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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读《论语》

一、《论语》是本什么样的书?

《论语》是本聊天的书,东拉西扯,没固定话题。谁和谁聊?孔子跟他的学生聊。怎么聊?用当时的白话聊。

我的经验,谈话,人一定要少。两人最好,沏壶茶,面对面,促膝谈心。三人也行,顶多加一人,两人说话,一人歇着,三人轮着说。再多,就乱了。

孔子和学生谈话,就是这样谈,不像现在这样,一坐一大屋子,光我一个人说,完全是一言堂。他的学生很多,但参加谈话的人数有限。孔子常说“二三子”,登堂入室,有资格跟他在屋里谈话的人本来就不多,能真谈的人更少,一般也就两三人在座,顶多四个,像“四子言志”章,加一个弹琴的,跟崔永元《实话实说》那样,一边说话,一边弹琴,弦歌一堂。他们谈话很随便,有时坐屋里聊,有时在屋外散步,边走边聊。读《论语》,大家知道,孔子散步,常去一地儿,叫舞雩台,是个西周的古迹。舞雩台在曲阜鲁城外,孔子从家里出来,往南走,走不多远就到了。

怎么读《论语》?

第一,最好的读法就是尊重原书,《论语》是什么书就当什么书读。这世上有俩孔子,死孔子是圣人;活孔子不是圣,只是人。我是拿他当人。孔子是个姓孔的“子”,当时的“诸子”是知识分子,我是拿他当知识分子。他的真实身份是思想家和社会批评家,不是传教士和心理医生。

第二,要放松,不必一本正经,或激动得直哆嗦。不读就有的崇拜,最好搁一边儿。现在,革命已经被传统代替,孔子是传统的代表。大家鼓革命热情读《论语》,是把孔子当符号——反孔子就是反传统。我希望,大家不要用这样的心情读《论语》。

《论语》是语录体、袖珍本,篇幅比较长,相当于把《周易》《老子》《孙子》三本书加一块儿,有一万五千多字。今天,报刊杂志约稿,五千字只是短文,下笔万言是常有的事,但搁古代,五千字就够一本书了。

《论语》是怎么编起来的?

大家可以读一读郭店楚简的《语丛一》《语丛二》和《语丛三》。这些书,不但形式与《论语》相似,内容也相似,有的地方,连话都一样。它们都是写在古尺七寸的短简上。

还有八角廊汉简的《论语》。这是西汉晚期的《论语》,也是写在七寸简上。东汉,五经是用二尺四寸的大简抄,《论语》是用八寸的短简抄。抄《论语》用短简,这是传统。战国的《论语》还没发现,估计也是七寸简。

《论语》是孔门谈话的语录,话说出来,怎么记?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一种办法是当场记。典型例子是“子张书绅”。孔子说,“言忠信,行笃敬”,你们走到哪儿都别忘了。子张没带笔记本(竹简或木牍),急中生智,从腿下一撩,记在绅上。钱存训说,这是中国最早的帛书,不妥,但确实是写在帛上。什么是绅?邹鲁缙绅之士,是孔孟之徒的别称,简称绅士。中国的绅士,系裤腰带的方法是腰上转一圈,下面拖一截儿,拖下来的这截儿就叫“绅”。西方不一样。西方的绅士,是穿西服,系领带,脖子上面绕一圈儿,下面拖一截儿。现在,庄重场合,我们穿的都是“胡服”,西服革履打领带。我看电视,易中天说,孔子的苦恼是没处讲话,如果活到现在,他最想的怕就是上《百家讲坛》。如果孔子上《百家讲坛》,你没带笔记本,也可以记在领带上。这是当场记。

还有一种是事后追记。颜渊好学,白天不说话,晚上一人躲屋里悄悄复习,没准记点什么。别人比较懒,可能是很久以后才想起来记。记反了、记拧了,也说不定。

这些记下来的东西,不管是当场记录,还是隔了好久才回忆起来,或者再从什么写好的东西里面摘出点什么,都是《论语》的原始资料。后来,大家对对笔记本,把这些材料,挑一挑、拣一拣、整理整理,就成了《论语》。

《论语》的话,杂乱无章,分篇跟卖韭菜似的,多少钱一把那么分,篇题也是拈篇首语为题,纯粹是标签。书既然是乱的,最好拆开来读:纵读之,当孔子的传记读;横读之,按主题摘录读。南怀瑾说,《论语》的分篇分章,处处都有埋伏,绝对不能打乱了读,这是崇圣的心理作怪。蔡尚思说,《论语》要打乱了读,这才是对的。

