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海王》提出了重视鱼盐资源以富国强国的理想。先秦时期齐国的成功实践,为秦汉人树立了历史榜样。秦始皇最后灭齐,东巡时对齐文化表现了充分的敬意。西汉建国后,刘邦对齐地贵族多有疑忌的背后,也有对齐地依恃海洋资源形成的经济实力的看重。齐国重视盐业、强化盐政,实现了经济强势。国家对于盐业的所谓“轻重”,所谓“谨正盐筴”,即积极进行行政干预、鼓励开发、强化控制、充分利用的政策,对后来汉武帝时代的盐政也有一定的影响。
自远古时代起,山东沿海地方的早期文化受到海洋条件的限制,也享用着海洋条件的渥惠。当地居民在以海为邻的环境中创造文明,推进历史,生产形式和生活形式均表现出对海洋资源开发和利用的重视。
据《史记》卷32《齐太公世家》记载,齐的建国者吕尚原本就是海滨居民:“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 “或曰,吕尚处士,隐海滨。”太公封于齐,即在“海滨”立国。“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建国之初,有与莱人的生存空间争夺。经过艰苦创业,国家初步形成了强固的基础。“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 齐为“大国”,控制区域“东至海”。而使得国家稳定的重要经济政策之一,就是“便鱼盐之利”。
海洋,是齐地重要的自然地理条件,也构成“齐为大国”人文地理条件的基本要素。“具有许多内陆国家所不能有的海洋文化的特点” ,构成齐文化的重要基因。
《史记》卷32《齐太公世家》:“既表东海,乃居营丘。” 季札作为吴国的使节来到鲁国,“请观于周乐”,“歌齐”时,曾经深情感叹道:“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对于所谓“表东海”,杜预注:“大公封齐,为东海之表式。” 《史记》卷31《吴太伯世家》:“表东海者,其太公乎?”裴骃《集解》引王肃曰:“言为东海之表式。” 显然,齐国文化风格之宏大,与对“东海”的开发和控制有关。
《禹贡》写道:“海岱为青州”,“海滨广斥”,“厥贡盐 ,海物惟错”。《传》曰“错,杂,非一种” ,“盐”列为贡品第一。而所谓“海物”,可能是指海洋渔产。宋傅寅《禹贡说断》卷1写道:“张氏曰:海物,奇形异状,可食者众,非一色而已,故杂然并贡。” 宋人夏僎《尚书详解》卷6《夏书·禹贡》也说:“海物,即水族之可食者,所谓蠯蠃蜃蚳之属是也。” 又如元人吴澄《书纂言》卷2《夏书》:“海物,水族排蜃罗池之类。” 这里所谓“海物”,主要是指“可食”之各种海洋水产。
宋人林之奇《尚书全解》卷8《禹贡·夏书》解释“海物惟错”,则“鱼盐”并说:“此州之土有二种:平地之土则色白而性坟;至于海滨之土,则弥望皆斥卤之地。斥者,咸也,可煮以为盐者也。东方谓之斥,西方谓之卤。齐管仲轻重鱼盐之权,以富齐,盖因此广斥之地也。”“厥贡盐 ,盐即广斥之地所出也。……海物,水族之可食者,若蠯蠃蚳之类是也。” 宋人陈经《尚书详解》卷6《夏书·禹贡》也写道:“盐即广斥之地所出。”“错,杂,非一也。海物,鱼之类,濒海之地所出,故贡之。” “鱼盐”代表的海洋资源,是齐国经济优势所在。其中的“鱼”,按照《禹贡》的说法,即“海物”,是包括各种“奇形异状”的“水族之可食者”的。宋人袁燮《絜斋家塾书钞》卷4《夏书》也说:“青州产盐,故以为贡。……海错,凡海之所产,杂然不一者。” 又如宋人蔡沈《书经集传》卷2《夏书·禹贡》:“错,杂也,海物非一种,故曰错。林氏曰:既总谓之海物,则固非一物矣。” 又宋人黄伦《尚书精义》卷10写道:“海物奇形异状,可食者广,非一色而已。故杂然并贡。错,杂也。” 清人胡渭引林氏曰“海物,水族之可食者”,吴氏曰“海物,水族排蜃罗池之类”,指出,“海中之物,诡类殊形,非止江河鳞介之族,故谓之错” 。
杨宽在总结西周时期开发东方的历史时指出,“新建立的齐国,在‘辟草莱而居’的同时,就因地制宜,着重发展鱼盐等海产和衣着方面的手工业” 。《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写道:
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司马贞《索隐》:“言齐既富饶,能冠带天下,丰厚被于他邦,故海岱之间敛衽而朝齐,言趋利者也。” 《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
