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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1973年3月)

“鸣笛!”艇长麦克劳德上校命令道。

“是,艇长。”红头发、狮子鼻的伊凡·米哈伊洛维奇下士抿嘴一笑,故意用俄语回答道。面对艇长这个体形和心肠都像教鞭一样的美国人,这是伊凡故意招人厌的小把戏。

可是,面对虎背熊腰的斯拉夫人的回答,麦克劳德上校这个彪形大汉仿佛没听见似的。于是,伊凡迅速打开空气阀,向潜艇主沉浮箱里输入了很少量的压缩空气。要是根据伊凡没规没矩的表现,他会重重地挨上一拳。地板微微震动起来。

“起航了。”这次,伊凡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深度850米……830米……810米……800米……”

“前方没有障碍物。”领航员一边通过水下雷达和水下监视器观测,一边报告。

“40度的方位上是洋底台地,距离大陆架11千米。”

“航向保持不变,以微速前进!”艇长紧皱着眉头说道,“向上转舵5度,下潜深度50米。”

“海仙女号”的舵和飞机的操纵杆非常相似——只要是这个级别的核潜艇都一样。前后扳动方向舵扇形把手上的铁棒,就可以转动艇首、艇尾以及司令塔上的潜舵。操舵手奥林心里常想:这简直和让飞机起飞一模一样。他妈的!这6000吨的怪兽就像是在水中翻筋斗,一生只有这一次就好!

奥林瞪大眼睛看着水平仪、方位盘和深度计,稍微把操纵杆扳向自己这一边。潜艇将航速控制在每小时8海里,艇首慢慢抬升,艇体微微倾斜,然后一下子停了下来。除了发动机造成的地板的微微震动,艇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可是很快艇体整个震动起来,不常见的上下颠簸出现了。原来,此时北赤道海流——黑潮涌上大陆架,形成了一股上升流。

“深度50米。”奥林走了进来。

“返回水平状态,半速前进!”

发动机的震动变得更厉害了,颠簸的程度减弱了很多。“海仙女号”以水下每小时15海里的速度朝大陆架上方靠近。在潜艇以这个速度行进的过程中,中央司令室里没有人说一句话。生于下诺夫哥罗德的红发苏联人——不对,苏联这个国家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应该说是斯拉夫人吹着声音低沉且嘶哑的口哨。他吹的是《祖国》。

无边无际延绵的大地……

祖国,我的祖国啊……

可是,米哈伊洛维奇下士的“祖国”已经没有了。不对,不只是米哈伊洛维奇,事到如今,谁的“祖国”都已经没有了。艇长麦克劳德上校也不再是美国海军的军人。领航员凡柯克的祖国不再是荷兰,操舵手奥林的国籍不再是英国。

高悬在莫斯科上空的大钟响彻东西……

为我们辽阔的家园带来和平的音符……

“我们已经进入了船舶通行的航道。”领航员说道,“距离陆地1.6千米。”

“关闭发动机。”艇长对着麦克风说道,“艇体上浮至潜望镜的深度。准备好潜艇通气管,准备启动空气采样器,然后……”

艇长稍微想了一会儿之后补充道:“把吉住叫过来。”

***

“海仙女号”在潜望镜所在的深度停了下来,并在艇体的前后位置放下海锚。只要下定决心,是可以实现在艇体重心点左右两侧伸出臂展装置,并放下平衡锤的。只是现在风平浪静,没必要进行此项操作。

像猪鼻子一样的潜艇通气管被抬升到海面时,艇内和平时一样充满了异样的紧张气氛,这倒不是因为警戒“敌方”的对潜雷达。通过雷达波发现敌方潜艇,然后使用深水炸弹或者对潜导弹让敌方潜艇沉入水中的敌人,现在上哪儿也找不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新式的、奇怪的而且毫不留情的敌人。这些远超人们正常认知的敌人,散布在平滑的绿色海面之上。

“我是吉住。”一个身材瘦削、脸上被雪反射的阳光晒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站在司令室的桌子旁边。麦克劳德上校稍微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脸。那张脸虽然扁平,颧骨稍微突出,但也是一张五官端正的年轻面庞。日本人为什么过了30岁还能长着一张娃娃脸呢?

