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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欲静而风不止

东京的7月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17日晚,赤坂高级饭店的一个小房间却门窗紧闭,里边三个人正在激烈争论着什么。餐桌上并无多少菜肴,他们到此显然并非为了喝酒吃菜,而是另有其他重大企图。

“总之,必须干。咱们一起动手吧!”三人中最瘦的那个首先开口。

“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再犹豫下去,东京要被炸成废墟了。”三人中的胖子随声附和。

“没错儿!在美军轰炸下,我们没有办法建造战舰和飞机,胜利是毫无指望的。”最后那人习惯性地摸了摸眼镜,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电灯。三人中只有他西装革履。“不过要是失败那可就惨了。连近卫公的荻洼庄都被安装了窃听器。”说到此处,西装男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似乎有人在那里趴着偷听一样。“现在完全是宪兵政治,我们务必小心为上。”

天气炎热,胖子闻言,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要是失败了,全家都要完蛋。宪兵该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聚会吧?”

说话的三个人是东条英机内阁的三大台柱子:胖子是农商大臣内田信也;瘦子是军需省次官,绰号“满洲之妖”的岸信介——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亲姥爷;西装男是在上海丢掉了一条腿的外务大臣重光葵。作为外相,人家重光还是很注重礼仪的。三人一直坐着,重光少条腿,老酒没有看出来。

1944年6月2日,日本财界头面人物藤山爱一郎的家中来了三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最先来到的是海军大将末次信正,他曾担任联合舰队司令官和近卫内阁内务大臣之职,日本海军“月月火水木金金”的魔鬼训练法就是由他提出来的。随后来到的年龄最大的海军大将冈田启介是第三十一届内阁首相,在1936年血腥的“二二六事件”中,差点儿丧生在青年军官的枪口之下。最后来到的彪形大汉是海军大将米内光政,1940年担任第三十七届内阁首相时,因反对与德国和意大利结盟而被陆军赶下了台。

特别会谈的策划者是海军省教育局局长、海军少将高木惣吉。高木出生于熊本,因家贫无法完成学业,只好半工半读,当过工人和缮写员。后来他凭借努力和聪明考入海军兵学校,最终以海大第二十五期首席的出色成绩毕业。高木稳重,习惯挺胸。有人曾这样评价他,“以千锤百炼的精神力量养成了高雅风度,当你被他锐利的目光凝视时会感到森然,如同站在深山岩洞前一样”。还有人说他“如同一个茫茫大草原上披荆斩棘穿越之人”。身体欠佳的高木一直在与心脏病和胃病做斗争,无法出海的他只好在机关混个闲职,整天无所事事。

1937年,高木出任海军省临时调查课课长。他找来一大群大学教授、新闻记者和作家,组织成立了诸如“思想恳谈会”“外交恳谈会”“政治恳谈会”“综合研究会”等研究机构。学者通常思想开放,他们中大骂陆海军政策的占大多数。后来时任海军省军务局局长的井上成美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叫来高木进行劝诫:“你干什么没人管,但你搞的那些所谓研究报告,能不能不要到处乱发?弄得大家都知道海军省有个智囊团的话没有好处。”太平洋战争爆发时,高木是舞鹤镇守府参谋长,1942年5月晋升少将。海军省原打算让他出任中国方面舰队副参谋长,同样出于身体原因未能成行。在军令部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高木于1944年3月到海军省当了教育局局长。

高木是个敏锐的情报专家。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曾让他研究开战以来日本海军犯过的错误。通过对海空力量损失的分析,高木得出了一个日本不可能打赢战争的悲观结论。虽然这一观点今天看来再正常不过,但在当时绝对属于大逆不道。高木认为,能够使日本免于毁灭的唯一办法就是解除东条的首相职务,立即探求和平途径。岛田有个绰号叫“东条裤腰带”,高木知道自己如果把研究结果呈交岛田,报告本身被束之高阁还算小事,说不定连自己的小命都会搭进去。高木秘密会见了当初反对向英美开战“三驾马车”中的两驾,米内光政和井上成美——另一驾山本五十六已经战死——把研究结果告诉他们。两人鼓励他把研究结果提交给前首相冈田以及其他可能采取行动的人。高木将满腔怒火对准了岛田和东条,开始为推翻现内阁殚精竭虑,四处奔走。

作为最年长者的冈田率先开口:“我们三个都属龙。据说龙年出生的人喜欢争斗,同一片海域容不下两条龙,但那不过是传说而已。”72岁的冈田比其他两人大整整一轮,米内和末次都是60岁。“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将岛田海军大臣兼军令部总长赶下台去。现在岛田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一个大臣,而像东条的副官。我的意思是赶走岛田之后,米内君出任海军大臣,末次君执掌军令部。只有这样,海军才有希望,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

“岛田能甘愿辞职吗?”末次欠了欠身子,“有东条给他做后台,又有殿下在上。”末次口中的殿下是指海军元老伏见宫。

“可是,我们不能再让他继续这样干下去。”米内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必须把事态推动到让他不得不辞职的地步,做到这一步确非易事。首先我们三人要意见一致。伏见宫殿下的工作我来做。”冈田主动承担了最难干的活儿。

此前三位海军大将关系并非十分融洽,尤其是米内和末次之间。前文提到,围绕1930年伦敦裁军会议,日本海军分成了两大派别,米内和末次分别属于“条约派”和“舰队派”的领军人物,当时两人的关系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主张裁军的米内曾揪着末次的衣领,让他“不要蛊惑年轻人”。今天让两人间隔10分钟到场正是冈田的精心策划,怕两人一见面没说话就打起架来。为拯救日渐式微的海军,三人难得地走到了一起。大家一致认为,更换岛田、重整海军,不但必要,而且刻不容缓。

会谈接近尾声时,主人藤山拿来纸笔请三位大佬即兴题字,传闻三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年龄最大的冈田率先出列,奋笔疾书:“磊落轩昂意气豪。”这是明治时期著名活动家桥本左内的一句诗,意为志向远大,意气高昂。随后米内脱掉上衣露出衬衣背带,思索片刻,奋笔写道:“我歌君续,明月自来。”这是米内最喜欢的明朝诗人高启《将进酒》中的两句诗,此刻用来比喻会谈成功,前景光明。

最后轮到末次泼墨。只见他蘸饱墨,挥笔在偌大的纸张上写下了遒劲有力的一个大字:“断!”珍珠港事件以来,日本一直流行着“断然行事、鬼神退避”的说法。末次的意思显然含有要果断行事、不能回头之意。

“这该不是断然拒绝的意思吗?”米内笑道,现场气氛更加融洽了。

分手时,冈田特意叮嘱众人:“今天之事,别说内容,就是我们聚会之事也不能对外声张。”谁都知道东条手里掌握着宪兵,这些重要人物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中途岛海战之后,东京大本营对美国实力的日见增长和自身实力的日见衰弱采取的是不承认的态度。随着美国不断加强潜艇战,日本的船舶损失不断增加。在北太平洋,阿留申群岛的两大前哨阵地均被放弃,阿图岛之战更是开“皇军全员玉碎”的先河。在东南方向,瓜岛、所罗门群岛相继落入盟军之手,军事重镇拉包尔、特鲁克接连无效化。在西南太平洋,麦克阿瑟正沿新几内亚岛北岸向鸟头半岛快速挺进,矛头直指菲律宾。在中太平洋,尼米兹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攻占吉尔伯特和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和帕劳群岛已处在美军的兵锋之下,朝不保夕。在印缅边界,日军针对英帕尔和科希马的进攻铩羽而归,各路部队正沿之前的进攻路线仓皇撤退,中、英、美联军在缅北的大规模反攻渐入佳境。除旨在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还算顺利,日军在各个战场均遭遇到重大挫折。

前线的每一次失败,都是对首相东条英机战时统治集团的沉重打击。现代日本的领导人,还从未有像东条这样集大权于一身的。在世人眼中,东条的地位不容动摇,实际上他的统治已处于崩溃边缘。心怀不满的人们开始相信并自动传播那些最恶毒的传言。有人说,东条用从南方占领区掠夺来的烟草、威士忌和其他战利品贿赂宫内省官员、重臣及枢密顾问官等,甚至向天皇御弟秩父宫和高松宫送小汽车行贿。

国内的矛盾更加突出。生产虽然还能勉强维持,但国民为此做出了重大牺牲。许多民用企业被勒令转入战时生产,更多妇女投身产业,连十几岁的小孩儿都成了劳动力。上课时间很少,很多学校校舍被改作军需仓库。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开始实行一周七天工作制,星期日消失了。火车拥挤到婴儿被闷死的程度,出门到一百公里外都要由警察局出具证明,餐车和卧铺车厢被取消。为了省电,东京地标建筑帝国酒店——由著名建筑师弗兰克·赖特设计——电梯关停,客人需要自己爬楼梯。各种日用品大大减少,食品开始定量供应。1943年的一次调查表明,一半以上家庭不得不通过黑市购买食品。从1944年3月开始,黑市商品价格比官方价格高出整整10倍,其中最重要的大米价格是官方的14倍,到年底更涨到了44倍。衣料极其珍贵,棺材都要多次使用,取暖煤气或木炭少得可怜。一块肥皂的价格从原来的0.1日元涨到了20日元。在台湾白糖的输入中断之后,一袋8磅、价格3.75日元的糖黑市价格炒到了1000日元。普通家庭的各种金属物品——包括勺子——都要上缴回炉重铸,作为各种军用装备的原料。橡胶被优先供应军方,市民穿的橡胶底鞋子越来越少,更多民用鞋开始被笨重的木屐取代,它因此获得了“爱国鞋”的雅号。报纸版面不断缩小,晚报停止出版。包括8家大舞厅在内的超过10000家娱乐场所、那些日本人最爱去的艺伎馆被关闭,因为跳舞等娱乐活动被认为与战争气氛不符。“东京变成什么样子啦!”喜剧演员古川绿波在日记中哀叹道,“唉,活着已没有多大意思了!”

后方生活变得单调而艰难,连首相官邸前那片漂亮的绿草坪——头年11月上旬,东条曾在那里举行了臭名昭著的大东亚会议——也被刨去,种上了应急食品红薯。东条为此提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告诉正在挖槽的首相官邸管理主任田中熊次郎:“这样好!种草坪大概不是日本古来已有的习惯,明天你也要当庄稼人了。这你可就有出息了,因为农民是国家之宝哇!”

最可怕的是人力资源危机。到1944年初,6.3%的国民已被征召入伍,300万名产业工人成为兵员。随之而来的恶果是飞机制造厂、造船厂和其他军工厂产量迅速下滑。日立电器公司负责人抱怨说:“军队要走了我们1000名工人,他们的工作起码要4000名新手才能完成,但生产出来的产品无法保证质量。”到1944年底,大约2/3的飞机还未升空与敌交手就已经在地面上出现了质量问题,它们被飞行员戏称为“杀手”。征集工人的年龄从原来的16岁至40岁放宽到12岁至59岁,大批妇女投入生产,另外还征召了66.7万名朝鲜劳工和38000名中国劳工。他们中分别有60000人和7000人死在日本。到1944年10月,组成自愿小队到田间耕作的学生超过了200万人。

开战以来,日本严格实施新闻管制,军方号召新闻界“以报纸为武器报效天皇”。有关战事报道发表前必须经军方审查,军方叫你报道什么你就报道什么。若有违抗,有26部关于言论审查的法律法规在等着处罚你。国民可以看到的大都是类似的消息。有鼓舞士气的:“国民奋起吧!前进吧!照耀我们的是3000年国体的精华!”有痛击对方的:“美国自己不知反省,反而把矛头对准我们,纯粹属于自取灭亡!”有自吹自擂的:“我们的航母数量比实际暴涨6倍、飞机7倍、巡洋舰10倍。”遭遇空袭的报道有一个固定句式:“市街民户虽然发生了一定规模的火灾,但都被勇敢的市民在黎明前扑灭了。”即使在前线节节败退之时,国民还在天真地惊叹美国人的坚韧:“在被我大日本帝国陆海军按在地上痛殴了这么久之后,他们居然还能挺得住,拒不投降。”

1944年2月23日,《每日新闻》头版头条隆重登出首相东条在内阁会议上所作的《非常时期宣言》。文章指出“皇国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鼓吹“本土决战”。东条特别强调了勇猛无比的“竹枪精神”,“以必死精神教育后方妇女和儿童,令他们拿起竹枪实施训练”。最后东条说,“如果敌人胆敢入侵日本,就是用竹子做枪,全日本男女老少也要跟他们血拼到底”。

