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

沈既济

《枕中记》，宋李昉录于《太平广记》卷八十二异人二，改题为“吕翁”，下注“出《异闻集》”。另收录于《文苑英华》卷八百三十三，文字有异。

原文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邑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生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寐见其窍渐大，明朗可处，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

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御，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举，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即真。出典同州，迁陕州。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赖之，刻石纪德。移节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

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赖之，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策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

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令，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泣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州。

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僔、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僔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凡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回翔台阁，五十余年间，崇盛赫奕，一时无比。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及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

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彼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内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因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沈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卒。

卢生欠伸而寤，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笑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译文

开元七年，道士吕翁学了一些神仙法术。有一天，他前往邯郸，半途进一家旅舍歇息，脱下帽子，松开衣带，倚着行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只见路上来了一位少年，乃是卢生。他身穿粗布短衣，骑着青色的马驹，看样子是要到田里劳作，也进了旅舍歇脚，与吕翁同席而坐。两人说说笑笑，很是投机。不知不觉，两人谈了好一阵，卢生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旧肮脏的衣裳，不禁长叹道：“大丈夫生在世上不得志，竟然困顿到如此地步！”吕翁说：“看您的模样，没病没痛，谈笑得正适意，忽然感叹自己的困顿，这是什么缘故啊？”卢生答：“我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哪有什么适意可言？”吕翁问道：“这样不算适意，那怎样才算适意呢？”卢生回答道：“读书人生在人世间，就应当建功扬名，出将入相。山珍海味，金石丝竹，任我挑选。使亲族日益兴旺，家业愈加富裕。这样才称得上适意吧！我曾立志于学，也掌握了各种技艺，当初自以为年轻有为，功名唾手可得。如今已步入壮年，还在田垄间劳作，不是困顿，又是什么呢？”说完，卢生只觉得双眼迷蒙，呵欠连连，昏昏欲睡。这时，店主正在蒸黄粱饭。吕翁伸手探入行囊中，摸出一只枕头递给卢生道：“您枕上我这枕头睡吧，一定可以使您荣耀适意，实现平生志向。”卢生接过来一看，这是个青瓷枕，两端镂空。他把枕头放在榻上，枕上了枕头。蒙眬间，卢生看见枕头的孔逐渐变大，豁然明朗，便纵身进入，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几个月后，卢生娶清河郡望族崔家的小姐为妻。崔小姐容貌十分美丽，因为女方的嫁资，卢生的资产更加丰厚。卢生十分高兴，从此衣装和车马越来越奢华。第二年，卢生参加进士科考试，一举登科，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接着，他又参加“制科”考试，调任为渭南县尉，不久升任监察御史，再升迁为起居舍人，兼署知制诰。三年之后，卢生离京出掌同州刺史，又升任陕州都督。卢生平生热衷兴修水利工程，命人从陕西开凿运河八十里，以改善交通不便的情况，给当地的百姓带来便利，百姓刻石立碑记载他的功德。后来，卢生又调任汴州节度使，兼任河南道采访使，时隔不久，又征召入京任京兆尹。

这一年，神武皇帝正与戎狄交战，开拓疆土。恰值吐蕃将领悉抹逻和烛龙将领莽布支领兵攻陷瓜州，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新近被回纥杀害，黄河、湟水流域一带人心惶惶。皇帝急需具有将帅才能的人，于是授予卢生为御史中丞，兼任河西道节度使。卢生到任后，统兵大破戎狄，杀敌七千多人，开拓疆土九百多里，还修筑了三座大城来扼守边关要塞，边疆百姓在居延山竖立石碑，来歌颂他的功德。卢生凯旋，皇帝论功行赏，举行了盛大的封赐典礼。卢生先是转任吏部侍郎，后迁任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一时间地位清要、声望尊显，同僚都想与他亲附、结交。结果，卢生为当朝宰相忌恨，招致流言蜚语，被贬为端州刺史。

