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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准备步入梦乡的时候,妈妈总会为我轻吟这首诗。妈妈的声音如此柔和,感觉就像手心浸入温暖的热水中似的。她的声音从充溢着温煦气息的洞窟深处传来。

你曾告诉我,

告诉我那里有一泓清泉。

在蓊郁森林的幽深处,

在萋萋青草的繁茂处。

之前我竟不知,

山石磊磊的地方,

有着一泓清泉。

那可是属于我的一片森林啊。

仅仅凝望着你,

泉眼中就有泉水溢出。

若是将你抱住,

泉水就会汩汩涌出。

这泉水,

甘甜、柔滑、纯净。

“如果口渴,请尽情享用这清泉吧!”

让我们把这清泉分享给更多的人吧。

也分享给更多的动物、更多的花草吧。

你的安宁,

就是我的安宁;

你的饥饿,

就是我的饥饿;

你的悲伤,

就是我的悲伤。

当身体和身体紧贴在一起,

灵魂与灵魂就会欣喜欢笑。

我和你,

让优美的乐音,

在世间回响。

当你注视着我,我就可以变得更加坚强。

当望着你的睡脸,

我的不安就会溘然消逝。

无论何时,

都想待在你的身边。

妈妈的胳膊抱着我,我一边感受着她心脏的跳动,一边聆听她的声音。我非常喜欢听妈妈的声音。无论有多么悦耳的音乐,我最喜爱的还是妈妈的声音。《清泉》,就是这首诗的标题。

给予我光明的是妈妈。

我的眼睛看不到东西。刚出生的时候,似乎能够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些东西,不过,我的记忆中自己的眼睛从未真真正正地感受过光明。懂事后,我的眼睛只能识别模模糊糊的色块,以及“光亮”“幽暗”。渐渐地,它们之间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我坠入漆黑的彼岸。

如果一个人成年后,某一天突然失明,那么他的人生很可能遭遇大混乱吧。不过,很幸运,我没有这样的遭遇。对我而言,失明是常态。如果明天能够看到所有的东西,或许反而会让我对绚烂的色彩感到惊愕,并不禁心慌意乱吧。

多亏了妈妈,我没有陷入不知所措的窘境。因为妈妈成了我的光明。妈妈是我的太阳,恰如字面那样,是温暖地照耀着大地的太阳。

作为太阳的妈妈,为了让我明白四季的轮回,在庭院里种植了飘散着芬芳的树木。有瑞香、金桂,以及其他许多馥郁的树。妈妈把这个庭院叫作“永恒的庭院”。

“永恒”是我的名字。

这是妈妈给我起的宝贵的名字。

某一天,我问妈妈:

“为什么我的名字叫‘永恒’呢?”

那个时候,我的人生迎来了“十万个为什么阶段”。为什么?为什么?我将疑问投向所有的事物,恐怕这也让妈妈感到头痛吧。

不过,妈妈回答的声音里不带有一丝的厌烦:

“对妈妈而言,‘永恒’就是永远的爱,所以给你起名‘永恒’。‘永恒’就是永远。”

“永远的,爱?”

“就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终止。汉字是这样写的。”

妈妈这样说着,将我的左手手掌打开,然后在手心画着复杂的线条。

“好痒!”

我扭动了身子。妈妈再一次慢慢地描着“永”“远”两个字。我的左手手掌刹那间变成了小巧的笔记本。

“不过,用汉字写挺难的。‘永恒’的日语平假名是‘とわ’。是这样写的。”

妈妈说完就在我的手掌上画着“と”和“わ”。

“那么,永恒也请跟着一起写写吧。”

妈妈撑起我的右手,然后拉着我的食指写“と”“わ”。最后是我独自写“と”“わ”。

“太棒了,太棒了,永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跟着写了一回,就能完全正确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被妈妈表扬,我喜笑颜开。于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表扬,我逞强说道:

“妈妈的名字是什么呢?永恒也能写出妈妈的名字。”

妈妈回答道:

“妈妈的名字啊,叫‘爱’。”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名字。之前我一直觉得妈妈的名字就是“妈妈”。

“ai?”

“嗯,‘永恒之爱’的‘爱’。”

我心花怒放,不禁抱紧妈妈的脖子。

感觉仿佛有一条“永恒之爱”的魔法丝线,将我和妈妈牢牢地系在一起。

“ai?”

“对,是‘爱’。”

“怎么写呢?”

我问后,这一次妈妈在我的左手手掌缓缓地画着自己的名字“あ”“い” 。“あ”有些复杂难写,不过“い”立马就能记住。我在脑袋里消化片刻后,就在妈妈的手掌里写出“あ”“い”给她看。

“简直太棒了!永恒果然是天才啊!”

妈妈再次表扬了我。

一个“为什么”解决后,立即就会有下一个“为什么”产生。当时我的脑袋里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问妈妈:

“‘爱’是什么意思呢?”

妈妈沉思片刻后,陆陆续续地说了以下的话:

“‘爱’就是即便得不到回报,也愿意对人和事物倾其所有。‘爱’也是希望将这些人和事物置于自己身边的、温暖的感情。‘爱’也是怜惜之心、珍重之心。词典里就是这么写的。”

可是,我无法理解这些内容。

“是好的东西吗?”

对于我的问题,妈妈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她把我紧紧地抱在她的胸前。

“永恒与妈妈之间,如果有‘永恒之爱’,那么我们就不会再害怕任何事。”

她在我的耳边低语道:

“妈妈太爱永恒了!”

我的两只手也牢牢地抱紧妈妈的后背,我说:

“永恒,永远爱妈妈!”

我想要尝试使用刚学到的“永远”这个词。

“妈妈也永远爱永恒!”

我和妈妈这样互相低语爱意,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们会日常性地用语言确认对方的心情,这绝不是令人羞愧的行为。

之前,我一直黏着妈妈,和她片刻不离地度过每一天。我们住在一个两层的小房子里。二楼的卧室上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屋顶阁楼,一楼的厨房下面蛰伏着一个小巧的地下室。房子的前面就是永恒的庭院。

我的生活里充溢着妈妈的爱。我吃的饭都是妈妈每天亲自为我做的,穿的衣服也是妈妈翻新自己的旧衣服,亲手为我缝制的。妈妈总是将熨好的干净手帕放进我的裙子口袋里。为了能让我迅速找到洗手间的位置,在通向洗手间的走廊上,妈妈在天花板上挂了许多条毛线。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能立即知道妈妈在哪里。因为妈妈身上散发着妈妈特有的气味。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觉妈妈的气味与永恒的庭院里生长的植物的芬芳相似。我能够迅速嗅出妈妈的气味。

爸爸的身上也有淡淡的气味。每当妈妈打开爸爸送来的箱子的盖子时,我都能闻到一缕此前这里不存在的气味。

那是一种近似叶片味道的幽香,不用力闻是闻不出来的。成年后,每当我闻到熏烧白鼠尾草叶片味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爸爸的身影。不过,之前还是小孩子的我,是无法了解到“白鼠尾草”这种植物的。

不,还是有方法可以了解到。因为妈妈给我朗读了很多书,将整个世界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但我没有留意到白鼠尾草,所以我难以用语言准确地形容出爸爸身上的气味。

那种气味绝对不会给人带来微暗的印象,毋宁说它更加接近向阳处。对我而言,气味中存在着具有特殊颜色的光芒,很多时候,我都将气味和颜色结合在一起,在心中产生相应的意象。

爸爸一周一次给我和妈妈居住的房子里送来生活必需品。

虽然我从来都没有确认过,不过,爸爸大概是个男人吧。妈妈提前将购物清单放进空罐中,爸爸看到清单后会在第二周的周三把东西送过来。

“周三的爸爸。”

我在心中这样称呼他。

爸爸到底是谁,妈妈没有告诉我。爸爸和妈妈从不交谈,爸爸也没有进到家里过。可能就像我失明一样,爸爸也有着身体机能上的缺陷吧。

爸爸大致在周三的傍晚过来,他将物品放在房子的后门旁,然后“哐哐哐”地敲三下后门。这就是爸爸到来的信号。听到声音后不久,妈妈就会将放置在屋外的东西拿进来。食材、卫生纸、创可贴、感冒药、肥皂、牙刷等都是爸爸送来的。

妈妈把东西拿进屋里后,大体上电话就会响起。铃声持续一段时间,不久就会自动切换到留言模式,里面录制了奇妙的声音。我无法听清楚其中的内容。那声音就如同初冬时节刮起的凛冽北风。

不过,妈妈似乎能听清里面的内容。听完之后,她总会嘟囔一句,那是爸爸的留言。

除了爸爸,再没有人打来过电话。所以,我一直觉得电话这种东西,原本就只能连接特定的两个人。

我难以充分理解“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不过,硬要说的话,爸爸就是时钟的短针。爸爸的到来让我认识到这一天是周三,我也能借此感受到一周时间的流逝。

如果说爸爸是我的时钟短针,那么黑歌鸟 就是我的时钟长针。

对,就是黑歌鸟合唱团!