太公以齐地负海潟卤,少五谷而人民寡,乃劝以女工之业,通鱼盐之利,而人物辐凑。
“鱼盐”资源的开发,使齐人得到了走向富足的重要条件。宋人黄度《尚书说》卷2《夏书》也写道:“海滨之地,广阔斥卤,鱼盐所出。……青州无泽薮而擅海滨鱼盐之利,太公尝以辐凑人物,管仲用之,遂富其国。” 海滨“鱼盐所出”,“鱼盐之利”,通过执政者的合理经营,即所谓“管仲轻重鱼盐之权”,于是在经济发展中占据领先地位,“遂富其国”。而所谓“太公尝以辐凑人物,管仲用之”,说明包括智才集结与文华融汇在内的文化进程,也因这种经济条件得到了促进。
《史记》卷69《苏秦列传》载苏秦说赵肃侯语:“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 强调齐国最强势的经济构成是“鱼盐之海”。齐国在海洋资源开发方面的优势,使其在各国间的地位得以提升。《国语·齐语》说管子建议齐桓公推行的政策,不仅据有军事地理意义的海险,“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同时,利用海洋开发条件,“通齐国之鱼盐于东莱,使关市几而不征,以为诸侯利,诸侯称广焉”。经济开放的方式,使得诸侯因流通得利,于是得到了他们的赞许和拥护。所谓“通齐国之鱼盐于东莱”,韦昭注:“言通者,则先时禁之矣。东莱,齐东莱夷也。”对于“使关市几而不征”的政策,韦昭解释说:“几,几异服,识异言也。征,税也,取鱼盐者不征税,所以利诸侯,致远物也。”就是说,齐国竞争力最强的商品“鱼盐”,获得了免税的流通交易条件。所谓“诸侯称广焉”,韦昭注:“施惠广也。” 也就是说,齐地“取鱼盐者”的生产收获,通过流通程序,对于滨海地区之外的积极的经济影响也是显著的。
还应当注意到,“海物”即“水族之可食者”的“贡”“致远”“施惠广”,这种远途运输过程,在当时保鲜技术落后的条件下,往往是需要利用“盐”予以必要加工方可实现的。
考察中国古代盐业史,应当注意到齐地盐业较早开发的历史事实。就海洋资源的开发和利用而言,齐人也是先行者。
《史记》卷32《齐太公世家》记述齐桓公时代齐国的崛起:“桓公既得管仲,与鲍叔﹑隰朋、高傒修齐国政,连五家之兵,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
所谓“通鱼盐”“通鱼盐之利”“便鱼盐之利”,指充分利用“鱼盐之海”的资源优势。所谓“设轻重鱼盐之利”“轻重鱼盐之权”,则说明对“鱼盐”生产与消费的控制,使国家充盈了经济实力,改善了财政状况。
虽然秦人崛起于西北,对秦文化形成显著影响的法家学说,其论著已经体现出对遥远的“海”的重视。
《商君书》与战国时期其他一些文化名著一样,已经以“海内”一语指代“天下”,亦表现出“海内”与“天下”共同使用的语言习惯,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时社会海洋意识的初步觉醒。如《商君书·立本》所谓“无敌于海内”,以及《商君书·赏刑》所谓“海内治”,又同篇:“汤、武既破桀、纣,海内无害,天下大定。” 后者则“海内”与“天下”并说,这种句式到汉代依然习用。《商君书·兵守》:“四战之国贵守战。负海之国贵攻战。四战之国好举兴兵以距四邻者,国危。四邻之国一兴事,而己四兴军,故曰国危。四战之国,不能以万室之邑舍巨万之军者,其国危。故曰:四战之国,务在守战。” 此则从战略学角度比较“四战之国”与“负海之国”,承认“负海之国”在军事地理方面的优越。不过,《商君书》中没有看到涉及海洋资源的文字。
对于秦政影响最为深刻的《韩非子》书中,则可以看到重视海洋资源之经济意义的理念有所表现。例如,《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景公与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寝之台而还望其国,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将孰有此?”晏子对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此国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对曰:“夫田成氏甚得齐民,其于民也,上之请爵禄行诸大臣,下之私大斗斛区釜以出贷,小斗斛区釜以收之。杀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终岁,布帛取二制焉,余以衣士。故市木之价不加贵于山,泽之鱼盐龟鳖蠃蚌不加贵于海。君重敛,而田成氏厚施。