这无疑是一篇令人热血沸腾、充满“正能量”的报道。让东条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文章下方的正中位置,却登出了《胜利还是灭亡?战局到此地步竹枪已经用不上了!要用飞机!要用海军航空兵!》一文。该文严厉批评了东条提出的所谓本土作战中男女老少使用竹枪齐上阵的“一亿玉碎”主张:“太平洋上的攻防战并不会在日本本土沿岸展开,而是在数千海里之外为争夺基地而展开。如果敌军攻击到本土沿岸,就已经没有希望了。问题是战斗力的集中。对开着飞机来的敌军,用竹枪是捅不下来的。决定我帝国存亡的关键在于我国海军航空兵力飞速增长的同时,战斗力如何集中。”

看到上述公然和自己唱反调的说法,东条差点没气晕过去。陆军报道部部长松村秀逸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气急败坏的松村立即问责《每日新闻》。文章作者名叫新名丈夫,海军记者俱乐部“黑潮会”的首领。新名曾作为随军记者随舰队出海,亲自见证了联合舰队在太平洋上的节节败退。马绍尔群岛陷落后20天,大本营才发布了相关消息。忍无可忍的新名于是撰写了上述报道。虽然报道需要接受审查,但海军记者只需接受海军报道部的审查即可。新名清楚,这篇报道一定会使东条暴怒,报社有被关闭、自己有被抓起来杀掉的危险。

在陆军部的压力之下,《每日新闻》相关责任人纷纷辞职。东条对此仍不满意,他命令情报局次长村田五郎:“让《每日新闻》给我停刊!”村田回答说:“实际上我们不给他们印刷用纸,明天报纸就出不来了。但是《每日新闻》和《朝日新闻》代表着国内社会舆论,如果其中一家只因一篇文章就被停刊,国民和国外敌对势力恐怕会笑话我们的。”

要说人家东条的涵养还真不低。为顾全大局,他强忍怒火撤回了停刊命令。替代惩罚方案是陆军部很快向新名发出了征召入伍的命令。出生于1906年的新名已38岁,高度近视,以前在征兵检查时被免除兵役,这次却成了陆军重点关照的对象。陆军部上下对新名上战场一事寄予了高度关注:谁都可以不去,但新名必须去。《每日新闻》社长试图求见东条求情,东条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给他。

以东条为首的陆军暴跳如雷,海军私下里却大呼过瘾。这样的报道等于打了陆军和东条的脸,海军觉得非常解气。新名算得上是海军的代言人,海军高层适时出面与陆军斡旋:“新名作为报道组成员已被决定派往帕劳群岛,对他的征兵还是延期吧?”对此陆军干净利落给予拒绝,绝对不能让新名逃脱!作为一名中年二等兵,新名被编入第十一师团第十二步兵联队。

海军并未放弃努力,随后向陆军提出了严正抗议:你们陆军这样做是不符合规定的。只征召新名一人,摆明了是针对个人,公报私仇!海军公开对外揶揄陆军:“是什么原因单独征召一名大正年代的中年士兵呀?”陆军对此冷笑一声:“来,再给他找些战友!”于是249名中年人因为陆军对新名的惩罚性征兵,稀里糊涂地被派往前线。陆军部命令将这批士兵调往美军不可能跳过去的冲绳岛和硫黄岛,明摆着就是不打算让新名活着回来。坐在运输船上的新名清楚,身边的249名同伴全都因他而来。他更不敢告诉大家,我们这次去就是送死。

陆军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最终还是落了空。由于海军的上下运作,仅三个月后,新名就被拉出了陆军。第十二步兵联队这样解释说:“这次征召入伍是东条大将的命令,让新名不得生还,并苛以繁重的劳动。但从海军省和军令部来了好几批人为他说情,我们只能用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式对待他,反正师团司令部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新名被海军高层以报道组成员的身份派往菲律宾,以防再次被陆军征召。从菲律宾平安回来之后,新名一直活到了1981年。他的249名战友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些人统统“玉碎”在硫黄岛。由新名报道引发的这次风波,后来被日本史学家称为“竹枪事件”。

相比有海军做后台的新名来说,狂热右翼分子中野正刚就没那么幸运了。作为昭和时期日本著名的反军派政治家,中野的一生以反对现体制、现政权著称。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期间,中野曾拜访过孙中山。为挣学费,中野曾向国粹主义者三宅雪岭办的《日本和日本人》杂志投稿,因此结识了右翼核心人物头山满。大学毕业之后,中野成为《朝日新闻》一位小有名气的记者。1918年,34岁的中野成为众议院议员,凭借出色的口才连任8届,其间曾短期出任“雄狮首相”滨口雄幸的秘书。

中野行事诡异,几乎称得上惊世骇俗。俄国十月革命刚刚成功,他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提议日本“应当承认苏维埃政权”。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之后,中野再次挺身而出,指责首相田中义一是谋杀行动幕后黑手,陆军擅自刺杀他国元首乃卑劣行径。但当两年后关东军发起九一八事变时,他又公开叫嚣应该承认伪满洲国,“本人对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极其崇拜”。1936年,中野成立法西斯政治团体东方会并自任总裁,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为人生偶像,甚至将1937年访问罗马时带回的一支墨索里尼用过的铅笔视作“圣物”,身穿黑色党卫军服装到处宣传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中野对内鼓吹“昭和维新”,对外叫嚣完成所谓的“大东亚战争”。他因善变及急于掌权的焦躁表现,得到外号“政界吉普赛一号”“堂吉诃德”“一匹悍马”。

太平洋战争爆发初期,中野对东条还是支持的。但当东条压制言论、独断专行到被称为“东条幕府”时,中野一个华丽转身,成为反东条的中坚力量。除了在公开场合抨击东条的内外政策之外,他还与内大臣木户幸一,重臣冈田启介、近卫文麿、若槻礼次郎、广田弘毅、米内光政等人频频联系,谋划颠覆东条内阁,请陆军大将宇垣一成出任新首相。

中野的上蹿下跳很快引来了杀身之祸。1943年10月21日,东京宪兵队突入中野私宅,以“流言蜚语罪”将之逮捕。虽经多方斡旋在25日被释放,但两天后的午夜,57岁的中野在家中切腹。自杀时他特意取掉了起居室内悬挂的自己和希特勒的“珍贵”合影。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在宪兵特务的“规劝”下“被自杀”的。

这年的东条已近60岁,他身高1.63米,体重62公斤,结实匀称的身材看上去属于典型的日本人,酱色瓜子脸上戴着一副圆边眼镜,鼻下蓄有小胡须。如果从二战交战国元首中评选最懒惰和最勤奋者,前者很可能是美国总统罗斯福,后者则非东条莫属。身兼首相、陆军大臣、军需大臣和陆军参谋总长的东条一向以勤勉著称。每天清晨他都在5时准时起床,晚上12时甚至更晚才就寝。就在冈田、米内和末次密谋的第二天早上,东条按时早早起床出门,带着一名宪兵在晨曦中悠闲地散步。

当他从国会议事堂来到永田小学门口时,因校门未开,正背着书包玩耍的一群小孩儿冲他大声喊叫“东条爷爷”!此时的东条往往显得非常慈祥,他向孩子们频频挥手,甚至上前逐个儿摸他们的脑袋,说一些“努力学习、报效国家”之类的勉励话。早起往来的人们遇到东条便向他鞠躬,大多数人怀着敬而远之的心情。东条会客气地一一回礼,有时还停下来笑容可掬地嘘寒问暖。东条认为,像父母爱孩子一样疼爱国民,正确领导他们走向胜利,是一位内阁首相责无旁贷的伟大使命。他会经常去翻一些垃圾箱,看看有没有人奢侈浪费,或者从中观察国民的生活状况。

东条习惯吃日本式早餐米饭和酱汤,他看不起西洋人的生活,不吃干酪、奶油、冰激凌等物,却非常喜欢喝咖啡。虽然市面上咖啡早已脱销,但首相官邸能够得到足量供应。从南方返回的舰船常常会带来成袋的咖啡给东条喝。至于白糖,则由菲律宾总统劳雷尔专门特供。为节约资材,政府规定私人住宅面积一律不得超过50平方米,但东条住宅大到了99平方米。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公开站出来质疑首相知法犯法,有人甚至传言东条攒钱盖了一处大宅子——老酒以为,贵为首相的东条,住99平方米的房子也未尝不可。况且大家都说东条是“攒钱”,从未有人说他贪污受贿,说明东条还是蛮清廉的。实际上由于经常对困难部下慷慨解囊,东条家里经济状况时常入不敷出,夫人胜子不得不精打细算用好每一分钱。东条本人对房子超标的解释是“因为三代人居住”。传言不知道怎么就进了皇宫。一次吃饭时,裕仁突然向内大臣木户冒出来一句:“听说东条盖了一幢大房子耶!”

东条一人身兼数职,平时忙得团团转。早餐之后,他会在首相秘书赤松贞雄——属于“三奸四愚”中的“四愚”之一——的陪同下到办公室批阅文件,向内阁书记官长星野直树安排政府当天的工作。然后他佩戴上参谋绶带驱车前往市谷台,以陆军省和参谋本部为核心的陆军领导机构均会聚于此。在分别以参谋总长和陆军大臣的身份听取汇报并下达有关指示之后,他准备利用下午的时间到熊谷陆军飞行学校视察。东条喜欢通过视察来发现并解决问题,从不拖延。东条爱坐敞篷车,即使严冬也是如此,不过天冷时会穿上皮大衣。他很喜欢在车里摆出双腿叉开、手握军刀正襟危坐的样子,认为这很有军人气派。内阁官房总务课长稻田周一回忆说:“希特勒尚未全盛时,曾坐敞篷车四处摆威风。有人说东条效仿希特勒,评价很差。我曾多次向他说明这一点,但他根本不予采纳。”东条喜欢在视察过程中突然改变行程,不喜欢按别人的预先安排行事,认为这样才能真正了解下情。在飞行学校的视察中,他突然打破计划,让教官替代学员进行示范表演,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他还喜欢搞突击检查,经常一声不响地跑到各部门去“体察下情”,那些敷衍了事和办事效率不高的职员会被当场责骂,他们的“官僚主义”也会立即得到纠正。

东条教育国民说,只有日本人具有的“大和魂”才是最可贵的,他对现阶段的不利战局并不持悲观态度,认为“日本处于劣势的见解是混账的败北主义,战争正处在三七开阶段,实际上我们的优势还在七之上”。东条认为首脑机关看问题应该着眼于乐观的一面,向最好的方向努力。虽然盟军已经在太平洋上展开攻势,但在中国战场,以占据通往越南的铁路为目标的打通作战进展顺利,苏中边境尚无发生战争的迹象,这都是令人欣慰的事情。战争爆发以来,东条对日本取得最后胜利从未有过一丝怀疑。他深信上有天皇、下有具“大和魂”的优秀民族,日本在和异族的战争中绝对没有战败的道理。

东条允许夫人胜子公开发表演说或广播讲话,或从事其他支持战争的社会活动。胜子经常会把一些东条不容易听到的街头巷尾的话题讲给他听。一次,胜子在“大日本妇女会”上听到,小仓市一个卖豆腐的女人把丈夫送上前线,自己却因为紧急强制疏散失去营生,四个孩子衣食无着。得到这一消息的东条慨叹道,“官吏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连这句话都知道,看来东条文化程度还是不低的。他亲自给福冈县知事打去电话,问题最终得到妥善解决。因为经常抛头露面,胜子得到了一个“东美龄”的雅号。

三个月前,东条采用强硬手段逼迫杉山元和永野修身下台,由他本人和岛田兼任了两总长职务,实现了军政和军令的统一,这一举措招致各方非议。有人说他“违反宪法”,有人说他“侵犯统帅权独立”,有人说他是“毁灭权力的人”,甚至有人说他的强大权力足以对抗天皇,日本出现了“东条幕府”。有着昭和第一兵家之称的石原莞尔曾蔑称东条为“上等兵”,他的内阁因此也被称为“上等兵内阁”。

皇族成员中对东条不满的大有人在,特别是他兼任参谋总长的做法。在御殿场休养的天皇大弟秩父宫曾通过侍从武官提出过三次质问。第一次是2月向新任作战课长真田穣一郎,第二次是4月22日向参谋次长秦彦三郎提出的。东条每次的答复都是,“这次担任总长职务是为了完成战争任务采取的特别措施,本措施取得的结果是良好的”。

5月16日,秩父宫提出了第三次质问:“首相、陆相一人兼任总长的形式,在战争指导上是否合适?再者,当统帅部与政府之间在战争指导问题上意见不一致时,东条大将如何处理?”东条通过参谋次长后宫淳做出如下答复:“国务与统帅的举措都是受命于今上一人,东条恪守此旨,拳拳服膺。关于东条以陆军大臣兼任参谋总长的原委,前已奉答。此举既属破例,当然要有异议。是非之论,希望委诸后世史家。当前统帅与国务十分协调,并无阻碍。再者,有违国家根本大法之处,实为东条本心所不许。关于此点如仍有疑问,容当直接晋见奉答。”

欲通过搞掉岛田进而逼迫东条下台,必须经得海军元老伏见宫、天皇二弟高松宫以及内大臣木户幸一的同意。6月4日,冈田按照与米内和末次的约定拜访了赤坂离宫。伏见宫是比他高一届的师兄,1932年到1941年一直担任军令部总长,在海军的地位类似于“教父”,大小事情都须获得他的首肯。伏见宫非常欣赏曾担任自己侍卫官的岛田,当年岛田出任海军大臣以及后来兼任军令部总长若没有他的赞同,恐怕是不太可能的。

果不其然,冈田说明来意之后,伏见宫脸色立即变了。他在英国时养成了抽雪茄的习惯,现在他一边抽烟一边为岛田辩护:“岛田君遇事从容不迫,寡言笃行,颇为能干。我现在还是认为,只有他最能胜任海军大臣一职。”

“当初我也认为他心地善良,在议会答辩时振振有词。但是现在,海军对他的评价是浑浑噩噩、春风骀荡、缺乏远见。他对东条言听计从,海军已经逐渐沦为陆军的附庸。目前战况极端不利,他本人竟然毫无察觉,还是那么悠然自得地度日。我认为换一个更熟悉情况、能够率先垂范的人物很有必要。”

“战况不利的确属实,但是次官和次长都很支持他。”伏见宫指的是海军次官泽本赖雄以及军令部次长塚原二四三和伊藤整一,三人的军衔都是海军中将。

“不瞒殿下说,现在对部内的不信任已经扩大到针对这四个人的首脑机关全体人员。我认为,我们的周围危机四伏。”

“可是把岛田换下来还有谁呢?丰田刚刚去了联合舰队,他出任海军大臣显然不合适。吉田善吾更不行,及川古志郎也会带来异议。长谷川清也有问题,不如干脆让永野出任海军大臣,如何?”