黑歌鸟合唱团的合唱让我认识到清晨的来临。

失明的我很难通过光线的强弱变化,来感知清晨和夜晚的到来。不过,黑歌鸟代替了我的眼睛,通过吟唱让我感知到清晨的气息。

黑歌鸟就是我的时钟。听到黑歌鸟的歌声,我就可以知道早晨到来了。

永恒的庭院,对黑歌鸟合唱团而言,是个绝佳的舞台。黑歌鸟就像竞赛歌喉一般,在永恒的庭院里展示着优美的歌声。状态好的时候,它们也会在傍晚时分飞来吟唱。所以,通过它们我不仅能了解到清晨的到来,也能了解到傍晚的到来。

不过有一个问题,就是在阴天和雨天的时候,黑歌鸟合唱团会停止活动,于是,我就听不到它们的优美歌声了。黑歌鸟不仅让我意识到清晨和夜晚的到来,也让我了解到当日的天气情况。它们是一群值得依赖的存在。

黑歌鸟没有欢唱的早晨,妈妈会给我播放唱片,以此让我了解到早晨的来临。唱片中流淌出的,主要是平缓柔和的钢琴曲。妈妈很喜欢钢琴的声音。

清晨就开始播放钢琴曲的日子里,妈妈的心情会比平日愉快许多。

教会我语言的人是妈妈。

某一天,妈妈给我买了一个笔盒。打开笔盒,可以发现里面有橡皮擦和几支削尖的铅笔。

“从今天起,我们开始学习吧。”

妈妈干劲十足地说。不过,我就像站在天空中听她说话似的,因为我沉醉在橡皮擦飘出的类似橘子和柠檬味的芳香中。我将橡皮擦拿到鼻子旁,尽情地嗅它的气味。

最让我痴迷的是词语学习。

某一天,妈妈把一团棉花放在我的手心,说:

“永恒,试着慢慢地、轻轻地捏一捏。”

我按照她所说的,一点一点指尖用力,将棉花攥在手掌里。“柔柔软软。永恒,能明白吗?这就是‘柔柔软软’。”

妈妈这样说。

“柔柔,软软。”

我像确认似的,慢慢地重复着妈妈的话。

“是的,柔柔软软。你摸,它就是柔柔软软的。”

听到她这样说后,我觉得手中的东西确实柔柔软软的。感觉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语了。

环顾四周,我的身边有许多“柔柔软软”的东西。比如,妈妈的腿肚子;比如,烘烤前的面包;比如,我的嘴唇……

“激动不已”这个词立马就能理解。满足我心中经常存在的期待的心情就是“激动不已”。妈妈来到我的身边,我会激动不已。夜晚,睡觉之前,妈妈给我朗读书籍我会激动不已。吃我最喜欢的鸡蛋饼包饭的时候,我也会激动不已。

“滑溜溜”这个词也很简单,因为妈妈将一种名为“滑菇”的蘑菇,放在我的手中让我摸。妈妈似乎不太擅长区分“滑溜溜”和“黏糊糊”,她只是煞有介事地从字面上说了“滑溜溜”的意义。不过,我非常喜欢“滑溜溜”和“黏糊糊”这两个词。

“滑嫩嫩”这个词也易懂,因为妈妈把我的手拉到她的大腿内侧,然后让我抚摩那里。

“滑嫩嫩。”

我这样说后,妈妈也重复了一遍。

我将自己的脸蛋贴在妈妈的大腿上,让同是滑嫩嫩的两个部位紧挨在一起。

“滑嫩嫩”可真是个让人开心的词啊。

可是,“明明亮亮”“闪闪烁烁”“默默不语”非常难,我无法立马理解。

至今我都难以理解“一步一步地”是什么意思。我不清楚我所想的“一步一步地”,与其他多数人使用的“一步一步地”,是否在形态上是一样的。所以,当我使用“一步一步地”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像开了一个洞似的,让我陷入不安之中。

此外,我也无法理解与颜色有关的表达。

说起“红色”,我弄不清楚“红色”和“橙色”之间有什么区别。“蓝色”“黄色”“紫色”这些词,最初听到时就像听外星人的语言一般让我束手无策。不过,妈妈耐心地教了我,所以我大致能明白它们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很喜欢“深灰色”这个词。我感觉我一开始就能理解“深灰色”的意义。是妈妈首先把这个词教给我的。妈妈告诉我,这是过去的人们穿的丧服的颜色。丧服?我进一步问道。妈妈停顿片刻后说,就是自己所爱的人或者亲近的人去了远方,因为不能再次相见而被悲伤包裹时穿的衣服。

关于这一点,当时的我自然无法理解。我爱的妈妈会永远待在我身边的。不过,我感觉在我遇到“深灰色”这个词之前,我就已经了解深灰色了。大概深灰色和我是前世的朋友吧。

因为好读书的妈妈经常为我朗读书籍,所以即便身处家中,我也可以进行各种旅行。一个国外的故事让我了解到一种名为“黑歌鸟”的、身体两侧长着翅膀翱翔天际的生物。

我基本上在睡前进行旅行,但偶尔也在阳光中进行。或是以日本为舞台的故事,或是以外国为舞台的故事,或是以架空的国家为舞台的故事,类型林林总总。有当今的故事,有过去的故事,也有未来的外星人出场的故事。

书籍也是爸爸每周三送来的。

毫不夸张地说,之前我都是片刻不离地和妈妈待在一起。恰如雪地巢穴中一起过冬的熊妈妈和熊宝宝似的,我和妈妈两个人待在小房子里,长期不外出。我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妈妈能为我待在家中,我就会感到很满足。

所以,当妈妈告诉我,我要独自看家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好是我,或者应该说是妈妈,读完主人公化身为鳄鱼的故事时,我被告知这件事的。

“那么,接下来妈妈不得不去工作了。”

妈妈的语气如此平实,感觉就像自言自语道:“已经下雨了,必须把衣服收进来。”

“工作?”

“嗯,为了能和永恒生活下去,妈妈决定去工作。”

那时,我几岁呢,准确的年龄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只有周三的爸爸和黑歌鸟合唱团这两根时钟的指针。黑歌鸟合唱团的成员们告知我清晨的到来,于是我吃早、中、晚三顿饭,然后睡一觉,又听到了黑歌鸟合唱团的声音,就这样循环到第七次,周三的爸爸就来了。

对我而言,时间的流逝仅仅就是这样的。更加细化地分割时间无甚意义,比如一秒、一分,甚至一个小时,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必要的时间单位。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妈妈会出去,会离开我。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这样吵闹着,“妈妈要是出去,永恒也要一起去。永恒会像个乖孩子等着妈妈的。”

我一边回想着在某个国家经常和主人一起行动的聪明狗狗的故事,一边这样说。我想,如果那只狗狗可以做到,那么我也肯定可以做到。但是,妈妈不同意。

“这不可以,永恒。你要明白,妈妈必须去挣钱。”

“钱?”

