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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纬52度6分

196×年2月伊始。

这三四年来,欧洲的大寒潮像例行公事一样,不但袭击了英国本土,就连南部海岸一带都被笼罩在深达二十多厘米的积雪里。天寒地冻的时候,满脑子除了一个冷字,再也想不起任何其他事情。

“好恶劣的天气啊,卡尔斯基教授。”在离朴次茅斯军港不那么远的小丘陵地带,小村庄P村内,一栋与陆军相关的戒备森严的建筑物入口处,戴着宪兵口罩的卫兵司令对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人说道。

“这些狗儿好可怜啊!”被称为卡尔斯基教授的是一个高个子中年人。他在积雪的围栅里一边张望,一边用稍带神经质的口气说:“狗儿们的毛全都冻住了。”

“是啊,这些家伙也招架不住。天冷得如此厉害,冬季大概要换成爱斯基摩犬或别的什么犬吧。”

在燃着炉子的司令室里,卡尔斯基教授把夹在腋下的黑包递给了卫兵司令。当司令检查包里的东西时,另一名宪兵表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实际上麻利地用指尖上上下下搜着教授的身体,生怕遗漏了什么。司令打开教授的包,大致看了看包里的文件和在食堂做的三明治,连装烟草的罐子里面都粗略地看了一眼,接着打开一只小型暖水瓶的盖子,朝冒着热气的瓶子里看了看。

“别那样看。”卡尔斯基教授前额突出,苍白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痉挛似的微笑,“天变冷了。这么冷的天,不喝上一杯热咖啡,你觉得能开60千米远的路吗?”

“不好意思。”司令不慌不忙地盖上暖水瓶的盖子,“你要出差吗?”

“从明天开始休假两周。”教授说道,“你们应该收到我的申请了吧?我打算在布赖顿的姐姐家看推理小说打发时间。”

“那真让人羡慕啊!”司令自言自语道,“这么冷的天,我们想逃到巴哈马或是斐济之类的地方去。”

卡尔斯基教授身材高大,看上去就像一只黑鸟。他那驼着背的身影消失在车库里没多久,就传来一场苦战的声音——他在发动被冻得结结实实的汽车引擎。绑在旧款威利斯吉普车轮子上的防滑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汽车终于开动起来了。卫兵按下司令室里的开关,无比坚固的铁栅栏门咯吱咯吱地打开了。在有点脏的荒野雪地中,圆顶的巧克力色吉普车慢吞吞地驶远了。司令一边看着汽车走远,一边拿起电话。拴在栅栏门边的凶猛的牧羊犬在觉察出动静之后突然狂吠起来。

当教授的汽车朝大街驶去并向东拐弯时,一辆车身喷涂着并不起眼的颜色、配着民用牌照的防弹车紧随其后驶了过来。在开始飘雪的街道上,两辆车相隔50米远,朝东直行。在南安普敦,教授把车停在一家酒馆前,喝下两杯朗姆酒,接着又朝东驶去。两辆车飞驰而去后过了10分钟,“真”教授 从酒馆后门走出来,钻进了一辆一直没熄火的银色宾利车里。驾驶宾利车的是一名留着短髭的男人,他把扁长的车头朝着和布赖顿相反的方向驶去。当负责监视为政府和军队进行秘密研究的学者的情报人员,通过公用电话,把有关格雷戈尔·卡尔斯基教授的确进了姐姐家的消息发送到总部的时候,那辆朝西行驶的宾利车已从德文郡的首府埃克塞特出发并向北拐去,朝着天完全黑下来的康沃尔农场和牧场驶去。

***

晚上10点过后,宾利车在一座被康沃尔郡的低丘包围的偏远农场停了下来。一个皮肤浅黑、眼睛细长的男人带着三个男人,迎接了教授。

“看来您一切进展顺利啊?”肤色浅黑的男人一边问,一边向教授伸出手去。“在大雪天里跋涉,一定很辛苦吧。您先坐下,请吃点热乎的东西吧。”

“不用了。”教授用嘶哑的嗓音平淡地说道,“说到热乎的东西,我倒是带着。”

