去天皇的信任，那就要克服一切困难按照裕仁的意见去办。当天21时30分，岛田应邀来到首相官邸。在讲述了事情经过并遗憾表达了让岛田辞职的意思之后，东条说：“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但……”

“在目前局面下，为遂行战争并极力避免政变，如果我离开能使局面好转的话，那我就非常高兴地离去了。”听到东条要自己辞去海军大臣的要求，岛田如释重负，同时显得非常汉子，“我辞去职务倒是无官一身轻，您却必须肩负重任继续干下去。为完成大任，请您多多保重。”岛田慷慨地预祝东条在未来的斗争中“斗出成绩”。

岛田眼中明显有泪光闪耀。他站起身把手伸向东条，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想起三年来“亲密无间”的合作，今天竟然要忍痛挥手告别，东条心中充满了愧意：“您仍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即使辞去了海军大臣，也还请您留任军令部总长。同时，我希望您能挑选好自己的接班人。”

“在与伏见宫殿下沟通之前，我个人考虑最好是提拔泽本次官。”

“这是最理想的阵容。虽然这事还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但我也准备在辞去总长职务之后，把后宫第一次长提上来。”由东条和泽本分别担任陆海军大臣，后宫和岛田出任两总长，新提拔的人基本就是傀儡，所有事情还是东条最后说了算，这无疑是他精心策划的小阴谋。

岛田的大度让东条感动万分。两人握手告别时，一向颇有涵养的东条竟失声痛哭。

岛田离开之后，23时，东条叫来星野开始研究新内阁的布局。东条仍兼陆军大臣，军需大臣由懂经济的老手藤原银次郎担任，同时吸收重臣阿部和米内入阁。厚生大臣职务作为诱饵让给“翼政会”。算来算去，要迎接阿部和米内入阁必须再空出一个名额。如此看来，只有让岸信介退位让贤了。数月前岸曾提出辞职，东条没批，现在正好满足他的请求。东条和星野一致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殊不知岸正在和倒阁派密谋，准备以打死也不辞职的办法促使东条内阁垮台。

14日清晨7时30分，岛田比平时更早来到海军省，叫来次官泽本和军务局长冈敬纯，向两人传达了自己准备辞去海军大臣的决定：“今后全靠你们了，希望不要离开陆海军协调和完成圣战这个大纲。”按照惯例，次官一般由新大臣提名。岛田“今后”一词话里有话，泽本立即领会到岛田很可能要提拔自己了，冈对此也心知肚明。

上午9时，岛田佩戴好参谋肩章来到二楼总长室，向第一次长塚田和第二次长伊藤说明了自己将辞去大臣一事。20分钟后，岛田再次取掉肩章回到大臣办公室，向海军元老永野修身报告了相关情况。10时后，岛田破例未去参加内阁议会，直接驱车前往热海去拜见被自己放逐到那里的伏见宫元帅。

伏见宫对岛田推荐的接班人表示反对：“现在提拔泽本，很难想象能立刻把问题成堆的海军团结起来，我不赞成。”碰了一鼻子灰的岛田只好象征性坐了一会儿后悻悻退出。

18时，回到海军省的岛田继续同永野、及川古志郎和加藤隆义讨论新海相的人选问题。谁都清楚要求米内出任海相的呼声最高。及川提出将米内和末次恢复现役，担任大臣或总长。永野认为还是从现役人员中选拔为好。四人初步确定的海相人选是吴镇守府司令官野村直邦。

7月15日一大早，永野就带着“野村海相方案”驱车赶往热海，征求更老的元老伏见宫的意见。

当天上午，东条在内阁会议召开前一小时来到了内大臣办公室：“按照加强统帅部的旨意，本人将辞去参谋总长职务，同时岛田辞去海相。今后决心改变统帅部现状，改变内阁阵容，继续勇往直前。”

木户本预计东条会立即提出总辞职。现在东条厚着脸皮就是不下台，他一时还真没了主意，事态似乎正在朝他期望的相反方向发展。他告诉刚好进来汇报工作的书记官长松平：“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只好决心辞去内大臣职务了，誓不与东条共存。”

关键时刻，近卫等重臣个个都没闲着。在得到松平秘密送来的消息之后，近卫对东条的厚颜无耻非常愤慨。他立即召集平沼和冈田商议对策。大家决定步调一致，严防被东条各个击破。

和伏见宫反对泽本出任海相类似，东条欲提拔后宫出任参谋总长的做法同样在陆军内部引起轩然大波，多数人坚决反对。叫得最响的是作战课长服部卓四郎，连东条铁杆亲信富永都提出了反对意见。此前大家对东条的人事安排早就心存不满，对他凭借个人喜好随便变动人事的做法敢怒不敢言。有人说：“东条的不公正安排使得有骨气、有血性的人都被贬到外地去了。”这里大家指的是南方军的寺内寿一、关东军的山下奉文以及在新几内亚西部死撑的阿南惟几等人。半年之前，在荷属东印度病死的富永政信追晋大将时，背地里盛传这是因为政信的女儿美代子嫁给了东条儿子辉雄。

当天14时，永野带着热海的意见回到了海相官邸，向岛田等人说明“伏见宫元帅同意由野村接任海相”。岛田煞有介事地向永野道谢，他现在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首先是通知在吴港的野村火速进京，其次是将该方案通知东条，最后是制定野村接受大臣职务后的人事安排。诸事安排就绪之后，岛田回到大臣室耐心研起墨来，准备提笔书写辞呈。岛田觉得开战以来自己殚精竭虑，却落得个今天被迫辞职的悲惨下场，委屈极了。由于心情实在太差，岛田连写两份辞呈都因不满意而撕掉，直到第三次才勉强完成。