之前,“钱”这种东西只出现在故事里。为了说服我,妈妈这样说:

“没有钱就不能在社会上生存下去。你肯定能乖乖地看家,是吗?而且,妈妈只在永恒睡觉的时候工作,当永恒睡醒的时候,妈妈肯定已经回来了。那时,妈妈会做永恒最爱吃的鸡蛋薄饼。”

受到“鸡蛋薄饼”这个词的引诱,我有些心动。不过,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心中的不安。我用力握紧妈妈的手臂。

“没关系。我拜托爸爸,让他送来了睡美人药,另外还有尿不湿。”

“尿不湿?只有小婴儿才会穿尿不湿。那样的东西,永恒绝对不会穿!”

现如今说什么穿上尿不湿,简直就是在羞辱我。为了能让我一个人去洗手间,在家里想了一些办法的,不正是妈妈吗?

“不要说任性的话。拜托了,为了永恒在睡觉的时候不用去洗手间,你就穿上尿不湿吧,这样妈妈才能安心。”

“妈妈喜欢永恒吗?妈妈爱永恒吗?”

现在,我想当场确认妈妈的爱。

“这还用问吗,永恒?在这个世界上,妈妈最最喜欢的就是永恒了。妈妈对永恒的爱,比大海更加深邃。”

在妈妈的催促下,我不情愿地脱下内裤,然后穿上了尿不湿。感觉硬邦邦的,非常难受。虽然我觉得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需要,但是为了能让妈妈安心,我不得不妥协。

我就这样穿着上衣和尿不湿躺在床上。

“好的,张开嘴,啊——”

张开嘴后,妈妈将某个东西放在我的舌头上。它是一种微凉的圆形固体。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可爱的、可爱的、可爱的永——恒儿,晚安。”

还没有听完妈妈说的话,我就已经坠入深深的睡眠中。

只有在睡前念书的时候,妈妈才会拖长了音说“永——恒儿”。我简直太喜欢听这个声音了。

当我睁开眼时,妈妈已经回到家中。似乎是为了弥补夜晚妈妈不在身边的遗憾,我能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妈妈的气味。妈妈的气味有了清晰的形状,我甚至能看到它的轮廓。

“妈妈?”

我依然躺在床上,这样呼唤着。

“啊,太好了。”妈妈走到我的身边,抚摩着我的脸蛋说,“妈妈刚才非常焦虑,要是永恒一直这样醒不来该怎么办呢?”

“黑歌鸟合唱团有吟唱吗?”

我问。

“你在说什么啊,永恒?都快要到中午了。”

也就是说,我没有注意到黑歌鸟合唱团的合唱,而一直睡到了现在?这种事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感觉我就像在一瞬间完成了看家任务。我暗自感叹一句,这也太简单了吧。

不过,问题存在于其他方面。

“那么,永恒你把尿不湿脱下来吧。你自己可以脱下来,是吧?”

这样说后,妈妈快步下到一楼。在妈妈说这些之前,我已经忘记自己正穿着尿不湿。

尿不湿变得沉甸甸的。右腿,左腿,就这样交错着脱下了尿不湿,换上了内裤。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空虚感。不过,即便把这样的心情告诉妈妈,她也肯定不能理解吧,于是我放弃了。所以,我没有将任何与尿不湿有关的事告诉妈妈。

按照之前的约定,妈妈午饭给我做了鸡蛋薄饼。我非常喜欢吃鸡蛋薄饼。妈妈在我们平时吃饭的餐桌上铺好了桌布,她显得兴高采烈。

我在妈妈做的鸡蛋薄饼上,厚厚地涂上一层槭糖浆和黄油。然后,暂且侧耳聆听槭糖浆浸入鸡蛋薄饼时发出的声音。我的手指在鸡蛋薄饼的边缘弧线和表面上的焦痕处画着,而且让指尖压着完全被槭糖浆浸透的鸡蛋薄饼的正中央,以此来确认它的触感。最终,我将它送到了口中。

妈妈做的鸡蛋薄饼非常松软,宛如在窗边晒太阳时感受到的气味。平日里她都是烤四块,我和她各两块,可是这一次我多吃了妈妈的一块,所以总共吃了三块。

吃了妈妈做的鸡蛋薄饼后,我通常都想进入梦乡。对我而言,鸡蛋薄饼就是让人变得幸福的药品。

“永恒,你没有吃早餐就直接吃午餐了。”

站在我身后的妈妈,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这样说道。之后,我与妈妈一起泡了澡。

恰如日暮时分来到永恒的庭院,展露嘹亮优美的歌声的黑歌鸟似的,这一天,妈妈的心情十分愉快。

最开始是一周一次自己独自在家,后来就一点一点地增加到一周两次、三次。每当妈妈准备外出的时候,我都会心慌意乱,无法平静下来。化妆盒开闭的声音和口红散发出的气味,让我立即察觉到妈妈在为工作做准备。

离开家门的时候,妈妈总会说:

“无论谁来,即便是爸爸,也绝对不可以打开门,也不要回复对方,可以做到吗?”

然后,妈妈每次都没有忘记将糖果和睡美人药一起放进我的嘴里。这个糖果里面有蜂蜜,稍稍舔一下就有黏稠的蜂蜜流出来。将蜂蜜、睡美人药一起吞下后,我就立即进入了梦乡。

之后,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妈妈早已回到了家中。一直都这样。我只要睡觉做梦就可以了。

梦!

对了,我能做梦。

匪夷所思的是,当我做梦的时候,我能够感知到光。虽然没办法解释清楚,但我的梦境中充盈着色彩,在我梦中的视野里,色彩缤纷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我,热情地欢迎着我。

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跃起、蹦跳,有时甚至可以翻滚。在现实世界里,每向前挪一步,就必然要去刺激脚掌的神经,不过,在梦中完全不需要这样做。

梦中的我,逍遥自在。

梦中,我可以将裙子的下摆卷在公园的单杠上,然后向前翻转,也就是所谓的“裙子回旋”。这时,无比的喜悦,以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带来的冲击,让我在梦中大笑不止。

妈妈开始工作之前,我和妈妈过着清晨在黑歌鸟合唱团的合唱声中醒来、晚上早睡不熬夜的生活。至少,我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

可是,这样的生活节奏逐渐变得紊乱。喝了睡美人药后,有时我会睡到第二天的傍晚;休息日,无论黑歌鸟怎么拼命地啼鸣“要起床了”,妈妈都不会起床。黑歌鸟合唱团的合唱也是我内心的声音。

那时,妈妈用困倦、沉闷的声音对我说:

“永恒,抱歉,你能自己随便弄些东西吃吗?”

说要我自己随便弄些东西吃,但是我根本看不到啊。妈妈似乎忘记了这个事实。我无法像妈妈那样站在厨房里用火煮饭。而且,禁止我去厨房的,原本就是妈妈。她说,那太危险了。如果酿成火灾就糟糕了,所以妈妈绝对禁止我在厨房里用火。

“好的。”

我简短地回答后,打开了厨房里的收纳架,从里面找出了我经常吃的炒面味的方便面。我打开盒盖,取出调料包和酱汁包,然后倒入开水。开水是用电水壶烧的。我高度集中鼻子里的神经,当闻到诱人的气味时,我就将调料、酱汁随便地混在其中,然后开始吃起来。

吃了方便面的第二天,我必然拉肚子。那一天要是再叠加上尿不湿,那就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当然,妈妈并非总是这样。在床上稍微休息后,妈妈就会再次恢复活力,而且,变得比之前更加阳光、更加唠叨。

某一天,妈妈冷不防地说:

“我们一起跳舞吧!永恒,今天是舞会日。”

“舞会?灰姑娘的舞会?”

我这样问。

“嗯,是灰姑娘的舞会。永恒肯定能找到帅气的王子的。”妈妈说了句奇怪的话。

“永恒绝对不会结婚。永恒要永远、永远地和妈妈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所以,永恒不需要什么王子。”

我这样说道。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谢谢。永恒真是太体贴了。”

妈妈握着我的双手说。

“不过,今天还是要举行舞会。妈妈太想跳舞了。我们两个都要换上裙子。”

“裙子?我没有裙子啊。”

平日我都穿着由妈妈的旧衣服翻新后的衣服。

“没关系,永恒的裙子,妈妈立即就能缝好。”

于是,妈妈立刻着手缝制裙子,她的确在为我缝制裙子。之后,我与妈妈一起换上了裙子。

“好可爱!”