齐尝大饥,道旁饿死者不可胜数也,父子相牵而趋田成氏者不闻不生。故周秦之民相与歌之曰:讴乎,其己乎苞乎,其往归田成子乎!《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归之矣。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国而田成氏有之,今为之奈何?”晏子对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夺之,则近贤而远不肖,治其烦乱,缓其刑罚,振贫穷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给不足,民将归君,则虽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这是一个讲述执政原则的故事,然而发生在“景公与晏子游于少海”时。而晏子言语涉及“泽之鱼盐龟鳖蠃蚌不加贵于海”,明确说到“鱼盐”。《韩非子·说林下》又有说到“海大鱼”的内容: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者。靖郭君谓谒者曰:“毋为客通。”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三言而已,过三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进曰:“海大鱼。”因反走。靖郭君曰:“请闻其说。”客曰:“臣不敢以死为戏。”靖郭君曰:“愿为寡人言之。”答曰:“君闻大鱼乎?网不能止,缴不能 也,荡而失水,蝼蚁得意焉。 今夫齐亦君之海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君失齐,虽隆薛城至于天犹无益也。”靖郭君曰:“善。”乃辍,不城薛。
《太平御览》卷935引《战国策》曰:“靖郭君将城薛,齐人有请一言者,靖郭君见之,趋进曰:‘海大鱼。’因反走。君使更言之,曰:‘海大鱼,网不能止,钓不能牵,荡而失水,蝼蚁得意。今齐亦君之水也。’靖郭君乃止。” “客”或说“齐人”的谏言说到“海大鱼”“网不能止,缴不能 也,荡而失水,蝼蚁得意焉”,“网不能止,钓不能牵,荡而失水,蝼蚁得意”,涉及具体的海洋生物学知识。所谓“网”“止”、“钓”“牵”、“缴”“ ”,都体现了对海洋渔业生产方式的了解。
《韩非子·大体》强调“望天地”“全大体”,“因天命,持大体”。所谓“大人寄形于天地而万物备,历心于山海而国家富” ,也是有关海洋资源开发的表述。
《吕氏春秋·长利》:“昔者,太公望封于营丘,之渚海阻山高,险固之地也,是故地日广,子孙弥隆。” 说到齐国的成功,利用了“海”的条件。
《吕氏春秋·开春》:“共伯和修其行,好贤仁,而海内皆以来为稽矣。” 《吕氏春秋·简选》颂扬齐桓公霸业,也使用了“海内”“天下”并说语式:“齐桓公良车三百乘,教卒万人,以为兵首,横行海内,天下莫之能禁,南至石梁,西至酆郭,北至令支。中山亡邢,狄人灭卫,桓公更立邢于夷仪,更立卫于楚丘。” 《谨听》之“求有道之士,则于四海之内”,《孝行览》之“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遇合》之“孔子周流海内”,《上德》之“古之王者,德回乎天地,澹乎四海”,《爱类》之“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 ,都是相关文例。又《必己》篇说到这样的故事:“孔子行道而息,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马。子贡请往说之,毕辞,野人不听。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请往说之。’因谓野人曰:‘子不耕于东海,吾不耕于西海也,吾马何得不食子之禾?’其野人大说,相谓曰:‘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解马而与之。” 此则是对应言及“东海”“西海”的文字。《审分览》:“神通乎六合,德耀乎海外,意观乎无穷,誉流乎无止……” 这里使用了“海外”概念。《士容论》可见“欲服海外”语。《务大》:“昔有舜欲服海外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王海内矣。” 所谓“欲服海外”这种政治战略要求的表述,当然是以有关“海外”的地理知识为条件的。