三年后，卢生重新被征召入京，担任常侍，不久便晋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中书令萧嵩、侍中裴光庭共同执掌朝政十余年，往往在一天之内多次承接、执行皇帝的重大决策和秘密诏命。卢生竭忠尽职，呈献可行的政策，以治国之道进谏皇帝，在当时被称为“贤相”。于是，他又引起同僚妒忌，被诬陷与边疆将领勾结，欲图谋不轨。皇帝下旨将卢生收押诏狱。官吏带领手下来到他家门前，要立即逮捕他。卢生惊慌失措，不知命运如何，他对妻子说：“我老家原在山东，有良田五顷，靠田里的收入就足吃够穿，不致挨饿受冻，何苦要出来追求功名呢？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再想像从前那样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的马驹，漫步在邯郸的路上，也不可能了！”于是，他举起刀来要自刎。妻子急忙上前拦住，他才免于一死。后来，与卢生一案有牵连的人全被处死，只有他因宦官求情而得以减免死罪，流放到岭南州。

过了几年，皇帝觉察到卢生的冤情，起复他担任中书令，册封为燕国公，对他的恩宠极其优厚。卢生有五个儿子，取名为卢俭、卢僔、卢位、卢倜、卢倚，都有才能气度。卢俭考中进士，授任考功员外郎；卢僔任侍御史；卢位任太常丞；卢倜任万年县尉；卢倚最为贤能，二十八岁就担任左补阙。同卢家结亲的都是名门望族，五个儿子生了十多个孙子。卢生一生两次被流放到荒凉的边境，又两次登上宰相的高位，出将入相，宦海沉浮，凡五十多年，地位崇高，声势显赫。他生性奢侈放荡，喜欢游乐享受，家中的歌伎、姬妾，都是一流的姿色。皇帝赏赐的良田、豪宅、美人、名马，不可胜数。后来，卢生年迈体衰，屡次上疏请求告老还乡，都没有获准。他患了病，皇帝派来探望的宦官络绎于途，还送来名医和良药。

他在弥留之际，上疏道：“臣本是山东的普通儒生，以在田间劳作而自得其乐。幸逢盛世鸿运，得以名列官阶。承蒙陛下嘉赏，皇恩浩荡，使臣得以外任统军，镇守边疆，入朝掌权，荣任宰相。臣数十年来，碌碌辗转于朝廷内外，实在是有愧于圣上的天恩，对于圣明教化没有做出贡献。臣以小人之才而居圣贤之位，徒然遗留祸患，心怀戒惧，行事如履薄冰，恐惧担忧，日甚一日。不知不觉，老之将至。如今臣已年过八十，位列三省之长。臣风烛残年，筋衰骨朽，痼疾缠绵不愈，身心委顿，只是等待死期而已。一生之中，只有从劳之苦，而乏建树之功，无以报答陛下的圣德，只能辜负圣上的深恩，即将永远辞别这圣明的时代。臣心中无限感激眷恋，谨奉此表陈述遗衷。”皇帝阅过卢生呈上的奏疏，降下诏书抚慰他道：“爱卿以贤俊的德行，担任首辅，外任能捍卫国家的边疆，入朝则襄助朝政的和乐。天下升平二十多年，实在是全赖卿的辅佐。近来，卿疾病缠身，原以为不久就可以痊愈，岂料病势日渐沉重，朕心甚忧。现特命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到府上问候，望卿勉力服药休养，为朕保重自己的身体。但愿病体无恙，早日康复。”当天夜里，卢生就死了。

这时，卢生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旅舍之中，吕翁坐在他的身旁，店主的黄粱饭还没有蒸熟。触目所见，跟睡前一样。卢生一跃而起，说：“难道我是在做梦吗？”吕翁对卢生说：“人生所谓适意，也不过如此。”卢生惆怅良久，向吕翁道谢：“对于宠辱的无常、穷达的机运、得失的道理、生死的情形，我全都领略到了。这是先生帮我窒塞对人世间功名富贵的欲望，我怎敢不接受您的教诲呢？”说完，卢生向吕翁跪地叩头，拜了两拜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