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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的学术见识多得力于西学。他“少年笃嗜尼采、叔本华之说” ,颇具哲学思维,故能从方法论的角度论证朱氏之反驳不合理。朱希祖认为,要否定古代铁制兵器先行于南方,就必须举出先行于北方之证据。荫麟直指,“此在逻辑上为误用‘不容间律’,在历史方法上为误用‘默证’”。

后来他也批评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上册)误用“默证”,“如初七、下九、六合、四角、龙子幡、织素、丝履之注意,及诗中大家子、郎君、府君之用法,虽不见于现存汉人记载,然不能断定三世纪中叶不能有之,因此处未具适用‘默证’(argument from silence)之条件,不能应用默证,史法所应尔,非‘过于审慎’也” 。日本山本博士著文认为,中国人到南宋时方知磁石之指极性,因为在此前的历史记录中,“除记磁石之引铁外,当然非论及其特征(指极性)不可”,但实际却付之阙如。张氏指出,“山野此种论据,在方法上为妄用默证”“此法近人误用最多”。 郭沫若的成名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也被张氏批评“立论全在默证”“他在殷代龟契及金文中找不出(或找得很多)私产制和阶级制的遗迹,因而推断私产制和阶级在殷代未曾发生(或方始萌芽)” 。事实上,张氏亦非一定反对默证法,其在《宋太宗继统考实》一文中便以太祖实录和正史俱未记顾命之事,论证太宗继位并无太祖正式传授之法令根据。

当然,张荫麟应用“默证”理论最著名者并非上述五者,而是1925年反驳顾颉刚的“疑古”研究。1923年顾颉刚发表《与钱玄同论古史书》,欲证明“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掀起怀疑古史的激烈思潮。此论一出,便引起东南大学的学者柳诒徵、刘掞藜等人的批评。张荫麟起而支持后者,并认为顾氏有“根本方法上之谬误”“论证法几尽用默证,而什九皆违反其适用之限度”。

何谓“默证”?“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 默证并非毫不可取,但是却有其适用的条件。张荫麟引用法国史家瑟诺博司(Ch. Seignobos)和朗格诺瓦(C.V.Langlois)在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一书中的说法 ,指出默证必须具备以下任一要件:

(一)未称述某事之载籍,其作者 立意将此类之事实为有统系之记述 ,而于所有此类事皆习知之。……(二)某事迹足以影响作者之想像甚力,而必当入于作者之观念中。

而此衡量顾颉刚之说,“完全违反默证适用之限度” 。“试问《诗》《书》(除了《尧典》《皋陶谟》)是否当时历史观念之总记录,是否当时记载唐虞事迹之有统系的历史?又试问其中有无涉及尧舜事迹之需要?” 张荫麟还故作戏言说:“假设不幸而唐以前之载籍荡然无存,吾侪依顾氏之方法,从《唐诗三百首》《大唐创业起居注》《唐文汇选》等书中推求唐以前之史实,则文、景、光武之事迹,其非后人‘层累地造成’者几希矣!” 傅斯年稍后所作《戏论》,亦类此反驳疑古学说。 后来梁园东、绍来、徐旭生等人也持类似的批评意见,陈寅恪、陈垣也私下表达过相近的看法 ,可见张氏之批评获得学界的普遍认同。疑古的反对者不在少数,唯独张荫麟能够运用西方史学方法加以论证,正是其技高一筹之处。

顾颉刚对张氏所论印象深刻,曾向人提及:“素痴先生写驳他古史主张的文字时,仅是十七岁的幼年。” 并拟作文字加以回应。 但顾氏并未接受外间的反对意见,而是继续补充、加深和发展自己的“疑古”史学。后来所作《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一文,大意“谓战国人认当时之疆域为三代之疆域,赖此谬误之历史见解,消除种族之成见,故能有秦汉统一之业” 。张荫麟继傅斯年后,撰文指出顾氏罔顾《商颂》、齐钟的可靠性,背后实则疑古太过:

就研究之历程而言,一切学问皆当以疑始,更何有于古?然若不广求证据而擅下断案,立一臆说,凡不与吾说合者则皆伪之,此与旧日策论家之好作翻案文章,其何以异?而今日之言疑古者大率类此。世俗不究本原,不求真是,徒震于其新奇,遂以打倒偶像目之,不知彼等实换一新偶像而已。

不过,张氏也没有将疑古思想一概否定,而是适当地有所借鉴。他第一篇书评即质疑梁启超老子在孔子后之说,但到1931年冯友兰出版《中国哲学史》上卷之时却有转变。冯氏借鉴“疑古”而标榜“释古”,把《老子》归为战国时代的作品。张氏撰写书评认为,“老子(如果真有其人)当在庄子之前,正确年代已不可考” ,实际上推翻前说,认为老子在孔子后了。在20世纪40年代结集出版的《中国史纲》中,张荫麟把老子的思想放到《战国时代的思潮》一章加以论述。

关于疑古的“默证”论争,学界亦有左袒顾氏而不满张氏者。中古史名家岑仲勉于20世纪30年代开始关注上古史研究,着手解决禹与夏有无关系之问题。“当余未读《古史辨》时,对于禹之有无一问,亦曾抱类乎张氏之意见,即有反证无直证。” 但细考以后,发现张氏亦无法举出《诗》《书》等可靠史料中有“夏禹”的实证,不过为“强证”而已。而张氏所引之西人“默证”之法,要求“均经记录及记录完全未失”“不特在古史,即在今史,亦绝对无适用默证之余地”。 岑氏并质疑前引的两项要件“未必涵盖无遗”,现存之史料为何没有“夏禹”之记载,“以统计学决疑律(probability)衡之,岂其称者均在遗佚之中,不称者皆幸而传于今世耶”。

不过,张荫麟对于西方史学并未食洋不化,而是能用“他山之石”的态度反思本国史学的不足。他曾敏锐地指出,“章氏(章学诚)之分记注与撰述,与柯洛齐(意大利史家克罗齐)之分chronide与history其意略同” 。所谓“记注”或chronide,“为过去之库藏,虽与此诸问题无涉之资料,亦贮而存之,以备将来新问题发生之取汲” 。而“撰述”或history,则负责解答“一时代之对于过去,精神上及智力上皆有其所寻求追索而待解答之问题” 。张氏并以此理论批评新出的《清史稿》,“今《清史稿》之大病,即在未能认清记注与撰述之界限,遂至于‘记注、撰述两无所取’” [1]

其中对于《乐志》部分的批评,“涉及推算技术之部分,皆成专科,亦宜删汰”,引起负责该志的老辈史家张尔田的答辩,“史之为道,重视变而不重视常,清乐既创前代所未有,尤不可不特纪,且此又是清乐成立之历程,史家叙其历程,固与述专科者不相妨也”。 荫麟受到西方史学影响甚深,倡言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分科治学 ,诚然与张尔田不同。不过,二张对于当时位居主流的“整理国故”运动的看法偏于负面,却殊无二致(详后)。 FfbsR5bnN2bzVCpfOM7MKNILfDP+anqFvnKTYO71s9dSRSTeKdx/vwRHp72Zap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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