《论语》中的话,不皆精粹,很多都平淡无奇,不必刻意求深,以为字字珠玑,后面必有深意。特别是有些话,就算很有深意,当时人明白,后人也读不懂。《论语》中的话,很多都是掐头去尾,前言后语不知道,谈话背景不清楚,硬抠是抠不出来的。我建议,读到这种地方,不妨猜一猜,猜不出来就算了,别钻牛角尖。

读《论语》,最傻的读法,就是拿它当“意识形态”。好好一孔子,不当孔子理解,非哆哆嗦嗦当圣人拜,凡有损圣人形象处,非拐弯抹角,美化之、神化之、曲解之。

比如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大家说,孔子怎么会轻视少数民族?比如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大家说,孔子怎么会轻视妇女?

前一段话,古人说什么的都有,简直像游戏,这里不必说。后一段话,原文没什么难解之处,但大家就是想不通,孔子是圣人,他怎么会轻视妇女,把伟大之女性和缺德的小人绑一块儿?难道他没妈?

他们替孔子着急,非把“女子”读为“汝子”(还有解为“竖子”的),“小人”解为小孩,就是典型的例子。其实,孔子也是人。人类轻视妇女,那是几千年一贯制。孔子周围的人,全拿妇女不当人,怎么就他例外?

还有,我们读《论语》,谁都不难发现,孔子很孤独,也很苦恼。孔子晚年,不说话。子贡安慰他,“子如不言,小子何述?”他说,“天何言哉”,老天就不说话。不说话,多憋得慌。很多人非拉他当心理大夫,岂不可笑?

研究《论语》,曲解丛生,主要是崇圣的心理在作怪,关键是文化立场问题。历史上的汉宋之争,义理考据之争,是次要问题。义理派和考据派都有心理问题,前者比后者的偏见更多。现在的尊孔读经派,光煽情,不读书,研究水平,绝对比不上杨荣国、赵纪彬、蔡尚思。他们喜欢骂“五四”,骂鲁迅。但我对“五四”和鲁迅却充满敬意。鲁迅说,“救救孩子”(《狂人日记》)。我说,“救救孔子”。大家别以为,“五四”就是骂孔子,其实它是救孔子。

历史上捧孔子,有三种捧法,一是围绕政治,讲治统,这是汉儒;二是围绕道德,讲道统,这是宋儒;三是拿儒学当宗教,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说。三种都是意识形态,说是爱孔子,其实是害孔子。我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

知识分子讲话,要去三化。研究历史,这是大忌。这三条不去,用孔子的话说,是其愚不可及也。

老百姓想听什么你就讲什么,还要知识分子干吗?我把一句话撂这儿:

愚民者必为民愚。

二、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马迁说,“读其书,想见其为人”。神难画,圣人也难画。人和神什么关系?也是“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画得太像人,没有神圣感;画得太不像人,又成了妖怪。

孔子什么样?古人说,他脑瓜像尧,眼睛像舜,脖子像禹,嘴巴像皋陶。尧的脑瓜是大脑门,舜的眼睛是两瞳仁,禹的脖子不知什么样,皋陶的嘴像马,朝前努。旧说孔子“圬顶反首”,“圬顶”据说是中间凹一块儿,四边高,中间低,像个盆儿似的。“反首”,我怀疑是大脑门,好像后脑勺长前边,跟年画上的老寿星一样。古人说他脸盘大。荀子说,他的脸是螃蟹脸。还有人说,他是驼背。这些说法很离奇,但有一点,古人是众口一词,这就是孔子的个头儿。他们都说,孔子膀大腰圆,腰围三尺四,身高两米二,和穆铁柱、姚明的个头儿差不多。

古代相面,一般是以形求神,更高是遗形取神。

孔子过郑,独立郭东门,有个郑人给他相面,说他上半身像圣人(尧、舜等人),下半身像“丧家狗”。那年,孔子正好六十岁,特有涵养。别人讲什么,好听不好听,不重要,重要的是,话是不是真话——他要听真话,听人家的真实感受,这叫“耳顺”。郑人的话,不好听,但是真话,他听了,一点儿不生气,说“形状末也”,外貌不重要,但说我像“丧家狗”,很对很对。这就是遗形取神。