倒阁主将冈田似乎比东条和岛田还忙，他频繁与高松宫、高木及重臣联系。冈田忽然意识到，东条改组内阁实际就是变动阁员，如果被东条宣布辞职的大臣拒绝下台，他的改组计划就会走入死胡同。冈田叫来了女婿迫水。两人分析一番后认为，最可能被东条劝告辞职的人是岸，之后依次为内田农相、重光外相和小泉亲彦厚生相。如果能够做通岸、内田等人的工作，让他们在东条提出要求时拒绝辞职，内阁改组计划就将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迫水马不停蹄赶到军需大臣官邸，开门见山向岸提出：“如果东条让您辞职，请拒绝。”此时岸完全站在了东条对立面，对迫水的请求不假思索，满口答应。两三天前，他已经对倒阁国会议员做出过类似承诺。他甚至主动告诉迫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下一站去哪里，但我不希望你的行踪被东条发现。请从后门悄悄出去，因为前门有宪兵把守。”

从后门潜出的迫水很快绕到了内田家中。在听取了迫水转达的冈田口信之后，内田马上做出承诺：“作为个人，我与东条交情很深，他是个好人。但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推翻他，不能因个人私情而误了国家大事。请您转告冈田大将，内田将按他的吩咐行事。”

迫水第三站找到了外相。重光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反问：“其他阁员讲过类似的话吗？”迫水本想对重光隐瞒实情，但怕他拒绝，就把岸和内田的意见告诉了他。重光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下午，对迫水做出承诺的三位阁员先后入宫，向木户转达冈田的意见，同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希望能得到内大臣的支持。被劝告而拒绝辞职是对首相的背叛行为，如果没有后台支持是非常危险的。作为过气重臣，冈田显然不具备庇护他们的能力。如果能够得到内大臣的首肯，就相当于背叛行动的合法化，因为木户在大多数情况下代表天皇。

木户对东条已完全失望，他大体上做出了承诺，只是告诫三人：“在拒绝辞职时要注意辞令，千万不要感情用事，激怒东条。彼此都是为国家未来着想，希望不要因此引发不必要的事端。”三人大为满意但又不能完全放心，于是相约一起去喝酒做进一步商议。这才有了本章开头酒馆里的那一幕。

当晚，在能够俯视中央线和外护城河的市谷土堤上，牛岛和津野田秘密见面了。牛岛说找到了合适的出手场所，即宫城外苑车子拐弯的地方，下周一出手。津野田刚刚接到出差中国的命令，建议推迟行动。牛岛提出由他单独出手，津野田表示反对。两人最终商定，在津野田返回后的22日出手刺杀。

当天很晚的时候，当近卫离开荻洼庄来到代代木私宅时，门外走进了海军中将左近司政三。左近司是高木的受业恩师，曾担任过海军次官。近卫内阁时他任商工大臣，与近卫私交颇深。左近司告诉近卫，他将根据冈田的建议在第二天前往拦截从吴港赶来赴任的野村，劝他不要出任海相。如果野村拒绝入阁，现役那些海军大将、中将都不会帮东条火中取栗，东条内阁就会因海军派不出大臣而垮台。当年陆军正是用这种方法搞垮米内内阁的。

16日早上8时45分，小田原车站急匆匆走来两个行踪诡异的男人，他们在吴港开往东京的列车站台上四处张望。两人正是前来拦截野村的左近司和下村正助。8时46分，火车进站，两人迫不及待地跳上了车。但是找遍所有车厢，也未能发现野村的身影。野村偌大个人，难道就此失踪了不成？真那样的话倒好办了。中午时分，高木急匆匆来到冈田私宅，见到了只围着兜裆布、一碗接一碗喝酒的冈田，报告了左近司两人在车站扑空的坏消息。

一小时后，冈田趿着木屐来到荻洼庄，满嘴酒气地告诉近卫：“我们不能就此善罢甘休。请马上召开重臣会议，请内大臣也参加，共同商讨当下局势。平沼男爵也是这种想法。”近卫同意，冈田高兴地接受了联系木户和通知重臣的任务。

就在左近司在车站急得满头大汗之时，野村已平安抵达海军省。岛田对可能有人阻止野村进京早有预料。为避免发生意外事端，军务局长冈亲自派海军飞机飞往吴港，将野村专程接到东京。专机在羽田机场降落之后，早就候在那里的专车拉上野村向海军省疾驰。野村对接受如此破格的接待感到诧异：“为研究作战，不需要如此神秘吧？”12时刚过，抵达海军省的野村走进接待室，次长泽本和军务局长冈就走了进来，两人的表情异常严肃。“您辛苦了，”泽本说，“岛田大将将辞去海相职务，海军高层研究的结果是由您接任，所以劳驾您来京。如果可能，今天就举行新海相就任仪式。”

“实在太意外了，岛田君为什么要辞职？”野村一脸蒙。

“岛田将军会直接向您说明情况。”泽本随后将野村领到了海相办公室。

“因为陛下有话，岛田最好辞职，”岛田皱着眉头告诉继任者，“我不得不辞去海相职务。有劳大驾，请审时度势，挑起这副重担吧！”

“您这话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所以我想，还是先和永野元帅商量一下再做答复吧！”

野村很快来到永野私宅。“为了海军，不管怎样，请把继任海相一事接下来。”永野显得非常着急，“你要立即去会见东条，确认新内阁的组成。”