妈妈一边看着镜子里的我,一边带着感叹的语调说道。

我睁大双眼,想象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容。我再怎么触摸自己的脸庞,脑海里也无法呈现出具体的形象。所以,我时常急切地渴望了解自己的容貌。当母亲对我说“好可爱”的时候,我渴望的心情越发强烈地发酵了。

“妈妈也很可爱!”

我说。对我而言,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这个嘛……”

妈妈拉起我的手,说道。

妈妈将唱针放在唱片上,然后传来了舒缓的音乐。

“这是华尔兹。就把今天定为华尔兹日,我们一直跳到天亮。”妈妈在我的耳边说。

“可是,灰姑娘必须在十二点前回家。”

我这样说后,妈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对啊,灰姑娘确实是这样的。永恒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跟着妈妈的身体动作,我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身体。时而骨碌骨碌地回旋,时而让两臂交叉。

我一直觉得舞会只出现在故事里。但是,在跳舞的过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变得愉快起来,我轻曼地舞动着身子,感觉自己幻化成了蒲公英的绒毛。

轻——飘飘,软——绵绵,轻——飘飘,软——绵绵。

华尔兹的旋律抵达我的耳畔。

与永恒的庭院里的树木交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与以前一样,我的时钟里只有黑歌鸟合唱团的长针和周三的爸爸的短针这两根指针。另外,还要增加一种存在,这种存在告诉我如何划分一年。

某天,当我打开阁楼的百叶窗后,一团馥郁的芬芳轻轻地飘了进来。从妈妈之前给我朗读的故事中,我了解到,结婚的时候,新娘会在头上戴一种名为“面纱”的装饰品。当我闻到窗外飘来的芳香后,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面纱”这个词。这种芳香宛如精灵一般,悄悄地穿过百叶窗,给我戴上美丽的面纱。

之前我一直被告诫,不可以打开二楼卧室的窗户。其实,那里有封带封着,以防窗户被打开。不过,阁楼里的百叶窗,是家中我唯一能自由打开的窗户。那个时候,我将阁楼看成自己的房间,所以很多时间都待在那里。

多么芬芳的气味啊!

我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深呼吸。像这样,每当我闻到香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在和树木进行交谈。这是我初次寻觅到妈妈以外的倾诉对象。

“妈妈,这个香味是哪棵树散发出来的呢?”

妈妈终于睡醒了,我向她问道。

“香味?”

“嗯,今天,我闻到了很香的气味,肯定是永恒的庭院里的某棵树散发出来的。”

“啊——”

妈妈发出还没睡足的声响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这是瑞香,会在春天开花。”

“花?是花散发出的香味吗?”

“嗯,肯定是瑞香开花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

我实在太想知道瑞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花了。是大朵花,还是小朵花,有什么样的颜色,花瓣是什么形状的呢?妈妈却有点嫌麻烦地回答说:

“呃,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我忘记了。”

妈妈正式开始工作后,之前她精心制作的丰盛食物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得不放弃。但是,她不再给我朗读书籍这件事,对我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残酷的现实再一次摆在我的面前:我是一个不借助妈妈的眼睛,连一个字都读不了的不完整的存在。要是黑歌鸟能代替妈妈为我朗读,那该多好啊。

上一次妈妈为我朗读是在什么时候呢?我试着数爸爸到来的次数来回溯过往。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这样说来,恐怕有一个月我没进行过旅行了。

“妈妈,拜托了,今天能为我读书吗?”

某一天,我站在妈妈的身后恳求道。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抑制这样的心情。

“现在,我的手边没书,因为爸爸没有拿来书。”

“撒谎!”

我说。我是无意中反射性地这样说的。我一点都没有想要伤害妈妈,但是,一切已经晚了。

“妈妈没有撒谎!”

妈妈大声叫嚷着。

“妈妈绝对没有撒谎!”

随后,她抽泣起来。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我抚摩着她的后背,拼命地道歉。是我把妈妈弄哭了。是我让她悲伤了。这让我心如刀绞,内疚不止。

可是,无论我怎么道歉,妈妈都没有停止哭泣。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我拼尽全力地用手帕拭去妈妈脸颊上的泪水。

“是啊,都是妈妈不对。都怪妈妈,永恒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妈妈让永恒遭受了这些不幸,对不起啊!”

说完,妈妈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对我道歉,让我觉得很难受。

“算了,书的事不要再管了。妈妈,求求你了,不要再哭了。看到妈妈哭,永恒也悲伤得要流出眼泪了。”

刚说完,我就悲痛起来。都怪我随口说了些任性的话,让妈妈陷入痛苦的深渊中。我深刻地反省着,恨不得跪伏在地上。

“永恒,对不起,像我这样的母亲,真是愧对你。”

妈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都是永恒不对。妈妈根本没错。”

我说。带着不顾一切的语气。

“谢谢,妈妈很爱永恒。只要永恒在身边,妈妈什么都不怕了。”

妈妈微温的气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感觉痒痒的。我努力忍耐着这种痒痒的感觉。我想和妈妈一直这样依偎着。

“永恒也很喜欢妈妈,也很爱妈妈。”

我说。不过,我感觉我的心意有一半并没有传达给妈妈,这让我焦虑不安。

“没关系,妈妈会努力的。为了能和永恒幸福地生活下去,妈妈也必须努力。”

妈妈终于停止了哭泣。

“所以,之后永恒也要稍微忍耐一下。再过一小段时间,妈妈又能待在家里,和永恒在一起了。”

听到妈妈这样说,我多么想高声呐喊啊!我实在太希望回到妈妈一直在家中,早上在黑歌鸟合唱团的合唱声中醒来,然后妈妈为我制作鸡蛋薄饼的日常生活中了。如果不存在独自看家、尿不湿和睡美人药,如果平和、规律的时间能再次在家中流淌,这样的可能性如果存在,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忍受。

回首往昔,妈妈的喜怒哀乐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变得剧烈起来的。

那个时候,妈妈经常说自己因为焦虑而睡不着觉。

“永恒可真好啊,能够美美地睡一觉。妈妈太羡慕你了。”

妈妈说。

“妈妈,你睡不着吗?”

因为焦虑而睡不着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难以理解。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像物体坠落一般酣然入梦。

“需要永恒给你数羊吗?”

很久之前,妈妈给我朗读的绘本里,有一则故事讲的是在睡不着的夜晚数羊。

“对于妈妈的失眠,羊是不起作用的。”

“那睡美人药呢?”

我说。

“当然,那个老早我就试过,不过,一次吃了很多粒,几乎没什么效果。而且,那个是预备着让永恒独自看家时使用的。”

妈妈说。

“永恒即便不吃睡美人药,也能乖乖的。”

我这样说。吃了那个东西,第二天我的头肯定会变得昏昏沉沉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吃那个东西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吃睡美人药。妈妈非常非常担心永恒。独自看家的时候,永恒必须美美地睡一觉。”

妈妈极其严肃地倾诉着。所以,我只能接受她的好意。

“对啊,睡美人药是永恒独自看家时的必需品,要是没有了,那可就难办了。”

“是啊。”

妈妈得意地说道。

“一定要珍惜睡美人药。”

对了,我突然想到,曾经有一次我刚睡醒,妈妈就猝不及防地将一个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让我大吃一惊。

“永恒,感觉怎么样,漂亮吧?这是妈妈半夜在永恒的庭院里做的。”

我缓缓地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摸花环。

“有白色的大波斯菊、粉色的大波斯菊,以及橙色的花。和永恒简直太配了。”

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个花环,于是,我轻轻地用双手将它举起,从头上取了下来。随后,我将鼻子靠近花环,用力地嗅它的气味。此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花环的样子。

“可以照照镜子吗?”