孔子的“神”是什么样?主要是无家可归。他这一辈子,颠沛流离,精神无所托。郑人的比喻很传神。

孔子晚年,有所谓“七十自述”,等于他的自传: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段话,谁都往自己头上安,其实和谁都无关,只跟孔子有关。我们要注意,它的头一字是“吾”。既然是“吾”,可见是讲自己,不是讲别人。他没说别人能活多长,活到多少岁会怎么样,该怎么样。他这一辈子,活了七十三岁,比一般人长。这是事后追述,带有回忆性质,不是什么人生规划。人无法按计划生活。

孔子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是掐整数,基本上是十年一截十年一截往下讲。这个十进制的习惯,现在也有。比如三十岁叫三张,四十岁叫四张。一张,是一张十块钱的钞票。这是打比方。

(一)我们先讲头两句,“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

孔子这一辈子,三十岁以前是一段。孔子生于鲁,爸爸是宋国移民(第三代移民),妈妈是鲁国人。他三岁丧父,是妈妈拉扯大的,受妈妈影响更大。十五岁很重要,是古人上大学的年龄。古代只有小学和大学,没有中学。小学学什么?主要是认字识数。大学学什么?主要是礼乐。他“十有五而志于学”,是十五岁有志学礼乐。孔子从小好礼,玩游戏都是演礼,但正式学是这一年。什么叫“三十而立”?我们要看孔鲤趋庭的故事。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三十而立”是说精通礼乐才叫“立”。孔子出名是三十岁,出名就是以“知礼”名。当时,齐景公和晏婴到鲁国访问,连这两个大国的领导人都向他请教礼,可见他的学问不得了。

这一阶段,可以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一段。

(二)“四十而不惑”是讲什么?

前面,我们说,孔子三十岁就在鲁国得大名。他在鲁国学成,开始招学生。子路等人就是他最早的学生。还有一个,也很重要,但不在七十子之中,是孟懿子,他是鲁国的三大权臣(三桓)之一。我猜,孔子出山,就是靠他推荐。

孔子三四十岁,主要是教书。这一段,也可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教”。读书是自娱自乐,教书是助人为乐。教书也很快乐。

读书、教书,共同点是什么?是让脑筋开窍,既使别人,也使自己,变得聪明起来,不再犯糊涂。这就是“不惑”的意义。

孔子三十四岁,想上大地方。这一年,他去了当时最大的地方——洛阳,据说是向老子问礼。第二年,还去齐国,想在齐国找工作。工作没找到,但在乐上有收获。“闻韶”,是听古典音乐,他说,“三月不知肉味”,听音乐比吃肉都香,别提多享受。

孔子在礼乐两方面,真是开了眼。

(三)“五十而知天命”,这段话有点神秘,我来解释一下。

孔子读书,孔子教书,目标很明确,是要出来当官,自己当官,派学生当官。他们家是个干部训练班。

孔子是哪一年当官的,很清楚,是五十一岁。他在家里摩拳擦掌二十年,就盼这一天。这一段,我也给了一个字,就是“仕”,“学而优则仕”的“仕”。

孔子说的“天命”是什么?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出来当官。孔子读书和教书,当时的书,主要是三大古典,一是《诗经》,二是《尚书》,三是《周易》。他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他是学《易》学到五十岁,自己给自己算命,我该出来当官了。

孔子当官,先是当中都宰,给鲁昭公修墓。鲁昭公客死他乡,就是归葬于此。这个地方离孟氏的封邑很近。

第二年,他当少司空,是孟懿子的助手。孟懿子是大司空,他是少司空。这个工作,当是出于孟懿子的推荐。

孔子当大司寇,是他人生的顶峰,也是其苦恼的开始。司寇管司法,司空管工程,古代的司寇,常让犯人造兵器、修城墙,干土木工程,这两个官职有关联。他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三年,主要政绩是堕三都,不是修城墙,而是拆城墙,拆三桓的城墙。结果得罪齐国,得罪鲁君,得罪三桓,不得不退出政坛。

(四)“六十而耳顺”。

孔子离开鲁国的时候是五十五岁。五十五到六十岁,在卫国活动,在卫国当官。六十岁这一年,卫灵公死了,卫国有继承人危机。孔子避乱,离开卫国,开始周游列国。他历经曹、宋、郑、陈、蔡五国,到达楚国边境的叶县,目标是投奔楚国——南方最强大的国家。叶公嫌他老,没辙,他又原路返回,回到了卫国。

