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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记

王度

《古镜记》出自唐人陈翰编辑的《异闻集》,宋李昉录于《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器玩二,改题为“王度”。

原文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 纳环,累代延庆。张公 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哀哉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 ,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头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形变惑,罪合至死。近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陈思恭义女,思恭妻郑氏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将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狸,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以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生自揲布卦 。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 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便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 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 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 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 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瞑,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 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冷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 ,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 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对 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 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 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 ,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 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 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 曰:‘何人斯居也?’ 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 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 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颍水。历太和,视玉井。井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坏阜。’ 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龙形蛇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 谓蛟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病。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 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 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家七八岁老鸡也。

“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 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趋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 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

“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 《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 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 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 停处, 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设榻,为主礼。 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至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 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拄之如旧。至日暮,敬报 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 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已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

“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 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 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 。夜梦镜谓 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 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 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 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译文

隋朝时,汾阴县有一位侯生,是天下罕见的奇人,我一直以师礼待他。他在临终前赠给我一面古镜,说:“你拿着它,各种邪魔都不敢靠近你。”我收下这面镜子,十分珍爱它。古镜直径长八寸,背后镜纽铸作麒麟蹲伏状,环绕镜纽的四方依次铸有玄武、青龙、朱雀、白虎。四方之外排列着八卦,八卦之外是十二辰位所对应的辰肖形象。辰肖的外围铸着二十四个字,围绕镜沿排成一圈,字体像是隶书,笔画完整,但在典籍上查不到。侯生说:“这是二十四节气的象形文字。”如果将镜子对着太阳映照,镜背的文字和图像就会全部显映在正面的光影里,纤毫毕现。拿起镜子,用指节轻扣一下,一阵清脆的声音徐徐飘散而出,余音袅袅,竟然能持续一整天。这面镜子实在是太奇特了!难怪受到高人奇士的赏识,被称为灵物。侯生曾对我说:“我听说黄帝当年铸造过十五面镜子,其中第一面直径是一尺五寸,效法十五满月之数而作。按每面镜子依次递减一寸推算,这应该是第八面镜子。”虽说历时弥远,典籍上亦无记载,但高人所言,不可不信。昔日杨氏接受了报恩的白玉环,福泽绵延了子孙数代,张华失去了龙泉宝剑,自身亦性命不保。而今,我生逢乱世,终日郁郁寡欢,眼见朝廷朽败不堪,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寄身之处?加上宝镜离我而去,真是可悲啊!如今,我将宝镜的奇异事迹一一记录下来,几千年后如果有人得到它,也可以知道它的来历。

大业七年五月,我被罢免御史之职,回到河东,恰好遇上侯生离世,因而得到了这面宝镜。同年六月,我回长安,途经长乐坡,借宿在程雄家里。程雄家新近接受了一名婢女的寄宿。她长得端庄秀丽,名叫鹦鹉。我放下行装,准备整理一下衣冠,便取出古镜照了照。不料,鹦鹉在远处看到镜面,马上伏地叩首,血流不止,不住念道:“再也不敢住在这里了。”我感到十分惊奇,就请来程雄问个清楚。程雄说:“两个月前,有位客人带着这婢女从东面来,当时她病得很厉害,客人便将她寄留在这儿,并说:‘我回来时再把她带走。’但他至今也没再来,因此我也不太清楚她是什么来历。”我疑心她是妖精,便手持镜子向她逼近。她立刻惊叫道:“饶命啊,我马上现出原形。”我随即遮住镜子,说:“你先如实交代自己的来历,再现出原形,我当饶你性命。”那婢女再次叩拜,自述道:“我本是华山府君庙前大松树下的千年狐狸,只因我时常变幻成女子的模样,大肆诱惑男子,罪该处死,遂遭到府君的追捕。我逃到黄河、渭水一带,当了下邽陈思恭的干女儿。思恭的妻子郑氏待我很好,后来把我嫁给同乡柴华。我与柴华感情不睦,就往东边逃,经过韩城县,被路人李无傲捉住。李无傲是个粗暴的汉子,挟持着我在外游荡了好几年,前些时候跟着他到了这里,他就将我丢下走了。不承想在这里会遇到宝镜,使我无处遁形。”我又问她:“你本是狐狸,幻化成人,难道会不害人吗?”婢女答:“我幻化成人形,侍奉他人,并没有害过人。不过我逃避府君的追捕,变幻形象骗人,为神道所憎恶,自然是该死的。”我听完,又对她说:“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鹦鹉说:“承蒙恩公厚爱,小女子感激不尽,但被宝镜一照,就不能再遁形逃脱了。只是幻化成人形已久,羞于再恢复原形,希望您能把镜子收回到匣里,准许我在临死前,一醉方休。”我又问:“我收了宝镜,你不会逃跑吗?”鹦鹉笑答:“恩公刚才还答应要放过我,我何必等您收了镜子再逃走,那岂不是辜负了您的恩德?更何况经宝镜一照,我已无路可逃了,只希望在余下的短暂生命里,尽情地享受人生最后的欢愉。”我马上把宝镜放回匣中,又代她叫来了酒菜,请来了程雄的家人和街坊邻里,一起畅饮谈笑。不一会儿,婢女就喝得酩酊大醉,只见她挥起衣袖,翩翩起舞,边舞边唱道:“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唱完,她又向我叩头,随即化为狐狸而死。在座的人无不为之惊异、叹息。

