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编修震尝语人曰:‘当代学者,吾以晓徵(钱大昕字)为第一人。’——盖东原毅然以第一人自居。”(《钱詹事大昕记碑传集》卷四九)
“乾嘉诸儒以东原、竹汀(大昕别号)为巨擘;一精于经,一精于史;竹汀博洽过东原,而湛深不逮。”(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一)
我们读此,可知钱大昕在清代学术界的位置早有定评,用不着“予小子”再多说话。至于他治学之合于科学方法,尤近日学者所极力表彰。简单说一句:他是一位“科学的”史学家、小学家——音韵和训诂的考证家、天算学家、金石学家、地理学家,而他的贡献都是在考古方面。就这方面说,清代的汉学者,恐怕没一个比得上他。(他的词赋也是当时和后世所称道的,但这不是他毕生用力所在,现在且不说。)我以为这一位学者,实在有介绍的价值。所以《周刊》书报介绍主任陈君要我为该栏做一篇文章,我就答应了做这篇。因为我个人学识浅陋,且时间匆促,这篇文章恐怕对不起读者,更对不起“钱先生”吧!
“闲话少谈,言归正传”:
钱大昕字晓徵,一字辛楣,又号竹汀,江苏嘉定人。生于雍正五年(1727)卒于嘉庆九年(1804),他的一生正当清代“歌舞太平”之世,汉学“当阳称尊”之期。他生而颖悟,少时有神童之称。十五岁便中了“秀才”。时紫阳书院院长王峻闻其名,召至院里,试以《周礼》《文献通考》两论;他下笔千言,悉中典要,院中名宿大为佩服。乾隆十四年高宗南巡,这时他才二十二岁,到行在献赋,召试,赐举人,以内阁中书补用。明年他便入京就职。过了五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寻擢侍讲。后来升到詹事府少詹事,所以后人称他为钱詹事。他在京师足足住了十九年,这是他一生学业成就的关键。因为他在这时得读翰林院的藏书,得交当时的有名学者,他的天算学和元史的研究,都是在这时成功的。他离京师后连接做了山东、湖北、湖南、浙江、河南的主考官,后来奉命提督广东学政。次年他的父亲死了,这时他已经四十九岁,方才除了孝服,他的母亲又死了。自是以后他便不再出做官。历主江苏钟山、娄东、苏州紫阳诸书院,一面讲学,一面著书。他的有名著作——《二十二史考异》,便在这时完成。七十七岁那一年,他便死在紫阳书院里。他死的一天还和他的学生们口讲指画,谈笑不辍云。他生平的学友,如戴东原(震)、段若膺(玉裁)、梁曜北(玉绳)、洪稚存(亮吉)、王凤喈(鸣盛)——他的妻舅、孙渊如(星衍)、卢绍弓、袁简斋(枚)等——都是一时知名之士,皆曾与他通书论学,载在文集中。
他的弟弟大昭和他的侄儿塘、儿子东垣都是笃志古学,很有建树的。他的弟子很多,在紫阳书院的时候,门下士积二千余人。但最能传其学的,要推李锐了。
他所撰著和参预纂修的书,现在考出的共四十六种。
长沙龙氏刻本《潜研堂全书》仅收入他所著的书二十三种。其余有的是原来未刻的,有的是刻了而不流行的。现在将所考分类述出,每类仍以成书的先后为次,没有年代可考的列在后面。其书收入《潜研堂全集》中者以“〇”为记。
(一)大昕所撰著的书:
1.史学类
《补元史氏族表》三卷〇
《补元史艺文志》四卷〇
“大昕向在馆阁,留心旧典。以洪武所辑《元史》冗杂潦草尤甚,拟仿范蔚宗、欧阳永叔之例,别为编次,更定目录,或删或补,次第属草,未及就绪。归田以后,此事遂废。唯《世系表》《艺文志》之稿,当留箧中。”(《艺文志》自序)盖二书皆“旧史所未备,先生特创补之”(《艺文志》黄钟跋)。
《氏族志》一书,为其所拟新元史的最重要部分,因为“元之蒙古‘色目人’命名多溷,非以氏族晰之。读者茫乎莫辨,几如瞽者之无相。……(无表)先生属稿于乾隆癸酉(十八年,1753),成于庚子(四十八年,1780),几及三十年。……广搜博采,正史杂史之外,兼及碑刻、文集、题名等书;考其得失,审其异同,一一表而出之。然后昭然如分黑白矣”。原书黄钟跋,是书初刊于嘉庆十一年。
