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眠
回祖籍地的原因是为了钱。
大学毕业之后,工作难找,我索性和家里有点小钱的同学马超一起做起了珠宝生意。说是珠宝,我俩的钱也做不起什么大生意。做翡翠吧,赌石的钱我们都出不起,即使老天长了眼给我们一块玻璃种正阳绿,到底啥时候出手也不知道,这东西得压货。想来想去,还是做了我俩能做得起的生意:珍珠。
这珍珠吧,还得分淡水珠和海水珠。我俩去了趟浙江诸暨的山下湖珍珠批发市场,走了半圈,心里越来越没底。这珍珠也分等级,好的好,差的差,最好的那批直接全被日本人选走了,日本人不缺钱,直接报价几万一斤,要最好的,钱不是问题。这财大气粗的口气,我和马超实在比不过,可人家日本人赚钱啊,一颗珍珠我们卖500,那边卖5000。
“你说,这日本人咋能卖这么贵啊?”马超蹲在地上,看着来往的客人。
“工艺比不上。”背后传来了一个工人的声音,年过半百的老技术工人没抬头,一边在给珍珠打孔一边说,“人家的褶皱打磨我们这里做不出来,你真要想做这个生意呢,还是得从原材料下手。”
我见状赶紧递上了一根烟,老师傅吸了一口烟,说:“这老话说得好: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这南珠啊就是好。”南珠,就是廉州合浦县产的珍珠。
也就是我的祖籍地,合浦。
说是祖籍,我和那边也没多少联系了,只听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过一些过去的事,而爷爷给我说的故事,也是爷爷的爷爷告诉他的,至于再上面是谁说的,他就记不清了。
我家的祖上住在合浦,当时的人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合浦人呢,靠海里出的东西。不是海鲜,是珍珠。我祖上就是采珠人,叫蜑民。
这采珠可讲究了,不是挑个日子就能下水摸珍珠的。要等到好年的二月过了,村里把蜑民召集起来,杀牛宰羊杀猪祭天,只要有一点点不虔诚,立刻就翻船,要不就是下水的时候遇到鲨鱼,连命都得搭进去。
这些都做完了,才能出海,还只有男人出海,女人被认为是不干净的,要是出海会触怒龙王爷,轻则翻船,重则把老蚌都带走,那这一年蜑民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出海的男人几人一艘船,轮流下水。下水的人腰上绑着绳子,下水后寻找蚌,割开拿珍珠,拿到了或者发现有危险就拼命拉绳子,船上的人就会把他拉上去。听起来是挺简单的,但实际上很多人被拉上来,就已经没气儿了,更有些人就只剩下手和脚,家属想收个全尸做个遗体告别都没辙。拿着珍珠上来的蜑丁还要用煮热的毛织物紧紧裹住身子,不然就会活生生给冻死。
风险大,收益大,如果珍珠出得好,出珍珠的蜑民所在的整个村子,赋税都能给免了,可想要做蜑民的人却不多。古时候用三教九流形容上不了台面的职业,可以前的蜑民都及不上三教九流,蜑民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能随便和陆地上的人通婚,有时候连新衣服都不准穿,做啥事儿都得和贼似的偷偷摸摸。一直到了大清朝雍正皇帝的时候,彻底废除了禁令,蜑民才可以到岸上居住、繁衍、生息。我的祖辈移居到陆上的日子可比雍正皇帝颁的发令还要早,可是搬上来到底是咋获得的身份就完全没听说了。
下了车,一阵湿气扑面而来。
我和马超在车站等了许久,我们等的是我在网上找到的顾问,说是合浦本地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该不是骗子吧。
小伙子叫江浩,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心思,咳了咳嗓子:“跟我走吧,到了你们就知道我骗没骗你们了,最多我连定金一起退你们,行了吧?”
江浩的家在彩珠村,和印象当中的村子不同,现在的彩珠村家家户户是高门大院的小楼,江浩上了年纪的奶奶就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到我们来,笑着说了句方言。
“啥?”
“在问你们好呢。”江浩解释道。
“问好为啥还要看天上啊?”马超看见老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地朝着天。
“来了生人,得告诉下是客人,别认岔了。”江浩推门带我们进了房间。
这小楼带着一股中西结合的味道,我和马超,还有江浩住在三楼。他还有个哥哥,早出门做生意去了,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家里总共剩下三口人,等明年,江浩也打算出去闯闯,毕竟待在村里没劲儿。
听说我们是来求合浦珠,江浩皱了皱眉头,说:“地方倒是没错,只是现在这地方的珍珠差不多都被人包了,看到没,那片都是有人包着的,别人过来买,也只是买个名头。你们还不如等珍珠展览会的时候去瞅瞅,那时候好货更多,你们需要我帮你要货,我哥就是做这个买卖的。”
“承包了啊……”马超一听到“承包”二字,就和我对视了一眼:承包就要钱,现在养珍珠还有可能是亏的,我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展览会的时候再找找,或者干脆做小饰品走淘宝?
