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江总白猿传

佚名

《补江总白猿传》出自《续江氏传》，录于《唐书·艺文志》，宋李昉录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畜兽十一，改题为“欧阳纥”。本篇作者托言“补江总”，似乎江总曾作《白猿传》，乃是小说家故弄玄虚之笔，此文乃诬蔑欧阳询之作，多有史实颠倒之处。译者忠实原文，一律不予改动。

原文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深入险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地有人，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寤者，即已失妻矣。门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蓧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雨浸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

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渡。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有东向石门，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谩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因促之去。纥亦遽退。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指其旁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气以俟。

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言绝乃死。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几案。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只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华音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

今岁木叶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前此月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峻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纥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皆归，犹有知其家者。

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译文

梁朝大同末年，朝廷派遣平南将军蔺钦率兵南征，大军抵达桂林郡，大破李师古、陈彻叛军。别将欧阳纥率军攻城略地，直达长乐洞，冒险深入崇山峻岭，平定了众部落。欧阳纥的妻子身材纤细，肌肤白皙，十分美丽。当地部落的土人对他说：“将军为什么携带美人到这里来？这里有灵怪，专门盗劫少女，美貌的女子更难幸免，将军务必多派护卫。”欧阳纥听了此言，心中疑惧，夜间部署兵士环卫于居所，将妻子藏匿在密室中，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的，还增派了十多个婢女守护她。这天夜里，天色晦暗，阴风阵阵，直到五更天才平静下来。守卫的人因倦怠打起了瞌睡。忽然，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他们。他们睁眼一看，欧阳纥的妻子不见了，但门窗关闭如初，不知道人是从哪里出去的。出了门，便是险峻的高山，眼前迷茫难辨，没有办法追赶和搜寻。他们到了天明也没发现丝毫踪迹。欧阳纥愤怒而悲痛，发誓找不到妻子就绝不回去。于是，他托病留下来，将军队驻扎下来，每天到四周偏远的地方，攀险峰，逾天堑，到处搜寻。过了一个多月，欧阳纥偶然在百里之外的细竹丛间捡到妻子的一只绣鞋。虽然鞋子被雨水淋湿浸泡过，但可以辨认得出来。欧阳纥更加伤心，寻找妻子的决心益发坚定。他从军队中遴选出三十名壮士，手执兵器，背负干粮，风餐露宿地寻人。

又过了十来天，他们来到距离驻地约二百里的地方，向南望去，有一座高山，葱茏峻秀，在群山中突兀而出。他们走到山脚下，发现有一道很深的溪涧环绕，于是扎了木筏横渡。仰望陡峭的山崖，只见崖上翠绿的竹林丛中，不时有红影翩跹，还传来盈盈笑语。他们攀藤附葛，拽着粗索攀登了上去，山崖上矗立着一列列奇树异木，间杂着珍异的名花，树下绿草如茵，丰软如毯，四周清远岑寂，俨然是个世外桃源。山崖东面的石洞前，有数十个衣着鲜艳的妇人，在洞口进进出出，嬉笑玩闹。她们见有生人过来，都停下脚步，注目凝视。欧阳纥等人走到面前，她们问：“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欧阳纥如实以告。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叹息道：“尊夫人到这里一个多月了，如今卧病在床，应当让您去探望她。”说完，她们便领欧阳纥走进洞去。穿过洞口的木门，只见洞内辟成三间宽敞如厅堂的石室。室内四壁摆着床，床上铺着锦缎垫褥。欧阳纥的妻子正躺在一张石榻上，身下垫着层层褥席，面前堆满了珍馐美馔。欧阳纥快步上前，她的妻子回头斜视了一眼，急忙挥手让他离去。众妇人对欧阳纥说道：“我等同尊夫人一样，先后被劫来这里，时间最长的已有十年。这地方住着一个灵怪，它力大无穷，杀人易如反掌，哪怕有一百个壮汉拿着兵器，也别想制伏它。幸亏它还没回来，您还是赶快避开吧！您回去后，准备两斛美酒、十条肥狗、几十斤麻绳，我们与您一同设计杀死它。它每天都是午后回来，您下次不要来得太早，我们以十天为约期。”因众妇人催促他们快走，欧阳纥等人连忙离去。回到驻地，欧阳纥准备好醇酒、麻绳及肥狗，按约定日期再次带人前往。到了那里，众妇人说：“那家伙喜欢喝酒，不醉不休，醉后必定会施逞自己的勇力，让我们用彩绸将它的手脚绑在床上，它纵身一跳就全挣断了。我们试过用三幅绢绸缝起来捆它，结果它用尽气力也无法挣脱。现在我们将麻绳夹藏在丝绢里，想必它无法脱身。那家伙浑身都坚硬如铁，只是小心翼翼地遮蔽、保护肚脐下数寸处，可能那个部位不能抵御兵器。”妇人又指着旁边的一处岩洞说：“那里是它贮藏食物的仓库，你们就躲在那里静待。先将酒放在花丛中，把狗散放在树林里，等到我们的计谋成功再招呼您，您听到了就马上带人出来。”欧阳纥依照她们的话，屏气敛息地藏在仓库里。

