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晃悠着,爬进暮色的更深处。车厢里挤满了人,但无人说话。吴璜上来得晚,没找到座位,只能抓住扶杆,另一只手攥紧了包,挡在身后。她个子高,在公车上经常会被占便宜,以前还能喝骂,现在叫了别人也听不到,只能更加小心。
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一个男人试图靠近她,但被包挡住,悻悻地挪到了别处。
吴璜松了口气,看向窗外。
正是晚高峰,路口两辆车蹭到了,谁也不肯走,主道上的汽车堵成一片,延绵至路尽头。吴璜想,这些钢铁甲虫里,肯定有人在拼命按喇叭,可这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像一张刚从漂白池里拿出来的纸。
过了好久,在交警指挥下,车流才慢慢疏通。一辆辆车在路口分开,又融进别的车流里。公交车继续爬向前方,没走一会,吴璜就看见身旁有人吵了起来。
说“看”到人吵架,并没有错。所有人都朝着车厢中部看去,在他们的视线里,一个女孩正在喝骂之前试图靠近吴璜的猥琐男人。看得出来,她骂得很用力,脸都憋红了。猥琐男嬉笑地看着她。其余人也只是看着,没有人上前。
因为没有人听到任何声音。
车到了下一站,女孩显然是提前下车,临走时愤愤地扫视了车里所有人一眼。这目光也落到吴璜脸上,她像是被蛰了一下,眼神游移开。
女孩嘴唇翕动,愤愤地说了几句什么,但没人能听清。也是,吴璜想,现在是晚上,绝大多数人说话的份额都用掉了。剩给人们的,只有沉默。
公交车门正要合上,一个人挤了上来。
人群挪动起来,对那个刚上来的年轻人侧目而视。要说只是进来一个人,不应该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但吴璜踮着脚看过去,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家反应那么大。
年轻人背着一个硕大的吉他。
车厢本就拥挤,吉他占了不少地方,离他近的几个人都不得不往后退,人群挤得没有了缝隙。被挤到的人没法抱怨,只能把目光凝聚成针,向年轻人刺去。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看着车门。车门外暮色沉降,但灯光如星火亮起,他的侧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吴璜也被缩紧的人群挤到了,却没有恼怒,而是好奇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他很单薄,吉他都比他要显眼一些。吴璜就是因为吉他而好奇的——在这整个世界都近乎失聪的年代,谁会听到他的弹吉和歌声呢?
世界骤然变成这副模样,经历过最初的震荡,社会恢复平静后,最先消失的,就是跟音乐有关的行业。她记得一年前,维也纳音乐厅将收集到的所有乐器堆在一起,最后由音乐学院院长亲自泼上燃油。她当时看着电视,在无声画面里,那个白发老人颤抖着,犹豫了许久才丢下火把,烈焰熊熊燃起后,他又纵身跃下,与那些他心爱却再无人聆听的乐器埋葬在一起。周围还有许多学院的教授,却无人阻拦,只看着火焰微微跳跃了下,就吞没了院长,像是石子丢进湖里泛起的涟漪。
这场火过后,吴璜印象里就再没有见过乐器、唱片或磁带了。没想到,在这辆拥挤、摇晃,朝夜晚方向,又一片沉默的公交车上,还能再看到一把吉他。
她回忆着旧事,入了神,没留意到那个猥琐的男人又靠了过来。他胆子更大了,直接推开吴璜的包,整个身体贴上来。吴璜楞了一下,才觉得吞了苍蝇似的恶心,拼命往后退。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好几个人慌忙让开,吴璜没注意到车门处的台阶,脚一崴,向后摔倒。视野像摇晃的镜头,快速变幻,充斥着无数张冷漠的脸,最后,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车门口的年轻人及时转过身,伸手拦住了她,让她站稳。
她扶着栏杆,愤怒地看着猥琐男,后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依然挂着笑之前那个女孩被猥亵时的回放。沉默一如既往地包庇着肮脏。
吴璜无奈地低下头。既然跟那个女孩一样,那自己也只能提前下车了,总不能跟这个猥琐男一直坐到终点吧。
下一站很快就到了,车门打开,吴璜刚要下车,就被人拉住了。她回头,发现是那个年轻人拉着自己的袖子。
“你别下,”他对吴璜说,“是他该走。”
听到他的声音,吴璜愣住了。在她愣神的时候,年轻人转身揪住了猥琐男。两人拉扯着,猥琐男动了手,一拳打向年轻人的背。
他及时侧身,避开了背上的吉他,胸口被打中。吴璜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有点痛的样子。他皱了皱眉,一把揪住猥琐男的衣领,往门外一扯。
猥琐男被摔到车外,还要扑上来,车门却合上了。公交车启动,摇晃着往前。
吴璜看向驾驶座上悬着的后视镜,在镜子里,远远地出现了司机的眼睛。她感激地看了眼,这一眼被镜片反射,落到了司机眼里。司机点点头,垂下眼睑,继续专注地开车。
“你没事吧?”旁边的年轻人说。
吴璜连忙点头,看着年轻人略有些苍白的脸,突然才意识到刚才也能听到他的声音,不由一愣——他把说话的份额,用在自己身上了?