他这一段的特点如果用一个字概括,就是“游”。

孔子周游列国,是其人生最惨的一段。他在鲁、卫当官很苦恼,这一段更苦恼。一是当官的全都无道,大坏蛋下面是中坏蛋,中坏蛋下面是小坏蛋,坏蛋里面挑好蛋,已经挑不出来,用坏蛋反对坏蛋也很徒劳。二是有道德的全都跑了,路上撞着,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疯疯癫癫,没人听他的。

他老人家倒是脾气好,甭管人家怎么说,一律“耳顺”,什么话都听得进去,尤其对隐士逸民,不但不生气,还表示理解,对他们很尊重。

因为他明白,要说冰清玉洁,还是这些人。

(五)“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六十八岁,孔子回到鲁国,他想回家,但没有家。孔子太倔,不能忘情于政治,但政治却忘了他。孔子的晚年,其实很凄凉,最后一个字,应该是“悲”。

他说,七十岁的他,想干吗干吗,什么都中规中矩,好像彻底自由。但实际上呢,他生命的最后六年,年年都是“眼泪泡着心”。

六十九岁,他唯一的儿子孔鲤去世,他放声大哭。

七十一岁,哀公获麟,他“伤麟觉道穷”,也放声大哭。

七十二岁,他最喜欢的学生颜渊死,他呼天抢地。

七十三岁,子路战死戚城,被人剁成肉泥,他也呼天抢地。

颜渊、子路的死让他深受刺激。他说,看来是老天成心不让他活了。四个月后,子贡来看他,他又是老泪纵横,最后死在家中。

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怀抱理想的人。理想是什么?是周公之梦。鲁国有个看城门的人,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很对。他奔走呼号了一辈子,终无所遇,一直到梦不见周公。

他这一生,五个字——学、教、仕、游、悲,最后一个字是“悲”。

他是个悲剧性的人物。

三、孔子的话是说给什么人听的?

孔子这个人,生卒最清楚,他的一生,几乎可以一年一年往下讲,别人比不了。

孔子的学生有七十多个,很多都有史料,别人也比不了。

《论语》这本书,喜欢议论人。它的最大特点是人多。

他议论的人,好人,古人多;坏人,当下多。

“圣人”和“仁人”,都是死人,活人不配当。

他当时的人,分两种,“今之从政者”,是眼下当官的,都很腐败,冰清玉洁的,全是隐士逸民,不是死磕或逃跑,就是装疯卖傻。

《论语》和《孙子》不同,《孙子》只有四个人,两个“恐怖分子”(专诸、曹刿),两个“大特务”(伊尹、太公)。

它与《老子》也不同,《老子》连一个人都没有,打开书,如入无人之境。

《论语》人多,全书有156个,比《水浒传》里的英雄都多。人物搞不清是阅读的主要困难。

我有一个看法,《论语》最适合做历史研究。道理是什么?原因就在人多。它涉及的人和事,史料记载最丰富。不但《左传》《国语》里面有,大小戴《礼记》里面有,先秦子书里面有,汉代的记述也很多。

拒绝历史研究,那是傻透了。如入宝山,空手而归。

读《论语》,“读其书”而不“想见其为人”,太可悲。舍人舍事,空谈性理,不可能理解孔子,不可能理解他的思想。那样做,等于废书不读。

《论语》这本书,“子曰”的“子”都是孔子,孔子讲话是讲给谁听?这个问题,不可忽略。比如《孙子》,它的听众,君将吏卒,到底是谁?肯定不是士兵;《老子》,也不是讲给老百姓听的。

先秦子书,是干禄书,里面的政治设计,都是献给统治者的。游说君主,战国很时髦。这个风气,和孔子有关。孔子开这个头不容易。当时,他的直接听众还不是统治者,而是他的学生。他奔走呼号,跟统治者费口舌,话尽戗着说,人家不爱听,很多话都白说,没有记下来。他的话,主要是说给学生听,盼他们读古书,习古礼,当古君子,不但改造自己,也改造当时的统治者。当时的游说,还在初级阶段。

现在读《论语》,大家要注意,孔子不满现实,是恨现实太不君子,他的理想是恢复西周的君子国。《论语》的说话对象,可能是草根出身的学生,但不是草根。他的文化立场很贵族、很精英。