大业八年四月初一,发生了日食。当时我正在御史台当值,中午,我躺在厅阁里休息,觉得太阳逐渐昏暗下来。下属跑来报告说,发生日全食了。我起身整理衣服,取出镜子,发觉镜子浑浊不清,光彩不再。我猜测宝镜的铸造,是符合阴阳光影的奥妙,否则怎会在太阳失去光芒的同时,它也没有了光影呢?诧异之际,宝镜逐渐发出了光彩,太阳也逐渐明朗了。等到太阳恢复原状,宝镜也就明朗如旧了。从那以后,每逢日食、月食之日,宝镜也同时昏暗无光。

同年八月十五,友人薛侠得到一把铜剑,剑长四尺,剑身与剑柄连为一体,剑柄作龙凤盘绕状,左边火焰纹,右边水波纹,光彩夺目,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之物。薛侠持剑来对我说:“这剑我曾经试过,每逢十五,只要天朗气清,将它置于暗室中,会自然发光,射出好几丈远。我得到它已有些日子了。您如此喜爱奇珍古玩,今晚我愿意跟您一同试一下。”我听了,十分高兴。当晚,天地清朗。我将一间屋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漏进一丝光线,再与薛侠一同待在里面。我取出宝镜放在座旁。少顷,镜子就吐出光芒来,室内通亮宛如白昼。铜剑横置在镜子旁边,则一丝光彩都没有。薛侠大为惊异:“请将镜子收回匣中。”我照做之后,铜剑才发出一两尺远的光芒。薛侠抚摩着铜剑,叹息道:“天底下的神物,也是弱者降伏于强者的啊!”此后,每逢月圆之夜,我就把宝镜拿到暗室中,镜子的光芒总能照耀好几丈远,但月光一射进来,宝镜则立刻失去光彩。莫非是因为太阳、月亮的光辉,是宝镜不能匹敌的吗?

同年冬天,我兼任著作郎,奉皇命编撰《周史》,要为苏绰立传。我家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仆,名叫豹生。他原先是苏绰的家仆,读过一些史书,略通笔墨。他见我替苏绰起草立传,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我便问他什么缘故。他对我说:“苏公曾对我有厚恩,如今看到苏公的话应验了,所以伤怀。郎君所持有的宝镜本是苏公的朋友河南苗季子赠给他的。苏公很是珍爱。苏公临死那年,常郁郁不乐,曾把苗季子请来,说:‘我自觉将不久于人世,不知道这面镜子会落入谁的手中。今天打算占卜一卦,希望先生来一同观看。’便吩咐我取来蓍草,苏公亲自分蓍布卦。占卜完毕,苏公说:‘我死后十多年,我家必会失落此镜,不知它将流落到何处。但天地间的神物,动静变化都会有征兆。如今黄河、汾水一带,经常有宝气升腾,与卦象预兆吻合,莫非宝镜会流落到那里?’季子问:‘也是为人所得?’苏公又仔细地推算了卦象,说:‘先落到姓侯的人家,后又归姓王的人所有。再往后,就不知道落在何处了。’”豹生说完,悲泣落泪。后来,我向苏家后人打听,果然说先前是有一面宝镜的,苏公去世后,就不知所终了,和豹生所说如出一辙。因此,我写了《苏公传》,将这件事记在了篇末。其中论述苏绰“占卦术精确独到,却私下里独自使用而不公开”,就是指这件事。