一看到从皮包里拿出来的小型暖水瓶,那个男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放出像针一样的光来。教授揉捏了两三下冻僵的手指头,再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拧开盖子。在拧开的过程中,螺纹盖每转动一圈,就像用千斤顶向上抬升似的,屋内的紧张感也一点点地增加。在螺纹盖被啪地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刻,有人惊呼一声,并倒吸了一口凉气。教授用手指扣住容器内盖的软木塞,用力一拉,砰的一声,软木塞被拔除了,瓶子里面微微冒出热气。教授倾斜瓶子,把里面的黑色液体倒在杯子里,然后举杯咕咚咕咚喝给大家看。他一侧的脸颊上隐约出现了痉挛般的笑容。眼睛细长的男人抬起头,用责问的眼光看着教授。卡尔斯基的脸上带着冷冰冰的嘲笑,避开他的视线,冷不防把杯中的液体呼啦一下倒在了地板上。然后,他用手去摸瓶底,并用力拧,瓶底的金属箍被旋了出来。瓶底被拆卸之后,能看到双层真空玻璃瓶下面,还嵌着一个小得多的内层镀银的双层真空玻璃瓶。取下小玻璃瓶的氟树脂盖子,里面是塞得满满的干冰。教授揭开瓶盖后,把玻璃瓶朝男人的方向猛地推了过去。干冰里好像是非专业人士放入的安瓿。安瓿里被冻得硬邦邦的。

“就这样拿走。”教授冷冷地说,“不要让干冰消失了。要是掉在地上就完蛋了。在把它交到乙方专家手里之前,手千万不要抖。”

“有资料吗?”男人问道。他没有用手去碰那个小玻璃瓶。

“那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拿得出来!”卡尔斯基教授不假思索地说道,“另外,只要是和这相关的东西,都搞不到。资料、数据都存储在我的大脑中。你记在脑子里吧。”

男人扭头向后看去,一个脸型颇似老鼠的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

“它在零下10度左右,会开始萌芽并增殖。”教授开始机械地说道,“一旦超过零下3度,其增殖率将达到百倍以上。一旦超过0度,将疯狂增殖。”

鼠脸矮个子男人呆呆地凝视着,手指频繁地动起来。他在使用一种记忆术。

“一旦达到5度,它会携带剧烈的毒性。毒性发作阶段的增殖率……”这时,教授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大约是零下10度时的20亿倍。”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像是被冻住了似的。

“动物实验表明,小白鼠在被感染后的5小时内,有98%的概率会死亡。死得最早的是在被感染的2小时后……”教授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似的,但他接着说,“若是大型哺乳动物,个体之间的差别估计会更大。从现阶段的情况来看,不管选择哪一种大型动物做实验,都不是我们人类所能完成的。做这种实验,我们简直就像是在处理放射性物质。要通过机械手,在完全密封的房间外面操作。”

“那么这个MM-87……”男人问道。

“是MM-88。”教授答道。

“什么?”男人突然目光一闪,“那好像和约定的不一样。”

“作为MM-87的变异体,MM-88是10天前才被造出来的。出于军事实用化的考虑,原本打算对MM-87的毒性做一些稀释,可它的毒性反而增加了2000倍。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

“好的。”男人点了点头,“请相信,不管选用哪一种,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一侧已经被霜覆盖的小玻璃瓶又像开始时那样被放回到暖水瓶底。

“好啦,就此成交。卡尔斯基教授,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会给您巴西银行的账户上汇去5万英镑的。”

“我不是说过不用吗?”教授瘦削的脸涨红了,大声喊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你们只要按我说的条件准确实施就行了。亲自将样品交给比尔森生化武器研究所的莱森纳博士。”

“对不起,教授,可我们并不能做到您所说的‘准确’。我们不和捷克斯洛伐克 做生意。”

“什么?”教授的脸一片煞白,“那跟约定的不一样啊!听好了,这个世界上能生产出对抗MM-80系列药品的,很可能只有莱森纳博士一个人。他是研究病毒核酸的权威,是一名分子生物化学专家。正是所谓的国家机密在阻止人类集合一切智慧来对抗这个可怕的公敌。正因此……”