孔子不走群众路线,从来都不走。活着不走,死了也不走。他和耶稣、佛陀不一样,根本不是大众英雄。他讲仁,并非一视同仁;讲爱,也非兼爱天下。阶级社会,什么人说什么话,话是说给什么人听,这样的分析,还是不能不讲。

读《论语》,从人物入手是诀窍。研究人物,从学生入手,更是诀窍中的诀窍。

孔子的学生,有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三千弟子”是“粉丝”,有谁没谁,无法考证,可以不去管。“七十二贤人”,古人叫“七十子”,七十二是吉祥数,不是真实数字,司马迁看过的花名册,实为七十七人。这些学生,很多是空名,稍微清楚一点的,只有三十五人。这三十五人,《论语》中提到了二十九人。从道理上讲,我们的入手处是这二十九人。

但我要告诉大家,二十九人,还是有点多。我们还可缩小包围圈,聚焦于十三人。耶稣有十二门徒,孔子有十三门徒。孔子最重要的学生,其实是十三人。

这十三人有谁?是“孔门十哲”(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予、子贡、冉求、子路、子游、子夏)加有若、曾子、子张。

孔子的学生,冉伯牛、子路、闵子骞是老大哥,仲弓、冉求、宰予、颜渊和子贡比他们晚,更晚是有若、子夏、子游、曾子和子张。

这些学生,各有所长:

(一)冉伯牛、闵子骞、仲弓和颜渊,属于十哲中的德行门,除仲弓擅长政事,都是道德先生。道德先生,有点像隐士,一般不做官,但仲弓是例外。这种人的特点,第一是大孝子,第二是不爱说话。比如仲弓就不爱说话,多嘴多舌,当不了道德先生。他们当中,颜渊最小,但地位最高。颜渊是孔子他姥姥家的人,安贫乐道,好学深思,从不顶撞老师,很乖巧,老师最疼爱。孔子晚期的学生,有若和曾子也可归入这一门。孔子死后,子贡守庐,让有若当孔子尸,受弟子拜,大家都同意,就曾子不服气。曾子辈分低,他的地位,原来并不高。

(二)宰予、子贡,属于十哲中的言语门。他们能说会道,擅长搞外交。宰予曾挨孔子骂,“朽木不可雕”,但他很重要。子贡是孔子在卫国招的学生,不但周游列国,可能是他出钱资助,而且孔子死后,他是掌门人。

(三)冉求、子路,属于十哲中的政事门。他们是管理人才。冉求擅长理财,不但给孔子管家,也给季氏管家。子路,不但有治国用兵之才,而且其志不在小。孔子派弟子当季氏宰,前后三人,子路第一,仲弓第二,冉求第三。孔子对仲弓最欣赏,对冉求最生气。冉求当季氏宰,时间最长,不是帮他好,而是帮他坏,简直就是帮凶,孔子急了,让学生“鸣鼓而攻之”。孔子死后,他还在季氏身边做事,好像门外人。子路,快人快语,勇武直率,最可爱。他在《论语》中出现次数最多,和颜渊相反,常挨孔子骂,但对老师最忠诚。子张像他,是个“小子路”。

(四)子夏、子游,属于十哲中的文学门。文学是人文学术,和方术不一样。他们学问好,精通《诗》《书》《易》,传授经艺,功劳大。特别是子夏,儒学西传,从山东传河南传山西传陕西,是他开的头。汉代的经学,也和他关系最大。

