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顼

陈劭

《卢顼》出自陈劭撰《通幽记》，宋李昉录于《太平广记》卷三百四十鬼二十五。

原文

贞元六年十月，范阳卢顼家于钱塘。妻弘农杨氏。其姑王氏，早岁出家，隶邑之安养寺。顼宅于寺之北里。有家婢曰小金，年可十五六。顼家贫，假食于郡内郭西堰。堰去其宅数十步，每令小金于堰主事。常有一妇人不知何来，年可四十余，著瑟瑟裙，蓬发，曳漆履，直诣小金坐。自言姓朱，第十二。久之而去。如是数日。时天寒，小金爇火以燎。须臾，妇人至，顾见床下炭，怒谓小金曰：“有炭而焚烟熏我，何也？”举足踏火，火即灭。以手批小金，小金绝倒于地。小金有弟年可四五岁，在傍大骇，驰报于家。家人至，已失妇人，而小金瞑然如睡，其身殭强如束。命巫人祝之，释然。如是具陈其事。居数日，妇人至，抱一物如狸状，而尖嘴卷尾，尾类犬，身斑似虎，谓小金曰：“何不食我猫儿？”小金曰：“素无为之，奈何？”复批之，小金又倒，火亦扑灭。童子奔归以报，家人至，小金复瞑然。又祝之，随而愈，自此不令之堰。

后数日，令小金引船于寺迎外姑。船至寺门外，寺殿后有一塔，小金忽见塔下有车马，朱紫甚盛。伫立而观之，即觉身不自制。须臾，车马出，左右辟易，小金遂倒。见一紫衣人策马，问小金是何人，旁有一人对答，二人举扶阶上，不令损。紫衣者驻马，促后骑曰：“可速行，冷落他筵馔。”小金问傍人曰：“行何适？”人曰：“过大云寺寺主家耳。”须臾，车马过尽。其院中人来，方见小金倒于阶上，复惊异载归，祝酹之而醒。

是夕冬至除夜，卢家方备粢盛之具，其妇人鬼倏闪于牖户之间。以其闹，不得入。卢生以二虎目击小金左右臂。夜久，家人怠寝，妇人忽曳，小金惊叫。妇人怒曰：“作饼子，何不啖我？”家人惊起，小金乃醒，而左臂失一虎目。忽窗外朗言：“还你！”遂掷窗有声。烛之果得。后数日视之，帛裹干茄子，不复虎目矣。冬至方旦，有女巫来坐，话其事未毕，而妇人来，小金即瞑然。其女巫甚惧，方食，遂夹一枚馄饨，置户限上，祝之。于时小金忽笑曰：“笑朱十二吃馄饨，以两手拒地，合面于馄饨上吸之。”卢生以古镜照之，小金遂泣。言：“朱十二母在盐官县，若得一顿馄饨，及顾船钱，则不复来。”卢生如言，遂诀别而去。方欲焚钱财之时，已见妇人背上负钱。焚毕而去，小金遂释然。

居间者，小金母先患风疾，不能言，忽于厨中应诺，便入房，切切然语。出大门，良久，抠衣阔步而入，若人骑马状，直至堂而拜曰：“花容起居。”其家大惊，花容即杨氏家旧婢，死来十余年，语声行动酷似之。乃问花容何得来，答曰：“杨郎遣来，传语娘子，别久好在。要小金母子，故遣取来。”杨郎，卢生舅也。卢生具传，恳辞以留，受语而出门。久之，复命曰：“杨郎见传语，切令不用也，急作纸人代之。”依言剪人，题其名字，焚之。又言：“杨郎在安养寺塔上，与杨二郎双陆。”卢问：“杨二郎是何人？”答曰：“神人耳。又有木下三郎，亦在其中。”又问：“小金前见车马何人？”曰：“此是精魅耳。”又问：“妇人何鬼？”曰：“本是东邻吴家阿嫂朱氏，平生苦毒，罚作蛇身。今在天竺寺楮树中，有穴，久而能变化通灵，故化作妇人。”又问：“既是蛇身，如何得衣裳著？”答曰：“向某家塚中偷来。”又问：“前抱来者何物？”言野狸，遂辞去。即酌一杯令饮，饮讫，更请一杯，与门前镬八。问：“镬八是何人？”云是杨二郎下行官。又问：“杨二郎出入如此，人遇之皆祸否？”答曰：“如他杨二郎等神物，出入如风如雨。在虚中，下视人如蝼蚁然，命衰者则自祸耳，他亦无意焉。”言讫而去。至门方醒，醒后问之，皆不知也。