“现在我们到了东京湾口的浦贺航道。”艇长背对着他,俯身趴在海图投影盘上,“距离我们最近的陆地在这儿。嗯……”

“那里是观音崎,”吉住瞅了一眼海图说道,“三浦半岛的南端。那里以前有一座灯塔。”

“大气检查完毕差不多要花两个小时吧?”一直没有转身的艇长说道,“在这段时间里,升起热气球观测镜。你大概想看看自己的故乡吧?”

“是为我而特意升起的吗?”吉住小声问道,“那是很昂贵的东西吧?”

“没关系。”麦克劳德上校面无表情地说道,“在这之前,反正走到哪里都打开过。而且在越过南回归线之前,我们不得不放弃它,不是吗?”

***

空气压缩机转动起来了,潜艇通气管从高出海面一米的地方开始突突地吸入空气。不过,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把含有海潮味和臭氧的新鲜清爽的空气输入艇内。进入北半球后,艇内的氧气几乎都是靠电解水来提供的。二氧化碳被空气净化器吸收。一部分氮气被置换为氦气。此外,吸入空气的潜艇通气管道的密封程度高得离谱,接缝处几乎都被焊死,法兰盘接头的地方从外部焊接,再通过金属黏合剂达到了100%的气密性,连一个空气分子也休想侵入艇内。在起航的时候,不得不考虑到此前发生过的事故。如果出现万一,艇长可以一人做决定。他必须和艇上的所有人一起,让这艘潜艇在大洋最深的地方沉没。通过用完全密封的泵抽取进来的空气,被高压输送到了一个有好几层特殊过滤圆板的采样装置。在各层圆板之间,附着小片胶质防透膜。在保持气密性的循环系统内部安装有小型电子显微镜。人们可以远程对样本进行操作。

在开始进行大气检测的这段时间里,“海仙女号”的脊背上有一根缆绳牵拉着一个海龟模样的浮子,漂在大约7米以上的海面上。海上几乎没有波浪。在司令室的彩色成像仪里,透过浪花与浪花的间隙,可以看到晚春的湛蓝天空。

一个米黄色的圆形光点从视野中飞快地朝远处移动。那是一个测定风力的小气球。天空万里无云,海平面200米上空的风速是每秒4米,视线良好。

艇长从成像仪前面退了下来,然后拍了拍吉住的肩膀。现在换成吉住站在成像仪前面。通信兵启动了录像带和16毫米摄影机。吉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按下按钮。蓝色按钮一开启,液氦瓶的阀门就在浮子上面打开了。不一会儿,显像管里的视野大幅晃动着,镜头切换成水平视角。随着膨胀起来的热气球向上飞升,视野从波峰向上展开,转眼间,远方绿色海面上的黑色陆地开始出现在画面上。

在200米高空处晃动的视野远方,东京沿着遥远的北侧水平线自东向西展开,呈不规则的凹凸状,黑乎乎的一片。在300米的高度,那根牵拉热气球的缆绳全部伸展开来。当镜头切换为“超望远”模式后,跃入画面的是一座临海大都市,它的正面像是用白色砖头砌起来的一样。一扇关着的玻璃窗亮闪闪的。在45千米远的那一边,可以看到那座巨无霸的遗骸——国际大都市东京的峰值人口是1200万。古旧的东京塔不但没有倒塌,反而像插入天空的利剑一样高高耸立着。在东京塔的下方,依然是匍匐在增上寺身旁的黑黢黢的森林。而在森林的上空,既不见飞翔的小鸟,也不见低空飞行的飞机。在青白色的蜿蜒起伏的高速公路上,停着一辆又一辆汽车。

“不行啊。”通信兵遗憾地对吉住说道,后者像粘在成像仪上似的向前探着身子。

“2000毫米望远模式已经是最清晰的了。你看看离得更近一点的地方吧。”

镜头拉近之后,画面朝右侧移动。可以看到六乡川河面上波光粼粼。东海道新干线锈迹斑斑的铁轨上散落着几节车厢的残骸。特快专列的那一长排车轮曾经是很好看的淡黄色,如今停在那里变成了凄凉的灰色,惨不忍睹。那一带无论哪里都被茂密的野草覆盖,没有小路,也没有大街。

如此说来,这个地方的植物也没有死吗?吉住心想,海面几厘米下方的浮游生物还活着。虽然吃浮游生物的小鱼还活着,但是生活在海面上的海鸟几乎都灭绝了。满潮线附近的海滨小动物会怎么样呢?