大业九年正月初一清晨,有一位番僧来我家化缘,我弟弟王 出来见他,觉得他气度不凡,便邀至家中,不仅为他准备了饭菜,还与他聊了许久。番僧对王 说:“施主家中好像藏有一面绝世宝镜,能否让贫僧见识一下呢?”王 好奇地问:“师父从何而知?”番僧答:“贫僧略通玄术,能识得宝气。贵宅上方常有青光透出与日光相连,有红气升腾与月光相通,这便是宝镜之气。贫僧观察已有两年了,特意选了今天这个吉日前来,就是为了能一睹宝镜。”王 见番僧言辞恳切,便取来宝镜。番僧跪地,双手捧过宝镜,欢欣雀跃,又对王 说:“这面宝镜有许多灵异的现象,都是从未见过的。只要在镜面涂上金膏,再用珍珠粉揩拭,举起它对着太阳映照,反射的光便会穿透墙壁。”番僧还叹息着说:“换一种办法试验,应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遗憾的是,仓促之间手头没有要用的药。不过只要用金烟来熏烤,玉水来洗涤,再用金膏、珠粉,按我说的法子揩拭,即使把它埋藏在泥里,也不会变得晦暗。”于是,番僧就留下金烟、玉水的法子,按照他说的去做,无不应验,而番僧从此就再也没有露面。

同年秋天,我奉命出京兼任芮城县令。县衙厅堂前有一棵树围数丈的百年枣树,前几任县令到任后,都要祭拜它,否则立即就会有祸事降临。我认为妖妄都是因人而起,不合礼制的祭祀应该禁绝,但县里的吏胥都来向我磕头,请求我照例礼拜。我只好勉强进行祭祀,但心里暗中琢磨,这树里肯定有精怪盘踞,人们无法将它除掉,才养成它的势头。我偷偷地把宝镜悬在了大树上。当晚二更时分,厅前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如雷霆轰鸣。我便起身查看,只见树身周围一片晦暗,风雨交加,闪电忽上忽下刺人目。天亮之后,人们发现一条大蛇盘在树下,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一个“王”字,全身有好几处创伤,已经死了。我便取下宝镜,命吏胥将蛇拖到县衙门外烧掉,又命人来掘树,发现树干有个洞,一直通往地下,越往下洞越大,有大蛇盘踞的痕迹。接着就把焚烧后的死蛇填塞在地洞里,妖怪从此就绝迹了。

同年冬天,我以御史兼任芮城县令,掌管河北道,开仓发粮赈济陕东灾民。这时,国内正闹饥荒,百姓被传染疫病,以蒲、陕一带的瘟疫尤为严重。有河北人张龙驹,在我手下当差,他家中主仆几十口人,一时都染上了疫病。我很同情他,便带着宝镜去他家探访,并让他夜里拿着宝镜去照病人。那些病人见到镜子,都从床上惊坐而起,道:“只见龙驹举着月亮,光辉所照之处,仿佛冰块触着身体,凉意直渗入五脏六腑。”顿时就退了体热,当晚都病愈了。我觉得宝镜既不会受损,又能够救治百姓,便命手下暗中拿着镜子到各家去巡视。那天夜里,宝镜在匣子中发出阵阵嘶鸣声,那声音传得很远,过了许久方才停止。我心中十分纳闷。第二天一早,龙驹来对我说:“我昨夜梦见一个人,龙头蛇身,头戴红帽,身穿紫袍,对我说:‘我就是镜子里的精灵,名叫紫珍。我曾对你家有过恩惠,所以特来相托。请你替我转告王公,老百姓有罪过,上天才降下这场疫病,可王公却让我违反天意去救人!况且疾疫到下个月自会逐渐痊愈,就不要再使我受苦了。’”我深感其灵异,故牢记在心。到了下个月,得病的百姓果然逐渐痊愈,正如他所言。