“永野刚刚辞去军令部总长职务,由他出任海相不能带来新气象,恐怕不太妥当吧?”随后冈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依愚见,此时如果能够推出德高望重的米内大将恢复现役并出任大臣,应该是比较合适的吧?”

思索良久,伏见宫认可了冈田的说法:“让米内自己出面如何?”

“让他自己出面,就会与岛田发生不愉快,这事由我运作更好。只求殿下一件事情,如果岛田来问冈田对您说了什么没有,请殿下表示赞成此事就可以了。”伏见宫慨然允诺。

就在冈田游说伏见宫同日下午,在麻布材木街《朝日新闻》评论委员佐佐弘雄的私宅,又一次为推翻东条内阁的秘密会面正在进行。见面的两人是高木和陆军参谋本部的中将酒井镐次。促成本次会谈的是近卫文麿的铁杆亲信、前内阁书记官长富田健治。这是高木和酒井的初次会面。

秀才型人物酒井一战时期驻法国,之后作为国际联盟的随员长期驻扎欧洲,属于日本陆军中为数不多的具有国际视野的人。酒井曾长期在陆士和陆大从事近代战史和战争指导研究。1936年酒井出任第二十四步兵旅团旅团长,次年3月就任关东军独立混成第一旅团旅团长,这是日本陆军第一支机械化部队。七七事变之后,晋升中将的酒井随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突入关内发起了察哈尔作战。因为在坦克的使用上与东条发生分歧,酒井被送回关外,后出任第七师团师团长。1939年9月,酒井接替阿南惟几出任侵华日军第一〇九师团师团长,驻扎临汾。三个月后,这支部队撤编回国。因敢于直谏与陆军高层交恶,1940年1月酒井被转入预备役。作为战争史权威,酒井在1942年至1943年接连出版了《战争指导实际》《战争类型史论》等书,翻译了《战时克列孟梭内阁》等著作。

由于战争需要,1943年底酒井作为军事专家再次被征召入伍,成为参谋本部战争指导史料研究参谋。根据自己掌握的国际知识和出色的分析判断能力,酒井断定日本在这场由自己主动挑起的战争中败局已定。既然如此,莫如尽早进行和谈,其先决条件就是推翻抱有必胜信念的东条,建立一个以结束战争为目标的和平内阁。

酒井通过富田与近卫取得了联系,并将自己掌握的真实情况向近卫做了汇报。“为安全起见,”穿便衣的酒井说,“如果东条获悉我要跟您讲的话,他肯定会报复。”他警告近卫:“应该尽早结束战争。目前德国仍有力量进行防御,我们要趁敌人在东西两线作战的有利时机开始和谈。一旦德国战败后再谈,对我们就不利了。”近卫同意酒井的观点,即谋求和平绝不可能由东条完成,必须建立新的内阁。

最近近卫一直精神萎靡。他的肠胃总是不好,大概是因为母亲衍子刚生下他就患产褥热死去,从小未得到母乳喂养。他最近对外声称得了“痔疮”,实情只有他一人知晓。近卫一开始就反对向美英开战,并因此被以东条为首的陆军赶下了台。由于个人的贵族身份且与裕仁关系密切,加上曾经三度组阁,“年轻”的近卫政治影响力在众多重臣中首屈一指。富田希望近卫能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出马促成结束战争。高木和酒井的聚会可以说是陆军和海军内部反战派的一次沟通。

心直口快的酒井提出,为收拾残局希望立即采取行动。高木告诉酒井和富田:“即将到来的舰队决战(此时尚未开打的马里亚纳海战),海军就是想打个平手也不可能。我们的飞机数量严重不足,性能较差,飞行员技术也不如敌人,总之根本没有胜利希望。但我是个军人,所以就只想到胜利。关于结束战争,我想最好请近卫公出面讲话最为合适。”高木的话让富田和酒井颇感诧异。会谈结束时,双方都希望进一步加强联系,并对推翻东条内阁一事达成了初步共识。

和酒井分手之后,高木到芝区俱乐部的水交社给冈田打去电话:“会谈一切顺利。”冈田闻言非常兴奋:“很想听听具体情况,请到我家里来吧。”

冈田私宅位于新宿区一个狭窄的小胡同里,车辆很难出入,门前有一排小商店,到处都是小贩卖豆腐或蔬菜的叫喊声。很难想象,那间不起眼的小平房里就住着前内阁首相冈田。作为资深海军大将,冈田有句很出名的话:“如果你们有女儿的话,那就都嫁给我们海军好了。丈夫平时几乎不在家,可以保持夫妇关系的新鲜感。”冈田素以清贫著称。1934年7月在就任内阁首相的仪式上,他的礼服和礼帽都是临时借来的。因为帽子过于宽大而头太小,阁员合影留念时冈田不得不一直扶着帽子,以防它掉下来。冈田夫人早已病故,雇来的那位驼背老太婆未经吩咐就给高木端来了茶水,这在以前是不多见的。

在冈田的追问下,老太婆承认最近斜对面的无线电行搬来了一个叫小安子的男人,以提供带馅儿面包为奖赏,要她记录冈田家来访的客人,最好能记下双方的对话。冈田这才知道,自己的私宅已处于宪兵监视之下,且电话很可能已不再安全。听了高木的介绍之后,冈田决定先去找内大臣木户和天皇二弟高松宫,取得两人支持后直接登门规劝岛田辞职。

高木提醒说:“按照木户的性格,他也许很快会把情况告诉东条。”谁都知道当初东条上台是木户大力举荐的。

“那也没关系,东条迟早会知道的。各方关系都已打通,木已成舟,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行动了。”冈田显得信心十足。

还没等冈田去找木户,有人已走在了他前面。自东条上台以来,前首相近卫一直隐退家中,深居简出。战争初期日军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当民众为此欢欣雀跃时,近卫并未盲目跟随,而是痛苦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近卫认为日本终将战败,他是持这种观点的为数极少的日本人之一。他同样希望推翻东条建立新内阁,在相对体面的情况下与英、美媾和。

即使近卫早已远离政治事务,东条仍对他保持着足够的警觉。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东京宪兵队队长四方谅二派出鹰犬,牢牢控制着前首相的一切行踪,被监视的当然也包括冈田等不安分的重臣。东条身边的几大亲信后来被史学家统称为“三奸四愚”,和四方并列的另外“两奸”,一个是企划院院长铃木贞一,他主要替东条掌管经济,另一奸加藤泊治郎同样出身宪兵,现任驻华北日军秘密作战部队最高指挥官。“四愚”包括陆军次官木村兵太郎,之前已多次露面的军务局长佐藤贤了,现任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真田穣一郎,最后一位就是刚提到的首相秘书赤松贞雄。几人对东条极度忠诚,都愿以死捍卫主子的尊严。一个明显例子是,战后被宣判无罪释放的四方一直拒绝出任公职和抛头露面。但每到东条忌日,四方都会风雨无阻来到东条家为老主子烧上一炷香。

被四方重点监控的近卫此时已53岁,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近卫年轻时喜爱穿西服,兴趣却是日本式的。他不抽烟,现在连酒也很少喝了,尽管他酒量相当大。近卫和大他两岁的内大臣木户是莫逆之交。两人年龄和经历相仿,都从学习院到东京大学法学部学习,都是名门中的名门出身,都在同一时期投身政治运动。两人的交往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之间几乎无话不说。如果非要在两人间找到不同的话,那无疑就是身高了。近卫足有1.8米,而木户连1.5米都不到。因为身材太矮小,木户得到了一个“豆坦克”的绰号。若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木户连近卫肩膀都不到。但两人一旦面对面坐下来,圆颅方额头的木户不怒自威,气势上一点儿也不输给瘦长脸的大个子近卫。

木户的言行直接或间接对裕仁影响很大。作为东条出任首相的荐举人,木户曾长期支持东条。木户对重臣持有戒心,竭力避免他们直接面见天皇。以近卫为首的重臣因此对木户普遍缺乏好感。木户完全了解重臣想打倒东条内阁的意图,但他从不积极参与,一向坚持第三者的中立立场。另外,木户对战局的看法同大部分重臣相同,希望能尽早结束战争。本着这一想法,木户同重臣及各界人士频频联系。就任外相后的重光葵曾强烈呼吁实现和平,因而与木户接触较多。

冈田在四处活动,看似安静的近卫似乎比他还猴急。近卫并非想卷土重来,他对眼下东条留下的烂摊子毫无兴趣。况且他知道自己没有军人背景,绝对无法掌控陆军。近卫最担心的还不是日本战败,而是将来国家可能被彻底赤化。6月5日一早,近卫主动进宫拜会了多日不见的老伙计木户。

“近来和东条关系怎样?”两人之间毫无禁忌,近卫一上来就语带讥讽。

木户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当年他一力把东条抬上首相宝座,被顶下来的正是眼前这个近卫。“你们这些人骂起我来依然如故呀。现在说东条这样那样话的人很多,你们究竟想要我这个内大臣怎么办?”木户显得愤愤不平,“你们是要我承担奏请任命东条的责任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看不管谁当首相,时间长了没有不受批评的。你当年不也是这样吗?况且,东条不是正在竭尽全力为打开局面而奋斗吗?如果把东条换下来,下一个你想让谁上?没有合适人选只想推翻东条了事,这是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

“谁上都比东条强,也不是没有目标。”

“到底是谁?”木户追问。

“合适的人多了。比如,寺内、梅津、小矶。”近卫提到的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关东军总司令梅津美治郎和朝鲜总督小矶国昭全是陆军高级将领。实际上他的本意并非推荐上述三人,只是在试探木户,就是围棋上说的试探应手。

木户立即表示反对:“你真那么想?他们并无更换东条的意思呀。”

近卫始终没有忘记避免国家被赤化的第一要务,他继而提出了“皇道派”——该派系历来视苏联为第一敌人——的柳川平助、真崎甚三郎和小畑敏四郎,“要防止国家被赤化就必须抛弃东条,重新起用‘皇道派’将领”,这才是近卫的真正想法。木户对此不置可否。

第二天下午,冈田入宫拜会了内大臣。冈田直接向木户坦白,目前海军对岛田的不满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劝岛田急流勇退。

木户对冈田的话表示理解:“但现在找他谈话还不是时候,岛田的问题不仅仅是海军的问题,而且是涉及整个内阁。等我先和东条沟通之后,再找岛田谈话不迟。”此言等于认可了冈田的说法,只是办事方式不同而已。冈田对木户的回答非常满意。

6月7日,东条前往关西地区视察军需工厂并指导疏散。当他傍晚飞回东京时,得到了盟军在诺曼底大举登陆的消息。意大利已退出战争,强国中只剩德国一个盟友了。东条连夜给希特勒发去了激励电报,电报结尾是这样的:“日本对不自量力的可憎的美、英更加激起仇恨,我们会坚持奋斗,直到共祝胜利握手言欢之日。”

21时,首相官邸门前的警卫突然莫名紧张起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咯吱一声在门口停下,车上跳下来一个身穿黑色小点的仙台织成特产高级绸料和服的高个子男人。这人对宪兵的敬礼完全无视,直接上了二楼东条的办公室。这个彪悍的中年人就是48岁的东京宪兵队队长四方谅二。