在鲜绿色的丹泽山脉的远处,一团白色的物体突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此时此刻,吉住似乎感到胸口被堵得死死的。通信兵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按下摄影机水平横摇的按钮,让移动的画面静止下来。

富士山依然如故地浮现于深蓝色的天空背景前。几点淡淡的青云点缀在它的背后。山顶附近的雪稍有融化,它让好像是拖着下摆的山脊越发秀丽和挺拔。吉住第一次感到胸口涌上一股热流。富士山,还有日本绿色的山河——它们有着密密的皱褶,浓荫婆娑,如此美丽,可如今,这片治愈人心的美丽而古老的土地究竟属于谁呢?吉住热泪盈眶,于是对通信兵使了个眼色。当成像仪的画面完全转到右侧之后,通信兵把镜头切换为仰角。

画面咯噔晃了一下,随后,一条被草木遮蔽的大街跃入视野,它近在咫尺,把人都吓了一跳。因为停靠在埠头的船清晰可见,刚开始吉住以为那是横须贺,但后来想起那是浦贺的大街。“海仙女号”现在正行驶在连接观音崎和房总半岛富津洲的直线的中点位置。

“U……RA……GA Dockyard……”麦克劳德上校小声念着映在成像仪上的船坞侧面的单词。

“U……RA……GA,哦,浦——贺——造船厂!那是一百多年前美国海军准将佩里首次叩开的日本门户——浦贺港。”

2000毫米望远镜的镜头已经拉到了最近。在5米成像仪的屏幕上,可以全方位俯瞰个够,就像是拿在手中端详一样。由古旧的瓦片和白墙构成的洋房残破不堪,有的地方还生长着数尺高的野草。各家各户的门窗几乎都被锁上了,有些地方开着黑暗的洞口。还能看到挂在电线杆上的褪色的典当行招牌。在大街上,野草从混凝土路面的裂缝里长出来,那些已变成锈迹斑斑的废铁的汽车不是撞在了院墙或电线杆上,就是被抛弃在道路正中。只有春天的太阳明晃晃地徒然照着荒废的无人大街,倾泻下来的阳光,如同一股热流。在长满野草的庭院里、空地上,春花烂漫。在十字路口的一角,一辆锈得发红的小三轮车就那样被人丢弃在那里。看到这一幕,吉住不禁觉得胸口闷得慌。在三轮车边上,有一个像白色破布一样的东西沾在地面上。定睛一看,原来是裹着褴褛衣衫的骷髅。那具骷髅朝着北方,好像要爬的样子,曲着腿,向前伸着手。吉住再仔细一看,白色骷髅无处不是。那些骷髅有的颓然倒在玄关旁边,有的一半嵌入阴沟,还有一具骷髅从二楼的窗户探出上半身,但是脑袋已经掉落。它们暴露在风雨之中,也不见啃食的动物的踪影——狗也好,猫也好,都变成了白骨。两年半之前,这里还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古老港市。好几万热热闹闹的居民,如今在春天的阳光中变成了横卧着的白骨。它们泛着白光,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忽然有一个黄色小东西动了一下。那是一只在白骨上嬉戏的蝴蝶。

够了,够了!吉住在心中喊道。我已经看够这些了!可是,等等……蝴蝶!昆虫?

通信蜂鸣器响了。艇长接通来电。

“任务完成了。”负责检查大气的德拉杜尔博士的声音,“已经够清楚的了。”

“结果呢?”艇长朝吉住那边瞅了一眼问道。

“果不其然。”博士用机械的声音回答道,“每立方厘米达到2.8德尔塔左右。有的和这之前的样品一样,没有必要再做培养实验,都非常活跃。”

“那就这样吧。”艇长说道,“把潜艇通气管放下来,收回热气球。”

“艇长,我们不进行实验吗?”德拉杜尔博士急切地问道。

“什么实验?”

“我想把样品放在放射线下面观察。”博士用死缠不放的口气说道。

“使用电磁操控器,用隔热材料把样品包起来,然后放入一个钢制小胶囊里,焊接密封之后再取出来。”

“加热的时候,封入的东西会死的吧?”

“我觉得没关系。加热器的温度设定为500度就好,缩短加热的时间。”

“样品的操作规范不是你自己定的吗?”

“你听我说。胶囊外面使用电磁操控器,用焊枪来烧。从表面加热的话,里面的温度不会升高,会成功的。”

“然后呢?”