孔门十三贤,当年,颜渊、子路、子贡最重要。特别是子贡,修正圣人,大树孔子,终于让老师当圣人,他功劳最大。宰予、有若也参加了这一运动,功劳也不小。

但是,孔子死后,弟子的地位有变化。有些老卓越,本来很重要,逐渐被人遗忘,有些小新锐,从地里冒出来,取而代之。北京话,叫“迈辈儿”了。

历代祭孔,孔庙里面排座次,地位经常变,可以反映观念的变化。

原先,是一圣十哲,孔子居中,十哲侍立(唐以前)。

后来,把颜渊提拔到孔子身边,十哲的空位由曾子补齐(唐代)。

后来,把曾子提拔到孔子身边,十哲的空位由子思补齐(南宋)。

后来,把子思提拔到孔子身边,十哲的空位由孟子补齐(南宋)。

后来,把孟子提拔到孔子身边,十哲的空位由子张补齐(元代)。

最后,十哲之外,又加了两个人,一个是朱熹,一个是有若(清代)。

于是,形成“四配十二哲”。

“四配”是四个二等圣人:颜渊是复圣,曾子是宗圣,子思是述圣,孟子是亚圣,元代才凑齐。

“十二哲”,是孔门十哲,除去颜渊,加进有若、子张和朱熹,清代才凑齐。

“四配十二哲”,曾子是孔门最晚的学生,思、孟不是孔子的学生,他们的地位越来越高,比颜回、子路、子贡还高,主要是有书。

过去,孔子之道不是由七十子来体现,而是由颜、曾、思、孟,特别是孟子来体现,这种一脉单传的道统是后儒的创造,特别是宋以来的创造。读《论语》,我们要知道,这是个伪造的传统。

明以来,为了维护正统,孔庙开除过三个人,一个是公伯缭,一个是孟子,一个是荀子。

公伯缭背叛师门,是孔门中的犹大,开除也就罢了,另外两人也容不下,不像话。

孟子讲“民贵君轻”,朱元璋大怒,把他开除。儒生不答应,还是留下来。

荀子最恨孟子。孟子是亚圣,这还得了,尊孟的不答应。荀子有两个著名学生,韩非和李斯,儒门恨之入骨。苏东坡把焚坑的祸根追到他。明代晚期,他也被开除。近代以前,一直得不到平反。

四、我们向孔子学什么?

现在读古书,有个坏毛病,就是急功近利,束书不观,光问有什么用。这种想法有群众基础,不错,但我要说,这也是群众的毛病。

活学活用《论语》,有很多误区,我举几个例子,供大家思考。

(一)过去学《论语》,主要是学道德,《论语》是语录,大家是像读《毛主席语录》那样读。我说,这样读,不好。

道德,当然不可少。全世界无论哪个民族,哪个文化,都得讲道德。没人说,我是不讲道德的。他们不但讲,而且讲的全都差不多。有人因此设想,将来的世界宗教,就是建在这个基础上,有了这种共同语言,谁也不用掐了。道德很通用,很有用,没错。我说,它像白开水。不喝水,要死人,这是对的。但你说,水可以当饭,不吃饭也行,水可以当药,包治百病,这就过了。一般人,想法很简单,大都是从小开始,个人搞好了,家就搞好了,国就搞好了,这在社会科学上是讲不通的。小道理管大道理,哪有这种道理。道德,越是乱世才越有人讲,这是规律。乱世,不是因为没道德才没秩序,而是因为没秩序才没道德。统治者管秩序,秩序出问题,他不解决秩序问题,光让老百姓讲道德,怎么行?这样讲,只能越讲越虚,越讲越伪。《老子》《庄子》的话,就是针对这一问题。

(二)《论语》可以治天下,纯属幻想;《论语》可以救世界,更是妄想。

宋代有个著名传说,赵普,宋太祖、宋太宗的宰相,是靠“半部《论语》治天下”,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他是以“半部佐太祖(宋太祖)定天下,以半部佐陛下(宋太宗)致太平”,二十篇,全能派上用场。洪业小时候读《论语》,也碰到过这一传说。后来长大了,经他考证,“半部《论语》治天下”只是传说。他说,此说就像小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不过是后人的想象和编造,根本不可信。洪业虽不相信赵普说过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但《论语》可以治天下,他却深信不疑。他相信,夫子之言,哪怕一章一节,一字一句,也足以治天下。他举《论语》的许多名言佳句为例,说光一个“信”字,已经足够。这可信吗?我说不可信。

(三)《论语》讲的都是世俗的道理,根本不必当宗教来崇拜。

很多人说,全世界,信教的人多,不信教的人少,群众的信仰,不能不管,孔子的前途是当教主。我不同意这种说法。第一,宗教管理是国家事务,国家和宗教的关系,宗教和宗教的关系,当然得管,但中国传统,没有凌驾国家的所谓国教,没有超越国界的所谓普世性宗教,它的特点是国家一元,宗教多元,这个传统,很超前,很先进,挺好,我们没必要模仿洋教,把儒学立为他们那样的宗教。第二,中国近代的立教,太可笑,康有为、陈焕经搞孔教会,是受两个刺激,一是中国挨打,人家有教,他们跟着学;二是帝制垮台,保皇保不了,就保教,本来没教,非要立个教。这个教有谁支持,只有日本鬼子。日本人在东北恢复帝制,恢复孔教,两者配套,难怪民国政府把它禁了。