直到此时，野村方才明白自己瞬间从一个闲职人员一跃成为决定内阁改组能否成功的关键人物。他心中隐隐有一丝窃喜，这对个人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荣升。

在海军现有高层的陪同下，野村吃了一顿非常窝囊的晚餐。席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顾低头慌乱往嘴里扒饭，谁都怕说话不慎伤及前任或得罪后任。21时，当野村驱车来到首相官邸时，东条已经笑容可掬地在大门口恭候他的大驾了，现在野村对东条来说不啻为一根救命稻草。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两人的会谈非常愉快。就野村提出的诸如陆海军真正合作、加强战争指导、重新争取人心等问题，东条统统以“极表赞同”“很有见地”“我正有此意”给予回答——估计此时野村叫他喊爹他都愿意。野村最后满意地说：“如此甚好，我本人同意接任海相。不过明天我还要去热海拜见伏见宫殿下，听取他的意见后再做决定。”东条虽然心急如焚，但也只能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但去无妨，不急不急”。

说不急肯定是假话。野村前脚刚出门，东条就叫来佐藤、富永、星野等心腹紧急研究对策。夜色已深，东条还是打算立即去会见木户。他赶到木户私宅时已是仲夜11时45分，两人开始谈话已是次日0时30分了。内阁改组进展顺利，东条心情显然很好。对东条关于之前提出三项改革措施的解释，木户虽然心中不悦，但也只能点头认可：总不能两天前刚刚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吧？况且这也正是裕仁的意思。

同一天晚上，东条决定取消后宫的晋升，富永的反对使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参谋总长新人选变成了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1882年1月4日，梅津出生在北九州大分县，和联合舰队司令官丰田副武是同乡。梅津7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带着他改嫁他人。家境贫寒和屡遭歧视使梅津的性格变得内向偏执。1897年9月，梅津以第一名成绩考入熊本陆军地方幼年学校，3年后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据说梅津选择军校是因为家里付不起其他学校的学费。从陆士毕业之后，梅津以少尉军衔参加日俄战争，隶属乃木希典第三军。在血腥的旅顺攻防战中，梅津因作战勇猛身负重伤，获得每年350元终身年金和五级金鵄勋章。1908年，梅津进入陆大第二十三期深造，以首席成绩毕业并获天皇御赐军刀。梅津曾先后出任日本驻德国、丹麦、瑞士使馆武官，具有一定的国际视野。1919年4月，37岁的梅津经参谋本部作战部长宇垣一成介绍与木场清子结婚。6年后，清子死于结核病，梅津终身没有再娶。

赴欧回国之后，梅津多次在陆军省和参谋本部担任重要职务。在担任参谋本部少将总务部长时，他手下的动员课课长就是东条英机。梅津无个人爱好，思考问题深入缜密，沉默寡言，在陆军中威信很高。梅津反对军人从政。他担任陆军次官时曾强烈反对当年的大媒人宇垣一成出任首相，导致宇垣最后组阁失败，可谓“恩将仇报”也。在任中国驻屯军中将司令官期间，梅津与何应钦签订了臭名昭著的《何梅协定》，此节前文已有所述。

1936年，东京爆发了血腥的“二二六事件”。当时任第二师团师团长的梅津第一时间向陆军省发去电报，强烈要求率兵进京平叛。梅津的举止受到裕仁和陆军高层的赏识，他从此更加平步青云。板垣征四郎后来出任陆军大臣，梅津因不愿屈居板垣之下辞职并推荐东条接任，对东条可谓有知遇之恩。日军兵败诺门坎之后，梅津临危受命接替植田谦吉出任关东军司令官。之前这一职务通常由大将担任，中将梅津出任此职可谓破格提拔。梅津对此感恩戴德，声称“今后将愈加粉身碎骨以报皇恩之万一”。1940年8月晋升大将后，梅津主持了著名的关东军特别大演习。日本高层大多有记日记的习惯，梅津却从来不写日记，石原莞尔送他外号“石头人”。现在能找到的梅津文字仅有三处：为母校熊本陆军幼年学校题写的匾额、在日本投降书上的签字、死前遗书“幽窗无历日”。

之前东条曾多次受梅津提携，此次提名他出任参谋总长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报恩。果不其然，履历丰富的梅津一经提名，立即获得了次长秦、作战课长服部和几乎所有陆军高层的一致赞同。

就在东条拜访木户的同时，星野也为改组进而保住内阁在四处奔走。他率先来到厚生大臣小泉的私宅，希望他辞职腾出位置。之后他又来到国务大臣藤原银次郎的家里，希望他出任军需大臣。两人均无异议。正当星野志得意满认为大功即将告成时，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

凌晨2时，星野来到国务大臣兼军需次官岸的私宅。“过去你曾提出辞职，但被挽留继续留任。现在首相本人也将辞去军需大臣职务，不能要求岸君继续留任次官了。对您的尽职尽责十分感谢，请按以前的愿望辞去现有职务，这是首相的意思。”

岸闭口不言，默默听着星野说话。“那么，我可以向首相回复，您已同意辞职了吗？”星野追问。

“请不要急。作为非常时期重新唤起人心所采取的对策，仅我个人辞职是毫无意义的，”岸一字一顿地说，“内阁必须负起塞班岛失陷的政治责任。”

星野对此颇感惊讶，声音也逐渐变得严厉：“就是说，你个人不同意辞职啦？”

“是的。我认为自首相以下全体阁员都应该辞职。”说完，岸点上一支烟，悠闲地吐起烟圈来。

星野的目光中逐渐透出了凶狠，岸的态度令他绝望：“那么，我就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首相了。”