“把它插在核反应炉里的什么地方试试。”博士的声音里洋溢着学者的热情,“在反应炉旁边,或者在冷却系统附近也可以,对阿尔法射线、贝塔射线、中子线、伽马射线等的强度进行测量。”

“那样不行,博士。”艇长简短地回答道,“你应该知道吧,核潜艇的引擎在这两年中是要封住的。通常情况下,耐压外罩就不用说了,连引擎室都是禁止入内的。”

“这需要求助于安保人员。”

“返回之后再请你求助于安保人员吧。在我们的基地有核反应炉。不过不像大学的实验炉,不是在水池里,也没有专门用来取出中子的出口。”

“喂,麦克劳德上校。”

“博士,我肩负着把大家带回基地的责任。请你就那样把样品放在隔离系统里面。我不允许把胶囊带进艇内。”

说完这番话,艇长摇了摇头,然后环视了一下室内。

“微速前进,”他说,“深入海湾,拍一些东京的潜望镜照片。然后,返回南极基地。”

虽然成像仪上的画面消失了,但吉住还一直站在它前面。麦克劳德上校一边斜瞟着他,一边站在航海里程表前面故意咳嗽。

“已经走了8.5万千米啊。”他自言自语道,“如果回到基地,那就是10万千米。得加注燃料了,但加注燃料的设备是否可用?”

***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东西导致的?究竟是怎样残暴和不祥的东西把这样的灾难带到了这颗美丽的行星上?

“海仙女号”以50米的深度,每小时28海里的航速,正南的航向,顶着哗哗流动的黑潮,像一头孤独的巨鲸,在无边无际的大洋的波涛之下,一个劲儿地漫游着。在全体艇员的心间,一种懊恼再次苏醒。这四年间,在褪色的厚厚的核潜艇保护层里,他们连炭火余烬般的温暖都无法感受到。

这一切是什么导致的?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好像已经有了。濒临灭绝的世界的叫喊、悲鸣与呻吟,一个接一个地传遍了五大洲,并响彻于天地之间。当这些声音被穿梭于大气层的电波的涟漪隐约捕捉到的时候,大致上能对整个事态有所了解。只不过到了那时,手不能触及之处的亲人们的死亡会让人撕心裂肺,血液倒流,切齿扼腕。

回应呼救的声音从5.5亿平方千米的地球表面消失之后,人们重放那些被愤怒点燃的来自阴曹地府的声音,并且分析着,类推着。在这个充满着繁荣景象、对更辉煌未来的渴望以及喧嚣的时代,人类的毁灭以一种寂静无声、没有任何预兆的方式突然降临了。

连声音都没有。

没错。它是让人们战栗惊恐、声嘶力竭地求饶,最终在理性和人类之爱的面前,把对手按倒在地的灾难,与因从天而降的闪光、炽热、火柱而毁灭的方式完全不同。这种毁灭方式趁着人们毫无觉察和防备的间隙突如其来,等到发觉时,人们已经束手无策。人类这个年轻的巨人渐渐地摆脱了充满离奇灾难的青年期,把冷静的眼光投向更好的未来,第一次想跨出作为成年人的一步,可在刚刚迈出步子的刹那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叭的一下跌倒了。人类就那样一直倒地不起,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在悠久的宇宙演化史中,应该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在太阳系的某颗行星上产生的智慧生命,还没来得及演化到高级阶段就突然夭折了。这就像人类这个物种的日常活动中时常出现的情况:那些心里充满希望和未来、既聪明又健壮的青年人,要么明天,要么在接下来的瞬间,就有可能因为遭遇意外的灾祸而死亡。他身上隐藏的任何才能、任何无限的可能性都无法阻止厄运的降临。遭遇挫折的物种——中生代的恐龙,为什么突然灭绝了?在地球的进化史上,中生代有霸王龙、雷龙这些又粗又长的爬行动物,新生代第四期的晚期,进化出像发达的昆虫一样过着集体分工生活的胎生四足动物——在大脑进化方面稍微获得进展的猿猴。哪一分支才更高级呢?