《吕氏春秋》涉及海洋知识的论述,则有《古乐》:“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贵因》:“禹通三江五湖,决伊阙,沟回陆,注之东海,因水之力也。”《审己》:“水出于山而走于海,水非恶山而欲海也,高下使之然也。”《有始览》列举“泽有九薮”,有“齐之海隅”:“何谓九薮?吴之具区,楚之云梦,秦之阳华,晋之大陆,梁之圃田,宋之孟诸,齐之海隅,赵之巨鹿,燕之大昭。”又说:“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通谷六,名川六百,陆注三千,小水万数。”介绍了当时有关“四海之内”的知识。《吕氏春秋·听言》甚至有关于海上航行体验的文字:“夫流于海者,行之旬月,见似人者而喜矣。及其期年也,见其所尝见物于中国者而喜矣。夫去人滋久,而思人滋深欤!”《遇合》又说到“居海上者”以及“海上人”:“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说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说亦有若此者。”《精谕》也说到“海上之人”:“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从蜻游,蜻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前后左右尽蜻也,终日玩之而不去。其父告之曰:‘闻蜻皆从女居,取而来,吾将玩之。’明日之海上,而蜻无至者矣。” 与此说“居海上”“之海上”类同的文例,有《吕氏春秋·恃君览》:“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以为不知,而去居于海上,夏日则食菱芡,冬日则食橡栗。” 此说“海上”,可能指海滨或海岛上。又《离俗览》有“入于海”之说,则可排除海滨的可能:“舜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桊桊乎后之为人也,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乎夫负妻妻携子以入于海,去之终身不反。” 《君守》篇所谓“东海之极,水至而反”,高诱注:“反,还。” 大概可以理解为有关海流的知识。《吕氏春秋·慎势》:“王者之封建也,弥近弥大,弥远弥小,海上有十里之诸侯。以大使小,以重使轻,以众使寡,此王者之所以家以完也。”高诱注:“近国大,远国小,强干弱枝。”“海上,四海之上,言远也。十里,小国。” 言“海上”为“远国”以及所谓“有十里之诸侯”,应透露了有关“海上”人文知识的信息。
关于海洋渔产,《吕氏春秋·本味》说到“东海之鲕”,又说所谓“鳐”的“飞”“游”历程从“西海”至于“东海”:“鱼之美者:洞庭之鱄,东海之鲕。醴水之鱼,名曰朱鳖,六足,有珠百碧。雚水之鱼,名曰鳐,其状若鲤而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 《遇合》篇又有“比目之鱼死乎海”的说法。
《吕氏春秋》成书于秦,由与秦始皇个人关系曾经十分密切的吕不韦主持编撰。其中言及海洋的内容,应当对这位出身西北、有关海洋的知识相对不足的帝王产生了影响。
秦统一战争中,对齐国的政策比较特殊。秦昭襄王十九年(前288)甚至在自称“西帝”时,尊齐王为“东帝”。《史记》卷5《秦本纪》:“(秦昭襄王)十九年,王为西帝,齐为东帝,皆复去之。” 《史记》卷44《魏世家》:“(魏昭王)八年,秦昭王为西帝,齐愍王为东帝,月余,皆复称王归帝。” 《史记》卷46《田敬仲完世家》:“(齐愍王)三十六年,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 又《史记》卷72《穰侯列传》:“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史籍多称齐王“为东帝”,如《史记》卷15《六国年表》:“(齐愍王三十六年)为东帝二月,复为王。” 然而事实上是秦人主动。《史记》卷43《赵世家》说:“秦自置为西帝。” 《史记》卷46《田敬仲完世家》记载齐愍王说:“秦使魏冉致帝。” 可知秦、齐短暂称帝,是“秦自置为西帝”在先,而秦“致帝”于齐,如司马贞《索隐述赞》所谓“秦假东帝” ,这应当是出于战略合作的需要。看起来秦“致帝”齐王符合远交近攻的原则。《史记》卷78《范雎蔡泽列传》:“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然而此战略原则的提出,在“秦称西帝,齐称东帝”之后。“齐称东帝”的缘由,首先是齐国已经据有强势地位。汉代学者应劭明确提出了这样的认识。《史记》卷8《高祖本纪》裴骃《集解》引应劭曰:“齐得十之二,故齐愍王称东帝。后复归之,卒为秦所灭者,利钝之势异也。”