后小金夜梦一老人，骑大狮子，狮子如文殊所乘，毛彩奋迅，不可视。旁有二昆仑奴操辔。老人谓小金曰：“吾闻尔被鬼物缠绕，故万里来救。汝是衰厄之年，故鬼点尔作客。云以取钱应点而已，渠亦自得钱。汝若不值我来，至四月，当被作土户，汝则不免死矣。汝于某日拾得绣佛子否？”小金曰：“然。”曰：“汝看此样，绣取七躯佛子，七口幡子。”言讫，又曰：“作八口，吾误言耳。八口，一伴四口，又截头发少许赎香，以供养之，其厄则除矣。”小金曰：“受教矣。今苦腰背痛，不可忍，慈悲为除之。”老人曰：“易耳。”即令昆仑奴向前，令展手，便于手掌摩指，则如墨染指上，便背上点二灸处。小金方醒，具说其事，即造佛及幡。视背上，信有二点处，遂灸之，背痛立愈。

卢顼秉志刚直，不信其事，又骂之曰：“焉有圣贤来救一婢？此必是鬼耳。”其夜，又梦老人曰：“吾哀尔疾危，是以来救。汝愚郎主，却唤我作鬼魅也，吾亦不计此事。汝至四月，必作土户。然至三月末，当须出杭州界以避之矣。夫鬼神所部，州县各异，亦犹人之有逃户。”小金曰：“于余杭可乎？”老人曰：“余杭亦杭州耳，何益也！”又曰：“嘉兴可乎？”曰：“可。”老人曰：“汝于嘉兴投谁家？”答曰：“某家有亲，欲投之。”老人曰：“某家有孝，汝今避鬼，还投鬼家，何益也！凡孝有灵筵，神道交通，他则知汝所在。汝投吉人家，则可矣。又临发时，脱汝所爱惜衣一事，剪去身，留领缝襟带，余处尽去之。缚一草人衣之，著宅之阴暗处，汝则易衣而潜去也。”小金曰：“诺。圣贤前度灸背，当时获愈，今尚苦腰痛。”老人曰：“吾前不除尔腰者，令尔知有我耳。汝今欲除之耶？”复于昆仑手掌中研墨，点腰间一处而去。悟而验之，信有点迹，便灸之，又差。其后妇人亦不来矣。至三月尽，如言潜之嘉兴，自后无事。顼宣言于众人，犹有废志。

译文

贞元六年十月，范阳卢顼家住在钱塘。他的妻子是弘农杨氏，杨氏的婆婆王氏，早年出家，住在县城的安养寺，卢顼的家就在寺庙北边的里巷。他有个家婢叫小金，十五六岁。卢顼家境贫寒，在内城的西堰处借粮。西堰离他住的地方有几十步远，每次他都让小金去西堰处理事情。那儿经常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妇人，四十多岁，穿着碧玉色的衣裙，蓬松着头发，拖着黑色的鞋子，一直走到小金的面前坐下。她自称姓朱，排行第十二。她总会待很久才离开，如此多日。当时天寒，小金在地上生起火。过了一会儿，妇人到了，回头看见床下的木炭，生气地对小金说：“你用木炭烧火，用烟熏我，为什么？”说完，她就用脚踩火，火立即就熄灭了。她又用手打小金，小金恸极，昏倒在地。小金有个弟弟，四五岁，在旁边看到后，大惊，急急跑回家报信。家人赶到后，朱十二娘早已失去踪迹，而小金紧闭双眼，像在睡觉，身体却僵硬得像是被捆住一样。家人请来巫师祷告，小金这才苏醒过来，向家人详述了发生的事情。过了几天，妇人又来，这次她抱着一只像狸猫的动物，但尖嘴卷尾，尾巴像狗，身上的斑纹像老虎。她对小金说：“何不喂喂我的猫？”小金回答：“从来没有喂过，怎么办？”妇人再次用手打她。小金又倒地昏倒，火也被扑灭了。童子又跑回家报信，家人再次赶到。小金又紧闭双眼，如同睡着了。家人又找巫师祷告，小金才苏醒过来。从此，卢顼不再让小金去西堰。

