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陈玄祐

《离魂记》，宋李昉录于《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八神魂一，改题为“王宙”，篇末注“出《离魂记》”。

原文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

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译文

天授三年，清河郡张镒，因为到衡州做官，就在那里安家。张镒性情简淡好静，少有知己朋友。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早年不幸去世，次女名唤倩娘，端庄美丽，无人能及。张镒有个外甥是太原人士，名叫王宙。他自幼聪明颖悟，容貌俊美，举止得体。张镒一直很器重他，常常说：“将来定当把倩娘许配给他。”王宙和倩娘各自长大成人，两人私下里彼此爱慕，常常在睡梦里都互相想念对方，家人却并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后来，张镒的幕僚中有个将赴吏部选官的人上门求亲，张镒竟然答应了。倩娘听闻此事，终日郁郁寡欢。王宙知道后，更是十分怨恨，于是托词说自己想到京城应考，以谋求官职，遂向张镒辞行。张镒挽留不住，只好送他许多财礼，让他动身。

王宙暗中怀着怨恨与悲怆，含泪向送行的人告别之后，便上船走了。天色向晚，船在城外数里远的地方，靠岸停泊。半夜时分，王宙正辗转难眠，忽然听得岸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片刻之间，就已到船边。王宙起身出舱探问，原来是倩娘赤脚徒步追来。王宙惊喜交加，攥住她的手，问她从何而来。倩娘泣声道：“郎君对我如此情深义重，使我在睡梦中都思念着您。如今父亲强行改变我的意愿，将我另许他人，而我又知道您对我深情不移，我想冒死来报答，因此逃亡来投奔您。”王宙听完，喜出望外。于是，他将倩娘藏匿在船舱中，连夜逃走。两人昼夜兼程地赶路，数月后到了四川。王宙和倩娘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生了两个儿子，其间与张镒断绝音信。倩娘时常思念父母，有一天，她哭着对王宙说：“我当年不愿辜负您的情义，背弃了礼义道德与您私奔。至今与双亲隔离，已足足五年了。可叹我活在天地之间，却不能对父母尽孝，还有什么脸面独自活下去呢？”王宙听了，很体谅妻子，说：“我这就和你一同回去，不要再难过了。”二人一起动身回衡州。

等到了衡州，王宙独自一人先到张镒家中，为私奔一事叩头谢罪。张镒大惊道：“倩娘病卧在闺房，已经好几年了，你为什么这样胡说呢？”王宙见岳父不信，又说：“倩娘此时正在船上！”张镒听了，大吃一惊，急忙差家丁前去查看。家丁到了那儿一看，倩娘果然在船上。她神色和悦，还询问家丁：“我父母的身体安康吗？”家丁十分诧异，急忙跑回来报告张镒。此时，闺房中卧病多年的倩娘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喜滋滋地起身下床，梳洗打扮，更换衣服，含笑不语，出门相迎，两个倩娘顿时合融为一体，但她们身上的衣裳重叠着。

张家人认为这件事离奇不正常，便隐瞒起来不对外人说。只是亲戚中偶有私下知道的。又过了四十年，王宙夫妇都已相继过世。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考中了功名，官分别做到县丞和县尉。

玄祐年少时常常听人传说这件事，而情节大多有出入，甚至有人说这是虚构出来的。大历末年，我遇到莱芜县令张仲规，他向我详细讲述了这件事的本末。张镒是张仲规的堂叔祖，他的讲述也十分详细完备，因此我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