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最主流的说法是,在洪荒时代,人类还没从海里爬出来时,它们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它们是这颗星球真正的主人。它们能变化各种形态,混在人类中间,等着人类慢慢成长。但人类让它们失望了。
另一种说法是它们其实刚来不久,是被人类发往宇宙的乱七八糟的信号引来的。它们准备与人类建交,但刚来到地球,就失去了交流的兴趣。
“这颗星球太吵了,像在被煮沸。”它们的飞船从隐形状态中显现,悬浮在高空,阴影遮蔽整座城市,“无处不在的声音,无处不在的伤害,你们怎能够忍受?”
这番话并不是广播出来的,而是作为“想法”,直接进入每个人的脑袋。不管人们是在做什么,吃饭,做爱,甚至睡觉,这个念头都会在脑海里出现。
“我们并无恶意。在宇宙中,声音是最低效、最鸡肋,限制最多的交流方式。你们发出的声音,也以谎言、无意义的寒暄居多。因此,我们决定帮助你们减少对声音的依赖,和声音对你们的干扰。”
于是,飞船离开前,底部像往外喷吐出白色的雾气,很快弥散在空气中。后来人们检测出,这些是纳米级别的吸音机器人,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些机器人对人体无害,但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人类的耳朵从没像现在这样安静过。走在路上,身后没有丝毫声音,走两步就会回头看一眼,仿佛背后是巨大幽沉的深渊。
但好在,它们并没有完全隔绝人类的语言交流。人们很快发现,舌头和耳朵还是能用的——但每天只能选择跟一个人说话。
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你向他开口,那一整天里,你的声音就只能被他听见。而对其他人,不管你怎么喊叫,甚至凑到耳边嘶吼,别人都听不到丝毫声息。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了。
刚开始,人们很难适应,早上起来随便向人问个早,就发现接下来想说话的时候,就只能干张嘴了;领导们想训话,但人数只要超过一个,就没人能听到;男孩跟喜欢的女生说话,却发现女生只能沉默,因为她不想把说话的名额浪费在她不喜欢的人身上……
人类是很容易妥协的物种,当发现无法对抗外星人的科技后,只能接受了这个新的设定。
人们不再寒暄,工作交流也尽量在用邮件解决,说话成了一件需要无比谨慎的事情。吴璜见过一个同事跟其他人闹不愉快,都快打起来了,同事突然用手指了指对方的手机,对方心领神会,亮出二维码,在微信对话框里互相对骂。他们面红耳赤,手指按键如飞,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到最后吴璜都不知道是谁吵赢了。
渐渐地,人们发现生活其实没有太大改变,真正需要说话的时候并不多,绝大多数情况可以在网上用文字解决。为了适应这个失语的年代,科学家们承诺,正在研发脑波通讯设施,唇语和手语也在逐渐普及,但要全民学会,还需要一些时间。
吴璜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一般都是被把名额用在母亲身上,睡前给她打电话,但通常电话的另一边都是沉默——母亲是个多话的人,熬不到中午就开口跟人说话了。有时候吴璜回家得晚了,没打电话,这样一天的名额就浪费了。
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虽然名额宝贵,安静下来后却发现,其实也找不到真正想说话的人。
不过吴璜早跟母亲约好了,今晚下班后要聊一下。这是少见的情况,意味着两人白天都得忍着点。她还好,对母亲这种话多的人,可就有点难受。她觉得母亲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所以她虽然感激年轻人的帮助,但也只摇了摇头,没有发出声音。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暮色。
刚才的闹剧消解在沉默里,公交车继续摇晃着。当它沿着暮色的脉络进入夜晚时,也从市区到了郊外。终点站快到了,乘客们零零落落地在沿途下了车,此时车上只有三个人。
吴璜,司机,和这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
吴璜坐在车后的座椅上,侧头看着窗外划过的楼影,影影绰绰,流光在玻璃上划过,也在她的眼瞳里划过。年轻人则依旧靠在车门处,看不到表情。
车到终点,终于停止摇晃。到站是没有广播提示的,只有像蔓藤一样遍布车厢内壁的彩灯在一闪一闪,映在三个孤独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