过了几天，卢顼让小金带着船到寺庙去迎接岳母。船行到了寺门外，小金忽然看见寺庙大殿后的塔下有车有马，还有很多穿着朱紫色官服的人。小金站着看热闹，忽然觉得控制不住自己。不一会儿，车马出来，左右都躲避开来，小金又倒在了地上。一个穿紫衣的人策马过来，问小金是什么人，旁边有一个人回答了，两个人把小金扶到了台阶之上，不让她受到伤害。紫衣人停下马，催促后边的人说：“快点儿走，别管她，别误了宴席。”小金问旁边的人：“他们到哪儿去？”那人回答：“去大云寺住持家。”很快，车马全部走了。寺院中的人过来，才看见小金倒在了台阶上，很是诧异。他们用车拉了小金回家，巫师祷告后，小金才再次苏醒。

当晚是冬至的前一天，卢家正准备祭祀所用的器具。朱十二娘鬼似的在门窗之间闪来闪去，因为房间人多杂乱，她没能进去。卢生把两只老虎的眼睛系在小金的左右臂上。夜深了，家人都累得睡着了。妇人忽然拖着小金，小金惊叫着昏倒了。妇人生气地说：“你们家做饼子，为什么不给我吃？”家人惊起，小金这才醒过来，而她左臂上的老虎眼睛不见了。这时，窗外忽然有人大声道：“还你！”接着，他们就听到东西被掷到窗户上的声音。点上蜡烛一看，果然是那只丢失的老虎眼睛。过了几天，再看老虎的眼睛，发现变成了用丝帛包着的干茄子，不再是老虎的眼睛。第二天冬至，天刚亮，就有个女巫来坐，说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朱十二娘再次前来，小金又昏了过去。那女巫非常害怕，因为正赶上吃饭，就夹起一个馄饨，放到门槛上祷祝。与此同时，小金忽然笑道：“朱十二娘吃馄饨太可笑了，用两手抓地，脸对着馄饨，用嘴去吸。”卢顼听后，用古镜去照。可小金哭了起来，说：“朱十二娘的母亲在盐官县，如果能吃到一顿馄饨，有雇船回乡的钱，她就不会再来。”卢顼依言而为，朱十二娘诀别而去。卢顼正要焚烧钱财之时，看见朱十二娘背着钱，等钱烧完便离开了。再看小金，又恢复了原样。