大业十年,我的弟弟王 由六合县丞任上辞官归家,又打算去游历各地山水,并以此作为人生的理想。我劝阻他道:“如今天下将乱,盗贼横行,你想往哪里去呢?况且我与你同胞手足,从未长时间分开过。你此番一去,似乎想要隐居山林。昔日尚子平游历五岳,最后不知所踪。你要是追步先贤,让我如何能忍受啊!”说着,便泣不成声。王 说:“我心意已决,绝对不会留下来的。兄长,你是旷达之人,一定能事事体谅。孔子说:‘匹夫不夺其志矣。’人们生长在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得意则喜,失意则悲,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才是圣贤的主张。”我不得已,只好与他告别。临行前,王 又对我说:“这次分别,我还有个请求。兄长所珍藏的那面宝镜,不是世间的俗物。我此番将栖迹烟霞,隐逸山林,希望兄长能将宝镜赠予我。”我说:“对你难道还有什么舍不得吗?”就把宝镜送给了他。王 拿到宝镜,就动身上路,并没有说往哪里去。

到了大业十三年六月,王 才回到长安,将宝镜归还给我,并对我说:“这镜子真是宝物啊!我辞别兄长之后,先游历了嵩山的少室峰,自石梁而下,憩坐于玉坛坪。到了夕阳西垂之际,我来到一处悬空的岩壁,内有一个石堂,可容纳三五个人,我就在里面歇脚。这天夜里,月光皎洁,二更过后,来了两个人:一个貌似胡人,须眉皓白,身形瘦削,自称山公;另一个脸庞宽阔,白须长眉,又黑又矮,自称毛生。他们问我:‘你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里?’我答:‘我是个探访幽胜奇观的游人而已。’两人就坐下来和我聊了许久,谈吐间往往有一些高异的言论。我疑心他俩是精怪,就悄悄把手伸到身后,打开匣子取出宝镜。宝镜的光芒刚一射出,两人就齐声惊呼,俯伏在地。那矮个子的化作了乌龟,而胡人模样的则化作了猿猴。我将宝镜悬挂至天亮,它们都死了。我凑近细看,龟的身上长着绿毛,猿的身上长着白毛。随后,我游览箕山,渡过颍水,经过太和,观赏玉井。玉井旁有个水池,池水深湛而呈绿色。我向樵夫打听,他说:‘这是神灵湫,村子里每逢四时八节都得祭祀它,祈求佑福。要是有一次没有祭祀,水池中立刻就会冒出黑云,大冰雹从天而降,砸坏庄稼,雨下个不停,大水冲坍堤坝,浸没庄稼。’我猜池中必有精怪,便拿出宝镜对着水池一照,只见池水如开了锅般沸腾翻涌,有雷声震天动地般轰轰作响。忽然,池水全腾空而起,点滴不留,涌落在二百多步远的地方。只见池中有一条大鱼,长一丈多,比人的手臂还粗,红头白额,鱼身青黄相间,没有鳞,但周身有一层黏涎,长得像蛇可生着龙角,嘴尖尖的像鲟鱼,摆动时身子闪闪发光,陷在泥水中,不能远去。我认为这是蛟,离开了水就没什么能耐了。我掏出刀宰了它,然后切成一片片用火烤,十分肥腴,很有滋味,足足吃了好几天。接着,我来到了汴州,借宿于张琦家。他家中有一个女儿患病了,一到晚上,痛苦的哀号声,凄厉悲惨,令人不忍卒听。我就问他缘由,说是患病已有一年多了,白天总是安然无恙,每到晚上就经常如此。我便在他家多住了一宿,待听到女子的哀叫声,就打开宝镜照过去。病人随即叫道:‘戴帽的郎君被杀了!’众人进屋查看,在病人的床底下,发现一只死了的大公鸡,原来是主人家养了七八年的老鸡。

“游历江南时,我正打算从扬州横渡长江。忽然天空乌云压境,黑风掀起汹涌的波涛,船夫吓得脸色煞白,担心会有翻船的危险。我带了宝镜上船,向江中数步之远处照去,眼前顿时一片明净透底,四面风停云散,波涛亦平息了。顷刻间,便渡过了这道天堑。登山爬岭,我或攀岩而上,或循洞而行,遇到鸟群,在四周环绕鸣噪,还碰到几头熊拦路蹲踞,只要拿出宝镜一挥,熊和鸟皆吓得四散而逃。有一天,我又乘船渡钱塘江,正赶上海水涨潮。江面上卷起了极大的波涛,涛声震吼,数百里之外都能听到。船夫面露惧色说:‘波涛已逼到跟前,不可以再南渡了。要是再不掉转船头,我们一行肯定会葬身鱼腹。’我拿出宝镜向江面一照,波涛便不再往前涌,而像云层一般屹立起来,四面江水分开让出了五十来步的一条江路,江水逐渐清浅,水中鼋鼍之类四散爬去。于是我们扬帆破浪,翩翩然直达南浦。上岸后回首一望,只见波涛叠涌,巨浪高达数十丈,扑到刚才渡过来的地方。随后,我登天台山,周游遍览洞府崖壑。夜间,我佩带宝镜,穿越山谷,方圆百步之内,清光照彻,连最细微的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林中宿鸟,则见亮光受惊而到处乱飞。