“可是,教授……”男人冷冰冰地说道。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小型暖水瓶被递到男人身后一个彪形大汉手里。“不瞒您说,我们只不过是中间人。而真正的买家藏在我们身后的迷雾里,从我们这里买走后转手再转手。真正的买家会是谁呢?是南美的纳粹残党,西德或意大利的新法西斯主义者,还是苏联?说不定是身披光环的法国。毕竟法国的氢弹比起美苏晚了10年。是美洲国家组织,还是意大利黑手党?也许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之流又想在东南亚等地做实验。不管是谁,我们都无从知晓。我们不过是在做一桩极其单纯的买卖:接受买家的询盘,给出报价,再制订计划,最后成交。”

教授的脸变得如同死人一般可怕,剧烈地抽搐着。说时迟,那时快,教授将桌子猛地掀翻,像个注定要战败的拳击手一般扑向彪形大汉手里的暖水瓶。然而,此前站在教授身后那个留着短髭的男人却抢先一步,像对付羽毛一般制服了教授。男人的右手娴熟地伸到教授的颈后,注射药水的声音微微响起。与此同时,教授紧绷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挣扎的四肢渐渐没了力气,眼珠震颤着,身体就像一摊烂泥,有气无力地瘫倒在了地板上。等教授的身体一着地,短髭男人就把手里的一个椭圆形安瓿扔到了炉子里。那是一种小型安瓿自动注射器,比当年美国开发出来让士兵随身携带的阿托品速效注射针剂更小。玻璃制的安瓿头部是注射针,中间被惰性气体填满,如果针头接触到皮肤,就会自动注射药液。

“请少安毋躁,教授。”细长眼睛的男人说道,“我们就这样把您送到布赖顿的家里。明天早上起床时大概多少会有一些困难,您若喝上一些浓咖啡,估计就会好起来的。至于说好的这笔交易,就请您让我们照计划执行。”

“等,等一下……”教授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试图想说点什么,可他说话不利索,瘫在地板上,“你们知道……那个东西……有多危险吗……谁……谁都防不了……”

“我非常理解您的提醒。”男人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一定会反复提醒下家千万小心。那就这样吧。”

给教授打针的短髭男人例行公事般取下杜松子酒瓶,打开木塞,朝教授脸上和胸口洒去。已经合上眼睛、面如土色、喘着粗气的教授身上散发出一股醉酒的气味。短髭男人把教授扛在肩上,朝屋外的宾利车走去。

“好了,”一个像是头领的男人看了看表,自言自语道,“我们也该撤退了。从现在算起,就算教授有向政府坦白的想法,在军情六处(MI6)行动之前,我们也还有10个小时。”

“负责监视教授的人没有觉察出什么吧?”彪形大汉一边把小型暖水瓶放进有填充泡沫的金属桶里,一边稍有不安地说,“自从‘和平间谍侵入事件’ 以及‘普罗富莫事件’ 发生之后,军情六处的上层高度戒备起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人神经紧绷的事情。”像是头领的男人嘻嘻窃笑着穿上大衣,“几年前,在细菌战研究所里有一个男人死了。研究所里的事因此泄露到了外界。”

“那个男人得的是什么病?”

“黑死病。”男人给吸剩的雪茄点上火,若无其事地答道,“要我说,那比起肉毒杆菌和类鼻疽菌真是小菜一碟。但对于欧洲的同行来说,黑死病这个名字就足以吓人了。不管怎么说,历史上欧洲的人口因为它减少了一半,人们以为黑死病在过去的两百年间已经完全灭绝,其实呢,秘密研究所还在培育它呢。”

彪形大汉正要把暖水瓶盖好,男人用手阻止了他。

“还剩了点咖啡吧?以防万一,倒回去吧。”

“你不是开玩笑吧?”彪形大汉反问道。

“总有意外。”男人说着抿嘴一笑,“好了,都准备好了吧。加鲁罗,检查一下,别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走到外面。夜色好像被冻住了,风也刮起来了,浓厚的云层被吹散,露出闪着寒光的星星。