可是,即便如此,进化中的幸存者的烦恼也是无穷无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知道追问本身并不起什么作用。一件事情既成事实之后再来分析它的原因,又能怎么样呢?灭绝的东西已经不可能死而复生,可是人还是要追根溯源。人们推测出模糊的结论,觉得好像可以窥见其中的一点什么似的。人都会死,灾难来临的时刻和规模根本来不及预测。即便如此,在一切结束之后,人还是要追问其原因。此时,所谓的理性更像是遗恨。因此,人是唯一需要寻找死亡理由的生物。对于寿终正寝的死者来说,死亡应该是去他该去的地方吧。如果是遭受彗星的撞击,大地或宇宙突然产生异变,人们因此而死也就罢了。然而,不管是彗星带来的灭顶之灾,还是因衰老而死,难道不都是事出有因吗?

是谁带来了这场灾难?是一个人发疯造成的,还是人类当时的社会形态造成的?还是那个时期的谁犯下了过失?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是谁以及是什么东西带来了这场灾难。“谁”指的是几个人或几百个人组成的“特定的个人”;“什么东西”指的是当时,不对,应该是“20世纪政治体制当中的某一部分”。然而,未来与过去都被毁灭的烟霭遮蔽。正因为如此,人们一直渴求指名道姓地说出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

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原因?

***

波塞冬 的爱女“海仙女号”推开交织的鱼群,一个劲儿地向南驶去,越过一度又一度的纬线。从它现在的位置观测北斗的话,那七颗星已经沉入北面的海下。“海仙女号”的前方升起了十字星,艇员们却没有举起潜望镜来观测天体,只使用罗盘针和里程表,将船头朝南笔直地推进。不久,蓝黑色海水的透明度增加了,正午的阳光垂直洒在海底的白沙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鱼儿在珊瑚丛中翩翩起舞,像色彩斑斓的蝴蝶。这幅热带海洋的风光映在艇首的摄像机上。在从海底升起的火山岛上,在摇曳着海藻的珊瑚礁上,对了,在浓绿的热带岛屿的水滨,椰树梢垂在白沙上形成的深紫色阴影之间,曾有身体泛着古铜色光芒的快乐的人。他们曾应和着亘古鸣响的海潮声,一首接一首地哼唱着,讴歌自古以来从未改变过的阳光的恩惠和大海提供的美味。银白色的环状珊瑚礁抵挡着黑色外海的怒涛,环礁里面灌满了深蓝色的海水,看上去像熔化的土耳其玉石。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使得波浪撞击环礁泛起的泡沫的白光和珊瑚的蓝光直逼人的眼睛。然而,现在无缘瞥见发亮的琥珀色皮肤上裹着素色布、乌黑的头发上别着一朵香气四溢的大花的热带少女,以及她们洁白的牙齿和黑色的眼珠。

“海仙女号”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赤道。艇员们无精打采的目光没有漏掉任何投射在艇内电视屏幕上的影子,包括通过赤道的信号。几年前按惯例举行的快乐的赤道祭 ,现在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海仙女号”驶入南半球后,艇员们将艇首往东南方向稍稍转动,并保持直线前进。已经没有需要浮出水面的工作了。艇长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地读着《圣经》。现在,“海仙女号”已切换为自动驾驶模式,无须任何人手。潜艇用超声波测深仪测量海床,并使用水下雷达和声呐避开暗礁与平顶海山,一刻不停地自行探索着前进的路线。在一个由2.5厘米厚钢板制成的耐压容器中,铀燃料棒安静地、持续不断地释放着热量,艇尾处双层对转螺旋桨推进器转个不停。干净、明亮、安装了空调的潜艇内部现在充满着令人沮丧的空气,就像坟场一样。艇员们彼此背过脸去,懒得说话,他们要么读书,要么沉思。再也没人伸手去碰那些令人腻烦的重复的记录。娱乐室里玩凯纳斯特纸牌游戏的桌子和麻将台上蒙着少许灰尘。只有某个不值班的驾驶员,独自打着台球,冷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过道上。

睡在指定的卧铺上,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倾听着三重隔板外流过艇侧的哗啦哗啦的海流声。这艘重达6000吨的潜艇,仿佛是法国诗人兰波 笔下的“醉舟”,漫无目标,随着海流漂到哪里算哪里。

舵也没了

锚也沉了……

但是,吉住从通信兵那里得知,这趟令人沮丧的返回南极基地的旅程是他每次出行做调查时都要经历的。每年巡视一次被荒草覆盖的逐渐朽烂的墓地,再回到那片严苛的土地上,还能要求得到什么样的快乐呢?