“我明天早上就去首相官邸，说的还是这一番话。”岸丝毫不做让步。

“那好吧。但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明晨之前，你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17日8时刚过，岸就出现在东条办公室：“我个人认为，内阁还是应当总辞职为好。”

东条已经听过了星野的汇报。此刻他的眼里，昔日的盟友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叛徒。他极力压制心头的愤怒：“今年1月，你不是曾经提出辞职吗？这次是根据你原来的请求做出的决定。让你辞职，是满足你本人的愿望。”

“我还没有失去陛下的信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辞职。”

两人争论了两个多小时，东条因过度愤怒出现了结巴。岸也气得双手颤抖，脸上肌肉痉挛不已。双方会谈不欢而散。

走出首相官邸的岸，驱车直奔皇宫。木户热情接待了他并鼓励他斗争到底：“既然已闹到这种程度，就要有坚持与东条斗争的决心，别无他法。你可以先在家里闲居一段时间，静观其变。”

当岸回到军需相官邸时，发现门口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宪兵，而不是之前的便装监视。岸感觉浑身发冷，直打哆嗦。他铺上棉被钻进被窝，量体温已超过38摄氏度。

次日清晨6时刚过，军需大臣官邸门前出现了宪兵队的摩托车队。从门口警卫的紧张度就知道，那个让小孩儿闻名都不哭的四方队长大驾光临了。一脸凶相的四方拒绝到会客室去，要求岸立即到正门外间来见他。岸穿着睡衣，只披了一件外衣来到正门，就地盘腿而坐。四方取下腰间的军刀，双手护柄直立身前，好像马上就要举刀砍人似的。四方朝岸厉声喝道：“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内阁由首相总负责，东条阁下说向左或向右，大臣不是应该服从吗？而你呢？你不负任何责任，居然反对首相的指示，你搞的到底什么名堂？”

岸本不想说一句话，但四方的飞扬跋扈彻底激怒了他：“你是那样认为的。但在日本，拥有命令别人向左或向右权力的唯有天皇陛下一人！”

四方一时词穷。他用军刀猛地敲了一下地板：“像你这种胆小如鼠的人，居然也有脸搬出天皇陛下，真是咄咄怪事。如果不服从东条阁下的命令，就请马上辞去大臣职务好了。你为什么不回答？你这个可耻的叛徒！”回答四方的永远是可怕的沉默。

17日一早，内大臣书记官长松平就拜访了冈田，就他前一日提出的召开重臣会议问题给出了明确答复：

一、在东条仍在改组内阁的同时，内大臣和重臣一起开会是不合适的。

二、转达重臣上奏也很困难。

三、如果重臣想直接拜谒天皇上奏，将非常乐意从中协助。

冈田对此非常不满，他不顾宪兵的跟踪直接去荻洼庄找近卫。时间紧迫，事事都通过松平转达太耽误时间。近卫提出由自己亲自出马找木户面谈，直接弄清他的想法。冈田表示同意后，近卫当着他的面给木户打去了电话，“我现在要和冈田大将一起到您那儿去”。木户回答说上午没空，另外两个人一起去太显眼，“这种敏感时期，还是请你一个人来吧”。双方约定见面时间为14时。

“如果这样定了，”冈田看上去比谁都急，“重臣会议也不必局限于明天，若槻那里我马上打电话告知一下。一旦情况紧急，我们今晚连夜召开会议。”冈田说完，一溜烟似的去了电报局。重臣中年龄最大的若槻住在伊东别墅，家里没装电话，冈田必须尽快给他发电报。

与此同时，受东条委托，国务相大麻走访了阿部，向他提出了入阁请求。阿部只提了一个条件，自己一人入阁有点难为情，重臣中至少能再出一人为好。他向大麻推荐了米内：“如果能采纳这个意见，我将非常乐于接受邀请，并尽全力予以协助。”

此前，军务局长冈已代表海军向政府提出强烈请求，吸收德高望重的米内入阁。东条的反应显然慢了。当大麻赶到米内私宅时，主人已经不知去向。仆人说米内一早就出了家门，去向不明。

当天上午，保阁派和倒阁派共同争取的焦点人物米内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他气定神闲地到纪念东乡平八郎的一个民间组织“东乡会”串门去了，因为他是组织的名誉会长。中午回到家里的米内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高木就旋风一般冲了进来，强烈要求他拒绝加入东条内阁。高木还谴责野村不顾海军大部分人的反对，仓促同意接任海军大臣给东条补台，同时大骂岛田占着茅坑不拉屎，占据总长之位死不挪窝。高木此行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米内本人就是铁杆的倒阁派。

高木前脚刚走，东条的说客大藏大臣石渡庄太郎就进来了。米内当年组阁时，石渡是内阁书记官长，两人有过一段难忘的合作经历。由石渡出面游说米内入阁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对您来劝说十分感谢，”米内婉言谢绝了好友的请求，“但经过认真考虑之后，我还是断然拒绝为好。”

敏感时期，米内家门口挤满了新闻记者和倒阁派议员。劝说未果的石渡刚一出门就被众人围住。他向记者坦诚“沟通失败”，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东条内阁的寿命就是今明两天。”一众议员立即高呼“万岁”。

第二位上门劝说米内的是军务局长冈：“希望阁下入阁是全体海军的意愿，请您无论如何不要辜负大家的希望。为了海军，为了国家，请您亲自出马吧！”