我说。然后,我小心谨慎地拿着花环以防它掉在地上,同时向挂有镜子的走廊走去。可能仅仅是错觉吧,想象一下自己在镜中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形象就变得鲜明起来。

站在镜子前,妈妈将我手中的花环拿了过去,然后像王子对公主做的那样,恭恭敬敬地将花环再一次戴在我的头上。

“妈妈,你也试着戴戴。”

我说。我觉得妈妈肯定比我更适合这个美丽的花环。

“不了,它不适合妈妈。而且,它很小。妈妈就不戴了。”

妈妈就像往后退似的,这样说道。我真的很想让妈妈戴上这个花环,但是如果强迫她,她那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可能又要被我刺激了。出于恐惧,我保持沉默,没有再多说什么。我想,或许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那一整天我都戴着妈妈给我做的花环。

夜晚睡觉前,花朵已经全部枯萎了。不过,就像一整天嘴里含着槭糖浆似的,我的内心非常满足。

妈妈为我采集永恒的庭院里的花草制作花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永恒,我给你带朋友来了。”

某一天,妈妈这样说后,把她介绍给了我。

“朋友?”

我刚睡醒,头脑还有些昏沉。另外,我想尽快换掉因为湿透而变得沉甸甸的尿不湿。可是,妈妈似乎想要早些把朋友介绍给我,所以将取下尿不湿的事往后拖了。

突然对我说朋友的事,我有些困惑不解。而且那时我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因为妈妈就是我的贴心朋友。有永恒的庭院里的植物作为我的交谈对象,也就足够了。然而,妈妈在毫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将朋友带来了。

“永恒,明白吗?这是朋友。”

触摸妈妈以外的人的脸庞这还是第一次。我为了不吓到朋友而轻轻地向朋友的脸庞伸去双手,然后柔和地抚摩着。此时,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瞳孔存在于自己的手心里。通过手心的抚摩,我能够“看到”多数东西。

朋友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忍耐着我的抚摩。

这位朋友有长长的睫毛,也有眉毛。感觉她的身材要比我好。

“永恒,给这位朋友起个名字吧。”

妈妈等着我对这位朋友进行一遍粗略的鉴定后,这样说。

“让永恒起?”

“嗯,永恒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妈妈从背后抱紧我,用甜美的声音这样说。由于太痒,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朋友总算坐在了阁楼里的沙发上。

之后我才知道这位朋友穿戴整洁,而且她确实穿有内衣,胸部也软绵绵的。

我再次抚摩朋友的头发,同时思考着名字。妈妈让我给朋友起名字,我会欣然行动起来。朋友的耳朵也有耳洞,鼻子也规规矩矩地有着两个窟窿。对于我的鉴定似的抚摩,朋友只是默默地忍耐着。

“洛斯玛丽 。妈妈,就给她起名为‘洛斯玛丽’吧。”

我说。一旦决定后,便感觉一开始就没有其他名字更适合她。

“啊,这个名字真好听!”

妈妈抚摩着我的头发说道。

洛斯玛丽是我喜欢的香味之一。妈妈为我做饼干的时候,偶尔会加入洛斯玛丽。

从那天起,我和洛斯玛丽成了朋友。不过,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成为情义深厚的“密友”。

可是,再怎么样我都无法像喜欢妈妈那样喜欢洛斯玛丽。首先,无论我怎么跟洛斯玛丽搭话,她都不会理睬我;其次,她也没有妈妈那样温煦。洛斯玛丽的脚尖总是冷冰冰的。

不过,洛斯玛丽的身体软绵绵的,她的整个身体感觉就像果汁软糖。

所以,当妈妈没有陪伴在我身边,而让我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我就会来到洛斯玛丽的身边,然后将自己的头搭在她的大腿上,不知疲倦地、不知疲倦地仰望着百叶窗那一侧的广袤天空。

洛斯玛丽并不能给我带来超越妈妈的安心感。和洛斯玛丽那样待在一起,我反而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孤独无依,而且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尽管如此,有时我们还是在沙发上依偎在一起,共同度过一段时光。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妈妈忙于工作而无暇给我读书的时候。

就这样,我的初吻也献给了洛斯玛丽。

仅仅一次,我的嘴唇和洛斯玛丽的嘴唇重合在一起。

那个时候,妈妈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她再次开始给我朗读书籍。书中有一个情节描写的是,主人公与自己的恋人在湖畔初次接吻。

傍晚时分的湖水熠熠闪光。天鹅在湖面上优雅地游弋着。

恋人不禁向主人公说,好美啊。就在这时,主人公的脸靠近自己的恋人,两人轻轻地将嘴唇重合在一起。

妈妈给我朗读这个场景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地跳。肚子下方痛痛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坐立不安。那一夜,我少有地难以安然入眠。

亲吻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很想知道。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第二天,我上到妈妈晾晒衣物的阁楼里。洛斯玛丽正坐在沙发上,于是我坐在了她的身旁,将她的头发分开,让我的嘴唇靠近她的嘴唇。

我一边回忆着昨天听到的故事,一边幻想着自己和洛斯玛丽坐在湖畔的长凳上,然后我亲吻了她。我没有体会到期待中的感觉,但是,洛斯玛丽的嘴唇慢慢变热,不久就和我的嘴唇有着同样的温度了。

十岁生日时的情形,如今依然历历在目。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能感觉到这是极其特别的一天。

我睡醒后,发现已经从工作地点回来的妈妈正站在厨房里做什么东西。五光十色的温热蒸汽,像毛毯一样轻柔地包裹着我。

“早上好!”

我这样寒暄后,妈妈突然说道:

“永恒,生日快乐!”

“生日?”

之前我的人生里,根本就不存在生日这种事。所以,我不明白它的意义。

“今天可是永恒出生的纪念日啊。妈妈呢,十年前生下了永恒。十年前的今天,妈妈和永恒结下了‘永恒之爱’。”

不过,即便她说了这些,我还是无法理解生日的意义。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妈妈又说道:

“给,这就是妈妈为永恒准备的生日礼物。”

随后,她递给我一个大包裹。

“打开看看。”

妈妈凑到我的脸旁说道。

我蹲在那里,把礼物放在地板上。虽然我想早点脱掉尿不湿,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先打开礼物。光滑的包装纸上面系着一条丝带。

“是什么颜色的丝带呢?”

我这样问。

“是永恒最——喜欢的颜色!”

妈妈用兴奋的声音说道。根据她的回答,我判断丝带是黄色的。

那个时候,我很喜欢黄色。之前妈妈告诉我,黄色是太阳公公的颜色。把手掌伸向太阳公公,就会有暖洋洋的感觉。黄色这种颜色很容易想象。我喜欢的鸡蛋饼包饭里的鸡蛋是黄色的,蒲公英是黄色的,洛斯玛丽穿的内衣上面也缝着黄色的纽扣。

起先,我用手掌把玩着系有似乎是黄色的丝带的礼物。随后,手摸索着找到了丝带的一端,并慢慢地拉开它。

转眼间打结处被松开,丝带失去了之前端庄的仪态,成了一条散漫的绳子。

我花费时间凭自己的力量解开了牢牢系在一起的结扣,然后从包装纸上取下了丝带。我不想剪断精心缠绕的长丝带。

想要顺利地撕掉包装纸上的封条和胶带是非常困难的,不过我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包装纸里出现的,是一条有着光滑的泡沫般手感的连衣裙。

“怎么样?妈妈觉得肯定很适合永恒。妈妈可是细细地挑选的。”

妈妈一边拨开我的刘海儿,一边在我耳边低语道。

我在地板上展开连衣裙,然后确认它的整个外形。袖子较短,它像花蕾一样柔软。裙子的质地给人一种黏黏的感觉,如同触摸平滑的水面。裙子的领口处带有蕾丝般的领子,这让我回想起之前妈妈给我制作的花环。裙子袖口处的蕾丝有着天真烂漫的花草般的手感。此外,裙子的胸前竖着缝有许多条荷叶边。

“我太喜欢这条连衣裙了!”

我心荡神驰地说道。

“啊,太好了,这下我可放心了。妈妈一直在担心永恒会不会喜欢呢。”

妈妈抚摩着我的脸蛋说:

“这条裙子肯定很适合永恒!”

我特意没有问妈妈裙子的颜色。虽然有些在意,不过我还是觉得无论什么颜色都无所谓。我感觉既然是妈妈挑选的,那么肯定是灰色的连衣裙。因为这是最适合我的颜色,而且,妈妈最喜欢的颜色也正是灰色。

此外,妈妈还在餐桌上摆了一桌的美味佳肴。在这期间,我换了衣服,脱了尿不湿,梳了头发。庆贺生日这样的事,在某种程度上作为知识,我是了解的,但是,对于我自己也有生日这样的事实,我不免惊愕:这难道是真的吗?