《艺文志》一书,取元代“文士撰述,录其都目,以补前史之阙;而辽余作者,亦附见焉”。这书又得黄荛圃“纠其踏驳,证其同异”。嘉庆五年刻于吴郡(原书自序)。
《元史纪事》四卷
《元史稿》一百卷
荫谨按:二书《潜研堂全集》未收,且不见于目录。(《潜研堂全集》目录中凡未刊入之书,亦列其目。)前一种载于《钱詹事大昕记》(以下省称《钱记》,《碑传集》卷四九),未审已刻否;后一种见于郑文焯《南献征遗》,未刻。(《国粹学报》第六年第四册)《新元史》一书,大昕自云“次第属草,未及就绪”。(见前引)而其弟子黄钟于先生卒后有云:“先生尝欲别为编次(元史)……稿已数易,而尚未卒业。”(《元史·氏族志》跋)则郑氏所见之《元史稿》,当即此稿矣。而《钱记》云“大昕……重修《元史》后恐有违功令,改为《元史纪事》”,其言信否,未可知。然可见其《元史纪事》,盖取材于《元史稿》也。
荫又按:新《元史》的研究,清末极盛,魏源、柯劭忞等极有成绩。而最先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要推大昕了。先生于此业用力甚劬,但是对于后来清末《新元史》的研究,似乎无甚影响。《元史稿》未有刊本无论了,即《氏族》及《艺文》二书,现在柯氏的《新元史》中,尚未采入。这是我所诧异的。
《二十二史考异》一百卷〇
这部书是大昕一生最大而最重要的工作。他在自序里说:“予弱冠时读乙部书,通籍以后,尤专斯业。自《史》《汉》迄《金》《元》,反复推勘,虽寒暑疾疢,未尝少辍。偶所得,辄写于别纸。丁亥岁(乾隆三十二年,1767)乞假归里,稍编次之,岁有增益。戊戌(乾隆四十三年,1778)设教钟山,是年五十一岁。讲肄之暇,复加讨论。与前人暗合者削而去之,或有得于同学之启示。”书中所列曾参订此书的门人,有八十九人。
这部书的内容是将二十二史(二十四史中除了《旧五代史》和《明史》)校勘传刻讹误,订正原文的训诂;或考史例,或正原文的抵牾;于地名、官制,考证尤详;也常有取一问题贯穴全史作综合的研究,而于天文、律历诸志贡献尤大。因为正史中这两部分从前读史的人差不多都不敢问津,年代湮久,以讹传讹,很少人能把他校正,所以益发难懂。大昕精通古历,发误正讹,如灯照暗。其功更不少。正史为我国惟一的史料,而这书为正史的最大功臣,真是我国史学界不朽的名著。是书初刊于庚子时,先生年五十九。
《三史拾遗》五卷〇
《诸史拾遗》五卷〇
这二书成年无考,内容与《二十二史考异》大略相同,疑为《考异》刻成后之继续研究所得。
《通鉴注辨正》二卷〇
是书初刊于乾隆五十七年,时先生六十五岁,大约成于这时。其书摘胡氏《通鉴注》的谬误,而辨正之,共一百四十余条。“至于声音、文字、职官、民族偶举一隅,良多启悟。”(原书戈宙里序语)
《疑年录》四卷
这书考古今学者的生卒年月,自后汉郑康成至清邵二云止。按邵二云卒于嘉庆元年,去先生之卒八年,则这书之成,当在先生暮年了。书初刻于嘉庆十八年,有姚鼐序,《海山仙馆丛书》收之。
《洪文惠年谱》一卷〇
《洪文敏年谱》一卷〇
《陆放翁年谱》一卷〇
《王伯厚年谱》一卷〇
《王弇州年谱》一卷〇
洪文惠即洪进,洪文敏即洪迈,陆放翁即陆游,王伯厚即王应麟——都是宋代的学者。王弇州即王世贞,明末人。文惠、文敏、放翁三人年谱,初刻于嘉庆八年,时先生年七十六岁,大约成于这时。后二种是先生卒后门人得之家中的,初刻于嘉庆十二年。
《宋辽金元四史闰朔考》二卷
辽、金、元三朝均先后和宋朝对屿,他们所用的正朔,都和宋代不同,所以读史者每感年月之纠纷。这书根据历法,将三朝之与宋同时的正朔年月,对照列表,以矫此弊。书还没有做成,他的弟子李锐为之增补。后来钱同人又续之至明代而止。嘉庆二十五年阮福初刊此书于广州。将钱续至元以后者刊去,因为“竹汀先生以四朝时宪甲子不殊,闰朔各异,而作此考;若至元十四年,灭宋以后,无所谓互异者矣”(原书阮福序语)。是书又有《粤雅堂丛书》本。