秦灭六国,齐最后亡。《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记载,在相继灭韩、赵、魏、楚、燕之后,“(秦王政)二十六年,齐王建与其相后胜发兵守其西界,不通秦。秦使将军王贲从燕南攻齐,得齐王建”。张守节《正义》:“齐王建之三十四年,齐国亡。”司马贞《索隐》:“六国皆灭也。” 两年之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东行郡县”,至于齐地。琅邪刻石称:“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琅邪刻石宣布:“皇帝之明,临察四方。”“皇帝之德,存定四极。”又说:“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莫不臣者。”所谓“四方”“四极”之中,对于“东有东海”的特别关切,值得注意。秦始皇在宣传“忧恤黔首,朝夕不懈”“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事业有常”“兴利致福”“黔首安宁”“各安其宇”的经济政策时,应当注意到齐地久远的重视海洋资源开发的传统。刻石文字强调“上农除末,黔首是富”,同时也说“节事以时,诸产繁殖” ,似乎在坚守“上农”原则的同时,也有意发展其他产业,实现“诸产繁殖”。秦始皇泰山刻石:“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 也说“诸产得宜”。所谓“顺承勿革”者,当然是秦王朝政治的“大义”。但是“诸产得宜,皆有法式”者,如果言“鱼盐”生产,则皆与秦人农学经验无关。“法式”的形成,在于齐人的创造与总结。秦王朝要在齐地发展包括“鱼盐”的“诸产”,无疑应当继承齐人的经济传统,只能“顺承勿革”。
《吕氏春秋·仲冬纪》说到“海”的“祈祀”:“……天子乃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原渊泽井泉。”高诱注:“皆有功于人,故祈祀之也。” 《礼记·月令》也说:“仲冬之月……天子乃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渊泽井泉。”郑玄注:“顺其德盛之时祭之也。” 但是“祈祀四海”理念对秦始皇形成影响,很可能源自《吕氏春秋》。《史记》卷28《封禅书》:“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焉。” “八神”之中,“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都在海滨。秦人对齐人礼祀制度的继承,对齐人信仰世界的尊重,透露出对齐文化重视海洋的传统的态度。
秦始皇“东游海上”表现出来的对海洋的热忱,应当也受到齐国君主喜好“游”于“海”的行为传统的影响。
《孟子·梁惠王下》说到齐景公“遵海而南,放于琅邪”的航行计划:“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赵岐注:“孟子言往者齐景公尝问其相晏子,若此也。转附、朝儛,皆山名也。又言朝,水名也。遵,循也。放,至也。循海而南,至于琅邪。琅邪,齐东南境上邑也。当何修治,可以比先王之观游乎?先王,先圣之王也。” 《韩非子·十过》又载录一则海上“远游”,“游海而乐之”“游海上乐之”“游于海上而乐之”的故事:“奚谓离内远游?昔者田成子游于海而乐之,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颜涿聚曰:‘君游海而乐之,奈臣有图国者何?君虽乐之,将安得?’田成子曰:‘寡人布令曰言归者死,今子犯寡人之令。’援戈将击之。颜涿聚曰:‘昔桀杀关龙逢而纣杀王子比干,今君虽杀臣之身以三之可也。臣言为国,非为身也。’延颈而前曰:‘君击之矣!’君乃释戈趣驾而归,至三日,而闻国人有谋不内田成子者矣。田成子所以遂有齐国者,颜涿聚之力也。故曰:离内远游,则危身之道也。” 《说苑·正谏》说同一故事,“田成子”写作“齐景公”。关于“离内远游”之“远”,又有“六月不归”的情节:“齐景公游于海上而乐之,六月不归,令左右曰:‘敢有先言归者,致死不赦!’颜烛趋进谏曰:‘君乐治海上,不乐治国,而六月不归,彼傥有治国者,君且安得乐此海也!’