冈这番话立意很高，直接拒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米内绝非等闲之辈，他立即使出了太极推手：“作为国务大臣入阁，我一介武夫不能发挥任何作用。如果想让我为海军效力，那就请恢复我的现役吧！我宁愿出任军事参议官，这才是正道。”

就在石渡和冈轮番游说米内的同时，东条派出的内务次官唐泽拜访了前首相广田弘毅，请求他对内阁给予支持。万一游说米内失败，就可以拿外交官出身的广田临时顶上。至于是否照顾海军的意愿，也暂时顾不上了。

中午时分东条电话告知木户，将于14时进宫面见天皇，汇报参谋总长人选问题。木户已经答应在14时会见近卫。如果东条和近卫在宫中遇上，那实在太尴尬了。万一两人掐起脖子，身材瘦小的木户可拉不开。木户立即通知近卫，将见面时间推迟到16时，估计届时东条已经汇报完走了。

由于之前曾汇报过由后宫接任参谋总长，东条对改换梅津为接班人向裕仁表达了歉意。从拜谒室出来之后，东条向木户介绍了更换的总长人选，其他任何事都未提及。两人对对方的敌意心知肚明，现在的会谈纯属礼节性质。东条离开时狠狠瞪了木户几眼，目光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近卫16时准时来到内大臣办公室。刚刚挨了东条白眼的木户急不可耐地告诉他，离做出最后决定只剩下两三天时间，各项活动必须抓紧。最后木户煽动说：“东条正在拉米内入阁。如果米内答应下来，东条改组内阁的行动将大功告成，万事休矣。如果重臣在这之后上奏倒阁，将使天皇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东条改组成功前将重臣的意见上奏天皇。”木户现在已经成了铁杆的倒阁派。要知道，在3年之前，正是他一手把东条推上首相宝座的。他不断催促近卫：“总之，一定要快！”

近卫的汽车旋风般冲出皇宫，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平沼家里。冈田正和平沼一起等待他与木户的会面结果。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辆黑色轿车。近卫车慢后车也慢，近卫车快后车也快，近卫车闯红灯后车也闯，近卫车停下后车也停下。毫无疑问，车上坐着四方的宪兵。近卫当然不能将宪兵带到平沼家里，他必须想方设法甩掉身后的尾巴。

近卫让司机八木在虎门华族会馆门口停下，下车连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命令八木全速开往新宿车站。汽车在新宿站右边列车月台尽头刚刚停下，近卫就纵身跳下了车，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东出口的地道跑去。宪兵的车跟着停下，两个穿便衣的男人跳下车紧追过来。虽然平时养尊处优，缺乏锻炼，但身高1.8米的近卫甩开两条大长腿飞跑，两个明显年轻许多的宪兵一时间竟然追不上他。从地下通道东口斜坡一出来，对面二幸食品店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刚才近卫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平沼，说明正在设法甩掉追兵，第二个电话就是叫出租车。近卫快速横穿马路蹿入车内，同时向司机高声喊道：“我是近卫文麿，速速开车！”

这位无名司机虽然是个小人物，但曾任三届首相的近卫他还是知道的。只见他急速踩下油门，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向前驶去。近卫喘粗气回头望去，两名宪兵呆若木鸡地站在路边，显然他们回去开车或临时叫出租车都来不及了。近卫成功甩掉了尾巴，他让司机在伊势丹角左拐，向大久保的平沼家开去。

当近卫满头大汗走进平沼私宅时，接到冈田加急电报的若槻已先到了。他乘火车一到新桥就被冈田派去的汽车接走，也是刚到不久。

听完近卫上气不接下气的介绍，冈田无比兴奋：“内大臣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今夜不要错过机会，叫米内、阿部、广田都到这里来，立即召开重臣会议，如何？”众人当即表示赞成。

就在一众重臣集合开会的同时，星野来到了农商大臣内田家中。星野要求内田出面，请与他关系一直很好的冈田出面劝说米内入阁：“对老前辈冈田的请求，米内大将总不至于断然拒绝吧？”

星野如此做法纯属与虎谋皮，谁不知道冈田是倒阁派主力干将？但星野认为，既然按冈田的意思更换了海相，如果从正面加以详细说明，说不定能取得冈田的谅解。此时内田的立场非常微妙，他刚刚答应了冈田打倒东条的呼吁，但内阁毕竟还没倒台，现在他还不好立即打出叛旗，只好答应“试试看”。内田当着星野的面向冈田家打去电话，驼背女用人说主人一早就出去了，去向不明。内田不由得长出一口大气，如果冈田真接了电话，该如何张嘴呢？“我继续和他联系，有情况立即告知您。”听内田这么说，星野也只好悻悻而退。两人尚不知道，此时冈田正在平沼家中策划重臣会议呢！

17时，东条带野村一起进宫拜谒天皇，随后共同出席了在皇宫凤凰厅举行的海军大臣就职仪式。从天皇的手中接过委任书，野村激动得双手颤抖。为填补野村留出的空位，原次官泽本转任吴镇守府司令官，他的次官职务18日由军务局长冈升任。

海军忙得不亦乐乎，陆军同样没有闲着。为迎接梅津新总长，参谋本部向长春派出了专机。接替松谷出任战争指导班班长的种村奉命随机前往，途中向梅津介绍东京的相关情况。

从皇宫回到海军省后，野村参加了海军大臣交接仪式。新旧两大臣致辞是交接惯例。野村的讲话非常简单：“希望今后各位尽职尽责。”讲完简短坦率的退职词后，岛田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从口袋里拿出手绢不停擦拭。在场大多数人都反对岛田，但看到他不停擦泪的样子又有些同情，一些人甚至开始回忆起岛田从前的好来。