《朱德录》四卷
未刊,见湘刻《潜研堂全书目录》。
《南北史雋》一卷
未刊,见郑文焯《南献征遗》及湘刻《潜研堂全书目录》。
《唐学士年表》一卷
《五代学士年表》一卷
《宋中兴学士年表》一卷
后三种湘刻《潜研堂全书》未收入,惟著于目录,并云别有德清徐氏刊本。今未见。
2.金石录
《金石文跋尾》二十卷〇
一书中王鸣盛一序作于乾隆五十二年,时先生年六十,此书之成或在此时。大昕与鸣盛同居燕邸时两人每得一碑,辄互出以相品质(据是书王鸣盛序)。所过山崖水畔,黉宫梵宇,得一断碑残刻,必剔藓拂尘,摩挲审读而后去,至老而益笃。“博采金石文字,以考经史。”(瞿中镕《金石文目录跋》中语)
此书乃其所藏金石拓文之跋尾,共八百六十篇。每一物都记其来源,考其年代。当日每得跋尾二百篇,门人辄为刊布,续成四集,追题元、亨、利、贞四编,凡二十五卷。今本乃其弟子胡元常所改编,以年代相次。
《金石文字目录》八卷〇
乃大昕所藏金石拓本之目录,共著录二千余种。每种注其年代、所在地及作者。
《金石文字目录附识》一卷
未刻,见湘刻《潜研堂全书目录》。
《唐石经考异》一卷
未刻,见湘刻《潜研堂全书目录》
3.小学及经学类
《声类》四卷〇
其弟子汪恩跋之云:“此书采缀极富,而出所见以正前人之讹误者仅十之一二。盖 当时只取以备用 。故其说散见于所著《二十二史考异》及《金石跋尾》《养新录》诸书,而此书视如蒿矢,藏之箧笥。”我们读此,可知他研究古音韵学的方法。他是先将古籍之注疏及古小学书中关于音韵者尽数搜辑录出,成了这部书,以为研究的资料。然后用归纳的方法,求得新发明,如“《毛传》多转音”,“古无轻唇音”……这部书到现在还可为我们研究古代音韵的唯一资料。书初刊于道光五年,湘刻《潜研堂全书》已收入,别有《粤雅堂丛书》本。
《恒言录》六卷〇
考寻常成语之来源,凡十九类,千余条(?),成书年无考。
《经典文字考异》三卷
未刻,见湘刻《潜研室全书目录》。
4.历算类
《三统术衍》三卷
《三统术钤》一卷
大昕在京时,与同年褚缙升、吴荀叔讲《九章》,与何国宗谈西法,又深究《数理精蕴》——当时所法的总集:以观史,自太初、三统(汉历法)、四分(后汉历法),下迄授时(元历法),皆能得其测量之法(王昶《钱大昕墓志》,以下省称《王志》)。刘子骏的《三统历》,其书虽存于《汉书·律历志》,但其法数千年来已无人能懂。大昕为之钩摘隐奥,剖剔舛伪,可使人人通知其术。他自己说,做这种工作时,为之寝不能寐者积年,而后得成功。(原书钱塘跋)
荫按:据此书钱塘于乾隆四十一年所作跋云:“岁之季夏……先生于是书而叹曰:‘……(此书)成又二十余年,未尝有闻之者。’”由此年逆数二十年,即乾隆二十一年,是书之成当约在此时,时先生年二十九岁也。
《三统术衍》乃录《汉书·律历志》所载刘歆《三统术》本文,为之疏证解释。《三统术钤》乃用其术所推算得的数目之记录。这二书嘉庆六年阮元初刊之于杭州。
5.杂类、别集及日记
《十驾斋养新录》二十卷、《养新余录》三卷
《养新录》写定于嘉庆四年,是年先生七十二岁。这书是先生随笔札记,皆关于考证学片段的发明:有属于经文的解释和校勘的,有属于文字学及古音的,有属于史书及史实的考证的,有属于金石和舆地沿革的,有属于古籍的考证的,有属于天算的,有考成语的来源的……不一而足。这书嘉庆九年阮元初为刊行。刊成后,他续有所得,别记一编,名《养新余录》,直至他死的时候才止。《余录》初刊于嘉庆十一年。
《潜研堂文集》五十卷
荫按:阮云台嘉庆九年于《养新录序》云:“先生所著书……《潜研堂文集》,久为海内学者所读矣。”则此书之刊行,当远在大昕卒年之前。