他们走到后面的仓库,在带聚光罩的灯下,停着一架漆黑的、老掉牙的双引擎小型飞机。两个引擎的外面套上了很长的帆布袋。在袋子的前端,带汽油喷嘴的旧式赫尔曼·尼尔森引擎加热器轰隆隆转个不停,为引擎预热。

一看到三个男人的表情,飞行员便默默地关掉了鼓风机,把套着的帆布袋扯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架全木制小型飞机,它似乎是二战期间“蚊”式夜间战斗机的仿制品,机身被完全涂成了黑色。木制飞机属于旧式机种,由于不会被雷达捕获,被应用于夜间的袭击行动。

“天气情况怎么样?”细长眼男人坐上飞机,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道。

“有风,而且有云。实在搞不明白气象台的瞎扯。风向有可能会变。”

“好的。”男人点了点头,“立刻起飞!一切都准备好了。”

“航线怎么选?”飞行员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问,“我们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得一口气飞到安卡拉?”

“非此不可!”男人用一种强硬的口气说道。

“假如我们混进民用航线,就得经由马赛朝海上飞行。然后沿着撒丁岛南端朝希腊飞。这架飞机的燃油勉强可以支撑到那里。但是碰上这种恶劣天气,也许就不够了。我们有可能会在亚得里亚海出现需要临时着陆的情况。”

“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为了盖过引擎的轰鸣声,男人大声说道,“如果燃油不够,就选择最短距离飞!”

“有一条直飞雅典的航线,就是途经罗马的那一条。”飞行员一边让左右两侧引擎快速转动起来,一边紧张地检查油压系统,“那样的话,我下次得把油加得满满的,另外再增加两个油罐,才有勇气飞越阿尔卑斯山。何况我还带了你们三个。不管怎样,飞机引擎已经有些历史了,发动机的输出功率欠佳。飞行高度达到4500千米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

“要是载重量过大,”男人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眼里却像蛇一样放出冷酷的光,他看了看拿行李箱的彪形大汉,“我能请哪一位下去吗?飞机要是减轻两百磅,就能挺过去了吧。”

大汉一下子矮了半截,脸色发白,不停地抚摸着降落伞的安全带。

“南安普敦,现在下大雪……”飞行员一边听着无线电接收机,一边自言自语道,“1000千米……好!太棒了。趁风雪还没来临,让我们碰碰运气吧。”

虽然有令人意外的微微的噼啪声出现,但飞机还是轰隆隆地移动着。飞机在牧场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行驶,开往平坦的地方,哪怕是在夜里,也能看到地上的白线。白线其实是雪堆,像是被人从背后的小山上搬运过来似的。如此一来,太阳一照,雪就融化了,下雪天就更辨认不出来了。就像鸟儿拍打翅膀一样,这架双引擎木制飞机试了两三次才降下副翼,抵达起跑线后,引擎全速转动起来。悬挂在机腹下方的两个备用燃料罐摇晃着。即便如此,飞机终于还是升到空中,待它飞越前面的小山冈之后,便与黑暗的夜空融为了一体。刚才还四处可见的冻住似的星星,现在只剩下一颗,其余的全被密云遮挡住了。这架黑色的双引擎飞机朝着那颗星星,沿着球面矩形对角线,从北纬51度飞往北纬40度,从西经4度出发,越过本初子午线,飞往东经32度30分,航程总计约1600千米。这是一次艰难而漫长的隐秘之旅。

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外加神秘莫测的物品,乘着这架奇怪的木制飞机,在康沃尔郡自北向南推移的雪暴天气中升空。在离他们要去的近东之地的遥远南方,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以西500千米的东经39度35分这条经线,穿过灼热的内夫得沙漠,继而穿越红海,掠过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东部地区,在肯尼亚越过赤道,再从莫桑比克飞离非洲大陆,越过辽阔的海洋,最终到达南极大陆。在那里,此时此刻,新的旅程又要开始了。 ToIdHGu8Rdj2uwLCmUSw0FIqf5ITwCVhFDaDGjEtMZsIsj9uFrTo/aZXo3gcl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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