与步兵、炮兵、骑兵等传统兵种相比,宪兵往往被认为最没有出息。四方例外,他从陆士毕业后没有选择进入陆大深造,而是直接报考了宪兵学校,他对“兵不厌诈”“将计就计”之类的兵道丝毫不感兴趣。在以优异成绩从宪兵学校毕业后,四方到东京大学法学部学习了三年法律课程。四方发迹于中国东北,他幸运出任了时任关东军宪兵司令的东条的副官。东条对四方评价很高,四方也像佐藤那样崇拜东条,两人可谓狼狈为奸,一丘之貉。随着东条的不断高升,四方也飞黄腾达,官至东京宪兵队司令,位不高但权极重。

东条在中国东北取得的一条重要经验就是合理扩大宪兵的权力。他们不仅可以搜集情报、搞秘密活动、不受法律约束去威胁任何人,还可以用特权镇压和铲除异己。原来首相官邸的安保工作由首都警察负责。东条出任首相后,这些任务全部改由宪兵承担。东条次女满喜枝结婚时,胜子去看新房就是由四方亲自带领,因此引来了不少非议。那些受四方睥睨的众多政界、军界、财界要人都对他望而生畏。年轻母亲甚至拿他来吓唬小孩儿,据说一听到四方来了,连啼哭的婴儿都会立即闭上嘴巴。事实上,四方比“狼外婆”厉害多了,据说中野正刚的自杀就来自他的威逼——当时宪兵就在中野自杀房间隔壁,看到他断气才离开。

四方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5天前的晚上,冈田、米内、末次三位海军要员进行了秘密聚会,形迹可疑。我已安排人员严密监视重臣及可疑人员的一举一动,其中近卫是重中之重。这些人中最活跃者当数冈田。”

开战以来,东条倒是经常与重臣聚会,力求沟通思想。但那些聚会大多属于礼节和联谊性质的应酬,并无深入谈论实际战争指导问题。东条认为重臣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受其牵制。这种态度加上东条的个人性格,造成他与大多数重臣感情上的隔阂。加上战局持续恶化,便形成了重臣对战争指导的非难,进而发展为倒阁活动。

四方的判断完全正确。就在他向东条汇报的同一时间,冈田拜访了天皇三弟、军令部参谋高松宫宣仁亲王。虽然军阶只是海军大佐,但特殊身份使39岁的高松宫在海军中具有非凡的影响力。冈田开门见山指出了对岛田的不信任:“大臣和总长不能兼顾,如继续兼任,恐怕难以渡过难关。我已和伏见宫殿下讲过此事,希望岛田能辞去海军大臣,以便专心致志做好总长工作。请殿下能理解我的意思。”

高松宫平时在军令部上班,对海军的情况比冈田还清楚:“我赞成您的想法,现在着手恐怕已经太晚了,但晚点儿行动总比不做要强。美国人已经逼近了菲律宾群岛,形势要求我们必须尽快做出变更。海军和陆军必须相互理解,相互合作才行。”

在年初关于飞机分配的专题会议上,海军提出年度飞机生产应该优先海军,理由是正面战场是太平洋,能驰骋海上、攻击敌人的是海军飞机。对此陆军不予认可,认为航母群既然已经支离破碎,海上决战取胜毫无希望,逐渐转入守势的我军在滩头打击登陆之敌只能优先生产陆军飞机。在东条的协调下,双方在2月达成各半的妥协协议。对此非常不满的海军将此归结为岛田对东条的亦步亦趋,“岛田不是海军大臣,是东条的副官”,“繁太郎被东条玩弄了”的说法俯拾即是,岛田因此威信扫地。

“对陆海军精诚团结、同心协力我举双手赞成。但东条凭借首相权力,将海军的请求一脚踢开的独断做法着实令人遗憾。”冈田感慨道。

“您说得对。只是盲目屈从于首相,避重就轻不是真正的合作,也没尽到海军大臣的职责。”

高松宫的态度让冈田兴奋异常。有了天皇弟弟的支持,事情成功的希望就大多了。

当天还有一个聚会与倒阁有关。在新富街的增田酒楼,高木正和几位“同志”密谋同样的事情。他们包括海军大佐付下哲夫,他是前年乘潜艇从德国回来的。东京大学法学部政治学教授、海军特约顾问矢部贞治教授以及调查课特聘起草物资动员计划的天川勇教授。几人都是高木倒阁小组的骨干成员。

高木告诉大家,冈田提督已经开始了积极的活动,但仅凭他一个人是扳不倒岛田的,必须大家齐心协力。众人商定除争取末次之外,还要把现役的大西泷治郎拉入倒阁圈子。未来海上作战要以航空战为中心,航空战专家大西可以安排为军令部次长。这话说得好像倒阁已大功告成了似的,人人都成了地下组织部长。

但之后的两次宴请并未完全达到目的。已退居二线的末次爽快地答应合作,可脾气暴躁的大西只同意推翻岛田,却不同意搞掉东条。大西对“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东条印象很好,“他是个当机立断主义者,一个着重务实的笃行家,像他那样勤奋的人日本很难找出第二个”。这话把高木气得脸都绿了,他认为大西只会打仗,在政治上非常幼稚。

1944年的裕仁已经43岁,比同属牛的木户整整小一轮。和罗斯福对中国有特殊的感情类似,裕仁对英国也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喜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这可能来源于1921年他那次长达半年的欧洲之行,他在伦敦受到了热情接待。日本的一部纪录片里自豪地宣称,英王乔治五世对皇太子的照顾“犹如父亲一般关怀”。裕仁从来不穿和服,睡觉时喜欢穿西式睡衣,还要求皇后良子也那么做。裕仁喜欢西洋式饮食,早餐从不吃日本人喜欢的酱汤,而是吃咸鸡蛋和麦片粥。他喜欢留偏分长发,而不是政府和军队半强制性的和尚光头,这样的照片我们见得太多了。

1941年4月,宫内省为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争和空袭,在吹上御苑修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设施。建筑顶厚3米,支撑房顶的柱子很粗,远看上去像一把口琴。为了防止敌机侦察,屋顶还精心种植了一些杂草和灌木。这座特意为战争修建的建筑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御文库”,日本投降前的最后两次御前会议都是在这里召开的。1944年以来,裕仁离开常住的宫殿搬入此地。御文库的书斋兼会客室里,摆放着两尊30厘米高的青铜半身像,一尊是进化论发明者达尔文,另一尊是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

开战以来,裕仁经常听取战况汇报,一周两三次。通常情况下是由两总长直接上奏,偶尔由次长代劳。1942年下半年以来,开战之初捷报频传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接二连三传来的都是失利的消息。与裕仁见面最多的当然是内大臣。8日上午,裕仁告诉木户,由于前线战事吃紧,国民受到了缺粮威胁,自己打算停掉酷爱的生物学研究和日常散步,“只顾个人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自我控制一下反倒会感到安然一些”。

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扩大,裕仁逐渐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爱好。九一八事变后停止了打高尔夫球,现在吹上御苑那块九孔场地已杂草丛生。接着又停了打网球,这是他和皇后良子经常进行的体育活动。再后来连他最喜欢的骑马也几乎断绝了。目前唯一保留的爱好是到御苑去观察动植物,周六抛开公务到研究所去研究生物。“您的忧虑是可贵的,”木户说,“但完全没有那种必要。”

除木户外,见到裕仁次数最多的无疑是首相东条了,宫中官员背地里议论首相有“上奏癖”。的确如此,东条经常面见天皇,每次都能把事情的原委和发展趋势讲得清清楚楚。他这种做法颇得裕仁赏识,他的汇报也被裕仁总结为“东条三段论法”。6月8日下午,东条先是以参谋总长身份向裕仁汇报了前线战况,诸如在比亚克岛采取的“浑号作战”等。然后他取下参谋绶带,以首相、陆相和军需相身份汇报了政府工作,诸如武器生产和12岁以上女性都要参加劳动等。上奏结束后,东条按惯例到内大臣办公室转了一圈,象征性地和木户打了个招呼。东条在此一般不做停留,他认为办事简明扼要最好,社交性闲谈纯属浪费时间。但这次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木户一反常态地叫住了他。

“英帕尔战况好像更加严重了,前线又撤换了师团长。”木户面无表情,说话不徐不疾。

东条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你从哪里听来的?对前线作战如此恶意中伤,即使阁下也是不允许的。”

木户的脸色唰地变了:“你说什么?作为内大臣,问问国家大事有何不可?请你不要小题大做。”

看到木户发了脾气,东条承认自己的话有些过头。木户本来想在罢免岛田的问题上做一个调解者,现在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一切都让东条去独自面对吧!东条走后,木户气呼呼地告诉首相秘书赤松:“冈田代表海军提出要罢免岛田,请你将此事转告首相。”

6月9日是周五内阁例会日。上午10时,所有内阁成员在皇宫西一厅集合。东条内阁15名大臣中有4人是军人出身,东条一人身兼最重要的三个位置:首相、陆相和军需相。其间内阁成员多有辞职,如大藏大臣贺屋兴宣、外务大臣东乡茂德等人,东条采取的办法往往是先由自己兼任,然后选出听话的人取而代之。15个职位中东条出任过的多达7个。1944年2月东条兼任参谋总长以来,内阁会议改为在皇宫召开。东条的解释是:“政事本来就应该在天皇面前议论,这种形式更能体现陛下的亲政和勤勉。”他同时希望裕仁能随时参会下达懿旨。木户并不想让裕仁过多参与琐碎的政务,以违背君主立宪予以拒绝。东条的做法除了他个人对天皇的绝对忠诚之外,还另有深层原因。他试图以此作为众人批评他大权独揽的挡箭牌,作为他“永远忠诚天皇”的现实例证。

当天的会议并无重大事项研究,内阁书记官长星野直树很快宣布散会,大家一起驱车前往首相官邸用餐。午餐之后,东条留下了海相岛田、军需次官岸信介和星野开小会。因东条兼任军需相且忙得脚不沾地,军需省的事儿基本都是岸在当家。岸提出,美军潜艇活动日益猖獗,南方资源区的铝矾土迟迟无法运回本土,导致生产飞机的必需材料铝极度缺乏。他要求军队返还征用的商船以加大运输。对此东条板起了脸:“你知道现在军队为了加强马里亚纳至菲律宾一线的防御,正在加紧运输兵员和物资吗?虽说按约定征用的船只已到了返还时间,但调拨船只实在困难呀!”

岸将矛头对准了岛田,认为海军护航行动不力才导致上述现象发生。岛田的回答不痛不痒:“我正在认真考虑此事,护卫舰队司令部也在全力以赴,相信情况很快会得到改善。”在座几个人都不相信岛田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星野和岸是东条任关东军参谋长时网罗的亲信。他们三人加上日产的鲇川义介和满铁的松冈洋右,被称为把持伪满洲国军、政、财界大权的“二K三S”(东条和星野姓名最后一个字日语发音为Ki,其余三人发音为SiKai)。出任首相之后,东条将岸和星野分别提拔到军需次官和内阁书记官长——相当于秘书长——的核心位置上。谁也想不到仅仅一个月后,岸会率先举起反东条的大旗。

当晚东条纠集一帮亲信,研究赤松从木户那里带回的关于海军要罢免岛田的问题。参会的除军务局长佐藤贤了、陆军次官兼人事局长富永恭次之外,还有东京宪兵队长四方和秘书赤松,“三奸四愚”一下子到了四位。

赤松刚说完木户要转达的话,东条就已经开始发飙:“简直荒唐透顶!一个海军大臣的进退,非内阁成员的木户是无权过问的。冈田作为预备役人员更不应该插足,这完全是倒行逆施。如此重大事项仅让秘书代为传达,这本身就是本末倒置。”

四方提出是否给冈田等人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彻底安生。东条默许,但指出不要做得太过分。几天后当高木再次找冈田串通时,他的家门口已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宪兵,理由是特殊时期要保护重臣的绝对安全。

6月11日上午,当参谋本部作战课长服部卓四郎带负责马里亚纳和帕劳方面的作战参谋晴气城一起向东条汇报工作时,前线传回了美军大举空袭马里亚纳群岛的消息。对此东条并不在意:“这么点事儿就惊慌失措,还叫塞班守备队吗?没什么了不起的,鼓励他们要多打下几架敌机。”

就在美军空袭马里亚纳群岛的同一天夜晚,近卫亲自到高轮公馆拜会了高松宫。近卫指出,东条不把前线的实际情况上奏天皇而是只报喜不报忧,木户又和东条沆瀣一气封锁消息,造成天皇对目前国家面临的危机一无所知。由于木户将那些不通过政府或军方直接拜访天皇的行为视为违规,即使作为贵族和三次组阁的重臣,近卫也无法直接面谒天皇。近卫试图利用高松宫的特殊身份,将东条的残暴政策及他给国家带来的危险传递给天皇,靠裕仁的干涉实现更换内阁和改变国策的目的。