用湿毛巾认真擦拭脸部的每一处肌肤时,我蓦地想到,妈妈应该也有妈妈的生日啊。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说起她妈妈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真正理解十年的时间长度。黑歌鸟合唱团要告知几次清晨的到来、周三的爸爸要几次敲响家门才能度过十年的时光呢?我无法想象。猝不及防地对我说十年时光,我只能望着天空,束手无策。我完全没有产生度过了十年时间的实际感觉。

餐桌上如同花田一般五彩缤纷。

“这是无花果沙拉,这是蘑菇汤,还有永恒最喜欢的鸡蛋饼包饭。这个鸡蛋饼包饭啊,可是生日特制版哦。之后还要做甜点。”

妈妈用跃跃欲试的口吻这样说。

“对了,对了,还必须有音乐。”

妈妈拨动唱片机的唱针,让其轻触唱片。

于是,我的十岁生日庆祝会,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开幕了。其间,妈妈说,“对了,既然是生日庆祝会,就必须把朋友叫来”,然后,她匆匆忙忙地从阁楼上领来了洛斯玛丽。

洛斯玛丽静静地凝视着我和妈妈亲密无间地吃饭的情形。洛斯玛丽不吃不喝,只是一直张着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我的身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嘴唇闭紧。

妈妈为我做的甜点,是巧克力蛋糕。在放入烤炉之前,厨房里就已经弥漫着香甜的气味了。

烤炉烘烤巧克力蛋糕的时候,我反复进行了很多次深呼吸。我闻到一股比永恒的庭院里的树木发出的香味更加强烈的,让脑髓都溶化的气味。我蹲在烤炉的门扉前,幻想着里面的巧克力蛋糕。

“永恒,危险,不要再往前靠近。”

想要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巧克力蛋糕的香味,不知不觉间,我和烤炉的距离缩短了。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急切地提醒我。不过,说出这些话的妈妈的声音里,也带着巧克力般的甘甜香味。

妈妈表现出了与往日不同的温柔态度,宛如微风。妈妈就在我伸手可及之处,这样的现实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安宁感。

这可真是幸福啊!十岁的生日本身就是最好的礼物。

巧克力蛋糕顺利烤好后,在等着它变凉的过程中,妈妈剪齐了我的头发,还和我一起泡了澡。妈妈像往日一样,认真地清洗了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将刚剪好的头发泡在洗发液产生的泡沫里,同时享受着身处梦境似的精神恍惚。

“生日快乐,永恒儿!生日快乐,永恒儿!

“生日快乐,我亲爱的永恒儿!

“Happy birthday to you!”

蹲在我身后的妈妈,一边为我洗头发,一边兴高采烈地这么唱着。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有自己的生日这样的想法,才彻底融入我的肌肤里。没有任何怀疑,我非常明确从今天开始我就十岁了。

生日是多么馥郁芬芳的一天啊,当我陶醉于其中的时候,妈妈提出了一个想法:

“那么接下来,就要出去了。”

出去?我的内心一下子涌入乌云。我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而出:

“不要!”

我觉得自己又不得不一个人看家。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居然要与妈妈分开,一个人看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妈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误解,她用柔和的声音说:

“永恒不和妈妈一起出去玩吗?”

“一起?”

我不禁转过头,凝望着妈妈的脸庞。

“是啊,接下来我们换好衣服,一起去照相馆吧。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纪念日。怎么样?你觉得好吗?”

妈妈一边将分散在我头顶的泡沫聚拢在一处,一边这样说。

“那么出去之前,可以先吃巧克力蛋糕吗?”

我对自己的误解稍有些羞愧,所以掩饰似的特意这样问道。

“当然可以。”

妈妈立即回答了我,她还用温柔的声音补充道:

“今天一天我都会和永恒在一起。绝对不会从永恒的身边离开。”

“我太——喜欢妈妈了!”

我转过身,紧紧地抱着妈妈。我的脸紧贴在妈妈的乳房上。此时,我被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包裹着。

离开浴室,只穿着内衣,妈妈为我吹干了头发。看到我变短的发型,妈妈不断地夸赞我好可爱。妈妈为我剪头发的这一天,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头变轻了。

吹风机的热风将我的头发彻底吹干后,妈妈对我说:

“好的,那么接下来永恒就给妈妈展示一下穿连衣裙的样子吧。”

莫非今天就可以穿那件连衣裙吗?我还以为要很久之后才能穿它。

“现在就穿,没关系吧?”

我抬头望着妈妈,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没关系啊。因为妈妈就是为了让永恒穿,才挑选这条连衣裙的啊。”

随后,妈妈穿过我的头将连衣裙整个套在我的身上,又帮我拉上了拉链。我想象着自己的手臂穿过了鼓起的袖口,由于太过喜悦,我不禁想要跳起来。

“永恒,拜托了,安静点。后边的丝带都没法顺利打结了。”

妈妈一边在我的后背打着蝴蝶结,一边笑着说道。感觉只要用手指轻轻地碰触胸前的裙褶,就能从那里奏响美妙的乐音似的。对之前总是穿妈妈的旧衣服的我来说,这是唯一一件专门为我准备的崭新服饰。

因为不可以沾上污渍弄脏衣服,这一天,妈妈亲自把巧克力蛋糕送进我的口中。洛斯玛丽姑且也算是朋友,因为这个缘由,妈妈也给洛斯玛丽分了巧克力蛋糕,盛在盘子里。当然,洛斯玛丽没有吃。

“啊——,张嘴。”

每当妈妈催我张嘴,我都会得意地张大嘴,迎接巧克力蛋糕的到来。就像回到婴儿时期一样,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与之相比,还是因被妈妈溺爱而感受到的喜悦更强烈些。

“太好吃了!”

再怎么反复说好吃,我也没有把握是否准确地向妈妈传达了我内心愉悦的广度和深度。湿润的蛋糕中,隐藏着几颗樱桃。蛋糕里还添加了鲜奶油。

在妈妈送进我口中的小勺里,巧克力蛋糕、樱桃和鲜奶油均衡地搭配在一起。

“一次吃太多的巧克力,可是会流鼻血的哦。”

虽然妈妈说了这些,但妈妈是为了纪念我的十岁生日而特意为我做了巧克力蛋糕,所以无论有多少我都能吃下去。

其实,仅仅吃掉妈妈送到我嘴里的蛋糕,是不能让我满足的,我还把分给洛斯玛丽的蛋糕一扫而尽。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默默地感谢洛斯玛丽,她把巧克力蛋糕让给了我,使我体会到友情这种东西。

“那么,我们就要准备去照相馆了。”

就在我吃完洛斯玛丽的那一份巧克力蛋糕时,妈妈这样说。是啊,之后我就要和妈妈一起出去了。能和我最爱的妈妈一起出去,真是像做梦一般。

啊,对了,这就叫作“激动不已”,我这样想着。幻想着回到家后又可以吃巧克力蛋糕,我就更加激动不已。我的胸腔仿佛因为“激动不已”这个怪兽的作祟,而裂开了。

妈妈也用心打扮了一番。之前只要察觉到妈妈为外出工作做准备,我就会被悲伤的情绪折磨。不过,今天并不是这样的。今天我可以和妈妈一起出去。

妈妈给自己化完妆后,让我坐在她的腿上,也给我化了妆。

“永恒的肌肤好滑嫩啊!”

妈妈一边在我的脸上搽着特殊的粉,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妈妈啊,过去一直想成为漂亮的女孩子的妈妈。所以,生下永恒,算是梦想成真了。”

这种特殊的粉里,散发出妈妈外出工作时的气味。妈妈还在我的眼睑上淡淡地抹了眼影膏。最后,她在我的嘴唇上涂了口红。

感觉我自己已经成了公主似的,我陶醉在对自己的容貌的幻想中。妈妈用梳子给我梳了头,还给我戴了发卡。

发卡上带有黑歌鸟的羽毛饰品。如果我的眼睛能够看到外界,那么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样子的瞬间,肯定会因为欣喜若狂而晕过去吧。可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的模样。

“好的,顺利完成。”

妈妈用满意的口吻说。

“我们走吧。如果不快一点,照相馆就要关门了。”

于是,我们匆匆忙忙地走向玄关。当她比我快一步穿上鞋子的时候,突然她发出了微弱的惊呼声:

“没有……没有鞋子,该怎么办呢?”