“我返回到达会稽之时,遇到奇人张始鸾,他教授了我《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及明堂、六甲等阴阳术数。我和陈永一道返回,又游历了豫章,遇见道士许藏秘。他自称是许旌阳第七代孙子,有持咒登刀山,过火海的本领。他在谈论妖怪之余,提到丰城县仓督李敬家有三个女儿遭到了妖怪的迷惑,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曾去疗救过,但不见效果。我有位老朋友叫赵丹,很有才干,此时正担任丰城县县尉,于是我就去拜访他。赵丹命衙役给我安排住处,我对他说:‘我想到仓督李敬的家中留宿。’赵丹随即就让李敬来接待我。于是我就向李敬询问起他女儿们的病情。他答:‘我的三个女儿一同住在内堂的楼房里,每日天色向晚,就艳妆丽服打扮得花枝招展。黄昏之后,就回到房间里,吹熄灯烛。在窗外探听,能听到房内她们偷偷地跟人谈笑的声音。直到天亮,她们才睡下,不去唤她们就不会醒。人日渐消瘦,食欲恹恹。我也曾阻止她们梳妆打扮,可她们就寻死觅活地闹腾,这个要上吊,那个要投井,实在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我对李敬说:‘请引我到小姐所住的房间去看看。’他就带我去看,这房间东面有窗户。我担心房门关紧,一时难以打开,就先刻断了四根窗棂,再用别的东西支撑住,看上去和原来一样。天色渐暗,李敬来告诉我:‘她们已经梳妆打扮完毕,回房间去了。’到了一更时,听到房内传来谈笑声。我拔开窗棂支架,拿着宝镜闯入房间,朝里面一照。三个女儿皆喊道:‘杀了我的夫婿啦!’起初什么也看不清,将宝镜悬挂至天明,便看见一只黄鼠狼,有一尺三四寸长,全身无毛,嘴里无齿。有一只老鼠也没有毛和牙齿,很是肥硕,有五斤来重。还有一条壁虎,有人的手一般大小,身上披满鳞甲,绚丽斑斓,头上长有两角,长约半寸,尾巴有五寸以上长,尾端一寸处呈白色,它们都死在墙壁窟窿跟前。从此,三个女子的病就好了。

“此后,我到庐山寻访仙人。在山中盘桓数月,有时在深林中休憩,有时在草丛间露宿,那里虎豹成群,豺狼结伙,但只要我举起宝镜照它们,没有不逃窜俯伏的。庐山有位隐士叫苏宾,是个有卓识的奇人,精通《易》理,能洞悉过去,预卜未来,他对我说:‘天下的神物,必定不会一直留在人间。如今世道丧乱,异乡客地不宜久留,你趁这面宝镜尚在身边,足以自卫防身,还是早些回到家乡为好。’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便立即北归。途中顺道游览河北,有一夜,梦见宝镜对我说:‘我承蒙你的兄长礼待,但现在我就要离开人间了,想跟他告个别,请你尽早赶回长安吧。’我在梦中答应了他。到了天亮,我独自回想梦境,内心忐忑惊悸,立即转路返乡。现在见到了兄长,总算没有失信于宝镜呀。只怕这灵物最终也并不属于兄长所有。”几个月后,王 回河东去了。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镜匣中传来悲鸣之声。最初,声音细微,仿佛离得很遥远,而后渐渐变得洪亮,宛如虎啸龙吟,声势磅礴,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我打开匣子,发现宝镜消失了。 ziMQ1K2x7+qF0JDZ5W0vRu+X1LdsH6UENuJxGL4lKJ1I57raE/MRcLBZOs5zbD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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