参加完大臣交接仪式的高木刚刚回到办公室，神就从联合舰队司令部临时驻地木更津打来了电话：“岛田被替换值得庆贺，其他方面如何？”

“目前局势不明，东条顽固得很，拒不下台。”

“周五是否‘攀登富士山’还未决定？”当初山本为偷袭珍珠港设定的行动代号为“攀登新高山”，高木和神为刺杀东条模仿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代号。

“按原定计划进行。”高木回答。

在首相官邸，东条率一帮心腹还在进行最后顽抗。米内拒绝入阁，岸打死都不辞职，改组似乎走进了死胡同。大家齐声大骂岸信介是“卖国贼”“叛徒”。有人提出内阁总辞职，然后呈请天皇让东条重新组阁，把岸甩下。3年前近卫为辞去外相松冈洋右就是这么干的。这一方案很快被东条以“利用圣上威德做法不好”为由否决。

有人提出，可以寻找岸的罪名把他抓起来，比如，贪污受贿、反政府言行、泄露国家机密、散布谣言等，顺势剥夺他的大臣资格，有人立即附和“据说他在满洲时通过不正当手段拿到了一笔巨款”。这种方法理论上虽然可行，但实际上并不具有可操作性。首先，倒阁派逼得太急，找到确凿的罪证绝非一晚上能搞定的。其次，倒阁派实力强大，明目张胆给岸捏造证据不充分的罪名，反而会成为丑闻被对方利用。这种方案最终也被放弃。

又有人提出，不如让运输通信相五岛或农相内田辞职腾出一个位置。但要求岸辞职的动议已经众所周知，这样做会被猜疑“因岸拒绝而采取的替代办法”。再说，五岛和内田就一定会接受辞职吗？他们不知道倒阁派已经做好了内田的工作。

目前局面，还是以争取米内为好。佐藤认为问题出在代表东条的中间人身上：“没有把首相的真实意图向米内讲清楚，让我直接跟他说吧！”佐藤给米内家里打了电话，仆人说主人外出了。“我直接到家里堵他去，他总不至于一晚上不回家吧！”佐藤显得自信满满。

米内肯定不会在家，此刻他正赶往平沼家中参加临时召集的重臣会议。等人期间，先到的近卫、冈田、平沼和若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决定做出对东条不信任的结论后由木户直接上奏天皇。考虑到阿部很可能反对倒阁，将会议结论转告木户一事对他暂时保密。

七位重臣全部到齐时，已是18时30分了。七人当中78岁的若槻最大，53岁的近卫最小。与决定东条出任首相的那次重臣会议相比，参会者只少了第二十三届首相清浦奎吾，他已于1942年11月5日去世。除外交官出身的广田之外，其余6人都留有唇髭，就是咱们通常所说的小胡子。重臣一边吃着“战时食品”咸梅干饭团，一边商议，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阴谋的气氛。

会议由最年长者若槻主持。经过数月毫无效果的沟通之后，众人此时早已心知肚明。若槻做了定调式的开场白：“我请诸位注意，即使东条内阁改组，国民也不会再支持它。时局严峻，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做出适当处置，请诸位发表意见。”很多日本人有写日记的习惯，高层人士更是如此。本次会议大部分细节来自《木户日记》、木户战后在远东国际法庭的证词以及若槻的《古风庵回顾录》。

米内谈到，刚刚接到“热诚”请他入阁顶替岛田的邀请：“我本人根本没有入阁的意思。”米内表示下一步即使东条亲自出马邀他入阁，或者请天皇出面，“我也下定决心不接受入阁邀请。”

平沼坚决主张更迭内阁：“若无人和，则战事难胜。东条内阁的存在反而会破坏人和。”

广田对东条并无恶感，他的态度稍显暧昧：“他们也曾争取我入阁，如果继续进行恳求，到时我再考虑考虑。我想我恐怕不会同意入阁。”

参会的不是文官就是海军大将，出身陆军的仅阿部一人。他当然同情同样出身陆军的东条：“‘翼政会’也盛传要更迭内阁。我绝不认为东条内阁尽善尽美，但如果推翻它，就一定有把握建立一个更好的内阁吗？若诞生一个更加软弱的内阁，时局会变得越发困难。我认为目前仅谈论倒阁是不负责任的。”

平沼立即反驳道：“眼下不是推翻不推翻现内阁、下届内阁是否软弱的问题。我们要真正为国家分忧，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了。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必须更换内阁，而且要快。”

近卫的发言非常简单：“我基本同意若槻男爵、平沼男爵、米内大将的意见。”

若槻于是做出了总结：“大多数人认为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人心一新。”

重臣会议于20时结束之后，冈田把米内和广田请到私宅，向两人说明了会议决议将通过木户直接上奏天皇的打算。

当天晚饭后，佐藤径直前往米内私宅。听说米内家门口有不少记者把守，佐藤特意换下军服，穿上短袖衬衫和短裤出了门。这一招还真灵，佐藤小心翼翼从记者身边溜过时竟没有被认出来。女用人说主人外出未归，请他耐心等一会儿。最近实在太疲劳了，佐藤竟然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参加完重臣会议的米内先是到冈田家听取了解释，回到家中时已经快22时了。看到会客室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呼噜声震天的男人，觉得既可气又好笑的米内只好上前将佐藤拍醒。佐藤起身向米内敬礼：“虽是初次见面，但作为军人，我想坦率跟您谈谈。在战争中途拯救内阁极其重要，如果您接受入阁邀请，就能做到这一点。我请求您与东条内阁合作，以克服我们的困难。”