“非常遗憾,目前日本所处状态每况愈下,”近卫和高松宫私交颇深,说话也就毫不避讳,“东条不要说对应之策,就是对事态的发展也缺乏清醒认识,一直认为我们可以打败英美,任由国家向悲惨的结局滑下去。”

“你的悲观论调似乎正在变为现实,”高松宫赞同近卫的看法,“前线战况不佳,国内粮食不足,国民意志消沉。”

“我们根本无法指望东条有容人之量去接受不同意见。当今局势,要么让他继续干下去,我们做好‘一亿玉碎’的最坏打算,要么想尽一切办法推翻他。两者必居其一。”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现实问题是,怎样才能使内阁更迭得以顺利实现。东条背后有陆军的支持,怎样才能推翻他呢?”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天皇。希望陛下能过问一下东条战争的前途,未来趋势结果如何,这是最有把握的方法。一旦失去陛下的信任,东条内阁注定会垮台。”

高松宫笑了:“这可真是老鼠在讨论如何给猫戴铃铛了。”

“陛下难以知道实情,能听到的只是政府和军方上奏的那些乐观报告。天皇既没有听取政府以外多方反映的机构,同情东条的木户又在封锁来自多方的呼声,谁也不能向陛下上达下情。能做到这些的看来只有殿下您了。”话到此处,近卫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在委托赤松将海军要求岛田辞职的消息转告首相之后,木户一直未能等来东条答复。6月13日,他问赤松,赤松说已跟东条说过了,首相说“对陛下信任的在职大臣由外部人士劝告辞职断无道理,首相本人也不会答应的”。赤松一席话把木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恰在此时冈田来了,他想在出面劝告岛田辞职前再与木户做一次沟通。木户立即将赤松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冈田,他已决定不再平抑冈田等人的倒阁举动。

“如果可能的话,我明天就去找岛田。看他能否顾全大局,急流勇退。”

“请多做工作,不这样做是难以改变时局的。”木户的话说明,他已从原来的和稀泥变成了冈田的同盟军。

冈田前脚刚走,侍从长百武三郎就来到了木户办公室。塞班遭到舰炮打击的消息对曾参加过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百武震撼很大。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百武说话毫无禁忌:“东条、岛田都说战争胜利在握,好像非常自信似的。但这种自信是否有客观保证呢?我担心再这样下去,美国人迟早会兵临城下的。我们很早就提出了陆海军联合的问题,却一直无法真正实现。这样下去能行吗?”未等木户接腔,百武就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当天中午,皇太后节子来访,和已很久没见的儿子和儿媳共进午餐。军部非常反感节子和天皇见面,因为开战之初她曾说过“战争会给日本带来灾难,很可能是一团糟”的拔气门芯的话。节子17岁和大正天皇结婚,生有四子——裕仁、秩父宫、高松宫和三笠宫。丈夫在她42岁时就死了,之后她一直住在赤坂的大宫御所,默默无闻。“仗打得还顺利吗?欧洲情况似乎不妙,敌人好像已经到了塞班岛,应该没事吧?东京会不会再次遭到空袭?敌人要是突然扔下来炸弹怎么办?”节子一口气向儿子提出了一大堆问题。裕仁只能例行公事般忽悠老娘:“目前军队正在努力作战,使敌人遭受了重大损失,母亲不必过于担心。”

“前线的士兵很辛苦,东条首相也很辛苦,”节子点点头,“若能尽快结束战争最好。前辈父王陛下虽身体欠安,但在位期间没有大的战争,这比什么都强。”一席话说得裕仁哑口无言。

在当晚皇宫书库大厅举行的电影晚会上,难得地出现了高松宫的身影。这里经常放映诸如《加藤雄鹰战斗机队》《射下那面旗帜》等反映日军取得胜利的影片。前文提到,《射下那面旗帜》正是日军为纪念科雷希多炮战专门拍摄的。电影放完之后,高松宫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哥哥:“陛下怎样看待目前战局?如何考虑战争前景?”在血腥的“二二六事件”中,秩父宫因同情起义部队失去了裕仁的信任,加上他多年卧病在床,而三笠宫年龄太小,所以裕仁和高松宫的关系还是非常密切的,两人年龄仅相差4岁。

“你究竟想说什么?”裕仁以一种惊讶的神情注视着弟弟。

“我是担心,前线战局也好,国内情况也好,是否都如实反映给陛下了。”

“这些完全没有问题。我每天都能从军方那里听取到战况汇报。国内事务,分管大臣也会及时上报。”

“我很担心,圣上听到的情况与实际情况相差很多。”

“不会,绝对不会。”

高松宫的口气渐渐变得咄咄逼人:“比如对东条内阁,各方面评价都很差,这点您恐怕就不知道吧?我所在的海军也有类似看法。近卫公等重臣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在考虑是否让东条辞职。”

“你的意见我知道了。但我履行的是遵循帝国宪法和天皇的传统责任,不能随意去支配大臣。”裕仁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塞班的战况。他向弟弟说了声“祝你晚安”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大厅。

6月14日一早,裕仁主动派人将木户叫到了政务室:“前些时候,你曾对我说过近卫的意见,是不是指内阁最近的政策有共产主义倾向?”

“近卫君是说,经济和社会都出现了赤化倾向。为防止这一现象发生,最好能起用陆军‘皇道派’军官。他们是坚决尊皇反苏的。”木户回答。

“昨晚高松宫也这么讲。最近近卫是否在到处游说?”

“或许,有可能吧。”木户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

“请你转告近卫,”裕仁拿出了亲笔书写的便条,“在担任参谋次长和教育总监期间,真崎是不称职的,他的部下今天很多已成为所谓的共产主义骨干军官。柳川在‘二二六事件’之前是第一师团师团长,未能及时制止部下的盲动行为,难辞其咎。小畑充其量是个军司令官的材料。以上各点,近卫是否认真研究过?”看来这裕仁看似木讷,整天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等木户回答,裕仁就转身离开了政务室。木户第一时间叫来了近卫。听了木户的转述,近卫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批评可真够厉害辛辣的呀!照这说法,陛下好像不太喜欢‘皇道派’军官呀。”

“可能是受‘二二六事件’的影响吧。”木户随即转变了话题,“匆忙请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预定海军大臣要和冈田会谈的,冈田要劝说岛田辞职。敌人已经打到了塞班,似乎很快要大难临头,务必提防有内乱发生。”

冈田与岛田的预定会谈因美军突然登陆塞班被迫推迟了一天,因为兼顾军政和军令的岛田有一大堆公务需要处理。16日清晨5时30分,冈田拄着手杖来到了海相办公室。冈田曾任首相、海军大臣和联合舰队司令官等要职,退居二线后他已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海相办公室的摆设和他当初任职时毫无二致。红砖楼的一楼是海军省,二楼是军令部,就是说一楼管军政、二楼管军令。除常年征战海上的联合舰队众多高级将领之外,日本海军的首脑人物大都在这座不起眼的小楼上办公。如果不看门前挂的那几块牌子,谁也看不出这里就是世界第三大海军的中枢机关。

在76岁的冈田眼里,61岁的岛田不过是个毛蛋孩子而已,两人差了好几个辈分。1924年冈田以海军大将军衔出任联合舰队司令官时,岛田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少佐参谋,连跟冈田点头哈腰的机会都没有。“战局已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粮食也变得日益紧张!”冈田对岛田一点儿都不客气,“但人们依然信赖海军,认为海军能够干出点儿名堂来。特殊时期,大臣一职就足够应付,你还同时兼任总长,这样下去怎么能成?依愚见,岛田君不如趁机辞去大臣职务,专事指挥海上作战,如何?”

岛田眉毛粗重,面容温和,有着日本人少见的1.73米大个头和75公斤体重,是个善于思考、举止稳重、彬彬有礼、勤奋工作之人。他几十年如一日,不论春秋冬夏,风雨无阻每天早上6时05分准时到明治神宫参拜一事,就没几个人能做到。岛田习惯在开会时一声不响听别人发言,在大多数人同意时才做出裁决。海军军官大多好酒,岛田却始终与酒宴无缘。他为人正派,思想保守,处理事务灵活且尊重形式,对权威温顺服从。他的表现虽然颇得东条赏识,却在海军高层引起了广泛争议。大家普遍说他打了败仗还满不在乎,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

“由我兼任军令部总长是高松宫殿下的意旨,他说这样比较方便,我才上台。”由于事先有所察觉且已得到了东条的通报,岛田对冈田的突然发难并未感到惊慌,“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如果有合适人选,我就辞去海军大臣。然而出于种种原因,适合担任此职的人都上了前线。目前我正苦于难找到合适人选。”岛田面带笑容,显得从容不迫。

“大臣人选也许找不到100分的,但80分、70分的人也可以先让他们干,在干的过程中也许会出乎预料干得很好呢?”

“那是当然。我担心我若辞职,就会导致内阁垮台,所以还是慎重些好。我也打算尽快促成此事,但目前立即实施是困难的。”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有人杀上门来逼自己辞职,岛田心里还是非常气愤的。

“让米内和末次恢复现役,让他们发挥聪明才智,如何?”

“如果有合适位置的话另当别论,否则恢复现役的理由是不充分的。”

岛田用太极推手将冈田的进攻化为无形。从海相办公室出来之后,一事无成的冈田找到了高松宫。两人虽然气愤却无可奈何。高松宫虽然贵为皇弟,但也不过是军令部一名普通参谋,他释放能量主要靠影响,直接出面逼大臣辞职好像是不太妥当的。

6月19日和20日,小泽治三郎的机动部队在马里亚纳海战中遭遇惨败,塞班岛失守已成定局。高木紧急约见了高松宫。两人的交情可以追溯到1933年,当时高松宫是海大学员,而高木是教官,两人可谓亦师亦友。在说明塞班岛重要性的同时,高木指出更换政府首脑恰逢其时:“依我看,殿下还是有些手软,应该直接出面让他辞职。”高松宫提出已派人去找伏见宫,由他向岛田提出辞职建议。

21日16时,东条在首相官邸举行了重臣例行座谈会。前文说过,重臣通常指那些担任过内阁首相的人,并非来自制度规定。自明治时代最后一位元老西园寺公望去世之后,内阁首相人选通常由重臣推荐产生。此外,重臣偶尔还对重要国务进行咨询,奉答天皇。对天皇辅弼国务之责完全由国务大臣承担,没有直接责任的重臣实际上处于监督地位。但由于他们在政界仍具有强大影响力,现行内阁对其言行不能不予以适当关注。

参会人员包括前首相若槻礼次郎、平沼骐一郎、广田弘毅、近卫文麿、阿部信行、米内光政和冈田启介。除出身陆军的阿部——他和内大臣木户是儿女亲家——之外,东条看其他人个个不顺眼,平时尽量避免和他们见面,即使见面也大多属于礼节性的。他认为这些人只会吹毛求疵,是没有半点儿用处的老朽之辈。名义上的重臣会议除赠送一些当时还算珍贵的洋酒或西服外,并无多少实质性内容。

今天会议的气氛似乎不同寻常。在例行问候之后,前首相冈田突然发难:“飞机生产不是说很好吗?”东条从衣兜里掏出了小本本,用详细数字进行了说明。若槻提出粮食短缺问题已给国民带来了很多困难。对此发了脾气的东条大声喝道:“我们是在打仗,对战争你们是怎样理解的?”

若槻并未因为东条发火而轻易让步:“塞班方面,报纸上虽然发表了我方也遭受相当损失,可是舰船有没有损失?”

“有。”东条的回答异常简捷。

“敌我损失如何?”

“结果不太妙,我方可能损失更重。”

倒阁派首领冈田突然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首相把身上担子减轻一点儿,如何?”

“你什么意思?”东条忽然提起了精神。

“我认为东条君一人身兼首相、陆相、军需相和参谋总长担子太重。特别是参谋总长,前线随时有电报发来,就是深更半夜也必须爬起来应对,轻易不能睡个好觉,长此以往岂能了得?是不是考虑把其他重担卸下一点儿为好?”