住在这里的还有小金的母亲，她从前得过风疾，不能说话。忽然有一天，她在厨房中应答，随后走入屋内，细声细语地说着话，然后走出了大门。过了很久，她又提起衣服前襟，大步进来，好像人骑马的样子，一直来到堂前，行拜礼说：“花容请安。”家人大惊失色，因为花容是杨家以前的婢女，死了十多年，看小金母亲的言行，非常像她。家人问花容从哪里来。花容回答：“是杨郎派我来的，让我传话给娘子，很久不见，是否安好，他想要小金母子，所以派我前来要人。”杨郎就是卢顼妻子的兄弟。卢顼把花容的话告诉了他的妻子，同时诚恳地要求留下小金母子。花容听后，出了门，过了许久，回来回复说：“杨郎听见那些话，就令不用把小金母子带回去了，但是得快些做两个纸人来代替她们。”卢顼按照杨郎所说，剪了两个纸人，又写上她们的名字，然后烧掉。花容又说：“杨郎在安养寺的塔上，与杨二郎赌双陆。”卢生问：“杨二郎是什么人？”花容回答：“是神仙。还有木下三郎，也在那里。”卢生又问：“先前小金在安养寺看见的车马，里面都是什么人？”花容回答：“那些是妖精鬼怪。”卢生再问：“朱十二娘这个妇人是什么鬼？”花容再答：“她原来是东邻吴家阿嫂朱氏，平生狠毒，因此被罚作蛇身，现在在天竺寺楮树中的树洞里，时间长了，便能变化通灵，所以化作了妇人。”卢顼再问：“既然是蛇身，怎么会有衣服？”花容再答：“是从别人的坟里偷来的。”卢顼再问：“之前抱来的是什么东西？”花容回答是野狸，说完就要辞别离去。卢顼倒了一杯酒让她喝。花容喝完，又要一杯给在门前的镬八。卢顼问：“镬八是什么人？”花容说是杨二郎的下行官。卢顼最后问：“杨二郎如此行事，凡人遇上他，都会有灾祸吧？”花容回答说：“像杨二郎这样的神仙，往来行事，像风雨一般，在天空中俯视世人如同蝼蚁，时运不济的则自有祸患，他也无意如此。”花容说完就离开了，她到了门口，小金的母亲才清醒过来。卢顼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却全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晚，小金梦见了一位老人。老人骑着大狮子，那狮子好像文殊菩萨的坐骑，毛色光彩夺目，行动迅速，不可直视。旁边还有两个昆仑奴拿着缰绳。老人对小金说：“我听说你为鬼所缠，所以不远万里前来救你。你今年是命运衰厄之年，所以那些鬼魂都选择了你，说是要点儿钱应付罢了，他们自己也会弄到钱。你如果没有赶上我来，到了四月，你就会被当作和他们一样的鬼魂，那时你就免不了真的死亡。你是不是在某一天捡到了绣的菩萨图？”小金回答：“是的。”老人说：“那你照着这个样子，绣七身佛陀在七个幡子上。”说完，老人又改口说，“绣八个幡子，我说错了，八个，一半四个，再剪下少许头发，焚香供奉这些绣着七身佛的幡子，那么灾难就会消除。”小金说：“受教了。现在苦于腰背疼痛，不可忍受，您发发慈悲，帮我祛除这些病痛。”老人说：“容易。”然后，老人令昆仑奴走上前来，张开双手，然后老人在他们的手掌磨手指，手指磨得漆黑，就像墨染一般，然后在小金的背上点了两个穴位。小金从睡梦中醒来，就把梦中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卢顼。然后，小金马上开始绣七身佛陀，制作幡子。小金的后背确实有两个黑点，按照位置针灸，背痛立刻消失。

卢顼秉性刚直，不相信这些事，骂小金说：“哪有神仙来救一个婢女的道理？这一定是鬼。”当天夜里，小金又梦见老人说：“我可怜你患病，处于危险之中，这才来救你，你那愚蠢的主人却说我是鬼怪，我也不计较这件事。如果你不听我的话，那么到四月的时候，必死无疑。但是到了三月末，你就应该离开杭州地界去躲避，可免一劫。那鬼神所管辖的范围，州县各不相同，就好像人有流亡外地，没有户籍一样。”小金说：“去余杭可以吗？”老人说：“余杭也属杭州，有什么用？”小金又问：“嘉兴可以吗？”老人回答：“可以。”老人问：“你到嘉兴投靠谁家？”小金回答：“我有亲戚在那儿，想要投靠他。”老人说：“你那个亲戚家有丧事，你现在是要躲避鬼，还投奔有鬼的人家，有什么好处？凡是丧事，都会有供奉亡灵的筵席，神道与鬼道相互交往，那些鬼就会知道你的所在。你投奔到吉祥的人家才可以。你临行前，脱掉喜欢的衣服，剪去衣身，只留下领缝襟带，其余部分全都去掉，然后扎一个稻草人穿上，放在屋子的阴暗处。你就换上别的衣服，偷偷离开。”小金说：“好的。神仙上次来给我针灸背部，当时痊愈，但现在还苦于腰痛。”老人说：“我之前不根除你病痛的原因，就是让你知道有我。你现在还要根除吗？”之后，老人又在昆仑奴的手掌中磨出黑色，在小金的腰处一点，之后便离开了。小金醒来之后，再次验证，真的有黑色的印迹，又再次按照印迹针灸，病愈了。自那以后，朱十二娘再也没有出现过。到了三月末，小金按照老神仙的话，偷偷地到了嘉兴，此后便相安无事。后来，卢顼向其他人谈论此事，还是心有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