“佐藤君，我当首相时被赶下台的事儿你是知道的，我不想再当政治家了。”米内不紧不慢地说，“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我只想作为一名军人去死。我曾经去过海军省，申请将我和末次恢复现役，末次担任军令部总长，我只做海军大臣顾问，但是至今没有回音。我想最终我不是作为政治家而是一个军人去战斗，我希望自己死时仍然是个海军将领。”佐藤对米内的话表示理解，况且他从米内的语调中听出，他是劝不动的。佐藤也只好败兴而归。

当天20时30分，新海相野村在官邸举办了第一次记者招待会，采访者大多来自海军的“黑潮会”。正当野村踌躇满志对一众人等宣讲施政纲领时，东条海军秘书鹿冈圆平匆匆来到会场，叫走了次官冈。几分钟后，一脸严肃的冈返回会场，趴在野村耳朵旁小声说：“有紧急情况。”正讲到兴头上的野村不得不临时中断了招待会。

两人回到海相办公室还未坐定，冈就迫不及待地说：“据说内阁遇到严重危机，有可能要总辞职！”

“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野村认为，自己的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呢，就要辞职？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请重臣入阁的努力并未如想象中那么顺利，米内大将那里已派去了几拨人。刚才佐藤军务局长亲自去了，仍遭到拒绝。东条首相说，因为米内属于海军，想请海军方面再出面协调一次。”

刚刚就任次官的冈于是再次来到米内府上，米内还是原来的态度拒绝入阁。冈不愿就这样空手而归：“此事足以说明政府和海军的诚意和迫切愿望。恐怕野村新海相还要前来说明。如果他不行，东条首相会亲自出马。如果首相还不行，那也只好请天皇陛下优渥了。”冈的话语中明显加入了威胁成分。

“连这种事都要‘优渥’，岂不是在玩弄权术吗？”米内丝毫不为所动。冈只好丢下一句“回去照传不误”的话后悻悻离去。

冈铩羽而归之后，野村决定请米内到海相官邸亲自与他会谈。有人提出，米内是前辈还是重臣，现在我方有求于人，还是请海相亲自前往米内私宅为好。况且如果召见米内而米内不来——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野村这脸可就丢大了。当天23时，野村亲自来到米内家中：“尽管你有种种不满，但为了挽救国家，能否捐弃前嫌接受入阁邀请呢？”

连新海相都屈尊登门，米内索性推心置腹，亮明了态度：“归根结底，我讨厌东条那套做法。入阁我实在无能为力。如恢复现役作为军人报国的话，本人乐于效劳。”虽然野村再三恳求，米内依然表示，“入阁和东条一起干，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野村扫兴离开时，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天21时30分，冈田马不停蹄入宫面见木户，向他汇报了重臣会议的详细情况。两人拟定的上奏文彻底否定了正在改组的东条内阁：“为渡过难关，必须重振人心。我们认为，必须建立一个能使全体国民齐心协力、一往无前、坚强有力、举国一致的新内阁。对现有内阁进行局部改组的做法是毫无意义的。”

开完重臣会议之后，近卫并未回家，而是一直在平沼家中等待。当23时知道冈田和木户已经拟就上奏文准备呈交天皇时，近卫笑了：“看来东条内阁八成要倒台了。”

下半夜的首相官邸依然灯火通明。农相内田给星野打来电话说，23时才找到冈田。但是冈田说重臣会议已经召开，达成了反对内阁改组的决议，米内已决定不再出山了。这边刚放下内田电话，那边阿部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阿部的话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刚才重臣聚在一起交换了意见。除我之外，其他人员一致要求人心一新。”

阿部的电话刚刚放下，野村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本人亲自到米内家中劝告入阁，行动失败！”

“是一股大阴谋的气氛！”东条的话近乎呻吟，他改组内阁的行动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首相官邸内的气氛异常凝重，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佐藤猛地站了起来，满脸通红：“非常遗憾。直到现在，我们才弄清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近卫、冈田、木户等人玩弄的一套鬼把戏，目的就是逼我们辞职。”

富永同样义愤填膺：“现在终于搞明白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必须注意，即使能够说服重臣入阁，岸腾不出大臣位置，内阁也难以完成改组。所有事情背后好像都有木户的影子。”

“一帮垂老之人在意气用事，”星野同样是怒火万丈，“真没想到，他们的认识是如此肤浅！对这帮老家伙，只能采用压制、关押的办法。请陆军大臣下令出动军队，将木户、近卫、冈田、米内等人统统抓起来。向陛下奏请诏书，呼吁国民奋起，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星野的办法似乎可行。沉默良久，还是东条先开了口：“海军会同意吗？会不会加剧国内的摩擦？最重要的是，会不会因此激怒天皇陛下？”

赤松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他是在秘书室听到上述发言忍无可忍才闯进来的。“阁下，请断然采用强硬手段挽救国家吧！我们连国内的战斗都打不赢，又怎能打赢美国人？凡是干扰建立战时体制的人，必须以最严厉的手段予以清除！”赤松几乎是声泪俱下。

“扯淡！”此时的东条反而变得非常冷静，他和蔼地告诉赤松，“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日本是天皇的国家，一切必须按照陛下的意见行事，这是日本人的长处和本分。”

“事到如今，恐怕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了，只有总辞职了。”佐藤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擦拭满脸的汗水。