室内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等待首相做出回答。东条太阳穴青筋暴起,似乎立即就要发火的样子。但他忽然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对冈田的问题避而不谈。会议就这样在紧张的气氛中无果而终。

比亚克岛已成风中残烛,英帕尔正在全线退却,盟军已在诺曼底大举登陆,现在塞班又风雨飘摇,“形势已坏到了极点,必须尽快谋求政治解决,”酒井将从参谋本部弄到的内幕消息全部告诉了近卫。高木也在马不停蹄频繁出入于铃木、米内、冈田等海军元老家中,呼吁出兵夺回塞班。海军省兵备局长保科善四郎向军令部次长伊藤整一和海军省军务局长冈敬纯出具了措辞严厉的意见书,要求召开海军最高首脑会议,研究夺回塞班之策。但正如前文所言,大本营最终依然做出了放弃塞班的决定,海军上下群情激奋。

22日,东条的午餐是在官邸的小食堂吃的。陪吃的有秘书赤松和出身名门的若松华谣。东条只吃了一两口便放下筷子,告诉同桌的两位:“联合舰队在马里亚纳惨败,塞班岛无论如何守不住了。但要求坚守塞班的呼声很高,陛下好像也是这个意思。我对工作一向勤勉,但现在也是一筹莫展。我想,还是急流勇退为好。”赤松和若松同时放下了筷子,连嘴里的饭都不嚼了。

“首相,您说什么?”赤松问。

“接替首相位置的人非皇族莫属。我想恳求东久迩宫殿下出马组阁。不管是谁,只要有适当人选,我想我就该辞职了。”

“您最近是否身体欠安?一定要振作起来。”若松试图以此来缓解气氛。

“不,欠安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战局。人,贵在能急流勇退。请若松到东久迩宫殿下那里传达我的意思,不是他的司令部而是家里。赤松去找松平,请他转告内大臣。”东条所说的东久迩宫是裕仁的亲叔叔,现在职务是本土防卫军的总司令。松平则指内大臣书记官长松平康昌,他相当于木户的秘书长。

当晚东久迩宫应邀前往若素公司经理长尾钦弥私宅赴宴,长尾还特意邀请近卫作陪。准备出门的东久迩宫被若松堵在门口。听完若松的转达之后,东久迩宫当即表示反对:“东条君现在绝不能辞职,宁肯改组内阁。在紧要关头必须咬牙坚持才是。”东久迩宫驱车赶到长尾私宅时已经迟到了,他顾不上吃饭立即将近卫叫进了密室。“我认为,还是让东条负责到底为好。事态已严重恶化,所有过错全在东条一人身上。”东久迩宫和近卫一样认为日本败局已定,“现在改组内阁,责任就划分不清,很有可能将最后责任归于皇室。任何时候东条都必须干到底。”

当晚在木黑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酒馆里,有两个人同样在边喝酒边密谋。“依靠现政府和统帅部打赢战争是不可能的,我想必须采取非常办法了。你是否能鼎力相助?”说话的是我们的老熟人海军大佐神重德,他已经加入了高木的倒阁组织。

“非常办法,您指的是暗杀吗?”回话的是海军中尉三上卓。1932年的“五一五事件”中,带队闯入首相官邸打死前首相犬养毅的正是此人。三上因此被判处15年监禁,后来提前获释出狱,是个不折不扣的刑不满释放犯。三上现在的身份是皇道辅佐青年联盟委员长。

神重德的诡秘举动很快被高木察觉。高木起初并不赞成采取暗杀来解决问题,在教育局长办公室里,他和神重德曾经有过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

“尽管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说了什么,但还是慎重行事为好,轻举妄动多有不利。”高木说。

“局长,你以为我们谈了些什么?”神说。

“只要不是不稳妥的计划,我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高木说。

“不,确实是不稳妥的计划。我想使用武力干掉东条和岛田。”神说。

神一旦把话挑明,高木还真有点措手不及:“值得正面攻击的战术不是很多吗?”

“我们是想那么做。但只要东条和岛田还在,这事就断无成功的可能,这点您应该非常清楚。”

“为了能够让他们辞职,冈田大将等重臣也在积极活动。我确信拿掉他们的呼声会越来越高的。”

“但是呼声和舆论这些含糊其词的做法对他们无济于事。倘若他们把持政权不放,还有没有最后的撒手锏呢?”

高木对此哑口无言。神得意地告诉上司:“局长,请您听一下我的暗杀计划。杀人看似容易,但具体执行就困难了。”听着神的介绍,高木觉得自己已渐渐被下属同化。

次日中午,高木走进了宪兵把守的冈田私宅,婉转地向他道出了暗杀东条的密谋。曾在“二二六事件”中死里逃生的冈田认为暗杀是最卑劣的行为,他对高木怒目而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高木对此不予理睬:“从今以后,也许会发生使阁下深感遗憾的事情,还请多加原谅。”看到事情已无法挽回,冈田再次劝高木自重:“无论如何,我坚决反对你说的事。万不得已必须实施时,请务必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6月23日,东京天气骤热,皇宫内的裕仁度过了难受的一天。“上奏狂”东条19日起已5天没有露面了,以往只有他到占领区出差才会出现类似情况。这天傍晚,东条来到了东久迩宫的本土防卫军司令部,一反常态地坐了下来:“战争前景不妙,内阁气数已尽,所以我想告退。”

开战之初,1942年,东久迩宫曾几次劝阻东条与中国媾和,频遭白眼。此时看到狼狈不堪的东条主动找上门来,他心中隐隐有一丝快意:“我早就说战争是要不得的,你今天辞去首相职务是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不能扔下眼前的烂摊子不管。目前国家应该怎么做才好?”

“还未认真考虑,每天日常工作太多。”

“你既是首相又是参谋总长,本应振作起来,希望你能更顽强一些。任何时候我都是支持你干到底的。”

东条本就不想辞职。此前他的做法一定程度上是试探应手,看看各方的反应。东久迩宫的话坚定了他顽抗到底的决心。在恭敬道谢之后,他出了司令部的大门。东条并未回私宅或首相官邸,而是直接敲响了木户私宅的大门。

木户此前已从松平那里得知东条要辞职的事儿。看到东条主动来访,木户并不急于开口,耐心等东条主动摊牌。但东条好像没事人似的,边摇二郎腿边享用仆人奉上的精美糕点。吃饱喝足之后,东条一言未发,微微一笑扬长而去,留下木户一脸狐疑。这东条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因为有了东久迩宫的大力支持,东条完全打消了辞职念头。这样最心急的反倒变成了冈田,他希望在高木发起暗杀之前将问题摆平。思前想后,冈田决定再次拜访伏见宫,由他亲自出面劝岛田辞职。年迈的冈田冒着小雨四处奔走。他不爱用电话,一来认为打电话对人不太礼貌,二来家里的电话已被窃听,很不安全。在他雇来的车子身后,始终跟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冈田知道里边坐着的肯定是四方的宪兵。

“阿号作战”惨败对伏见宫震动很大,他同样认为海军的确到了必须做出变更的时刻。伏见宫爽快地答应冈田,在参加完决定塞班岛弃守问题的海军元老会议后出面劝说岛田辞职。

6月25日是周末,当天下午发生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件。海军省走廊里突然贴出了一张传单:“应该立即杀掉东条和岛田,他俩把联合舰队搞垮了,应迅速成立和平内阁。”更奇怪的是,来来往往的高级军官甚至围着传单读出声来,却没人去撕下它。“反动”传单竟然在墙上待了半小时之久。

从周一开始,海军省二楼的大臣办公室门口加设双哨,海军士兵带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脸戒备地站在那里。傍晚时分,海军元老伏见宫难得地来到了总长官邸。他曾在这里办公达9年之久,闭着眼睛都不会踩空楼梯。作为岛田多年的老上司,伏见宫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目前战局非常困难,你是否考虑辞去大臣职务,专任总长,全力以赴扭转战局?”

岛田对伏见宫的来访早有预料。海军省军务局长冈敬纯早已从陆军省军务局长佐藤处得知,最近异常活跃的冈田刚刚去了伏见宫私宅。东条明确告诉岛田:“如果天皇陛下不信任我们,我们就一刻也不能占据在辅弼位置上。若非如此,就没必要屈服于他人,应该放心大胆继续干。如果对方说是天皇的旨意,你就告诉他容我单独上奏。我敢肯定,陛下肯定不会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有了与东条的攻守同盟,岛田摆出了一副强硬傲慢的架势,虽然表面上他对老领导非常尊重:“殿下所言甚是。不过我现在如果辞职,内阁就会出现裂痕,东条就不得不同时辞职,势必引起内阁更迭。由我个人引发如此重大事件,我可担当不起,对殿下所言断难从命。”

“你个人辞职就会引发内阁更换吗?”

“的确如此。我认为在此关键时刻,做一些导致内阁垮台的事对国家是不利的。”见到岛田态度强硬,一贯飞扬跋扈的伏见宫反倒软了下来,悻悻而退。

伏见宫劝说岛田辞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陆相官邸,东条对此勃然大怒:“目前正是需要陆海军通力协作之时,却偏偏到处在煽动叛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干的勾当是资敌行为。若是让一线浴血奋战的将士知道了,恐怕不只是肝胆俱裂,而且是会把他们活活撕成碎片的。”

“真是岂有此理,”说话的是军务局长佐藤,“必须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手软了不行,”一向不爱说话的富永恭次也开了口,“管他大将、中将,凡是阴谋策反的人统统抓起来,杀一儆百!”

“海军在马里亚纳遭受重大打击,已经相当动摇,”秘书赤松也不甘落后,“这场战争本来就是海军嫉妒我们陆军百战百胜所引起的。海军一点儿都靠不住,指望他们会上大当的!”

“尽可能不要采取强硬手段为好,”还是佐藤显得老谋深算,“先把元凶冈田叫来训诫一番,让他认罪。高木由岛田海相或者泽本次官直接训斥。这事我向他们说去。”

富永提出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倒是两位皇族成员非常难处理。”

一直未开口的四方发了言:“以警戒为名派宪兵把守大门,不让人轻易接近他们。这对他们本人也是一种警告。”

东条同样不同意采取过激的办法。佐藤建议,最好让有关人员特别是伏见宫离京,叛乱者密谋就没那么容易了。高松宫调往地方任职的确不妥,不如让他离开海军省,到横须贺炮兵学校担任教官。为避免因过于露骨招致非议,高松宫的调令要在8月1日后才下达。

27日晨,岛田破例未往明治神宫参拜,而是在7时直接去了伏见宫私宅。头天晚上,两位军务局长佐藤和冈敬纯进行了磋商,冈敬纯又将磋商结果连夜通知泽本次官和岛田海相。岛田此次出动目的在于劝告伏见宫离京回避。

对岛田的突然来访,伏见宫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岛田态度一如昨天那样强硬:“现在有人利用海军在搞一些倒阁举动。殿下如果留在东京,势必卷入以冈田大将为中心的阴谋旋涡当中。当然,殿下丝毫不会有偏袒那些人的意思。作为避嫌,殿下是否暂时离京一段时间,您意下如何?”伏见宫在热海有一处别墅,夏天经常到那里避暑。对岛田的强硬态度,已开始心虚胆怯的伏见宫当即答应立即启程到热海避暑。

上午晚些时候,当冈田赶到伏见宫私宅,仆人告知“殿下已往热海避暑”,没时间见面了。冈田回到家中还没顾上喘口大气,首相秘书赤松就到了。寒暄过后,赤松毫不避讳地告诉冈田:“因为阁下介入了有关岛田的事情,首相因此非常愤怒。作为元老,阁下本应辅佐海军大臣共渡难关才是。现在阁下频频烦扰伏见宫和高松宫殿下,喧扰圣心,实属不检点之举。请阁下罢手,不要玩弄这些阴谋活动才是。”

冈田在咄咄逼人的赤松面前竟然有些失态:“这是我的过错。对不起,我今后不做就是了。”

“那好,请阁下14时到首相那里道个歉吧!”

赤松走后,冈田叫来了女婿迫水久长。迫水曾担任冈田内阁的首相秘书,未来还将出任首相铃木贯太郎的内阁书记官长。迫水马上给岳父打气:“身为海军大将,您有什么可怕的?东条能怎么样?他敢在首相官邸对陛下的重臣无礼,把陛下的海军大将绑起来吗?”

27日上午,在宫中召开的内阁例会上,东条黑着脸发表了讲话:“最近,日本的‘巴多格里奥’投降派也开始盛行了。请诸位务必重视这一点。”他用恶狠狠的目光扫视了所有人,在座的外相重光葵心里发毛。头一天木户召见他时,他刚发表了争取和平的言论。

当天下午,冈田在迫水的陪同下走进了首相官邸大门。看到房内装饰品上的五金零件都被拆下来作为废铜烂铁回炉制造武器时,冈田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凄凉之感。与他当年任首相时相比,这里只剩下钢筋混凝土建筑物了:“他们该不会把房子扒掉去找钢筋吧?”冈田刚在二楼接待室坐定,东条就走了进来,两人面对面坐定。

东条优雅地取烟点火,等冈田主动开口承认错误,赤松已将会见冈田的情况向他做了汇报。可冈田像没事人一样一言不发,东条忍不住还是先张开了嘴:“听说您在鬼鬼祟祟暗中活动,对此我深表遗憾!”