现在,中国的国学热,中国的孔子热,主要问题出在价值观。有人说,价值重建,答案是现成的,不是西方的宪政民主,就是传统的儒家文化,最好把两者掺一块儿。我才不信。

人得绝症,不吃中药,就吃西药,掺着吃,换着吃,现成的药很多,不吃这个,就吃那个,这算不上答案。现在世界这么乱,根本没有现成的药。

读《论语》,前面讲过,先秦诸子讲话,不是讲给愚夫愚妇听,而是讲给身居高位的领导听,讲给有可能当官的知识分子听。比如“为政以德”,我不是领导,没我什么事,你是领导,就要想一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敢说,在座各位,以后不会从政。现在有些大学领导,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培养国家领导人。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北斗是什么样?起码也得像宋江宋大哥吧。为政以德,是说北斗有德,而不是星星有德,当领导的得自己当表率。“以德治国”还是“以法治国”,孔子的讲法对不对?可以讨论。但我们要知道,它可不是讲给老百姓,光让他们竭忠尽孝,而是讲给统治者听,讲给可能当领导的学生听。

比如学校,现在学校办不好,问题在哪儿?孔子说:“举直错(措)诸枉,则民服;举枉错(措)诸直,则民不服。”“举直错(措)诸枉,能使枉者直。”这个道理很对,冠履倒置,大学无道久矣,主要问题在哪儿?就在官本位、帮本位,只讲政绩,不讲学问,学术评价,不讲学术标准,把做学问的踩在不做学问的脚下,“举枉错诸直,能使直者枉”。

还有,孔子有几句话,我很欣赏。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曰:“乡原(愿),德之贼也。”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知识分子是干什么的?就是要有超然独立的见解,不随风倒。知识分子的角色,是不给领导拍马屁,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萨义德说,知识分子是背井离乡、边缘化的分子。“丧家狗”正是这个意思。

《论语》里,什么最好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论语》里,什么最难学?“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研究《论语》,我的想法很简单:

第一,讲孔子,必须去圣,“去圣乃得真孔子”。什么是“真孔子”?就是先秦时代的孔子,《论语》里面的那个孔子。什么是“假孔子”?就是汉以来帝王封圣的那个孔子,经学诠释下不断美化圣化的孔子。前者是活孔子,后者是死孔子。蔡元培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不讲三皇五帝,这是“截断众流”。我说,“去圣”也是“截断众流”,一刀斩断后面的干扰。汉公羊、宋朱熹,明末清初、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这些都是流,不是源。研究哲学史,讲哪段是哪段,我不反对,但源是源,流是流,绝不能以流代源。

第二,讲孔子,要讲诸子平等。冯友兰讲诸子,他是独尊孔子,陈寅恪评他的书,也说独尊是“一大因缘”。何炳棣先生说,他不赞成这两位老师,我也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更倾向于胡适。胡适说,“儒学只是盛行于古代中国的许多敌对学派中的一派”,“只是在灿烂的哲学群星中的一颗明星”,不是“精神的、道德的、哲学的权威的惟一源泉”。西方没有政治大一统,但有宗教大一统。思想专制是更大的专制。他们爱讲普世价值,这是个基督教概念。他们走出中世纪,才有宗教自由,但即使现在,中世纪的尾巴还是割不断,仍有独尊色彩,我们不必学。

传统就是过去。过去和现在、将来一样,都有好有坏。每个生命都像一片树叶,从青翠欲滴到枯黄陨落,道理是一样的。

复古是人类常有的情绪。天道轮回,世事沧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们总是记住了点什么,又忘掉了点什么。冬天太冷,我们会怀念夏天,说夏天多暖和呀;夏天太热,我们又怀念冬天,说冬天多凉快呀。其实,夏天当然暖和,但也太暖和了点,冬天当然凉快,但也太凉快了点。在历史面前,我们总是顾此失彼,找不到平衡点。

这是人类固有的困境。

李零
2008年8月1日改定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xmsFm0WIUvlgjEXDIf/c4ypqbQhACgkmrBNY/O2ygV2GzLzYuWCixNROVzOial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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