薄暮冥冥，只见有个东西如一匹白练，从其他山头飞驰而来，直入洞中。隔了一会儿，一个身高六尺多的男子，胸前长髯飘飘，穿白袍，持手杖，在众妇人的簇拥下走出来。他发现了林中的肥狗，惊疑地盯着，腾身飞扑过去抓住一只，撕开后不停地往嘴里塞，嚼肉吮血，大快朵颐，直到吃饱为止。妇人们竞相用玉杯向他劝酒，一群人谈笑打趣，十分开心。他喝了数斗酒，妇人们便扶着他进洞去，洞里又传出一阵阵嬉笑声。过了许久，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招呼欧阳纥，欧阳纥便拿着兵器率领军士冲入洞中。只见面前一头大白猿，四肢被绑在床头。它看到许多生人进来，不住地皱缩身子，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却没有成功，只好瞪大双眼，目光锐利如闪电。军士竞相用刀剑砍大白猿，如同砍在铁石上一般，大白猿毫发无损。欧阳纥猛然想起妇人的话，将刀直刺它脐下，扑哧一声，刀刃没入体内，鲜血如水柱般喷射出来。白猿长叹一声，喝道：“这是老天要杀我，岂是你的能耐？不过你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你不要杀害那孩子，他将来遭逢圣明的皇帝，必能光宗耀祖。”说罢，它便气绝身亡。

欧阳纥命人搜查白猿的贮藏，只见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珍馐美馔罗列几案。凡是人世间所珍奇的物品，应有尽有。其中还有数斛名香和一对宝剑。洞中有三十多名妇人，都是绝色佳丽，被掳来时间最长的有十年之久。据妇人们回忆，无论是谁，一旦年老色衰，就会被它带走，也不知安置到哪里去了。掳掠女子的只有它一个，并没有别的同党。它每天一早便起身梳洗、戴帽，穿上白夹袍，外披白罗衣，也不分寒冷暑热，一年四季都是这身穿戴。它浑身长满数寸长的白毛，在居所常常阅读木简，上面的字体好像符篆，无人认得。读完，它就把木简放在石磴下面。遇到晴朗的白天，它会挥舞双剑，舞动时周身电光飞绕，剑光浑圆如满月。它的饮食没有规律，喜欢吃野果和山栗，尤其喜欢吃狗肉，咀嚼完狗肉，还要喝狗血。日头刚过正午，它就倏忽离去，半天之内能往返好几千里，傍晚必定回来。这是它的日常活动规律。它所想要的东西，无不马上到手的。夜里它到各张床上寻欢，一夜之间，把所有女子都嬉弄一遍，从来不睡觉。这家伙了解的事情很多，谈吐渊博而详尽，见识丰赡，言辞流利，模样却是猿猴之类。

今年秋至，当树叶开始凋零时，它忽然凄怆地说：“我被山神控诉，将要被判死罪。我曾向众神灵请求佑护，或许可以逃过一劫。”上个月八月十六，石磴突然冒火，把木简都烧掉了，它怅惘无措地说：“我已经一千多岁了，还没有儿子，现在眼看要有儿子了，可死期到了。”它环顾诸女子，潸然泪下，又说：“这座山重叠险峻，与世隔绝，从未有人到过。登上高处眺望，一个樵夫也看不到，山下则多虎狼怪兽。现在能到这里来的人，除了老天假手于他们，还能是什么呢？”欧阳纥取了奇珍异宝，领着众妇人回去了。妇人中尚有人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的，各自寻路回了家。

一年后，欧阳纥的妻子诞下一个儿子，孩子的相貌酷似那白猿。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诛杀，他平素与江总交好，江总见他儿子聪颖过人，便将这孩子收养在家中。这孩子因此幸免于难。后来，这孩子长大了，精通辞章，善于书法，闻名于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