妈妈用一种近乎有气无力的声音嘟囔着。不久,我和妈妈醒悟到,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

最终,妈妈用胳膊抱着我出了家门。之前长期不外出的我,不仅没有自己的鞋子,甚至连鞋都没有穿过。在要求周三的爸爸送来生活必需品的清单里,从来没有写过我的鞋子。

因被妈妈抱着而感到心情愉悦,也就是出门后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而已。因为外面的世界里,充斥着远超我想象的、来历不明的声音。

汽车的鸣笛声、摩托车的引擎声、狗的吠声,所有的声音都在叫着我的名字攻击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用尽最大的力气牢牢地抱着妈妈。我害怕只要和妈妈产生一点点空隙,那些声音就会硬挤进来,永远地将我从妈妈的身边拉开。

最令人恐惧的是直升机的声音。这么嘈杂的声音,我之前从未听过。直升机从上空飞过时,妈妈就在原地蹲下守护着我。她用自己的手把我的双耳堵住,试图尽可能降低噪声的音量。

“战争?”

我不禁在妈妈的耳畔随口说道。这可能是我在故事中读到的战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要赶紧跑。

“没关系的,永恒。这不是战争,只是直升机发出的噪声而已。”

妈妈大声喊着,不愿自己的声音被噪声盖住。可是,她的声音终究敌不过直升机的嘈杂声。妈妈耐心地等待着噪声远去,之后,她把我背在了背上。

妈妈似乎有些焦虑,想着必须早点到照相馆,所以她像逃难似的开始小跑。我的心也随之七上八下起来。我只希望能尽早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恐怖从身后追来,它潜入我的皮肤下,不断膨胀,并对我反剪勒颈。我感觉有几根噪声的锁链束缚着我的身体,让我连呼吸都无法顺利进行。每当我的身体发出“救救我吧”的无声悲鸣时,嘴角就会漏出呜咽声。

最终,妈妈将我背进照相馆的时候,我只是一味地哭泣。除了哭泣,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表达此时感情的行为了。无论妈妈再怎么想让我坐在椅子上,我都不愿意离开妈妈的后背。也并不是我自己想这样,而是身体无法自由活动。每当妈妈想要从后背上把我拉下来,我都会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请给我们照一张纪念照。”

妈妈用断断续续的语气对照相馆的人说。

最终,妈妈还是用双臂将我抱着。照相馆的叔叔向妈妈说明了照片的尺寸和费用。其间,我依然哭着。哭哑了声音,就继续用嘶哑的声音哭着。让我感到安心的地方只有妈妈的怀抱。妈妈的鬓角和脖子滴下了汗珠。

我再也不愿意踏入外面的世界了!

只有家,才是能让我舒心生活的地方!

我深切地感悟到这一点。我只希望尽可能早些回家。

“永恒,没关系的,放心好啦。”

妈妈反复说着这句话,同时还温柔地抚摩着我的背。那些噪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加嘈杂地向我袭来。妈妈为了纪念“永恒之爱”的诞生,而特意带我来照相馆,我非但没有露出笑容,甚至还大哭大闹,最终,照相馆的卷门被关上了。

妈妈也无计可施,陷入不知所措的窘境。叔叔等得不耐烦而打起了哈欠。等待着我停止哭泣的耐心被不断耗损,不久就被消耗殆尽。

最后,妈妈只能背对着相机,坐在背景前的长凳上。

照相馆的叔叔摇响铃铛,吹响玩具喇叭,拼命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力。然而,铃铛和玩具喇叭的声音,让我越发陷入恐惧之中。

“要不要换个方向,再照一张呢?”

我记得照相馆的叔叔曾这样客气地对妈妈建议过。不过,妈妈拒绝了他的建议,她再次抱紧抽泣的我,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照相馆。

我不知道我是否用语言准确地向妈妈表达了我对噪声的恐惧。不过,妈妈选择了与来时不同的道路回了家。这一点,我是通过道路散发出的不同气味,隐约察觉到的。因为回家的道路是沿着河边的步行道,所以能够稍微闻到河水的味道。比起来时的道路,这里更加静谧,我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

回家后,妈妈就让我那么躺在床上,没有卸妆,没有脱下连衣裙。恐怕脸上的大部分化妆品都被泪水带走了吧。当泪水流入嘴中,我能感受到一种与之前不同的、陌生的味道。

总之,我筋疲力尽。这可能是因为平时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所以这次的痛哭严重消耗了我的体力吧。每当回忆起那恐怖的声音,我的身体都会颤抖不止。

妈妈就在身体不停颤抖的我的身旁,为我朗读《清泉》。我真的很想听到最后,但是我的眼睑很快垂了下来。明明没有吃睡美人药,我却像脚下绑着重石沉入湖底一般,被拖入深沉的睡眠中。

妈妈的声音,一点都不可怕,我这样想着。

这就是发生在值得纪念的十岁生日时的事。

第二天,黑歌鸟合唱团在永恒的庭院里举行了盛大的清晨演唱会,如同迟一天为我的生日送上祝福似的。然而,即便妈妈听到了那些歌声,她也没有起床。之后的第三天、第四天,妈妈都躺在床上。

这也许是因为妈妈好不容易领我去照相馆,我却号啕大哭,让所有事都变得一团糟吧。妈妈对我感到厌倦,并开始憎恶我了吧。

想象着这样的情景,我就不禁悲痛起来。

如果妈妈不再起床,那该怎么办呢?仅仅这么幻想着,我就坐立不安。

可能是妈妈生病了吧,我最好向别人求救。

就在那个时候,家的后门被敲响。

“哐哐哐”。

是周三的爸爸。我慢慢地站起来,然后,用脚尖拨开散落在地板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门旁。

如果是爸爸的话,或许可以帮助妈妈。但是,我不能发出声音。因为只有这一点是妈妈反复提醒我的——无论谁来,即便是爸爸来,也不可以回应。外出的时候,妈妈总会这样对我说。所以,我不能违背妈妈的命令。

爸爸的足音远去后,我暂且伫立在那里。随后,我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回到妈妈正躺着的那张床上,最终闭上了眼睛。

我来到厨房后,发现洗涤槽里堆积了大量需要清洗的东西。生日宴会的痕迹依然定格在我和妈妈外出时的状况,巧克力蛋糕也依旧摆放在桌子上。

肚子饿了,我就用手抓起巧克力蛋糕啃起来。我的大脑角落里做出了这样的解读:因为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所以不得不一点一点地吃。不过,转眼间,巧克力蛋糕就被吃完了。

在这期间,我曾多次将手心伸到妈妈的鼻尖处,想要确认妈妈是否在正常呼吸。当我感受到淡淡的气流后,我安下心来。

我希望尽可能帮到妈妈,所以我收拾了凌乱不堪的厨房地板,将洛斯玛丽带回了阁楼上的指定位置,还清洗了堆叠在洗涤槽里的餐具和厨具。不过,失明的我能做的事有限,这也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尽力做完自己能做的事后,我登上阁楼,和洛斯玛丽一起躺在沙发上,然后我仰望着天空。时隔多日后再打开百叶窗,湿润芳香的清风吹了进来,轻轻地抚摩、亲吻我的额头。作为回礼,我也亲吻了芳香的清风。这一次比之前与洛斯玛丽的亲吻,更加愉快、舒服。

妈妈最终从床上起来是在周三的爸爸来后,黑歌鸟合唱团又通告了三次清晨到来的时候。

“永恒,你在哪里?永恒?永恒?”