“是啊,承包之后就今时不同往日了。”江浩给我们倒了杯水。
“不过,这也是我听我奶奶说的,以前活人下水的时候,反而能出好东西,我奶听说过有一年还见到过老蚌晒月的奇观。”“老蚌晒月?”我问。
“对,就是满月的时候,老蚌打开蚌壳,露出蚌肉,这个叫老蚌晒月,老蚌晒得越多,就说明这年头收成越好。据说,有一年晒了满满一沙滩,那年的珍珠直接上了皇帝老儿的头上。”江浩指了指头顶。
既然来了合浦,我们还是决定出去晃个两圈,哪怕没物色到好货,也权当是旅游了。江浩干脆带着我们去村里各处转转,老村已经焕然一新了,也就是祠堂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挪地儿。祠堂建得很气派,屋脊上还蹲着我认不出来的神兽,高高的飞檐上站着类似猴儿的生物。江浩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个啥,就知道老一辈人十分珍视这些,一旦刮风下雨海啸台风,全跑到这里磕头祈愿,据说以前采珠出海,也是从这儿出发。
我站在门口看了看祠堂里面,一直有香油供奉,想是有专人过来添加。周围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些画。
“我能进去吗?”我指了指里面。
江浩说了句:“来人,请!”于是带我俩进了堂内。我对着墙壁上的画细细看了起来。第一幅是一个男人腰上正绑着胳膊粗的绳子,另一个人在帮他系紧,另外一个手上拿了个囊,我想应该是最粗糙的呼吸袋,可就这个大小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第二幅画是一艘船,两边都拉着绳子,绳子下面是个兜儿,还有棱角。我想起来爷爷说过,后来有个叫作李重诲的好官,同情蜑民十死九生,于是搞了个不用入水就能采珠的办法,其实也就是一个犁耙,把蚌给兜起来。
下一幅画又是蜑民在系绳子,准备入水,我一脸迷茫地看了看,以为是画挂错了顺序,明明想出不入水的法子,怎么又要赌命下水了呢?
再看第四幅画,众人欢庆,应该是有个好收成,看着台子上的珍珠,我偏过头:这珍珠的形状咋这么奇怪啊。于是细细地开始读下面的说明:“明朝……”
“在看什么?”江浩拍了拍我的肩膀,“这画我看了快20年,都看腻了。”
“我新鲜啊,就让我多看看呗,说起来我祖籍还是这儿呢。”
“嗯?你姓夏?是你爸的姓?”江浩好奇道。
“对,祖祖辈辈姓夏。”我回答。
“奇怪了,我们这地方没有人姓夏,来来回回的姓也就这么几个啊,嫁到外面的姑娘不算。”江浩说。
“可能不是你们村,是其他村的人也说不准呢。”马超搭话道。
太阳西沉,海边的太阳总是格外壮观,日光洋洋洒洒地铺在海上,好像……泛起的鲜血。
我们三人已经绕了村子两圈了,传说中的采珠人职业早就消失在历史里,留下许多大的小的故事。
我和马超商议了下,准备找江浩的哥哥搭个线,看看有没有什么合作机会,正当我们要拍板的时候,江浩的奶奶喊我们下楼吃晚饭。
老人家热情得紧,满满一桌子菜,有清蒸文蛤、梅香鱼、豇豆。老人含糊地说了句:“文蛤是特意去邻村买的。”
我好奇地问了句:“本地没有?”
老人笑了笑:“我们不吃。”
我想了下,本村人靠海吃饭,怕是相信海里的东西有灵性,所以不敢吃,但是敢吃邻村的。
傍晚,擅于谈生意的马超就跟着江浩上了楼,和他哥先视频。
我呢,则是看着难得一见的漫天星空,心想在这儿度假倒是真不错。
奶奶喊了我一声,端了一盘新鲜的龙眼,我赶紧迎了上去,老太太还给我剥了出来。老太太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聊天了,一来二去,便和我说起了这个村的故事。
彩珠村的村民就和我祖上一样,也是蜑民,采珠人。珍珠是稀罕物,不是每颗珍珠都能叫珍珠。圆的才能叫珠,不圆的只能叫玑。彩珠村,听着名字就知道是出好珍珠的地方。可是,彩珠村里的村民活得却是几经波折。
先是在宋太祖那会儿,南汉官府强行要求蜑民入海500尺采珠,宫殿里镶嵌着的都是珍珠和玳瑁,蜑民苦不堪言,民怨沸腾。后来宋太祖赵匡胤知道这事儿,就让蜑民集中起来,把里面的老弱病残都挑出来直接送回乡里,不用再下水采珠,总算留了条命的蜑民还唱了歌,什么幽魂水底尤相怜,恨不生逢开宝年。
可是这开宝年也没多久,元朝就来了,帖木儿刚即位的时候,也想仿效贤明之治,免了采珠人一年的赋税,但是呢,这贤明也就一年,过了一年,他又开始催着蜑民下海。无论如何分分合合,皇帝老儿轮流做,对珍珠的偏好可都是一样的,蜑民也就靠着这么一点本事活了下来。
直到后面来了采珠太监。这太监说起来,老太太的语气里很是忿忿,我都有些好奇,何必和几百年前的太监置气,看来这是代代相传的仇恨了。
采珠太监,原来只是通个气就走了,没想到后面就直接负责采珠了,这一负责就直接把合浦县往火坑里推。
一般来说,采珠大概需要400条船,一条船上20个人,差不多8000人,如果是明朝的话,一条船加起来差不多需要1000两,其余的什么瓦盆啊、大桶啊都得地方官准备。
一个珠池差不多十年一采,采多了,珠子就死了。
采珠太监管不着这些,这珍珠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三四月就逼着采珠人下水。二月开池?开玩笑,本公公十一月就要开,十二月风雪交加也逼着人下水。船不够?活人下水啊。就这样,很多壮丁都被冻死了,还有些直接逃出海当了寇。
结果,那个采珠太监还搞出了珍珠粉能防腐生肌的说辞,皇亲国戚都觉得要是在尸身嘴巴里含一个,能万年不坏……
听到这里,我心里叹了口气:清朝慈禧太后是不是也信这个?有啥用啊,照样被人掀了棺材,口含的夜明珠都被人送去奉承达官的夫人了。
“后来呢?”