景公援戟将斫之,颜烛趋进,抚衣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君之贤,非此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此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参此二人者,不亦可乎?’景公说,遂归,中道闻国人谋不内矣。” 《太平御览》卷353引刘向《新序》曰:“齐景公游海上乐之,六月不归,令左右:‘敢言归者死!’颜歜谏曰:‘君乐治海上,不乐治国。傥有治国者,君且安得出乐海也!’公据戟将斫之,歜抚衣而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君奚不斫?臣以参此二人,不亦可乎?’公遂归。” 今本《新序》未见此事。所谓“君乐治海上,不乐治国”,《太平御览》卷468引刘向《说苑》颜蠋谏语作“君乐治海,不乐治国”。 “治海”与“治国”的这种直接对照,或许是未曾窜错的原文。
《韩非子》还有齐景公“游”“海”的直接记录。《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景公游少海,传骑从中来谒曰:‘婴疾甚,且死,恐公后之。’景公遽起,传骑又至。” 又《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景公与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寝之台而还望其国,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将孰有此?’晏子对曰:‘其田成氏乎?’” 又《韩非子·难三》可见对齐桓公“去其国而数之海”的批评。 《韩非子·十过》:“奚谓离内远游?昔者田成子游于海而乐之,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陈奇猷认为,《外储说左上》与《外储说右上》所言齐景公游“少海”,“当即此所谓海也。(少海省称为海,《说苑》作海上,《史记·田齐世家》:‘太公乃迁康公于海上’,《外储说右上》:‘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少海、海上、海当为一地。)” 可知对“海”的特殊迷恋,是齐国执政者共同的心理。秦始皇读过《韩非子》 ,书中有关齐国君“游”“海”的故事对他产生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
秦灭亡后,西楚霸王分封十八诸侯。齐人田荣首先挑战项羽确定的天下秩序。《史记》卷7《项羽本纪》:“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项羽破齐,“多所残灭”。“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 《史记》卷94《田儋列传》记载,刘邦称帝后,“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刘邦对田横的重视,并不限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的感叹,“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的疑惧特别值得重视。
《史记》卷8《高祖本纪》所见田肯为刘邦分析局势时的言语,有“东西秦”之说:“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贺,因说高祖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故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高祖曰:‘善。’赐黄金五百斤。”“齐”与“秦”,司马贞《索隐》引虞喜云:“为东西秦,言势相敌。” 而“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两地均依托海洋资源优势得以富饶,而“北有勃海之利”,更突出强调了齐地据“鱼盐”物产所占有的经济领先的地位。
《管子·海王》提出了“海王之国”的概念。文中“管子”与“桓公”的对话,讨论立国强国之路,“海王之国,谨正盐筴”的政策得以明确提出:
桓公曰:“然则吾何以为国?”
管子对曰:“唯官山海为可耳。”
桓公曰:“何谓官山海?”