在既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的巨大的“钢管”里,吉住对在北美太平洋沿岸海底进行的地磁、地壳电流和重力异常波动的调查结果进行汇总。这么做的起因是近海大陆架的投锚地遭遇了一场相当大的海底地震。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吉住在海底放了一台测量仪,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那之后,他纠正了因“海仙女号”的艇体造成的电磁偏差,进而在艇底安装了一台自己研发出来的远程测量设备,并让它随着潜艇沿北美太平洋沿岸移动了相当长的距离。

尽管是粗略的测量,但图纸上记录了规模令人吃惊的地磁和重力的变动。巴勒莫大学卡斯蒂教授曾用误差较大的设备,在一个随意挑选的测量点进行了观测。在去年的一次调查旅行中,吉住获取的记录与卡斯蒂教授的相比,有相当大的变动。吉住先是南下至加利福尼亚洋面,然后返回到阿拉斯加洋面。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最初的测量点的波动范围变得更大了。吉住尽可能在航行中整理测量结果,并做了一些准备性的计算工作。这之后,要是不回基地使用总部的计算机,则无法靠纸笔算出结果。然而,仅仅通过整理,也模糊地得知了该变动造成的影响。吉住有些激动,但很快又沮丧起来。就算产生了坏的影响,如今也没有了遭受这种影响的人。

整理和计算之余,吉住躺在床铺上,合上眼皮,浮想起故国的容颜,接着他又沉湎于无助的极端愤怒与无法抗拒的悲伤之中。几年前热闹的欢送场面,以及几天前在故国看到的那具残败的尸体,双双灼烫着他的心,让他无法自拔。

当“海仙女号”进入东京湾深处时,吉住得到许可,佩戴水下呼吸器潜入水中。但前提是,凡柯克也得和他一起下水。因为没有其他非观察不可的东西,允许潜水纯粹是艇长的一番好意。凡柯克说过:“艇长看重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妙。”东京湾的水非常清澈,没有黑乎乎的烂泥,没有可被搅动的东西,一切变得鸦雀无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又回到了从前:无数的鱼群四处遨游,从隅田河口开始,有清澈而冰凉的淡水汇入。东京湾好像又恢复了从前“江户湾”的面容。但是,林立于水中的海上都市(在远离中央区的晴海码头对面新开辟的“海上区”)那巨大的圆柱腿,埋在泥土中的数量极多的平底货船,还有拖船的残骸,在诉说着曾经的大东京的风姿。在荒川排洪水渠的渠口,埋在微红色黏土里的无数白骨,看上去像是白色的陶瓷碎片。

在新东京港附近的海面上,锈迹斑斑的巨轮底部附着着密密麻麻的贝壳,落下数不胜数的椭圆形黑影。螺旋桨上,方向盘上,都覆着黏糊糊的海藻。甲壳类的小动物像灰尘一样来来去去。为了掠取这些动物,大大小小的鱼儿群集在一起。当看到一尺来长的黑鲷鱼从容地游泳时,吉住一下子想起喜欢钓鱼的叔叔。如果从晴海码头垂下一根钓鱼线并钓起一条长黑鲷,那该多么令人惊喜啊!不,这种事还是别去想为好。吉住在潜水镜后面连续眨巴着眼睛。

在品川平浅的海区,吉住在水深许可的最大范围内靠近岸边。最后,他终于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于是用手攥着泥巴,在水中匍匐前进。不可以把头从水面探出来。医生们说过,保持在水面以下至少50厘米的距离才是安全的。吉住已经到达了80厘米的深度。同样爬行的凡柯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吉住摆了摆手,以示“知道”。他仰面朝天,把背上的液氧瓶靠在泥土上。

透过潜水镜,吉住看到海面像一块银色的天花板在摇摆。他咕咚咕咚呼出的气泡被那块天花板吸了进去。在那被涂成暗银色的薄膜的正上方,是洋溢着春之气息的空气。温暖的微风夹杂着潮水的气味,吹拂着波涛起伏的宽阔海面。除此之外,大海的远方是覆盖着浅绿色嫩芽的大地。如果在这片泥泞的土壤上往前爬,不,就算不往前,只是在这里直接站起来,他就可以返回那个曾有人居住的世界。那个世界曾是他的,他也曾属于那个世界。它曾与上亿同胞和数百位朋友联系在一起。可现在呢,一张银色的薄膜就把他和他的世界隔开了。永远隔开吗?一定不是!但是,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呢?