那个时候,我正躺在洛斯玛丽的身边,望着天空。强烈的阳光照在我的手掌里,让我大致察觉到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了解到阳光里也有着淡淡的气味。

听到妈妈的声音后,我兴奋地跳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下楼梯,注意不要踩空,并向妈妈的床边走去。

“太好了。之前我还在想,要是妈妈就这样一直不醒来,永恒该怎么办呢?”

我刚开口这么说,妈妈就小声说道:

“别担心,那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因为永恒和妈妈缔结了‘永恒之爱’。”

然后,她又说道:

“过来。”

妈妈将被子掀起来,于是我迅速钻到她的身边。然后,她用双臂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

“非常抱歉,好不容易和妈妈外出一趟……”

只要想起之前的事,悔恨的泪水就充盈眼眶。

“永恒,别在意。能和永恒一起出去,妈妈觉得很幸福。”

“真的吗?妈妈真的觉得幸福吗?你不生永恒的气吗?”由于恐惧,我还是没有问出:你不讨厌我吗?

“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妈妈一边抚摩着我的头,一边说。

“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能够和妈妈这样待在一起。”

比起外出,能够和妈妈待在一起,就是我最幸福的事了,我再没有其他奢望。我所发觉的这一点,或许可以说是此次外出的唯一收获。我不再渴望和妈妈一起外出了。

“这个家就是永恒与妈妈的城堡。”

对于妈妈的话,我不停地点头。

“永恒会一直待在家里。”

我像发出宣言一般这样说道。

“永远、永远和妈妈生活在这个房子里,好吗?”

“不管好不好,这里都是永恒的家啊。永恒的庭院就是永恒的所有物啊。”

妈妈这样说。然后,她像突然想到似的,顺口提到了爸爸。

“必须早点拿进来。”

因为在外面放了几天,爸爸送来的食材基本都变质了。尤其是黄油,已经完全熔化变形了。

“我之前还想着正好可以做松糕了。”

这样说着,妈妈哭了起来。在已经变质的食材前,妈妈不禁潸然泪下。我只能用手心拂去妈妈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将其含在口中。妈妈的泪水,有着淡淡的甘甜,但是也有少许的苦涩。

“妈妈必须去工作了。果然没有钱,妈妈和永恒两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此后,这成了妈妈的口头禅。

从那以后,妈妈就像被鬼魂附体一般,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对我而言,独自看家、尿不湿和睡美人药又成了生活日常。最初我是那么抵抗穿尿不湿,但是慢慢地,不穿尿不湿我就会感到不安。而且,睡美人药当初吃一粒就可以酣然熟睡,渐渐地,吃一粒已经不起作用了。

外出之前,妈妈会在我的嘴里塞入三四粒睡美人药,多时甚至五粒。裹着蜂蜜的糖果已无立足之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水。

令人悲伤的是,我的身体慢慢长大,某一天,妈妈为庆祝我的十岁生日而送给我的连衣裙,我已经穿不上了。再怎么减少食量,再怎么缩起肚子,我的胳膊还是不能穿过连衣裙的袖子。

在日常的生活中,我没有穿这条连衣裙。可是,一旦穿上它,我就可以去某处旅行了。妈妈变得越发忙碌,给我朗读书籍的次数也骤减,现在能将我带向异世界的,只有这条连衣裙。连衣裙幻化成魔法地毯,将我带向遥远的苍穹。不过,现在我无法使用魔法了。

变小!把我的身体变得更小!

我像念咒语一般,每晚都祈祷着自己的身体能够变小。对我而言,最大的梦想,就是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

从我穿不上那件连衣裙开始,妈妈就变得不太正常了。我只能用“不太正常”来描述她的状态。

妈妈外出工作后,我清洗了堆积在厨房洗涤槽内的餐具。清洗的时候,我一不留神将水洒在了地板上。之后,回到家里的妈妈的脚尖碰到了那一摊水。于是,必然地,她向我伸出了手。

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手带着强烈的感情,伸向我的脸颊和头部。

“对不起!”

我大声道歉后,她的手反而打得更迅猛了。我蹲在地上,呻吟似的向妈妈道歉。一边道歉,一边请求她的原谅。我只是希望这一场暴风雨能尽快停息。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想。虽然痛苦,但这种痛苦无法用“痛苦”这个具体的词来表述;虽然难受,但“难受”这种感情并不适合描述我的难受。总之,我希望自己能够消失,能够变成透明人超脱这一切。因为我发现这是最轻松的方法。

失明的我再怎么抵抗,也终究无法战胜妈妈。抵抗只能让事态更复杂,只能更伤害妈妈的感情而已。

另外,我也知道,暴风雨肯定会在某时停息的。

暴风雨停止的征兆就是妈妈开始忏悔:

“对不起,永恒,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对。永恒,原谅妈妈吧,原谅妈妈吧。妈妈愿意为永恒做任何事。”

妈妈每次都会流着泪这样对我说。

“妈妈没错。都是永恒的错。是永恒没有把洒出来的水擦干净,就让它留在了地上。”

到了这个阶段,已经忘却的痛苦又蓦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我的手掌揉着疼痛的部位,以此缓解痛苦,另一只手则触摸着妈妈脸颊上的泪珠。我的裙子口袋里不再装有熨好的、洁净的手帕了。

“为什么永恒要这么温柔地对待妈妈呢?”

妈妈哭得越发伤心,她把头埋进了我的怀中。我将膝盖抬起来,让妈妈的头裹进我小小的怀中,同时我轻轻地用双手抱紧妈妈的头。

“永恒。”

“妈妈。”

“妈妈想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

“已经够好了,对永恒而言,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所以请不要哭泣了——这样的话,我只能悄悄地藏在喉咙深处。我很清楚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催促妈妈,我只能耐心地等待暴风雨刮向绝不会再次折返的地方。

因为,暴风雨之后,必然有宁静来临。这是自然法则。

妈妈比平日更加温柔,也会满足我的期望。她又开始给我朗读故事了。

我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身边,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同时,夜以继日地在故事中旅行。侧耳,不,侧着全身,聆听着。这就是对我的嘉奖。

我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已经彻底忘记那场暴风雨。妈妈的声音就是将我带进故事中的柔软细丝。

打开书扉时,妈妈总会对我说,请闭上眼睛。

其实我的眼睛早已闭上。

不过,妈妈每一次还会温柔地对我低语道:“请闭上眼睛。”

我轻轻地将心中的眼睑帷幕拉下。

于是,柔和的幽暗蹑手蹑脚地走来,将我带向不同的地方。猛烈的暴风雨,甘美的蜜月。

它们就像背靠背的伴侣,交替登场。同时,我和妈妈也在相同的地方不断回旋着。

可是,再怎么等待,十一岁的生日都没有到来。也许生日这种东西,每十年只庆祝一回吧。不过,我也没有迎来二十岁生日。

不,或许原本我也没有到二十岁。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少岁了。

时间,因为某件事的发生,才首次在对比中浮现出轮廓来。但是,这种能够让我感受到时间的事在我身上极其匮乏。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我的人生中,本来就只有平坦无奇的时间,几乎没有起起伏伏的事件。

虽然脑子里也明白一岁两岁这种年龄累积的感觉,可一旦置于自己的身体上,就有些难以想象了。对我而言,现在我存在于这里的这个事实就是全部,对于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必要客观地观察或证实。

时间,并不像河中的流水,它只是存在于此的、混沌的旋涡而已。让后背漂浮在时而涌来、时而退去的波浪上,放弃抵抗,尽管放任手足,随意漂荡。偶尔被波浪冲向沙滩,整日都将身体置于阳光下。不久,波浪仿佛对我公主抱一般,又把我拉回广阔的大海。我想,对于所有人,时间就是这样的。

如果正确地记录下黑歌鸟合唱团的合唱及周三的爸爸的到来,那么大致是可以把握时间的流逝的。不过,我完全没有找到这样做的必要性。我的心中根本就不存在可以称之为“将来”“计划”之类的东西。当然,我也不会为将来做计划。

不过,果然我还是无法明白,到底哪里出现了变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思来想去,我仍然找不到答案。只有严峻的事实沉稳地端坐在那里。 X1F6Bbo5Od5BKaCFKXpubQ1up0ZnwAf5SiPsu35B+MbTPmF8wi2cPuFCQ1A39Z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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