“能让首相挂在心上,深感内疚,”冈田显得不卑不亢,“你说对我的行动感到遗憾,我觉得意外,所谓鬼鬼祟祟,更使我不解。有关岛田之事,我事先已拜托内大臣向首相转达,我想首相早有耳闻了。”

“是否鬼鬼祟祟暂且不说,如今国难当头,你的做法是非常不妥当的。”

“海军现状岛田无法控制,前线战局不顺,没有做到你经常所说的陆海军合作。我的忧虑也正是为你着想。”冈田果真是老谋深算。

“海军一些年轻人在背后议论大臣,你作为前辈理应制止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推波助澜。”

“年轻人议论上司的确不像话,但认为岛田不中用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东条怒气渐起:“更换岛田意味着更迭内阁,这是万万不可取的。在重要时刻搞政变对国家不利,这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并未说推翻内阁。但现在不更换岛田,前线战局每况愈下,对你的内阁也没什么好处,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我与阁下的见解完全不同,战局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今天请你来,主要是请你今后不要再搞什么阴谋策划。如不谨言,很可能会出现使你为难的结果。”东条话里明显加入了威胁因素。

“意见不一致我感到遗憾。但很抱歉,作为海军元老,我不打算放弃更换岛田的想法。”

冈田说完,起身告退,东条将他送到门口:“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

“我可以考虑,请首相也认真考虑一下。”

“我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了。”东条说。会见仅持续半小时就不欢而散,东条觉得,自己似乎被眼前的这只老狐狸忽悠了。

就在冈田和东条斗智斗勇、唇枪舌剑的差不多时间,高木也被叫到了次官办公室。“听说,最近冈田那里经常有一个教育局的少将在出出进进,”泽本说,“教育局少将军衔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的确是我!”高木对此毫不避讳,“而且不是最近,只要在东京,我至少每月要拜访冈田大将一次。”

“最近外边流言很多,你经常出入难免有人猜疑,所以尽量控制一下为好。”

“谢谢次官关怀!如果这样是让我对东条怀有好感的话,恕难从命。要不就请开除我,这里我先表示感谢。”

“你什么意思?”泽本翻起了白眼。

“东条首相励精图治,值得敬佩。但他现在已失去人心。他越勤奋,收到的效果就越差。光到街上看看垃圾箱、摸摸小孩子的头是不能扭转战局的。如果大臣和次官认为我的行为给你们添了麻烦,就请随便发落吧!”

“现今局势动荡,希望你多加小心。夺回塞班之事,统帅部将尽最大努力争取。请你不要蛊惑人心,误信谣言,要为胜利而前进!”

“你的忠告我会好自为之。但我郑重声明,要同东条步调一致,我办不到。”

望着高木扬长而去的背影,泽本觉得窝囊透了:这到底是谁责问谁呀?!

海军内部矛盾已经公开化,陆军内部同样暗流涌动。参谋本部次长办公室前面的角落里,一个小房间门上挂有“第二十班”的小牌子,它的官方名字前文已多次出现过。这个叫“战争指导班”的机构归次长秦直接指挥。小班只有三名成员,班长松谷城大佐,班员种村佐孝大佐和桥本正胜少佐。仅从军衔来看,指导班的规格还不算低。三人的任务是研究战争目的,审议战争获胜所应采取的战略和为结束战争应采取的对策,性质有点类似政策研究室,并不直接参与作战指挥。就在东条和冈田唇枪舌剑激烈交锋之时,班长松谷来到了次长秦的办公室。

“日本已经没有希望扭转战争不利形势。德国今日之处境与日本不相上下,且日见恶化,我们结束战争的时候已到。这场战争我们输定了,应该立即向收拾战争残局的方面努力。”松谷一边汇报,一边呈上了研究报告。他的上述结论从未公开发表过,可以说是开战以来陆军战争指导思想的重大转折。听完汇报,秦一脸严肃地告诉松谷:“作为个人,我同意你方案的宗旨。但事关重大,最好暂缓向东条总长汇报,要寻找一个合适时机。这个方案和总长的想法正好相反,想取得他的认可难度极大。强调一点,这个方案绝对不能传出去,这是命令!”秦的口气显得异常严厉。

冈田的计划再度受挫,代替而行的似乎是高木的暗杀计划。神告诉顶头上司:“执行者两人已足够,悄悄接近一枪打死,就这么简单。何必再费其他周折?”因为曾因暗杀被冈田训斥,高木变得异常小心:“对手不是毫无防备的普通人,首相的身边经常有保镖,一枪打不中就可能使计划完全挫败。”两人开始精心挑选刺杀人员。

从次长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松谷整夜未眠。他没有屈服于秦的禁令,决定立即付诸行动。他找到了正在谋求倒阁的酒井,将对秦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正合我意!”这相当于酒井正瞌睡呢,松谷适时递上了枕头。“难得你如此果敢,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如果能用得着我,请尽管吩咐,我定当尽力而为。”松谷提出当晚去拜访内大臣书记官长松平——两人同为福井县老乡——由他向木户转交自己的方案,内大臣是最容易接近天皇的人。酒井提出自己作为军人无法帮他安排,但可以将此事通报给近卫公爵。

当天晚上,近卫的荻洼庄后边菜园围墙上突然闪出一道黑影,跳入院内,沿林立的树木转到门前求见主人。黑影正是酒井,他知道近卫的电话已被窃听,门口也有宪兵把守。“今晚我到此之事必须保密,否则势必遭到东条报复,”酒井显得非常激动,“现在必须果断降低媾和条件,尽快向结束战争的方向努力。趁现在德国还有能力抵抗,我军元气未伤,再拖延下去惨败将至。日本将被破坏到难以东山再起的地步,并且很可能危及国体。”

酒井将松谷关于战局前景的研究结论介绍给近卫,同时指出如果天皇介入并质问首相,东条的回答不外乎三种:一是立即提出辞职,二是提出不同见解由天皇裁决,三是回答坚持必胜信念将战争进行到底。近卫表示一定设法将酒井的见解传递给天皇,两人猜测东条的回答肯定是第三种。

仲夜时分,近卫开车将酒井送出私宅。为避开宪兵的眼睛,酒井将身子伏在车后排坐垫靠背下边,车子快速驶出了大门。两人自认避开了宪兵耳目,实际上此举同样是枉费心机。四方第二天上午就知道了酒井的越墙访问。近卫家女用人比佐已被四方发展为内线。她调查了来访人姓名,并借处理垃圾之机把纸篓里的废纸收集起来交给了门口的宪兵。

就在酒井跳墙的差不多时间,在热海温泉旅馆,有四个人正在密谋一件事情。其一是近卫的智囊、《朝日新闻》评论员佐佐弘雄。另一个是刺杀犬养毅的三上卓。第三人是和三上一起掌管右翼团体皇道辅佐联盟的西乡隆秀——他是明治时期大人物西乡隆盛的孙子。最后一个是因“血盟团事件”刺杀内大臣牧野伸显未遂入狱的四元义隆,他已于1940年假释出狱。

“如果西乡和四元参加暗杀计划,”四人中最年长的佐佐说,“就让高木先生向近卫公爵递个话,要干就在7月干。以后可能还有三四个海军军官参加,细节问题由高木先生决定后再通知大家。”

“我认为现在下手已经太晚了。”杀手三上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

6月29日上午,倔强的松谷拜会了第一次长后宫淳,详细汇报了战争指导班的研究成果。之后他无视秦的忠告,直接来到了总长办公室。

在听取了松谷关于日本败局已定、应积极谋求和平妥协的汇报之后,东条脸色晴转多云,最后变成了猪肝色。东条认为,松谷提出的正是日本版“巴多格里奥”方案,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投降行为。松谷离开之后,东条叫来了后宫,他和这个同学次长的关系显然比秦要亲近许多。东条指出,将松谷这样的危险人物放在指挥中枢是完全错误且极度危险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免去他的职务,将他调往前线,让他自然消失。

“作为战争指导班班长,松谷研究结束战争的各种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违规的。”后宫并不赞同东条的意见,“即便他的结论错误,我们也只能更换班长。如果因此将他流放前线,势必带来更多负面影响,请您三思。”

松谷在决定将方案上报时已无所畏惧,东条的过度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从总长办公室出来之后,他立即将方案抄一份托人呈送给高松宫。因为不能接触高高在上的天皇,秩父宫因肺病休养而三笠宫年幼,高松宫就成了众人眼中的救命稻草,尽管松谷和高松宫分属陆海军。

当天晚上,以高木为首,神、后藤、佐佐、伏下、三上等人又聚在一起,研究何时何地、采用何种方法刺杀东条。所有人被禁止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个字,一切全凭脑力记忆,为的是行动如果失败,不给宪兵留下任何证据。高木决定将刺杀行动告知近卫和高松宫,他们两人很可能会同意这一计划。大家最后开始讨论刺杀的具体办法。

“当然,闯进首相官邸直接刺杀的办法也是可行的。但那样很可能会连同东条的家属和子女一起干掉。”高木首先抛砖引玉。

“你的意思,是在官邸之外寻找刺杀地点吗?”三上问。

“东条几乎每天都有外出活动,机会应该很多。从首相官邸到陆军省、军需省、皇宫,还有菜市场,他还时常查看垃圾箱等。东条喜欢坐敞篷车,身子大多数时间暴露在外。我们有很多机会狙杀他。”

“使用什么武器?”后藤问。

“炸弹、手枪、机枪,无外乎这些。”军人出身的神立即接过了话头,“武器和行动不可分割,这事包给我办。”

“下手时间初定7月中旬,从10日开始一周之内。”最后高木一锤定音。

30日中午,高木来到了高松宫办公室,这里既不显眼,也不用担心会被窃听。“岛田竟然无视伏见宫殿下的忠告,仍然死心塌地紧跟东条,变本加厉地在误国误民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如果我们再袖手旁观,就有悖于天皇陛下军人的神圣职责。我们一些同忧之士决定刺杀东条,时间定在7月中旬。近卫公对此有所谅解,并答应在善后工作中给予帮助。我们杀了东条之后,如果能得到您的协助那将是万幸的。”

“对你们所干之事,我不想再多说什么,”高松宫说,“但我支持和期待你们获得成功。对暗杀后的处理我也将积极协助。如果近卫公有所行动,我也会尽力帮助他。希望你将这一层意思转达近卫公。”

“我们的情况已经全部告诉您了,希望殿下保守秘密。”高松宫并未说话,而是站起身将手伸向高木,这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动作。高木愣了一下,迫不及待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趾高气扬的高木随后来到了米内家中,劝他在岛田倒台后出山主持海军大局。米内听完后,哈哈大笑:“虽然还不知道马里亚纳海战的具体细节,但我们的确打输了。现在让谁站出来都无济于事。我们这些老年人只能去睡午觉,没有其他用处了。哈哈哈!”由于马上要去参加岛田主持的一个海军元老会议,米内收拾行装准备出门。可能觉得高木刚来自己就走不太礼貌,米内谢绝了海军省派来的专车,和高木一起步行前往海相官邸。高木由此感觉米内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还是支持自己的。

当天由岛田主持的海军元老会议开得极不愉快。会议仅开了一个小时,军令部作战部长中泽佑刚刚介绍完前线战况,军务局长冈敬纯就宣布散会开饭。末次在用餐前突然发难:“塞班岛失守之后,我们还能保证运输线畅通并维持战力吗?”中泽坦承没有把握。末次接着问:“那么,就请倾尽全力把塞班夺回来吧!”中泽承认大本营还没有定出夺回塞班的作战计划。

末次终于发了脾气,他将矛头直接转向岛田:“听说把小笠原、马里亚纳、新几内亚定为‘绝对国防圈’是大本营的决定,现在拿不出夺回塞班的方案,那不成笑话了吗?”