星野同意佐藤的看法：“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不行。除总辞职外，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明天一早就进宫，”东条忽然下定了决心，“听取陛下的意见，一切以天皇意见行事。”东条把脸转向佐藤，“请你书面写下我辞职的原因。”此时时间已过凌晨1时。

回到陆军省的佐藤坐在桌前铺开了纸张。他清楚战争已经完了，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

7月18日上午9时，来到办公室的木户得知东条要面见天皇，并被安排在9时30分第一个觐见。木户顿时慌了手脚，他必须赶在东条之前将重臣会议内容上奏裕仁。如若不然，一旦天皇向东条下达重新组阁的命令，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失去意义。如果东条留任成功，已表明支持重臣态度的木户也只能引咎辞职了。9时15分，裕仁刚出现在政务室，木户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在汇报完重臣会议的内容之后，木户还是不放心地提醒裕仁：“很快首相要上奏的内容虽然我一无所知，万望陛下对卑职刚才禀报的重臣动向多加关照，谈话中切莫与舆论相违背。”

对木户的忠告，裕仁只是微微点头：“朕知道了。”

东条准时到达皇宫时，被告知内大臣正在向天皇汇报工作，请稍候片刻。木户很快从政务室退出，看到东条后主动上前寒暄一番，假装很随意地询问他上奏的内容。

“我决定内阁总辞职，特来向天皇陛下密奏。”

东条的话吓了木户一大跳。早知如此，刚才还那么慌干吗？但他脸上不动声色，这是内大臣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木户语调和缓地询问东条：“鉴于陆军对国内局势的重要性，为使内阁更迭得以顺利进行，关于继任首相问题，东条君如有个人考虑，愿请见教。”

“我认为此次政变，重臣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东条忍不住讥讽道，“想必他们已经胸有成竹，故不敢冒昧阐述己见。不过我本人希望，在组建新内阁时不要考虑陆军中的皇族。”东条此言另有深意，他故意让木户知道陆军对此是深怀不满的。说完，东条故意弄出很大声响，站起来向政务室走去。

东条走入政务室。裕仁像以前一样面无表情，连客气话“请坐”都没说。“鉴于多方面原因，我请陛下允许我辞去内阁首相职务。”东条说。

裕仁好像若有所思，但很快回答道：“原来是这样。”

东条等了一会儿，裕仁没再说一个字，他只好恭恭敬敬地行礼。裕仁起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政务室。

周二内阁例会照例在皇宫西一厅召开。由于东条未到，原定10时的会议推迟了一会儿。东条面无血色，双目无神，发表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讲话。他最后说：“重臣阴谋推翻内阁，这样下去，政局最终无法维持。之所以踌躇了这么久，是因为日本也存在‘巴格多利奥派’。”他接着说，如果日本最终战败，责任必须由重臣和其他迫使他辞职的人来负，“我必须要求你们全体辞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4年前的这天，东条进京出任陆军大臣，强硬地将日本引上了战争之路。

阁员中最可笑的当数野村，他出任新职17小时就面临辞职。野村并不因此惊慌，即使内阁更迭，他也很可能留任。海军大臣不是首相提名，而由海军高层协商推荐。之前他们不就推荐自己了吗？尽管如此，野村还是想在参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内阁会议上显示一下存在：“对我本人来说，第一次内阁会议竟然是研究自己辞职，实属遗憾。”

11时20分，东条中途离开会场，向裕仁递交了辞呈，历时三年零九个月的东条内阁至此垮台。

就在内阁会议召开的同时，10时刚过，柔道教练牛岛来到了皇宫警察署。暗杀行动原定于当天下午实施。时间还早，牛岛来到部长室，边闲聊边偷窥窗外的动静。就在此时，特高课课长田畑进来向部长重村报告说：“今天会议可能很长。警视厅方面透露，东条很可能被迫辞去首相职务。”

牛岛尽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田畑离开不久，又进来了：“东条内阁总辞职了。听说由于塞班岛失陷，首相受到天皇责备，狼狈下台了。”

牛岛感到呼吸困难，摇摇晃晃起身朝门外走：“终于不用和东条同归于尽了。”牛岛和津野田对东条本人并无恶感，东条一旦离开首相位置，就没有刺杀他的必要了。牛岛为没有提前出手暗自庆幸。虽然已决定和东条同死，但能够活下来毕竟不算坏事。此时内阁会议结束，东条的敞篷车朝他开了过来。牛岛觉得今天车上的东条显得格外矮小。他和津野田万万没有料到，由于三笠宫无意中向母亲透露了刺杀行动的秘密，将有一场军法审判在等待着他们。

在陆相官邸，东条向聚集在这里的陆军高层讲述了总辞职的原因。作战部长真田大声叫嚷道：“在这非常时期，内阁总辞职算怎么回事？能对得起在前线拼死战斗的将士吗？”

东条内阁倒台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众议院，议长冈田兴奋异常：“陛下这步棋走得很好呀！”在海军省军务局，《朝日新闻》记者长谷川健一高喊道：“敌人终于垮台了！”说完，他拿出一瓶酒咚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高木暗杀小组成员再次聚在酒店里。由于东条主动辞职，高木宣布暗杀活动自动取消，神可以专心去当他的首席参谋了。

对内阁倒台最感轻松的很可能是东条夫人，胜子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塞班岛失陷之后，胜子每天都会接到一些匿名电话，询问她丈夫自杀了没有。她还听说有人在谋划暗杀东条。现在看来，这种危险已经自动消失了。 7fY7JW0aoQUb19Q4uteFw1rS+/OGq9CRosKTC7CMIqC0AaG+bWdfcp8D9qbFZQk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