“后来啊……老天开眼了啊。”老太太叹了口气。
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老蚌晒月,居然在那年的秋天出现了,整整齐齐的老蚌在滩涂上打开了蚌壳,露出了白花花的蚌肉。
村民们痛哭流涕,明年的收成有望了,可以不用这么拼死拼活地下水了。
采珠太监一看:哎哟,老天助我。他立刻写了封信给广东布政司,说京城的皇亲国戚们都想要合浦珍珠助助兴,你看这么多王爷、皇子、公主,册立、分封、婚礼、令岁都要用合浦的珍珠。
布政司得罪不起采珠太监,只有挨家挨户地搜壮丁,这中秋节的,每家每户都响起了哭号之声。
太监虽不能生育,但有的是愿意为他养老送终的孝子贤孙,有个特别可恶的人姓夏,村民都背地里喊他夏腿子,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跟着一个太监为非作歹,欺压相邻,都不想想自己爹是被谁逼死在海里的。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沉。
十二月,风雪交加,村民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10岁的男孩子都被算到了采珠的队伍里,而采珠太监坐在船头,他要亲眼见证龙珠出水。
采珠人只有准备好绳子、皮囊、瓦罐、草甸,生起了火。
就在此时,突然天色大变,海面出现了罕见的飞龙吸水——龙卷风,朝着采珠太监的方向袭了过去,翻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太监和爪牙纷纷卷入大海。采珠人眼见着太监和泥腿子们慢慢沉了下去,没人敢去救。这可是天谴啊,还好就只掀了他的船。众人纷纷下跪叩谢上苍。
之后,彩珠村便恢复了平静。
听完这个故事,我久久不能说话。
老太太看着我,给我剥了一个龙眼塞了过来,而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马超已经睡熟了,没想到我听了这么久的故事。
我打开网页,搜索到了地方上的县志,仔细一读,一阵寒意从我的脚底升了起来。
“你回来啦,我谈得差不多了,江浩他哥明天就回。”马超翻身而起,揉了揉眼睛。
“你脸色不太好,咋了,这家人有问题?”
我吸了口气,告诉了他马超老太太给我讲的故事,马超挠了挠脑袋,说:“这么巧,你姓夏,那狗腿子也姓夏。”
“我很可能就是那个狗腿子的后代。”我讷讷地说。
“放屁,不死了么?”马超说。
我迟疑了下,把心中的想法全说了出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我的祖辈,那个姓夏的采珠人,爹死在了采珠的路上,活活给冻死了。他没去采珠,反而巴结采珠太监,为的就是让太监相信他,到海上去看龙珠出水。到了海上,他才有机会集合熟悉水性的采珠人的力量,把太监和他的狗腿子都给淹死,这一船人都淹死了,独活了他一个也不像话,于是村民们便联合起来撒了个谎,说整船人都死了,他也不能再待在合浦了,只能逃往别处。
这些人有些是被鱼给吃了,有些碎肉啥的便进了蚌壳里,祠堂里第四幅画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珍珠,说不定是哪个人身上的一部分。
不吃自家珠池里的水产,也是从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习俗。
夜晚,我眺望着安静的大海,海面之下,附着多少采珠人的血泪和灵魂,如今终于可以安息了。
——封卷——
中国的采珠始于秦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珍珠也不例外。历史上一直禁止民间私采和买卖珍珠,朝廷有专门的机构管理官采。采珠人是终生不能改业的蜑(dàn)民(当时广东、广西、福建以船为家的居民),属贱民,他们要在朝廷派的官员的监督控制下捕捞珍珠,所得珍珠要上缴官府,只有很少的部分可以用来以珠易米,赖以苟活。
唐朝著名诗人元稹的《采珠行》里曾写道:“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万人判死一得珠,斛量买婢人何在。”真实地反映了采珠人的悲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