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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本书的研究对象是近代早期(early modern) 国家,尤其是它的形态和形成过程。过去20年已有大量研究以此为主题;事实上,国家创建(state-formation)不仅是历史社会学的核心关注点,也是比较政治与社会史的研究热点。这一领域的所有研究几乎都以两个过程来解释国家的建设:16世纪的军事革命和17、18世纪的资产阶级革命。 [1] 本书侧重于第三场革命的影响:宗教改革(Protestant Reformation)所引发的规训革命(disciplinary revolution)。具体来说,本书重点研究加尔文主义(Calvinism)在这场革命中的角色。我认为,通过打造和传播一整套规训技术与策略,加尔文(Calvin)及其追随者促成了宗教治理与社会控制的基本架构的建立,而这又成为欧洲其他地区乃至全世界的效仿对象。

要阐明这一点,也许最好以规训革命和工业革命做类比。多数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都会同意,如果没有工业革命,近代资本主义将不可想象,或至少会大不相同,因为工业革命奠定了近代资本主义的物质和技术基础。不仅如此,多数学者也会同意,如果没有蒸汽机,工业革命同样无法想象,因为蒸汽机开发了煤炭这一广为人知但少为人用的资源,并将其用于制造业和运输业,从而极大地提高了工业生产力。因此,蒸汽机是首先释放了近代工业经济前所未有的生产力,使人们以较少劳动量获得较多产出的功臣。

我认为,规训革命和近代国家之间也是一种类似的关系。和工业革命一样,规训革命改造了生产的物质和技术基础;它为社会和政治秩序的开创提供了新的机制。而且,同工业革命一样,规训革命也有一项核心技术推动力——监视技术,包括自我监视(self-observation)、相互监视(mutual observation)和上下级监视(hierarchical observation)。监视即为监督(surveillance),它为释放人类灵魂(另一种广为人知但少为人用的资源)的能量并以之服务于政治权力和统治提供了可能性。我认为,规训在近代政体中的作用同蒸汽机在近代经济中的作用是一样的:规训以较少的强制力和暴力塑造了较为顺从和勤勉的民众,从而不仅大大加强了国家的管制力,也极大地强化了国家的榨取和强制能力。

在上面的简要概述之后,容我以更具分析性的语言重申我的观点。我希望解释的是一种新的治理架构(infrastructure of governance)在近代早期欧洲的出现,以及它逐渐为近代早期国家所吸纳和采用的过程。我认为,要解释这种治理的骤然强化,突破口就在于宗教改革所引发的规训革命。我所说的“治理架构”是一个行为和制度的网络;用福柯的话说,其目标是“管制品行”(the conduct of conduct),也就是控制行为,塑造主体性。我所说的“规训革命”指的是一场变革性斗争;它既可自下而上,也可自上而下;它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打造一种更为顺服的政体。从这个角度说,国家可以被界定为一个在特定领土范围内优先支配合法社会化手段(如果不是完全垄断的话)的“教牧”(pastoral)组织。

从这个角度考察国家,我们就必须从根本上反思国家创建的动态过程。它迫使我们将视角从上转到下;换言之,我们不再将缔造国家政权的王侯视为主要行动者,也不再将权力的集中作为故事的主线,而是将地方改革者视为核心人物,将规训行为的扩散作为核心主题。事实上,近代治理架构并非位高权重的王侯们的设想。至少在初期,规训革命的主要推行者是新教神职人员和改革派地方官员。只是到了后来,这场革命才渗入并重塑了王室官僚与军队。

从这一角度考察国家,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近代早期政治史上不少复杂的异常现象。例如,它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近代早期,荷兰和英格兰这两个集权程度最低、君主力量最弱的国家同时跻身最有秩序、最强大的国家之列。它还有助于我们解释为什么勃兰登堡-普鲁士这个四分五裂的落后的欧洲君主国最终实现了国家统一,更成为一大强国。不同于大多数竞争者,上述国家都经受了加尔文主义规训革命的洗礼。

当然,社会规训并非加尔文主义所独有。天主教和信义宗也存在类似进程。这就引出了一个重要问题:不同教派的规训过程是否存在差异?我想,多数研究近代早期的历史学家可能会持否定看法。他们倾向于强调宗教改革运动和天主教改革运动的相似点,这并非没有根据。比如,日内瓦堂会(Genevan consistory)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Spanish Inquisition) 确实 存在相似之处;我们在下面会看到,它们都以相互监视来施加宗教规训。但 相似 有别于 等同 ;我将在本书的比较研究章节指出,不同教派存在一些细微但重要的差别。具体说来,加尔文派政体的社会规训过程更为彻底、更为猛烈,信义宗和天主教的改革往往受到加尔文派改革的启发;这有助于我们解释荷兰、英格兰、普鲁士等加尔文派国家的迅速强盛。我最后还要指出,这些差异有其宗教根源;加尔文主义在思想(自我规训)和教会论(ecclesiology,不难注意到的圣徒群体)上都与竞争者存在差别。

本书结构如下:第一章将本研究置于国家创建的既有研究、近来关于宗教改革时期的史学史以及马克斯·韦伯和米歇尔·福柯等人的理论的背景之下。第二章考察荷兰个案。我指出,荷兰比既有国家理论所推导(或允许)的更为强大,而这种强大的部分原因是建立在宗教基础上的规训。第三章转向勃兰登堡-普鲁士,详细描述加尔文主义的规训行为如何被军队、官僚体系和公共学校所采用。第四章将这些过程纳入一个比较框架,指出社会规训在加尔文主义国家表现得更为迅速和激烈,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它们的信条与教会论。最后的结语部分讨论这一分析更宽泛的史学史和理论意义。

托马斯·霍布斯1651年版《利维坦》的卷首插图。此图展现了国家权力在世俗和精神上的双重维度及其不同层次(原书xviii页)

[1] 重要例外包括Philip Corrigan and Derek Sayer, The Great Arch:English State Formation as Cultural Revolution ,New York,Blackwell,1985;Eiko Ikegami, The Taming of the Samurai:Honorific Individualism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Chandra Mukerji, Territorial Ambitions and the Gardens of Versaill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jVstA7gctnET3aEtVO4h7X9EnMs2rmvy95CrN7Ns3iuwBMlgenjslm7AGnpK3v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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