岛田一脸尴尬地说:“作战部长说得有些过分,实际上大本营仍在努力采取尽可能确保的方针。”

侍者端上了清炖肉汤,末次还不愿就此罢休:“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大臣、总长、部长,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冈敬纯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吃饭,海军大将山本英辅的一句话结束了争论:“我们显然不是为了吃一顿饭而来的。末次君今天提出的问题非常重要,至今仍然没有结果。希望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招待会就这样不欢而散。岛田开会是为了平息海军元老中日益高涨的不满和不安情绪,最后的结果却恰恰相反。一众元老离去之后,岛田将中泽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指责他把前景描述得过于黯淡。大本营已经做出了放弃塞班的决定,中泽对岛田欺骗大家的说法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岛田反过来指责他。一向敦厚的中泽终于发作了:“请原谅,我本不该反驳您。今天参会的都是在海军曾经达到很高地位的人,因此我就直言不讳地说了。如果参会的是征战海上的舰队司令官或参谋长,为了鼓舞士气,我一定会把话说得乐观一些。”连作战部长都明确表示了不满,看来岛田真到了该下台的时候了。

密谋刺杀东条的不仅仅有海军。就在高木开小会的同天晚上,在由上野发车,经上越线开往秋田的夜行列车车厢外,站着两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座位上早已挤上去好几个人。两人中的年轻者是参谋本部动员编制课津野田知重,6月初刚从中国派遣军调回国内。虽然陆军在中国的战事还算顺利,但颇具战略眼光的津野田还是发现战争已经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日本的失败近在眼前。

稍年长的那个身材壮硕者是著名反战人士牛岛辰雄,东亚联盟东京分会会长。牛岛被称作“柔道之鬼”,曾拿过5届柔道总冠军的他被誉为日本最强的格斗专家,他目前的职务是皇宫警察柔道教练。津野田回国后主动找到了好朋友牛岛,向他讲述了不除掉东条国家无法得救的道理。津野田还特意起草了一份题为“对当前大东亚战争时局的观察”的献策信,核心内容为:

一、现在日本最要紧的是尽早结束战争。

二、如果拖延下去,苏联势必参战,应该赶在苏联人参战之前,动员苏联作为对英美媾和的中间人,满洲问题和中苏协商解决。

三、和蒋介石直接谈判,无条件从中国大陆撤军,通过重庆政府和英美媾和。

四、成立强有力的和平内阁,当前只有皇族才能担此重任,首相最佳人选是东久迩宫。

五、阻碍国人舆论和进言的东条必须下台,开展肃军运动。

牛岛完全赞同津野田的观点,只是提出之后东条不辞职怎么办?津野田的回答非常干脆:“干掉他!”他接着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生命当然重要,但舍生取义也是应该做的思想准备。”

牛岛显然被津野田打动了:“我知道,这是中国先贤司马迁的话。庄子也说‘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他在津野田献策信的末尾处又加上了几句话:一、呼吁皇族强力推进施策;二、直接刺杀东条,事成后两人一起自杀。其中第一项由津野田负责,第二项由牛岛执行。

30日中午时分,两人抵达鹤冈。在一座老式住宅里,两人向一位穿着连裙裤的中年人呈上了自己的方案。这个光头男人就是昭和第一兵家、三大参谋之首陆军预备役中将石原莞尔。因素来与东条不睦,三年前石原被打入预备役赋闲在家。虽然早已远离了旋涡中心,但陆军中石原的崇拜者大有人在,很多人将他奉为鼻祖或精神领袖。津野田和牛岛就是石原众多粉丝中的两个。

石原和东条是老对头,“东条上等兵”的绰号就是石原赏给他的。石原眼里的东条只能管理好20挺机关枪,多1挺都很难说。据说东条曾经屈尊向石原问计,寻求摆脱困境的办法。石原毫不客气地告诉东条:“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具备指导战争的能力。这样下去日本迟早会亡国的,所以请你尽早辞去内阁总理的职务。”

石原将献策信仔细看了一遍,闭上眼睛,良久未发一言。忽然他睁开双眼,告诉两人:“你们登过羽黑山吗?”日本海军重巡洋舰“羽黑”号便因此山得名。

“没有。”

“那你们到野僧的修行场去看看吧,我需要认真思考一个晚上。”

次日当两人重回石原私宅时,石原先是向他们劝茶,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同意从中国撤军,通过蒋介石协调和美国媾和,目前只是觉得太晚了一些。一百个议论不如一个力行。东条是一个不会自我反省的牛和马,这样的人不拉进屠宰场是不会自己下台的。”说完,石原拿起一支红铅笔,在献策信末尾一栏外侧写下一行大字:“不可避免的牺牲是必要的,同意干掉他!”

回京之后,两人又寻访了小畑敏四郎。作为“皇道派”的中坚人物,小畑对“统制派”首领东条深恶痛绝。小畑看完献策信后表态说:“苏联人极不可靠,通过他们和美国媾和是行不通的。其他方面还可以。”小畑最后说了句和石原差不多意思的话:“像东条那样的匹夫,是听不进任何人意见的。除直接采取行动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得意忘形的津野田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他试图继续寻找更大、更多的支持。秩父宫养病不理正事,高松宫属于海军,于是两人走访了天皇小弟三笠宫。津野田在陆士和陆大学习时,三笠宫分别是高他两届和一届的师兄,两人私交甚笃。加上入校前两人同在第一师团服役,后来又同时出任中国派遣军参谋,这层关系无疑又加深了。但是不巧,新婚的三笠宫周末陪夫人去御殿场了,津野田一直到7月5日才见到他。

别人对三笠宫周末不上班不敢多说,津野田却一点儿不客气:“殿下在参谋本部任职不是摆摆样子的,有具体负责的工作。现在周末找不到人,耽误了军机大事谁来负责?”随后津野田呈上了献策信,“为改变局势,目前只能让东条下台,别无他法。我希望你把这件事转告秩父宫和高松宫殿下,可能的话请直接上奏天皇陛下。为挽救我们的国家,现在必须这么做。”津野田同时说明,这份文件已经呈送了石原和小畑。

三笠宫赞同津野田的意见:“我也感到国家危在旦夕,你的话我都明白,将努力而为之。”

次日一早,津野田就被三笠宫召到了办公室:“你昨天回去之后,本宫已和东久迩宫亲王通了电话。现在,本宫想知道石原和小畑两位将军的意见。”

听了津野田的汇报之后,三笠宫一字一顿地说:“本宫同意由东久迩宫出面组阁,但希望删去提纲最后加进去的内容。东条乃一国总理大臣,本宫不希望使用暗杀手段。在这点上,秩父宫和高松宫同本宫意见完全一致。”三笠宫的话中含有另一层含义,四兄弟中除裕仁之外,其余三人都参与或至少知道了当时风行一时的倒阁行动。

7月1日下午,东条和第一次长后宫商议了对松谷和酒井的处理意见。对酒井立即解除征召令,严禁进入陆军机关。对松谷按惯例流放前线。因后宫多次求情,松谷并未被派往最前线塞班岛,而是到中国派遣军接替刚刚赴缅甸的辻政信的职务。

松谷利用去中国前的有限时间发表了新的研究成果:“今后帝国作战的大势已经无法挽回,德国的情况也将和我国一样陷入穷途。因此应该速速寻求结束战争的方案。应该以维护国体为基本条件,最好通过苏联谋求和平较为妥当。如果这一企图无法实现,最终等待我们的将是‘一亿玉碎’。”7月4日,松谷在拜访了内大臣书记官长松平后,飞往中国上任,双方都清楚这很可能是两人间的最后一次寒暄。

曾协助松谷起草争议报告的种村接替了班长职务,他在7月3日的《大本营机密日志》中这样写道:“调动他工作的原因不详。但是,据信他最近在外面为了结束战争所进行的活动使他的上级有所风闻,并激怒了他们。”

虽然在被东条叫去训诫时不卑不亢拒绝认错,但冈田还是有意减少了外出时间。7月1日下午,冈田穿木屐来到了平沼私宅。当他向平沼问起对时局的看法时,平沼竟然闭上眼睛,将胳膊架在胸前说:“时至今日,看来也只有以死报效天皇了。”

“不,那是万不得已才使出的一招,”冈田对平沼的颓废非常不满,“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就擒,在此之前就不能想出防患于未然的办法吗?”

平沼缓缓睁开眼睛,呻吟着说:“东条已经失去人心,百姓怨声载道。为今之计,也只好由天皇亲自下诏了。我们重臣应该上奏天皇,恳请下诏,冈田君意下如何?”冈田要的正是这么一句话,两人商议,首先要争取近卫和木户的支持。

这么多人在密谋暗杀东条且知者甚众,不走漏风声似乎是不可能的。“有人要刺杀东条首相”的消息已经传到首相官邸。赤松劝告东条,外出不要再乘坐敞篷车,给刺杀者创造机会。东条对此不以为意:“没有关系,万一我倒下去了,代替我取得陛下信任的人有很多呀!”话虽如此,四方还是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东条专职司机柄泽好三郎被告知:“车在交叉点处要加倍警惕,可以不管信号灯,不要停车,在紧急情况下就是出了人身事故也无妨。”井本秘书主动提出不再回家,晚上就睡在首相官邸,军刀和打开保险的手枪就放在伸手能及的枕边,睡觉时连衣服都不脱。

5日中午,答应为刺杀行动提供武器的神前往厚木,拜会了第三〇二航空队司令官小园安名。神将暗杀东条的计划告诉了小园,只是隐瞒了相关人员的姓名。“问题在于,刺杀行动成功之后,袭击队员若是被当局抓去,对以后政局势必产生不良影响。”神说,“切腹自杀是很容易的,但杀一个东条让所有队员都自杀,实在可笑。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应该让他们尽可能地活下去,继续为国效力。你能否借我一架一式陆攻机,事成后安排他们飞往台湾?”一式陆攻机定员7人,除飞行员外还可以搭乘6人。

“我知道了,飞机你什么时间要?”

“现在还不好说。但我会提前两天通知你。那时准备还来得及吧?”

“没有问题。我会安排一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给你。但我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给我下一道命令?”如果没有命令就为刺杀者安排飞机,小园会被当作同伙一样对待。

“伪造的命令行不行?”

“只要是命令就行,到时候我就说没看出来是假的。”

“那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神拍胸脯做出了保证,又一道难关被攻克了。

表面上看,似乎推翻东条内阁的火势已渐渐平息。但7月6日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喷发出愤怒的火焰。在14时开始的“翼赞政治会国会议员大会”上,一众议员纷纷站起身来振臂高呼,“应该建立举国一致内阁”,“议员应该表达自己的独立态度”。所有发言都隐含这样一层意思,“推翻东条内阁”。当支持东条的议员加藤知正喊出“只留东条一人,其余全部改组”的声音时,周围嘘声四起。大家群起而攻之,“浑蛋”“滚出去”的叫声此起彼伏。

会议简直成了反东条的誓师大会。议会最终形成决议:“为实现举国一致体制,要求政府做出妥善处理。”言外之意是说政府在搞独裁,不听取其他各方的意见,东条应该引咎辞职。由议员中谷武世、赤城宗德、池田正之辅等人组成的“爱国同志会”早在暗中策划倒阁,甚至已经起草了“不信任东条内阁”的决议。几个人之前和平沼、米内等人进行过多次沟通,并将突破口对准了东条的铁杆亲信岸信介。

佐藤闻讯,勃然大怒:“值此战局处于关键时期,提出打倒东条之事,荒谬绝伦。就是二三百个议员聚在一起叫唤也等于放屁。他们若敢做出越轨决议,我就彻底砸烂他们。”

议员叛乱,重臣之间频频往来,以近卫为中心的策反活动愈演愈烈,冈田、酒井、高木等人忙得脚不沾地,海军和陆军中反东条者蠢蠢欲动,据传不止一个暗杀小组已在积极行动之中。当晚,东条在官邸召集了有关治安方面的阁员和心腹幕僚的专题会议,研究对策。负责治安工作的内务大臣安藤纪三郎提出,给不安分者以彻底打击。国务相大麻唯南表示反对。星野认为:“做了坏事就肯定没有好下场,给他们一点儿恐怖感是非常必要的。”佐藤对此表示赞同:“过去一直照顾他们,但这些人不知好歹,这真是喂狗的人反被狗咬了手。”富永建议颁发戒严令。东条不予认可,他担心国内已经非常糟糕的生产因此受到打击。他们讨论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7日清晨,侍卫官尾行健一向天皇汇报了前线战况。裕仁沉吟良久,问了一句:“当前进展顺利的只有中国方面作战了吧?”最近一段时间,裕仁经常变得有些神经质,早晨把牙刷含在嘴里愣半天竟忘了刷牙,有时独自在屋子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开战时裕仁的体重是62公斤,现在只剩下56公斤。尾行刚退出,木户就进来了,向天皇汇报了议会骚乱的情况。“对东条内阁的不信任正在扩大,政局也在不断恶化。”木户最后总结说。

当天下午下班之后,高木和神留在办公室策划刺杀东条的详细计划。两人首先排除了使用炸弹和机枪的可能性,因为那样很容易伤及无辜。两人商定用手枪作为刺杀工具,神已准备好了手枪和足够的子弹。暗杀者将分乘3辆汽车拦截东条车队:第一辆汽车通过撞击迫使东条停车,另两辆车上的杀手则用左轮手枪击杀首相。参与者全部穿海军军装,行动时间暂时定7月14日。这天是下周周五,参加内阁例会的东条将乘车来往于皇宫和官邸之间。两人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如果行动失败引发东条警惕,可能就再找不到第二次出手机会了。

最后两人研究了撤退问题。刺杀小组由7人组成,一式陆攻机只能搭载6人。“到时我留下来,”高木说,“我本来就想做一个把暗杀原因介绍给社会的新闻发言人,留下正好。”

“不能让局长一个人留下。”神提出异议。

“神,我经常跟你讲,办事不能感情用事。所有参与者中我年龄最大,理应由我留下来承担全部责任。我们应该把牺牲降到最低限度!” iowEBsyENsrcDlQgkALj4HI1GvHgKmdKnRlS1K6LFV42cKZXqDe5hHXXfpKDeX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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