管子对曰:“海王之国,谨正盐筴。”
什么是“海王”?按照马非百的理解,“此谓海王之国,当以极慎重之态度运用征盐之政策。盖盐之为物乃人生生活之必需品,其需要为无伸缩力的。为用既广,故政府专利,定能收入极大之利也” 。
盐业对于社会经济生活重要之地位,受到齐人的重视。而这一重要海产,也成为国家经济的主要支柱。
有注家说:“‘海王’,言以负海之利而王其业。” 马非百则认为:“‘海王’当作‘山海王’。山海二字,乃汉人言财政经济者通用术语。《盐铁论》中即有十七见之多。本篇中屡以‘山、海’并称。又前半言盐,后半言铁。盐者海所出,铁者山所出。正与《史记·平准书》所谓‘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及《盐铁论·轻重篇》文学所谓‘管仲设九府徼山海’之传说相符合。” 然而言“盐者海所出”在先,也显然是重点。篇名《海王》,应当就是原文无误。
对于所谓“官山海”,马非百以为“‘官’即‘管’字之假借”。又指出,“本书‘官’字凡三十见。其假‘官’为‘管’者估其大多数”。“又案:《盐铁论》中,除‘管山海’外,又另有‘擅山海’(《复古》)、‘总山海’(《园池》)、‘徼山海’(《轻重》)及‘障山海’(《国病》)等语,意义皆同。” “官”“管”假借之说,虽非确论,然而具有参考意义。
在春秋时代,“齐国的海盐煮造业”已经走向“兴盛”。至战国时代,齐国的“海盐煮造业更加发达”。《管子·地数》所谓“齐有渠展之盐” ,即反映了这一经济形势。杨宽指出,“海盐的产量比较多,流通范围比较广,所以《禹贡》说青州‘贡盐’”。
在有关齐国基本经济政策的讨论中,对于桓公“何谓正盐筴”的提问,管子回答说:
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终月大男食盐五升少半,大女食盐三升少半,吾子食盐二升少半。——此其大历也。盐百升而釜。令盐之重升加分强,釜五十也。升加一强,釜百也。升加二强,釜二百也。钟二千,十钟二万,百钟二十万,千钟二百万。万乘之国,人数开口千万也。禺筴之,商日二百万,十日二千万,一月六千万。万乘之国正九百万也。月人三十钱之籍,为钱三千万。今吾非籍之诸君吾子而有二国之籍者六千万。使君施令曰:“吾将籍于诸君吾子,则必嚣号。”今夫给之盐筴,则百倍归于上,人无以避此者,数也。
对于“正盐筴”之“正”,马非百以为“即《地数篇》‘君伐菹薪,煮泲水以为盐,正而积之三万钟’之正。正即征,此处当训为征收或征集,与其他各处之训为征税者不同。”马非百说:“盖本书所言盐政,不仅由国家专卖而已,实则生产亦归国家经营。观《地数篇》‘君伐菹薪,煮泲水以为盐’及‘阳春农事方作,令北海之众毋得聚庸而煮盐’,即可证明。惟国家经营,亦须雇佣工人。工人不止一人,盐场所在又不止一处,故不得不‘正而积之’。”
《管子·海王》写道:“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又《管子·地数》:“十口之家,十人咶盐。百口之家,百人咶盐。” 汉章帝时,“谷帛价贵,县官经用不足,朝廷忧之”。在对于经济政策的讨论中,尚书张林言盐政得失,有“盐者食之急也”语。 所谓“正盐筴”所以体现出执政者的智慧,在于“盖盐之为物乃人生生活之必需品,其需要为无伸缩力的。为用既广,故政府专利,定能收入极大之利也。”有的学者认为,“所言盐政,不仅由国家专卖而已,实则生产亦归国家经营”。 其产、运、销统由国家管理。 《管子·海王》还写道:
桓公曰:“然则国无山海不王乎?”
管子曰:“因人之山海,假之名有海之国雠盐于吾国,釜十五,吾受而官出之以百。我未与其本事也,受人之事,以重相推。——此人用之数也。”
所谓“因人之山海,假之名有海之国雠盐于吾国”,也体现出“山海”之中,“海”尤为重。而齐国的盐政,是包括与“雠盐”相关的盐的储运和贸易的。
盐是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是维持社会正常经济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资。秦汉帝国“大一统”的规模,使得盐的消费与供应成为重要的社会经济问题 ,盐业管理也成为国家行政任务 。汉武帝时代,最高执政集团已经清醒地认识到盐业对于国计民生的重要意义,有识见的政治家强烈主张盐业官营,“以为此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不可废也” 。汉武帝时代实行盐铁官营,在一定程度上很可能受到齐国“正盐筴”经济政策的启示。有学者认为,“齐国对‘盐’是官营的。开发海洋(实际是近海)资源给齐国带来了富强”,齐国于是“成为七雄之首”。“从齐国开始,‘盐’一直成为我国政府官营的垄断产业,成为无可争辩的、天经地义的一贯国策。” 此说虽不免绝对化之嫌,但是指出齐盐政的创始性意义,是大体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