吉住一边躺在冰凉、黏稠的海底泥浆上,一边想起了水面上的广阔世界。那是一个到处是人的温柔、嘈杂、朝气的世界,也是一个让他被许多快乐围绕的世界。那里有一亿人的亲切脸庞,此外,尤其是……他想到了老母亲的尸骸。在他出生和长大的老房子里,大概躺着老母亲的白骨吧?母亲是在痛苦中死去的吧?吉住虽然胆小,但还是想起了温柔的哥哥和嫂子的遗骨、瘦小的侄子的遗骨,以及横卧在这个巨大而混乱的“大东京墓地”的某处、混杂在1000万具白骨中的某个女人的白骨。在潜水镜后面,吉住流下了眼泪。与其现在回到“6000吨的水下管道”消过毒的空气中,还不如站起身来,走进那些白骨——曾是同胞的白骨中去,让自己加入其中会更加心安理得,不是吗?凡柯克拽了拽吉住的手臂,示意返回潜艇的时间到了。和来时一样,吉住用四肢爬行,朝深水处游去,刚才的那些想法又开始搔抓着他的心。

究竟为什么?人类为什么落得如此田地?

***

在汤加海沟以东,“海仙女号”告别了热带水域,继续在南半球向南行驶。虽然在新西兰近海水域略微升起了潜望镜,但之后一如既往地在水下穿行。有一天,一阵闷响,一股上升流袭来,潜艇产生了摇动。有那么一阵子,“海仙女号”被冷水与温水交汇处起伏的大范围海流推搡着。领航员凡柯克启动了水流偏差自动调节器,使核潜艇进入了合恩角寒冷而恶劣的水域。不久之后,“海仙女号”避开了漂浮冰山的底部,并将潜水深度下降到200米。执勤更改为两人一组,四次轮班。在北半球进入春天后的第18天,“海仙女号”进入了南半球西风肆虐的秋天,然后朝着被极冠覆盖着的永恒的冬天一点点驶去。

潜艇从呼呼作响的狂暴的西风带下经过,当艇首的电视屏幕上首次出现黑色亡灵般的冰山底部的阴影时,“海仙女号”接到了“浮出水面”的命令。这几乎是四个月以来的第一次。

沿着浓雾翻滚的西北地平线,血红的太阳低低地爬行着。寒冷刺骨,海面上漂浮着被染成粉红色的桌状冰山 和无数浮冰。南纬62度──南极地区近在咫尺。在翻滚的灰云下方附近,出现了幽灵般朦朦胧胧的白色海角。已经进入4月,在南极,人们开始穿冬天的衣服。为了眺望久违的湛蓝天空,呼吸刺鼻的咸咸的冰冷空气,艇员们一个接一个走出艇外。当伸展开手脚的时候,他们的牙齿冻得咯咯作响。由于低温,潜舵和潜艇的侧面立即开始结冰。南纬62度──这里不仅是生活在大气中与生活在水里的分界线,也是人类20世纪60年代与70年代之间的分水岭。从这个分水岭开始,艇员们眼中的并不是将要回到的南极基地,而是已经过去的20世纪60年代的世界。那是一个拥有30亿人口、5000年历史,并在近百年间取得惊人发展的巨大世界。它在60年代末突然宣告结束,人类不得不在70年代迎来了这个伴着酷寒和暴风雪、被永冻冰 封锁的严酷世界。

仅约一万人被圈在这片白色的大陆上。

借着阿德利角的无人灯塔,航道的修正完成,再次潜航的汽笛鸣响了。日落后的天空中,从南磁极的方位一直到头顶上空,迸射出白色火焰一样的极光。艇员们抬头看着它,默默地钻入舱口。这之后,他们必须根据投入海底的超声波航道标志返回斯科特基地。那里有可供核潜艇越冬的唯一一座加急赶造出来的船坞。在那里,完成交班任务的艇员们在这片冰原上各奔东西,朝着各自暂时的“国家”,再次踏上痛苦而漫长的雪中之旅。

“海仙女号”的汽笛声哀伤而悲壮,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南极上空。冻结在艇首表面的薄冰噼里啪啦地碎裂,潜艇那乌黑光滑的身体一点点浸入冰冷的水中。当指挥室沉没的时候,汽笛声最后一次鸣响起来。那个无人聆听的悲壮回声在新结冻的冰山之间回荡,还传到了这片冰雪大陆的远方。那是这片荒凉的冰原世界对已灭绝的世界的追问,听起来像是一种带金属质感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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