是书集中他和门弟子的答问,有关于经学的,有关于文字学的,有关于数学的,有关于音韵的,有关于史学的,总共有十六卷之多;古书的序跋考辨、杂著和他写给朋友的信为最有价值。此外什九是志墓应酬之文和颂德歌功之作,我却不敢推许。
《潜研堂诗集》十卷〇
《潜研堂续集》十卷〇
大昕自己说:“仆自成童时,喜吟咏,而父师方课从举业,不得肆力于诗。二十以后,颇有志经史之学,不欲专为诗人。”(《诗集》自序)他的弟弟大昭也说:“予兄詹事竹汀先生,幼即工诗,以献赋通籍。……嗣先生专意经史、小学,服官之暇,悉力著书,遂不多作。”(《诗续集》序)可见诗不是他毕业用力所在。我对于诗完全是门外汉,他的作品不敢妄下批评。
《诗集》先生手定于乾隆二十二年,时年三十七。《诗续集》乃先生卒后,其弟大昭所编订。
《日记》六十卷
《竹汀日记抄》三卷
《日记》见湘刻《潜研堂全书目录》中,惟未收入,注云原未刻。《日记抄》并见《钱记》及《阮传》,大约已刻,今未见。
(二)大昕所参预纂修和校辑的书
《续文献通考》
今本《续文献通考》所开列编纂诸人,无大昕名。然《王志》云,“朝廷修《续文献通考》……君充纂修官”,《钱记》及《阮传》亦云然。当系书成时,大昕已去职,故书中不列其名。大昕预修此书之年已无可考,按此书于乾隆十二年始奉敕修,大昕之预其事,盖当在京供职时也。
《续通志》
大昕之曾与纂修此书,并见《王志》《钱记》《阮传》。惟今此书所列纂修官无大昕名。
荫按:《潜研堂文集》有《拟续通志列传凡例》及《续通志列传总序》二文。今将此与《续通志》文核对,内容全同,惟词语和次序略有更易耳。可见《通志》中《列传》一门,大昕盖为主要编纂者。
此书之修始于乾隆三十二年,时大昕年四十岁。
《一统志》
大昕之预修此书,并载《王志》《钱记》及《阮传》。
荫按:《潜研堂文集》中有《与一统志馆同事书》,内有云:“《志》局初开,未尝与编纂之列。顷以白华传读出差,承乏摄事……瓜代之期,亦不过数月。”这封书对于《志》内《人物》一门,有所商榷。又按:《一统志》纂于乾隆二十九年,时大昕三十七岁,正供职京师。
《续通鉴诸史拾遗》第五卷有云:“尚书毕沅《续通鉴》稿成,属予参校,因为辨正之。”
《热河志》
存疑。《王志》《钱记》并云大昕尝奉敕修《热河志》,惟《阮传》不载。
按《热河志》于乾隆四十六年奉敕撰,时大昕正丁忧居家,恐未能参预其事。姑志所疑于此。
《五礼通考》
《音韵述微》
《王志》云:“秦文恭公(蕙田)辑《五礼通考》及奉敕修《音韵述微》,皆请相助。”《阮传》云:“尝奉敕与修《音韵述微》。”
荫按:秦蕙田《五礼通考》自序云:“戊寅移长司寇,兼摄司空,事繁少暇;嘉定钱宫允晓徵实襄参校之役。”
戊寅即乾隆二十三年,时大昕年三十一。
《音韵述微》一书我未见过,待考。
《增补坤舆全图说》
《新制浑天仪说》
《王志》及《钱记》并谓大昕尝奉敕修《天球图》,《阮传》谓修《地球图》。荫按:《畴人传·蒋友仁传》云:“蒋友仁(Benoist Michael,1715—1774,法人),乾隆二三十年间入中国,进《增补坤舆全图》及新制浑天仪,奉旨翻译图说,命何国宗、钱大昕为之详加润色。”所谓《天球图》《地球图》即《增补坤舆图》及《新制浑天仪图》也。乾隆三十年时大昕年三十八岁。
《辑风俗通义佚文》一卷。
从《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和其他古书中辑出后汉应邵《风俗通义》的佚文,成年无考。
据上面所考大昕的著作,没有刻行的不少,现在还不知存亡,其中最可惜的是《元史稿》一百卷和《日记》六十卷。他的日记一定很有价值。在我国最长的日记中,比曾涤生和李炁伯的还先一百多年。我希望海内的藏书家和钱氏子孙,若藏有大昕未刻的遗著,赶快把他付印,或公布,则真国学界之大幸了!
原载《清华周刊·书报介绍副刊》第10期,1924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